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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发展中的艺术人才培养之思

2023-04-21许炎骏

美育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艺术教育

戴 璐,许炎骏

(1.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8;2.南京晓庄学院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赋能艺术领域,并处于高速迭代的状态,在艺术教育领域,也相应产生新的变化和新的问题,其间,人工智能对艺术专业者的“僭越”与“竞争”,无论在商业宣传话术还是隐在客观判断方面,都有很多表述。从艺术教育和艺术人才培养的角度,如何看待“人机之争”的命题?人工智能时代艺术教育何为?在人工智能艺术持续发展的当下及未来,艺术人才培养需要哪些向度的着力?这都日益成为现实议题(1)本文将论述焦点限定于专业艺术教育及艺术专业人才培养的思考,并不更多涉及广泛的、普及性的艺术教育。。

一、AI发展和人机之争

2022年4月,OpenAI公司发布了DALL·E 2.0,这是一款已经进入迭代中的人工智能图像生成模型,通过时下大热的Language-Vision生成机制,完成从文本输入到视觉作品生成的整个流程(使用者只要输入一段包含主体、主题、风格、属性等相关信息的文本,即可生成视觉作品)。从1.0版升级到2.0版的DALL·E,在图像质量、概念呈现、填补语词暗含意象的空白、整合效果、图片再编辑等方面表现更加优越(图1),这番迭代仅历经短暂的一年。2022年5月以来,谷歌也先后推出AI图像生成器Imagen及Parti(Pathway Autoregressive Text-to-image),最新一代的“绘图大师”Parti,在参数上实现从3.5亿至200亿的扩展,从而使模型规模、生成细节的精细度、文本内容呈现的正确度都有质的提升。AI艺术发展以来,人们似乎还站在以唐诗三百首、汪峰歌词、韩寒小说为蓝本,输入关键词生成诗歌、歌词、小说这一技术的不远处,而当下,如DALL·E、Parti等AI技术,已经以一种看上去“更加深思熟虑”(2)参见《用文字生成图像——AI界的绘画大师DALL·E 2.0》,载微信公众号:那特艺术推文,2022年6月27日。的效果,令命题式作图、批量产出优质图像,乃至临时换方案、改创意等艺术专业工作,发生在分秒之间。不仅在视觉艺术领域,人工智能在音乐方面也有不俗的作为。2022年1月,全球首个一站式智能音乐创作平台“网易天音”发布,通过输入祝福语,即能快速生成词曲、演唱一体的拜年音乐作品,而迭代后的Web版更加强大。笔者近日亦尝试参与制作几首智能编曲,仅通过选择音乐风格类型、节奏类型、配器类型等要素,即可生成新曲。作为普通使用者的笔者不仅感慨,纵然没有很多专业技能,单靠文本的输入、目标要素的选择,也能参与“艺术创作”。一方面,在表象上,AI艺术的发展造成了一个客观结果:普及化、大众化艺术产出的准入门槛日益降低。针对AI艺术的功能定位,商业宣传以“让普通人轻松创制艺术品的AI应用”“七旬奶奶也能闪电制作拜年曲”等话术,强化其便捷、普惠、低准入的特点。而另一方面,因AI创作效能显著提升,日益导向批量产出的艺术生产趋势,也不免让艺术从业者及艺术专业学子发问:人工智能艺术会让我们失业吗?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取代专业的艺术生产者?

