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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作家群的家国意识与文化记忆书写

2023-04-22佟利君

白城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作家群家国东北

佟利君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1931 年“九一八”事变作为十四年抗战的开端,对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抗战文学应运而生。东北作家群作为抗战文学的先锋,其本身所具有的民族忧患意识与历史使命责任,对20 世纪30 年代以来的文学生成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以李辉英、萧军、萧红、端木蕻良、骆宾基等为代表的东北文学力量,在东北沦陷时期紧随时代的起伏,通过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文学实践,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在华的种种罪行,以鲜明的家国意识与革命历史书写在文学中表达自身的悲愤,反映了在苦难中抗争、追求美好生活的众生群像。一方面,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创作凸显了“五四”以来“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主题意蕴,“显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对个人人权和民族独立观念迅速地觉醒。它通过从思想和行动方面团结群众的方法,加速了中国循‘民族国家’(nation—state)制度形态而达到统一”。[1]东北作家群积极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带来的剧烈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碰撞,在新旧矛盾冲突之间,批判国民劣根性,坚守家国意识与传统,积极吸收文学革命的养料,为抗战文学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先导。另一方面,东北作家群将自身所经历的流亡状况、情感体验带到文学创作之中,并且自觉地承担起抗日救亡、反帝反封的文学使命,激发起中国人民强烈的悲愤情感,唤醒了民众内心深处的革命意识与革命心理。正如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指出:“这是一个众心所趋、甚不寂寞的作家群,其最鲜明突出的特色,是以疾风迅雷之势占据了30 年代前中期抗日图存意识的前沿,成为日后波澜壮阔的抗战文学的先头部队”。[2]也正是这种在20 世纪30 年代东北作家群文学创作中的家国意识表达与革命历史书写,凸显出了东北作家群的精神世界及其“独特的东北文化人格魅力”[3]。

一、“五四”精神与家国意识彰显

“五四”运动开启了现代中国的大门,为中国带来了新鲜的养料。工人、学生、新知识分子等成为推动“五四”、推动中国转型的重要力量,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五四”倡导者希冀通过变革去关注社会、启蒙人心,从而改造国民的“劣根性”,使当时的中国摆脱困境、开辟一片新天地。在“五四”精神的影响下,许多现代性、革命性的具有“新”意味的文学作品应运而生,彰显出作家浓厚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意识,使中国文学焕发了新的艺术魅力,开启了中国文学从旧到新的历史性转变。鲁迅的《阿Q正传》《药》《伤逝》《在酒楼上》等描写了不觉醒的各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典型事件;老舍的《二马》《断魂枪》《骆驼祥子》等描写了一批固守传统被旧制度毒害的典型人物;茅盾的《子夜》描写了在与外国资本的对弈中,中国民族企业于夹缝中生存的现状……“五四”文学与“五四”精神互联互动,可以说,“五四”精神影响了文学理论、文艺本质规律的前进与发展,影响了众多作家的文学创作方向,“五四”成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支点;而文学创作也为“五四”精神的传播提供了良好的平台并丰富了文化发展空间,使“五四”具有深远的影响。因此,“五四”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变革推向了至高点,以“五四”精神呼唤自我意识、国民意识、国家意识的觉醒,而东北文学也在多元碰撞中实现了从内视角到外视角新的转变。

