收官
2023-04-23安石榴
安石榴
说到人民公园,他们有得聊。他们都出生在这个小城,年龄相仿,所经历的事情相似,就连他们的头发也都是差不多全白了。
她说:“你还记得玉带桥下来有段路吧?那段路往东走有一条小毛毛道,两边有灌木丛、山柳、丁香、榆树什么的,杂草也深。”
他接过话头说:“那一带没什么玩儿头,大白天都没人,有劫道的。”
她笑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头往后仰了一下:“还怎么知道的,生在这个小城嘛,怎么不知道。我告诉你,那个年代有三个地方最危险:北安街铁路桥洞子、西十条路六营煤场公厕,再一个就是人民公园玉带桥东下坎儿。这三个地方常有流氓、坏人。哪有不知道的?”
她还真不知道。他立马明白了,这是个乖孩子啊,四门贴告示也啥都看不到的那种人。他就想,这个人必定是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就回家的好孩子。
她说:“我真不知道有那一说。我搞对象的时候,不好意思,怕熟人看到,就带着对象去玉带桥东了。我那对象也不知道,他不是这地方的人,军人转业分到这儿的。我们就在那小道上遇到坏人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以为有惊险故事发生。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说:“还好,他侦察兵出身,三拳两脚把人打跑了。”
他们什么时候聊这些的呢?认识一年之后的事儿了。一年前,两个人各自坐了一辆电动轮椅来公园——公园里仅有的两辆电动轮椅。坐轮椅的可不少,但别人都是普通輪椅,有人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不费力气的东西。起初他们互相发现了对方的“坐骑”,只想询问价格,看看自己有没有吃亏。一问差不多,几乎一个价格,都心安了。他们交流后,还有了一个共识:就像长了新腿,出来进去不靠别人帮忙。
后来他们就常在一起聊天了,夏天常在相邻的两棵大树下的荫凉里聊。
现在的人民公园,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园子,蓊蓊郁郁,有山有水,不见头尾,不知道大小,从来没有在一个方向上走到头的,划船也划不到尽头。现在的园子小了,一切尽收眼底,无非几个唱戏的、唱歌的、练器械的、跳舞的、走圈的,全是老年人的圈子,简直满目老年人呀!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公园越来越小,走兽都没了,鸟禽也不见了。”两人颇为感慨。其实倒不是真不知道原因,聊天就这样嘛,就是这种语气。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也远远旁观着几位描眉画目的老太向几位转悠着四下观望的老头儿靠近。对这些他们两人都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在于聊天,聊过去的事情。这个小城发生了很多公共事件,有些两个人都知道,也有一些只一个人有印象,但聊起来,总能找到和两个人都有关联之处,挺有趣的。比如某一件事发生在酱菜园子,另一个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会说:“我妈就在酱菜园子对面儿童服装厂上班。”这句话一说出,心中的妈妈就鲜活起来了,当时妈妈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型都从记忆中一一复活。所以呢,也不单单是旧事本身,随事件扩散开去的话题更有趣,比如那时的人情世故、食物、穿戴装扮、家中摆设等等,仿佛从头又活过一遍似的。还有点儿像放电影,历历在目,颜色都和当下的高清影像不一样,有些昏昧,透着温馨。能把他们关联起来的故事里总会有爸妈、兄弟姐妹——年轻的爸妈、小时候的兄弟姐妹,令人深情地眷恋小时候的生活——和后来的日子不一样,非常不同。
他们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但共同的记忆及其引出的个人记忆让他们的聊天产生了乐趣。当他们在聊天间隙各自沉入隐秘的回味与思索的时候,都觉得这种聊天真的太棒了,暗暗地在心中感激着对方。
反正两个人聊了很多,每天都聊,引得旁边的老头儿老太以为他们在黄昏恋,其实根本没那回事。
提到各自的工作,原来他们勉强算得上在一个系统。他是市立医院的内科医生,她在医药管理局下属的化学玻璃仪器站工作。他马上想起一件事,说:“你可认识一个从医生转行到你们单位的人?”
她笑起来。她可真爱笑,一笑起来一排白牙闪闪发光,整个人都年轻精神了许多。她说:“我们单位就像一个收容所,之前做什么工作的人都有,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位。”
“我想一想啊,”他还开了一个玩笑,“我老年痴呆了。”话音刚落就想起来了,这个人外号叫“不简单”。
她接口道:“卜建旦。”
他身子往后一靠说:“就是他。这个人可真不简单,精力过剩,看见女人就挪不动步子,见护士追护士,见医生追医生,连清扫员也不放过,把医院闹得人仰马翻。我们院长给卫生局局长打电话,说:‘局长,求你了,你把他整走吧!求你了,我扛不住啦!’”
她说:“在我们那里,他是个好同事。”
他说:“不能吧。”
她说:“我们工会主席是个老八路——”
他们聊这个的时候,时令到了深秋,正是她结束一年出游开始猫冬的时候,她将在第二年春天才会回到公园。可能他还想知道工会主席到底拿出什么样的手段吧,两个人没像往年那样在公园的拱门前分手道别,而是开着电动轮椅又共同走了一段。他跟着她,一边聊着,一边到了她住的枫树小区门前。她向他挥了手,露出一排白牙说:“今年收官了,如果明年还活着,春天见。”
转年春天,约定的时间到了。他连续一周没有在公园见到她,又在枫树小区的门前等了她一周,还是没见到。他坐着电动轮椅去人民公园的那两棵大树下,有时候耳朵里突然听到她的笑声,他激灵一下,四处看,心里明白自己是幻听了,可眼前还是立马现出她笑起来的样子——一排整齐的白牙闪闪发光,整个人都年轻精神起来了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