图1 DALL·E 1.0和2.0基于同一文本 输入的生成图像比较

在2022年网易游戏开发峰会上,一位技术专家以一种视角回应了这一问题:从AI参与的游戏、动画相关项目实践来看,利用其团队开发的AI方案,可以比传统方案提升5~10倍的制作效率,AI对程序化的美术资源生成能带来非常明显的促进作用。在对人的面部和身体模型的塑造以及动画执行方面,AI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取代初级执行向美术的工作,而这位发言者表示,未来团队的目标也将是发展AI,令其足以承担更高级别的工作。[1]再看网易天音,一部快速生成的AI编曲基本可以对标成本为万元以上的出版级人工编曲,如此效能,已经达到满足批量产出的程度。[2]从动态发展的层面而言,就如任何一次产业革命所带来的震荡和冲击,技术的发展会使部分特定的专业领域面临生存空间被压缩,甚至被替代并走向沉寂。由此,竞争论、隐忧论并不是无本之木,“人机之争”在这个意义上客观存在。

二、关于“竞争”的追问

当我们思考AI迭代所导致的“人机之争”时,不能忽略另一些持续的追问。如AI艺术是对谁产生竞争威胁,究竟是艺术家,还是更广泛意义上的视觉设计师、插画家、曲作者、词作者等艺术工作者?AI挑战或影响哪些艺术专业人群更甚,已经及即将产生怎样的影响?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变相对“什么是艺术”的艺术本体界定进行追问。边界不断扩展、概念不断刷新的“艺术”,固然是难于界定的,也是本文焦点之外暂且悬置的问题。有学者总结,当今艺术界出现了两种典型的发展趋势,一是通俗艺术和高雅艺术之间的互相渗透,一是非艺术和艺术之间的界限变更。[3]由此,在我们所讨论的艺术专业人才范畴中,亦应开阔地包含狭义的严肃艺术家,以及更具应用性的艺术专业从业者,在讨论AI艺术的影响时基于对象的不同类型,不能笼统论之。而综合第二问的回答,AI对于传统、经典艺术如中国画,并不能呈现出本质的竞争关系,这种所谓的“竞争”,仅建立于“技”的层面,AI艺术模拟人类艺术技巧,以及人类艺术作品的结构、质感、肌理、风格,无论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生成的只是“行画”意义的作品。AI艺术底层的逻辑是数据和算法,本质上断裂于人类严肃和伟大艺术创作的观察、体验、感知、移情,更遑论艺术的生命力和灵韵。由此,在非商业性严肃艺术的意义上,“AI对艺术人才是否构成竞争关系”成为一个伪命题。

不过,在直面实践的应用型艺术方面,“AI的竞争”似乎又日益成为客观存在:具体以目前各色AI艺术所处的“弱人工智能”阶段而言,冲击和竞争最甚的,是前文所提及的“初级的”“执行向”的艺术从业者。以视觉艺术为例,目前常用的AI绘画,虽然在画面组织结构及合理性方面,尚存在较多的破绽,但整体看,AI已经十分擅长创制场景,有些场景甚至能达到一眼惊艳的效果(图2);此外,当下大部分AI绘画软件长于场景意象却不善于刻画具象形象。由此不难得出一个预见性的判断,大规模的场景刻画和渲染,如戏剧影视场景设计者、动画场景设计者的部分工作或可被AI最先替代。另外,视觉艺术中的商业插画家、平面视觉设计师等专业从业者,都较易受到AI的挑战。随着技术的迭代,BUG(3)BUG,程序设计用语,指因程序自身存在错误,而导致产生功能、体验的障碍。会日渐被弥补,现有问题将部分得到解决,AI将变得更加智能,效率还将提升,按照这样的逻辑推演,“竞争”还将渗透到更高级、更广泛的艺术创作和生产之中。“竞争”的客观存在,且在一些特定艺术工作领域对部分艺术专业者发生影响,是回应“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取代艺术专业者”之问的回答。但如果我们将“挑战”“竞争”置换到硬币的另一面,基于艺术教育和人类本体立场,是否应将问题转化为更贴近当下的“艺术人才的核心竞争力”之问呢?如果说DALL·E、Disco Diffusion之类人工智能生成器高效能、高精度、高整合度的效果,至少在商业绘画、场景设计等领域率先挑战了艺术专业学人的工作,网易天音、ACE歌姬之类的音乐创作AI在速度和效能上挑战一般性编曲工作,那么,继发的新问题应该是,AI艺术发展中艺术教育对AI的立场是什么,如何审慎看待人工智能和艺术教育的关系,专业艺术人才的培养又须如何作为?

