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安石榴

老M有个健步走的习惯，每天走五公里。他独自一个人健步，没有参加任何健步群。大约是性格原因，他不爱扎堆，讨厌扎堆的人群，尤其老人。他觉得不论老头儿还是老太太，只要成堆成群，就没有办法不发散出浓浓的枯朽之气。

他曾经沿着开阔的江边步道健步来着，发现大江慢弯处，几棵大柳树下，有一个固定的老人群体。他们坐在自带的马扎上，高谈阔论，甚至争论不休。老M观察过，这个团体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某种秩序。就看那几个面色红润的老头儿吧，上眼一瞧就知道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从他们那儿慢慢向外扩散着涟漪般的几个层次，话语权逐渐减弱。最外围疏疏落落地散站着的几位面目落寞，与内层的人若即若离，显然是单纯的看客了。发声的都在核心处，他们是主角。靠近核心的几层略可参与，却也三言两语，说话时又总被核心区域的人打断。最外围闲站的看客完全可有可无，他们似乎心知肚明，并不说话，偶尔奉上几声苍老的干咳。老M看透之后立马终止了在这条健身路上行走。——这些熟悉的场景和气味，他在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早已受够了，退休后只想远离。

所以，当老M找到这条幽僻小路的时候，非常自得，也略感诧异。人对自己的了解其实远远不够，比如，他以为他出生在这个地方，在这方寸小城生活了整整六十年，有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不了解的？他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条美妙的小路！它在宏伟的江坝之下，在松树、白桦、杨树林之间，幽深，静谧，透着安详的气息，四季苍翠，氧气富足。如果是秋天，白桦林里一片金波荡漾。出了白桦林，便进入遮云蔽日的大杨树林，树下的小草小花舒缓地起伏着，隐入密林深处。一切都简单、自然，令人舒心愉快。关键是这里人迹罕至，绝没有扯淡的人。难道这不是大自然的恩惠？老M健步走在小路上，大多时候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没有。这让他十分感慨，居然真的有脑子纯粹放空的时候。有时候，他也想，如果倒退幾十年，他或许会带上年幼的孩子和年轻的妻子来野餐。想到这些，他随即就把思绪荡开了。他明白人生就是这样，什么时候唱什么歌，眼下他只想每天美美地走上这样单程五里地，然后绕上大坝再走五里回家。别的什么都不想，也不需要想。

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即便后来老M遇到老N，他依然保持了美好的心态。

老M是什么时候遇到老N的呢？不记得了。反正有一天，他在大杨树林那段小路上遇到了老N，一位干瘦的小老头儿。老N靠在一棵粗大的杨树干上以羸弱的后背轻轻撞击树干，这是他的健身方式。两个人一个健步而过，一个原地小幅活动。他们没有说话，但都给予对方一个善意的微笑。他们心里是清楚的，这是他们彼此能够给予对方的最恰当的问候了。他们并不需要别的，甚至有些担心对方有更多的表示。真幸运啊，那种尴尬没有发生！

从此，在这条单程五里的幽静小路上，不相识也从未说过话的两位老人相互陪伴。

两个人的生活都极有规律，所以常常碰面。若哪天有一个没来，另一位会在心里调侃一句：“好家伙，走了吗？”再见面也并不问询缘由，只是悄然舒一口气，笑一下，就过去了。

老M确定再也见不到老N的时候，正是榆钱儿飘飞的季节。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碰过面了，似乎除了那个终极解释，别的原因都难以站住脚。那棵大杨树下，老N踩出的脚窝依旧硬实，旁边草丛中一棵贸然生出的蒲公英，春天开过一朵小黄花之后，此刻正擎着一个小绒球，似乎下一秒种子就会纷纷飞走。老M这次停了下来，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把瑞士军刀，蹲下身子把老Ｎ踩硬的地方挖松，然后小心地将蒲公英的小绒球取下来，将种子均匀地摁在土中，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土。不久，那块“不毛之地”长出了一层密密的绿苗。几场热闹的夏雨过后，绿苗长大，长满了曾经的脚窝处，与周遭的绿草融为一体。老N在大杨树下的印记消失了。

这年秋天来得比往年略早，这个细微的变化还是被老M捕捉到了。这天，黄昏来临，太阳的余晖洒满西天的时候，金色的光芒穿透大杨树林，林间陡然有了磅礴的气势，也更加寂静，显得庄严而辉煌。这时老M恰好健步行到老N健身的那棵大杨树下，就见树根处开了一片蒲公英花。夕照中，黄色小花仿佛镀了一层金，有点儿神圣又有点儿孤寂的样子。老M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停下脚步，垂下头。他不想承认他为一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哀伤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