(一)救亡式启蒙的创作道路

1931 年9 月18 日,日军以柳条湖事件为由,发动了谋划已久的“九一八”事变,运用武力侵略手段迅速占领东三省,并哄骗溥仪“诚心诚意地,要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4],建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为了加强对东北的殖民统治,在文化方面,实施愚民政策,解散所有的大学和专科学校,知识分子的言论、出版、集会的自由被剥夺,没有购买、阅读关内新书和定期刊物的自由,[5]1941年,颁布伪满洲政府文艺政策的纲领文件《艺文指导要纲》,强调“以‘日本精神’为纲排除其他任何的可能,使其成为文艺上的唯一指导思想”[6]。成立满洲艺文联盟,旨在“通过组织化运作,不论‘日系’‘满系’伪满洲国的作家和艺术家都被置于一定的组织之中,其创作也受到官方意识形态的束缚”[7]。从以上指导文件的制定与实施中可以看到“无论是从基层展开的文化渗透,还是上层意识形态所颁发的法律法规,都立足于使东北民众从精神层面脱离中国传统文化符码发展的既定路径,使他们屈从于侵略者给予的文化身份的认同”[8]。伪满洲国建立以后,由于日伪当局的镇压进一步强化,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环境日益恶劣,“在东北,日本帝国主义者,却是自由地任意拘捕和屠杀中国知识分子,不管这一批人言行是否有反抗的表示”。[9]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白朗等部分东北作家先后辗转哈尔滨、青岛、武汉、上海等多地,政治动荡、经济压迫、文化控制不同程度地印刻在东北作家的记忆深处,“面对伪满洲国境内日本殖民者通过宣扬封建思想文化来维护其合法性、旧文学大行其道的社会现实,他们将‘五四’思想传统中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的现代性与民族性话语结合在一起,将反封建和反殖民的使命统一起来,选择了一条以‘救亡式启蒙’为特征的创作道路”。[10]

《生死场》中,萧红通过“人与自然的对象关系表现了人的自在而循环的生存方式”[11]。“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12]但这种生存方式缺乏主体意识。其中,萧红常把人与动物作对比,“婶婶好像小鼠一般抬起头”“二里半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麻面婆说话总是发着猪声”“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在这里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麻木地对待着周遭的一切。而这种压抑来源于封建礼制的迫害,他们辛勤操劳,将土地视为生命,却在地主阶级的压迫下得不到温饱。“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本军队踏进了这个村庄,残杀、抢掠无恶不作,被压迫的麻木村民开始觉醒,秘密地组织起来,懦弱的王婆成为了看门人,老赵三四处宣传义勇军、革命军,跛脚的二里半也告别老山羊去寻找革命队伍。面对中国社会的剧烈震动,萧红将反帝与反封建的思想观念相结合,醒目地镌刻着抗战与觉醒,凸显了复杂而深刻的意义内涵。

(二)民族意识的觉醒与反思

东北作家怀着对家园的眷恋、对故土沦陷的悲愤,面对人民遭受苦难的现实,发出了“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13]“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14]的激烈呐喊。同时,东北作家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挖掘与思考,继承了“五四”以来“人”的主题,在“启蒙”与“救亡”的文化场域中,批判了国民“劣根性”,使文学与民族话语紧密相连。李辉英在《最后一课》中写道:“我愤恨极了,这样大的城市,中国人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几个日本兵就可以占据全城么?官员们有他们的理由,为自己权利退避开去,献媚去,难道民众们还不自己起来吗?”[15]面对家国沦陷的境地,民众仍是“看客”,最终只会任人欺凌。李辉英以民众的麻木、愚昧为基点,深入挖掘阻碍抗战的文化心理,推动民族意识的觉醒。《松花江上》则描写了东北一个拥有两百户以上人家的偏僻农村,抗日义勇军从无到有逐渐壮大的历程。在日军侵略下,“灾难的羽翅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小的村子给遮蔽住了,二百多名气势汹汹的马队,风暴似的席卷过来,他们把乌黑的重机关枪织成了浓密的火网,向着村中盲目地、做着长时间的无情地扫射,从农民身上燃烧起的反抗的胜利的火焰,马上就被这一阵袭来的暴雨给熄灭了。”[16]松花江两旁的村民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迫害,无辜民众的鲜活生命在重机关枪下毫无抵抗之力,因此,部分民众发出“日本鬼子一天不打出去,我们是一天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17]呐喊,但这样的觉醒意识却遭受着旧式农村社会固有的封建、愚昧、守旧思想的对抗,王德仁劝诫儿子“好模好样地做一个纳粮完税不管闲事的庄稼汉”[18],并且还列出说服儿子的理由:“日本鬼子人强力强兵精马壮,洋枪大炮一打不知打上多少响;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瞎噪一阵用两片嘴就可以打退日本兵吗?用鸡蛋往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摔,打算把石头上摔出一个窟窿来,那是大罗神仙都要摇头的”,[19]他认为儿子的行为会连累全家。萧军、萧红同样有对国民“劣根性”的反思,《第三代》中的汪大辫子是个勤勤恳恳、忠厚老实的农民,但他身上也存在着旧式农民的奴役创伤;《呼兰河传》中毫无觉悟、健忘自傲的有二伯等。不约而同的是,李辉英、萧军、萧红等都将国民“劣根性”聚焦于描写东北偏僻农村,因为在这里,落后的封建愚昧思想是抗战道路上最大的阻碍,只有“人”的意识觉醒才能走出被侵略的困境。