图2 用Disco Diffusion输入古诗词生成意象图

三、基本立场——艺术教育中的 “技”以为用

(一)人工智能对艺术创作具有工具意义的辅助之用

人工智能虽区别于既往传统艺术创作的辅助工具(如西方绘画辅助透视法的暗箱装置及绘制风景所用的克劳德镜),但在其功能预设和表现中具备一定程度的自主性,正是这样的自主性,给人以一种迷思,即人工智能艺术或可取代、僭越人类艺术创作者或艺术家。甚至,越来越多的预判及讨论先行、远见将AI艺术置于更开阔和新异的后人类、超人类视野。但是,从原则上说,人工智能是不能脱离人的使用、操作而完全自主的。因为AI艺术虽冠以“艺术”之名,却抛不开技术媒介的功能基底。关于此,易晓明从媒介属性立场,作出了人类艺术和人工智能艺术的本质区分,她借用麦克卢汉冷热媒介之划分,认为正是因为人工智能艺术属于扁平、浅表化的热媒介,AI艺术在本体意义上是有限度的。[4]因此,从主体认知而言,至少在当前的弱人工智能阶段,AI的根本作用是艺术家或艺术专业工作者的创作辅助工具,无法脱离人的使用而真正“僭越”人类主体。具体到艺术人才培养和艺术教育,艺术专业学生的工具库中应该保持开放常新的状态,以工具迭代的立场,保持应对AI新技术的学习力,并在学校、社会教育的保障下,拥有持续了解、研习、应用于创作的机会。笔者在对相关艺术专业(尤其是以视觉艺术为主)的调研中发现,设计、动画、数字媒体艺术等专业人才的培养中,越来越多的艺术教育者对AI的使用报以更新迭代的使用期待。一位CG(Computer Graphics,计算机动画)课程的授课教师如是表达:“就像通过学习PS,实现对手绘POP字体的替代,目前的AI,对艺术专业人士而言,就是帮助学生提升技能和创作效率的工具。”“我们教学工作的期待,是不断研究和使用新的AI,教会学生如何使用AI。”至少在当下,艺术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在认识上,大部分能保持一致:人工智能艺术不管如何迭代,在其属性上,都无异于辅助绘画的暗箱装置或克劳德镜,即“工具”式辅助之用。值得一提的是,朱锐在其技术哲学研究中区分了工具、道具和元道具的本质属性,并认为,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新技术,以“工具”为意义被使用,在技术哲学上并无新意,它实际是用工具在旧的观念框架下实现任务的“旧瓶装新酒”,其本质甚至可能是守旧的。而新技术只有在作“道具”“元道具”意义上的使用,才真正具有了创新的意义。[5]在朱锐的论述中,他区分了技术本质作为工具及道具、元道具的不同,认为对技术的使用包括工具、道具两种一般形态,前者是手的延伸,而后者是心的延伸。笔者认同其观点,并借此结论引申探讨AI对艺术专业人才第二层次之“用”。

(二)人工智能对创造力具有促发、反哺之用

2006年世界艺术教育大会发布了“艺术教育路线图”。大会强调,创意与文化发展应该成为教育的基本功能[6]。诚然,此路线图旨在面向全民教育中的艺术教育,但创造力作为艺术教育的目标能力,在全民艺术教育和专业艺术教育中是共同的指向。如果说辅助性的AI之“器用”,仅具备技能养成、技能扩展维度的意义;而在创意、创新维度,人工智能艺术的生成作品,还会对艺术人才的创造力起到促发、激发之“用”:在预设规则的程序代码之驱动下,具有一定“自主性”的计算机程序,能够生成无限的随机形式或组合形式,可以为艺术专业人才开启广博无垠的素材库,在艺术创作的形式、内容层,能提供包括视觉素养、语言素养、艺术感受力等方面的提升通道,其“用”之意味则更深一层。

一名艺术生使用AI的经验为“促发创造力”这一结论提供了一个充分的例证。在使用DALL·E时,他输入“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关键词,生成相关视觉作品(图3),得到了一些重要的灵感触发。他坦言,在自己还停留于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交战双方为何,这一主题创作的叙事逻辑应该怎样时,AI作品已经呈现出了一种具有戏剧性和合理性的叙事逻辑:画面中地表毁损的建筑之下,暴露出地下的场景。这一细节引发了他对主题叙事的新联想、新灵感:战争的肇因,或是地下居民为寻获光明,发动了对地表居民的攻击;或是地表人类对环境资源的透支破坏了地下居民的生境从而引发战争。不可否认,人类通过饲喂AI海量数据信息,以训练AI生成各种艺术作品。尽管这名艺术生的叙事想象只是受到AI生成图像的启发,其创意本质终究还是个人感知、经验、情感综合作用的结果,但“AI的生成(图像)确实给我带来了新的灵感,把我带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7]。他将DALL·E视为灵感的收集工具。(4)这里,立足朱锐的论点,应将这名学生所言的“工具”一词,更替为“道具”一词或可更为准确。朱锐指出:“作为工具的技术是用来解决问题的,而作为道具的技术则是意义和想象的延展。”见《工具、道具、元道具:人工智能艺术的技术本质及其创新能力》,载《中国艺术评论》,2022年5期。当然,新技术的出现不直接等于创新,但新技术作为一种道具(prop),可以促成使用者想象力的延展,当AI所提供的信息,链接于使用者的身体和创造力,并得到一种混合、协同式的创作,从而实现真正意义的创新。(5)世界艺术教育大会“艺术教育路线图”中提及肯·罗宾逊爵士对想象力、创造力、创新意识的逻辑层次进行阐释:想象力是人类智力的特征,创造力为想象力的应用,创新意识是通过思想中的批判性判断得以完成。至此,人工智能在艺术创作生产中就超越了停留于“器用”表层的用之价值,即不仅仅流于虚浮的炫技。

图3 用户使用DALL·E输入“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 生成图及其本人作品

(三)人工智能作为“技”“器”之用的限度

既是工具之用,人工智能艺术的创作和生产,会受限于本身的技术发展程度和算法逻辑,在作品生成中,不可避免出现不稳定、错误、晦涩甚至荒悖。谷歌刚发布Parti时,虽然在图像质量和语义—图像对应的正确性上,较之于先代的AI有大幅提升,但对语义较为缠扰的文本,系统的辨识力依然会出现障碍。比如从Parti的信息容量来看,将参数从3.5亿提升到200亿,才能使系统正确表现“某一物体的正面或背面”之类的信息。然而,即便参数提升了近百倍,当输入“一个没有香蕉的盘子,旁边有一个没有橙汁的玻璃杯”时,AI无法将语义中的两个否定正确地表现,最终人们看到的是放满香蕉的盘子,以及旁边盛满橙汁的玻璃杯(而且,玻璃杯的位置还是非逻辑的)。(图4)据剑桥大学、奥斯陆大学等研究人员揭示,应用广泛、性能日益强大的深度神经网络,其稳定性和准确度是不存在的,人工智能依托的神经网络,仅在一定条件下具备准确度。[8]这一结论的提出进一步说明,AI作为“技”“器”之用,在事实上是有限度的——尽管我们不可否认,有一天它可以有多么趋近于无限完美的任务完成。在艺术教学工作中,使用AI的同行也反馈过一些具体的限制:用Disco Diffusion输入古诗文生成视觉作品,每一张需要耗费20分钟的时长;而使用和训练人工智能,也时时出现令人无奈的低效。不过,技术迭代的速率之高,人工智能的效能提升之快,也是惊人的。截至本文刊发日前不久,ChatGPT的问世引发更为广泛和深入的从业危机、人才培养之思考,许多限度的打破,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图4 Parti生成的作品,完全没有正确识别出文本意义