“家国”是一个人的精神归宿、情感寄托,是一个人与社会联系的纽带。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创作,深刻体现出了“五四”精神与家国意识的继承与延续,在中华民族深重灾难面前,将笔触延伸到抗日救亡叙事中,将家国情怀与民族意识相联结,从而使20 世纪30 年代以来东北作家群的抗战文学创作因其独特的先锋性与民族性而独具魅力。

二、悲痛记忆与历史书写

“东北”经过多次的重组与划分,从龙兴之地到将军辖区,1907年《东三省督抚办事纲要》使关外划分为奉天、吉林、黑龙江,随后三省变为四省加一特别行政区;1934 年再由四省变为十四省,至1945 年又被分为十九省;1947 年、1948 年东北政区改革将十九省重组为九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九省的基础上形成了十三省的格局,并设置东北大区人民政府,统一管理东北各省,直到1955 年省级区域调整才形成了当前黑龙江、吉林、辽宁的三省格局。[20]同时,满族、蒙古族、朝鲜族、锡伯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等少数民族在这里交往、交流、交融;农耕文化、渔猎文化、草原文化……共同见证着东北这片黑土地的变迁与发展,也使东北社会、历史、文化内蕴愈加厚重。因此,“东北”一词具有地理、文化、民族等多重指向,而由东北生发出的文学创作在时间、空间的转换中,在对过去、当下与未来的启示与思考中,依然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无论是东北的政治变迁抑或是文化嬗变,20 世纪30 年代以来,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下,东北以及东北人民所遭受的苦难都不能磨灭,并且成为历史书写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这些悲痛记忆在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与叙述中得到了全面呈现。

(一)用文学的方式再现历史

“历史的想象并非仅从历史叙事中来,文学叙述很大程度上也承担了重要的责任……亲历者的回忆以及文学家的书写承担了某种历史叙述的功能……将历史对人的精神的影响轨迹呈现得更为清楚直观”。[21]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创作呼应了时代的要求,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中国革命历史的认知,由此构成了一代读者的革命历史集体记忆。“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作家将悲痛记忆融入文学叙事中,增强其艺术生命力,丰富了革命历史文学的创作格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东北的悲痛记忆成为其苦难叙事与革命历史书写的重要来源,而东北作家群的流亡轨迹也客观地映照出“九一八”事变以来东北所受到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影响。文学不仅有其艺术审美与文化价值,还有其一定意义上的历史价值。因此,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创作在革命历史中抒写着东北的悲痛记忆,东北作家群的文学作品是建立在东北人民真实的记忆、痛苦的经历之上。东北的沦陷,使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园,开始流亡生活。在家国破碎、东北沦陷的日子里,从东北开始流亡的东北作家,始终用外视角关注着东北,通过文字强有力地控诉日军的侵略,在他乡表达对故乡的思念和眷恋。

1933 年5 月,李辉英乘坐“大连丸”从上海返回家乡——吉林。在《还乡记》中,他记录了东北沦陷时期返乡旅程的所见所闻。在他出发时,送行的人劝告他:“你不要把回家当成一件乐事,大连的难关,也许这一下就把你葬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呢。”[22]“听人家说,几个水陆入口,检查上岸的旅客非常严厉,还听说有好些青年在检查下丧失了生命。”[23]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严格管控下,返乡成为了可能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难事。但彼时在上海的李辉英,时刻记挂着家乡,他决定回到家乡进行实地考察。坐船、坐火车、坐大车、步行,几经波折的李辉英终于踏上了吉林的土地,但在距离家乡短短的路途前,李辉英看到沿路上最大的一个市镇——岔路河镇早已被破坏,曾经热闹的集市、当铺、金店、绸缎庄或歇业或关门或倒闭,“高大的房屋,砖墙,西半街烧得光光的,显然是一种战后的残迹”。[24]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下,记忆中的家乡不复存在。两个月后,李辉英返回上海,先后写下了《两兄弟》《丰年》《人间集》等多部抗日题材作品。此外,罗烽的《第七个坑》《一条军裤》、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四条腿的人》、萧红的《生死场》《汾河的圆月》、舒群的《奴隶与主人》、端木蕻良的《大江》、骆宾基的《边陲线上》等,全方面地展现了日军暴行所带来的对东北人民的摧残以及家破人亡的苦难。东北作家群以文学的方式塑造和传递特定的历史记忆,将沦陷时期的东北呈现在人们眼前,成为记录日本侵略历史的注脚。