但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说,如技术哲学研究者许煜指出的:AI的人工想象力,最后通往的无限,本质是数学意义上数值的无限;但在艺术中,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和意义却是全然不同维度上的——前者关乎图像生产,而后者超过图像生产,成为连接物质与精神的通路。[9]在这层意义上,AI通往无限之“用”,其实是充满限定的。由此,从艺术教育者到艺术专业学生,应以一种审慎的姿态,消解对AI艺术发展狂热追捧中的认知泡沫,在艺术教育之“用”的维度,暂先悬置后人类、超人类视阈的AI和人类之关系问题,保持去技术控制、去技术迷信的立场,客观看待AI对艺术的赋能及其限度,将AI视为对艺术学习和创作的辅助性工具,以及促发创造力的“道具”。

四、越“技”以问“道”:AI艺术 发展中艺术人才培养的 一些向度

关于艺术教育目标,一直存在广泛的讨论。2006年世界艺术大会在“艺术教育路线图”中综合提出:21世纪艺术教育在发挥创造力和文化意识方面的作用非常突出。在其制定的艺术教育目标框架中,有六个方面的目标,其中,发展个人能力、提高教育质量、促进文化多样性的表达是非常重要的三个维度。切换一下范畴,在对艺术教育认识的纵轴中暂时跳离艺术专业教育的视野,进而关注我国基础教育的新课标制定。《义务教育艺术课程标准(2022年版)》(以下简称“新课标”)对艺术教育的核心素养有着四个方向的规定:审美感知、艺术表现、创意实践、文化理解(图5)。从内容构成上,和世界艺术教育大会提出的艺术教育目标高度一致。在AI发展时代,艺术专业人才区别于人工智能,并足以抵抗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僭越、控制、异化的根本竞争力,正是他们需要具备的核心素养。在这些目标素养中,如果说AI在艺术表现的维度已经走在表达出色并持续发展的道路,那么在将人工智能“技”以为“用”的语境中,强调审美感知力、创造力、文化理解力等维度的素养,在所谓的“人机之争”中,就显得更为重要了。这里,不妨结合实际,围绕艺术教育核心素养,提出艺术人才培养的几个向度:

图5 2022年我国“新课标”所规定的 艺术教育四大核心素养

(一)从刻求旧技到“新技”之通晓

基于前文讨论,有一个现实问题:AI艺术高度发展,会不会导致艺术专业教育中花费大量精力磨砺传统技能或专业基本功的行为将变得不合时宜?而艺术专业人才培养是不是最终须走向去专技化?对此,有学者认为,“某种技巧性的东西,并非艺术的本质方面”,并大胆推测,“艺术准备阶段的长久训练也是可以省略的,不经那些训练,我们同样可以进行艺术表达”,对具有一定“自主创造性”的AI生成艺术而言,都可以通过一段代码,或者一种算法高效地实现,“这样一来,观念艺术就可以与人工智能艺术实践紧密结合起来”。[10]20世纪60年代以来,艺术在对象及媒介意义上的“物性”消解,观念、思想成为艺术作品自身,传统艺术被拒斥,艺术创作强调赋予观念。时至今日,在AI艺术发展语境中,数字化虚拟形式变幻万千,这为观念的生成提供了大量形式依附,观念基于技术自变量的发展,作为一种因变量,其艺术表达的空间变得更加开阔。在这层意义上,对未来立足于数字技术的艺术人才而言,AI的辅助能使艺术表现得到扩容,艺术创作者对“新技”的通晓和掌握,是重要的向度。

如果我们把眼光切换到更务实和具体的艺术课程教学,强调“新技”通晓也是十分必要的。对应用型艺术人才来说,依托旧媒材的低水平重复技能训练,一定程度上需要摈弃或调适。对视觉艺术而言,与其依然强调视觉表达的精度,不如转而对新的AI工具进行更广泛的学习和运用,以实现更高效和开阔的艺术创作表现,激发专业人才在工具层意义上对AI的借力,以及道具层意义上来自AI的反哺。从事CG课程教学的一位专业教师曾和笔者就AI的教学运用展开交流,目前的状况往往是:专业教师热切盼望AI工具不断出新、发展、成熟,并在教学中得到使用,教授AI软件进行辅助创作是对人才培养的重要支持;但在学习新的人工智能的需求中,资金问题、投入问题往往造成了障碍;同时,部分学生固守于传统软件的学习、使用习惯中,对AI的学习和使用,存在一定程度的抗拒、畏难情绪。在新技术的生长迭代中,这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但不能否认的发展趋势是,对应用型艺术人才来说,须减少冗杂、低水平的旧媒材学习和创作。而在许多专业课程的建设和改革方面,诸如“AI技术迭代下,某艺术专业课程应该怎么教”“专业设计课程如何链接新的AI技术”等问题,应成为艺术专业教学改革探讨的实际命题。

(二)从追求专技到提升跨学科的通识素养

笔者近日对一个定格动画创意项目进行了观摩和调研,这个以MV为表达形式的动画项目,需要学生从创意、脚本、编剧、导演,到原画、场景、词曲、演唱、剪辑,进行综合一体的创作。先说技术支持,此项目主要使用的是定格动画软硬件、网易天音(编曲软件)及其他一些常规的音乐剪辑软件。但是,面对最终的创作标的,在创作过程中除了技术上的拓展和应用,更为重要的是学生的通识能力。在对编曲AI网易天音的使用中,笔者发现,纵然天音打着“一键编曲”的宣传口号,但实际情况是,学生须基于创作的主题内容,从不同的曲风中实现目标音乐风格的判断和提取,这需要他们掌握一定的乐理知识,熟习一定的节奏型,了解器乐的类型和演奏质感、演绎效果,进行创作标的之预判。AI虽然对编曲工作进行了辅助简化,但即便是组合式再创作,学生跨学科的通识程度是完成AI运用和创新创作的基底。回到这一项目教学课程的目标,它对学生在文学、音乐、美术、设计、编剧等方面的通识能力有着高度综合的要求。基于此,在调研中看到的,越过人工智能的辅助,属于人这一部分的鲜活创造力,也令笔者十分感慨:通过AI的助推,学生的思维和创造力可以十分开阔。

1945年,哈佛大学在《自由社会中的通识教育》报告中提出:教育包括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指向人之自由,去功利化的“通识教育”(liberal education),在AI艺术发展的时代,更能越过技术依附和技术控制,成为艺术人才素质提升的保障:越是专技化,越需要跨越专业,超越学科,实现认知的融会贯通;越是高技能化,越是需要艺术人才具有自由、独立、综合思考的素质。基于跨学科、超学科的视野,从通识入素养,从素养获自由创造。毕竟,在AI技术将广泛使用的时代,人之所以为人的灵性、想象力和创造力,终是无法被AI取代的属性。