(二)以记忆去探寻文化认同

被郑振铎誉为是“必可惊动一世耳目”的《科尔沁旗草原》开篇写道:“一个古远的传说。传说是这样开始的——这是每个鴜鹭湖畔的子孙,都能背诵的一段记忆里的传说,这是记忆里的永远不能忘记的最惨痛的记忆。”[25]扬·阿斯曼指出:“谁若还在今天时便已企望明天,就要保护昨天,让它不致消失,就要借诸回忆来留住它,过去于是在回忆中被重构。”[26]《科尔沁旗草原》便是借助“记忆之场”展开历史叙事,在个人化的叙述和家族的构建中寻找文化记忆的认同与反思。小说前三章讲述了科尔沁旗草原的社会结构以及科尔沁旗首富丁家的兴起与衰落,第四章开始着重描写主人公丁宁在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后回到了东北农村——科尔沁旗草原,力图运用现代的科学文化知识重振草原,然而在与旧时代传统冲突中,那个试图重振草原的丁宁却也成了“一个优良的魔法的手段者,一个超越的支配者的典型,一个为历来他们所歌颂、所赞叹的科尔沁旗草原的英雄地主”[27],于是丁宁带着未竟之志,高呼“VITA NOVA!”再度南行,而大山成为义勇军的一员重归草原,昭示着民族意识的觉醒。

《八月的乡村》是萧军根据长白山地区磐石游击队提供的材料所写。安宁、祥和的王家堡子遭受到日本侵略者肆意掠杀,“有火光冲上了天。不驯顺的烟柱打着盘旋,女人们、孩子们各处起着不统一的哭叫……正在逃跑的妈妈,怀里的孩子被流弹贯穿了脑壳,她没有觉察,还抱紧在怀里,颠簸着发髻飞走。一直到发现孩子的脑袋有了流水洞孔,才摔到地上,却忘了哭”。[28]本应是收割高粱的繁忙季节,王家堡子却变成了废墟,一片死寂。东北人民革命军与日本侵略者浴血苦战,在家国危难时,革命军、农民、学生、土匪都成了抗战的有生力量,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目标,为保卫自己的家园无畏地战斗。李辉英短篇小说《最后一课》中的“白旗堆子胡同”“北极门”“吉林省立女子中学校”“通天坊”“三道码头街”“九龙口”等标志性建筑作为象征符号承载着一代人的文化记忆,在不同的空间转换中,揭露和鞭挞了日伪当局的残暴统治。“最后一课”或是张老师的最后一课,或是静真的最后一课,静真“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的事情,也正是沦陷区民众在动荡中所需要想通的,因此,“最后一课”也不仅仅局限课堂,更多地走向了对时局的反思,唤起国人从屈辱中反抗,这也使“最后一课”具有隐喻的意味。

三、结语

“历史叙述不仅仅指历史专业、历史学的写作。这个放大的文化概念,探求在话语和审美层面进行的理解和对应过去的努力,寻求过去与现在的联系和传承。”[29]可以说,家国与历史记忆在塑造文化身份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是连接过去、当下与未来的纽带。东北作家群在国土沦陷、国家危亡之际紧随时代思潮,在“五四”精神的指引下,运用独特的视角和生活经验,以文学的力量描绘出了东北地区丰富多元的历史画卷,其作品充满了敏锐的观察和深刻的思考,在文学创作中,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救亡式启蒙的创作道路。他们将家国与集体的历史记忆深深植根于文学土壤,生动地讲述着20世纪30年代以来在日本侵略下东北的悲痛记忆,唤醒了中国民众内心深处的愤慨,而这种民族意识与家国情怀也正是当代需要传承与铭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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