(三)重视艺术人才培养中的美育

笔者在调研中发现,一些从事一线教学的教师认为,AI艺术的发展与艺术人才培养的关系,并不涉及美育问题,AI对艺术教育而言,目前只发生在技术层面的作用。笔者对此观点持否定态度:尽管受访教师是基于艺术教育中的AI技术应用立场而言,也可能是将“美育”限定于教育、教学维度。事实上,艺术的感性特质决定了艺术教育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脱离审美感知的领域。这里,我们强调的美育,应是如席勒所提出的审美教育,是培养一种更为宽广的对形式的敏感,是一种感性素养,譬如对音乐艺术而言的听觉素养,对美术而言的视觉素养等。(6)就此,顾平有相关论述。参见《AI时代的视觉艺术教育创新发展》,载《中国美术报》2018年11月26日。这种感性素养,在技术奇观中,可能日益被影响、迁移,但在新技术促发的新感性中,始终应有一种坚守、控御的立场:AI的发展迭代中,如果艺术专业人才也不再能保有一种慎思的姿态,而全面折服于AI营造的奇观异景,及其数字化赋魅能力,那么人类将在被控制、限制中封闭通往自由、和谐的道路。正如数年前的动画电影《机器人瓦力》(7)2008年美国迪士尼动画电影《机器人瓦力》,以一个仅具清扫功能的基础智能机器人瓦力和新型智能机器人伊娃的冒险之旅为主线,间接提出了关于AI发展、环境危机、人类生境危机等严肃问题。启示性地呈现出技术发展对人异化的极致景象:机体功能已经高度退化的人类,用操纵杆通过庞大的AI网络连接个体和生活、个体和世界,所有真实都为拟像所覆盖与遮蔽;连通每一个人类机体,用于刺激神经元的电极,通过虚拟景观,使人类在技术的全面控制下将对世界的全部真实感知,拱手相让于人工智能——真实体验丧失了,美感从而也缺失了,内心的自由和谐也无从生发。技术发展之下的滥用、误用、恶用,或将对作为人的本质特性之审美感性造成异化。

对艺术专业人才而言,异化的表征之一是人机协作中的拜技术、唯AI的立场,日渐膨胀的AI艺术可能会影响与控制艺术创作者、接受者的审美情感。2021年,上海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对艺术家和AI协作的艺术作品进行展示,人机协同之作令人目眩(图6),人们不免发问:“AI可以改变我们的审美吗?”有学者认为,AI的发展,已经造成对人类创作的干预,甚至会偏离预想轨道。(8)复旦大学学者张军平在相关访谈中表达了这一观点,参见《当AI也能成为“艺术家”,我们的审美会变吗?》,载《文汇报》2022年3月3日。AI艺术在迭代及自我再生中,愈加呈现出奇崛、迷幻、荒诞的可能,难免会对人的审美产生影响。利奥塔对后现代的论述中,提及一个世纪以来,艺术的主要关注对象,已经不再是美,而是崇高。[11]他基于伯克、康德崇高论的理论来源,构建了新的崇高观,将其划分为怀旧型崇高和革新型崇高,并将后现代语境的革新型崇高紧密联系于先锋艺术。[12]如今,我们也能将AI艺术的迭代和发展,视为具有革新和先锋意义的艺术发展新际遇。在利奥塔的思考中,进一步包含了对新物质、新技术所激发的新感性之反思[9],恰如每一次技术革命,带来的既是机会,又伴随着危机。AI艺术的发展,一方面将造成视听资料的激增,另一方面会造成多元丰富的艺术表达,同时势必产生新的、变化的审美感性。然而,数量上的激增、内容上的扩展,不等于视听素养的提升,从感知到经验,到视觉素养的构建和提升,归根结底,不能抛离对审美能力的涵养。对艺术专业人才的培养,一边增强“技”之拓展,一边强调“道”之涵育,美育当然是不能离场的。无论是以人类为本体限定,进行创造和生产这一立场,还是在消弭AI的滥用、恶用对使用者可能发生的异化方面,人类的审美情感都区别于扁平、冷硬的计算逻辑程序,链接着人类艺术价值取向。“辨丽本于情性”,化用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的表达,面对芜杂的AI艺术,对其营造的奇观及其可能生成的怪诞、荒谬,能保有一种向美向善的感受力、判断力,保有完整的人格、完全的综合素质,是艺术专业人才作为创作主体的操守和素养。毕竟,在艺术创作—艺术接受环节中,艺术专业人才承担着身处上游的根本责任——产出和供给好的艺术作品。

图6 Artificial Natural History: Coral 7867—Sofia Crespo, 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展览作品,2021年

综上,培养艺术专业人才,如何善用AI,并以一种立足于人类向善、向美之基底,审慎面对多元审美的姿态,直面人工智能发展乃至席卷而来的元宇宙所带来的种种不确定——对此问题,美育从来不应该离场,且需具有不断更迭、调整的新思考、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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