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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与虚构: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的现实主义风格研究*

2023-04-20刘昉昉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陈诚王安忆记忆

刘昉昉

(福建船政交通职业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出生于上海的六〇年代作家王安忆在《一把刀,千个字》中,根据自身的时代经历和生活体验,通过纪实与虚构,基于主人公的视角,重点描述了琐碎、庸常的生活记忆碎片,折射出了主人公所象征的一代人的历史虚无意识,又通过主人公与母亲的纠葛重点表达了对传统文化中趋同意识的某种反思、对个体成长的某种思考等,从而构建了小说的现实主义维度。

一、“庸常”生活中的记忆

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在故事叙述上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叙述了主人公陈诚初到美国时由黑户身份转变为高级餐厅大厨后帮妻子、父亲移民美国的平淡生活经历,后一部分则主要叙述其父母和家族在特殊时代的命运经历,包括父亲在大学时代与母亲的恋爱经历,母亲在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中被抓入狱而失踪的经历以及七岁的陈诚由嬢嬢抚养的经历等[1]83-86。王安忆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初期这段时期,对于这段复杂的历史,改革开放后的许多作家多以反思、控诉式的“伤痕”文学形式来对其进行记叙,写作基调较为悲切深沉。但是王安忆却没有用沉重的笔触展现这段历史厚重的一面,只是以这段历史作为背景,从主人公的视角来重点描述琐碎、庸常的生活记忆碎片。对于主人公陈诚而言,生活只不过是一场记忆,根本没有宏大的历史感。这可以从他对父母的介绍就可以看出来。陈诚的父亲是个小职员,在时代的波澜中他的人生曾不断颠簸,有过一些不凡的经历;陈诚的母亲就更具传奇,少女时代她是俄罗斯音乐老师眼里美丽、纯洁的山楂花,在大学时代她是同学眼里的女神,不仅貌美,成绩也很优秀,在工作中,她又是同事眼里的高级外语人才,后来她虽然成为一场历史运动中的反革命罪犯,但是多年后她被平反,成为世人眼里的烈士、英雄。不过,父母们在特殊历史时期的经历和声名在陈诚看来都似乎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没有姐姐在松花江冰面上的溜冰舞姿、弄堂里小伙伴跳皮筋时的欢笑声以及嬢嬢家床板下的零食罐等令他记忆犹新。足见,王安忆借助主人公陈诚的视角故意削弱了大时代生活的历史感,而是通过主人公个体的生活体验来捕捉大时代特殊历史中的一些庸常的生活画面,由此亦展现出父母与自己在历史面前的边界感。陈诚父母这代人是特殊时代的亲历者、参与者,他们必然会背负历史身份,即革命者或反革命者,而陈诚作为一个年幼的孩子,他自身的认知使他无法成为特殊历史的旁观者,所以他对父母的历史身份认同度低,甚至会觉得毫无意义,而自己童年的那些生活体验虽然平淡,但属于清晰的个人记忆,是自己亲历的真实生活。总之,对陈诚这样的人设打造,恰恰展现出了他所象征的那一代人的历史虚无意识,他们的时代经历注定他们会更专注于个体小生活的体验,而不是社会集体生活中的历史体验。事实上,作者王安忆正是那一代人当中的一员,她笔下陈诚的历史意识、政治意识都是源于她自身在当时时代处境下的生活体验[2]58-60。《一把刀,千个字》小说中陈诚所经历的很多生活场景,尤其是上海时期的童年生活,也都是在上海弄堂长大的王安忆儿时曾经历过的。王安忆正是根据自身的生活体验和具体经验,通过纪实和虚构,用现实主义的笔触铸就了这部小说,展现了一代人的生活图景和精神图景。

尽管主人公陈诚没有历史意识,但是在王安忆笔下,陈诚特殊历史背景下生活记忆碎片还是折射出了历史的大脉络,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历史感,只不过这种历史感不是王安忆主动传达出来的,而是隐含在小说中的庸常生活故事里。这体现出了王安忆的小说创作理念,在她看来小说的本貌应是人们能够用以闲聊的琐碎化谈资的载体,无论如何也没必要把小说变成最现成的“历史”或者“政治”。所以王安忆曾反复强调,小说家的主要工作就是讲生活故事,文学是一场记忆。所以在《一把刀,千个字》中,王安忆会花费很多心思细腻地刻画出诸多平淡的生活记忆碎片。例如,陈诚的厨艺被作者王安忆设计成了一种引发回忆的由头:当在美国的大厨陈诚将传统的淮扬菜熏鱼、油焖笋、干丝以及红烧甩水等按照美国口味进行烹制时,对童年时在上海嬢嬢家的寄居生活记忆便油然而生。他不仅想到了亲人为自己准备的小黄鱼、菜豆腐、红烧肉、八宝辣酱等食物,还想到了厨师舅公带自己走街串巷去贩卖帮厨的画面。可见,小说里虽写的是菜肴,其实背后却是关于生活和亲情的亲切记忆,无怪乎王安忆在小说里写道,“记忆不在大脑,而在舌头。”[3]15

总之,《一把刀,千个字》里面所展现的是王安忆一如既往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即描述凡夫俗子的庸常生活记忆。也许在鲁迅看来,它们是“几乎无事的悲剧”,而对于王安忆而言,这些小人物们平淡的生活记忆却展现了生活最为本真和最为现实的面貌,小人物们正是通过专注于平凡的生活,通过对生活的记忆来体会人生和生活的本义。对于陈诚这样的小人物们而言,庸常的生活处处充满真谛,哪怕是遥远记忆中的几道淮扬菜也蕴藏着生活的奥妙:“好就好在,大路朝天,一派正气,肉是肉,鱼是鱼,绝无稀奇古怪。”[3]22

二、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母亲”

主人公陈诚虽然对母亲没有清晰的记忆,历史虚无意识下的他甚至也从未正视过母亲在特殊时代的不幸遭遇和历史身份,但是在他的现实生活中,母亲似乎无处不在。尤其是母亲被平反后,陈诚突然发现在一夜之间,无论是宣传栏、报纸还是刊物上面,到处都能看到关于母亲的事迹,亲戚朋友们也在不断向他追问母亲的过去。于是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这是因为陈诚小时候母亲的不幸消失,给他内心留下了阴影。为了躲开母亲的阴影,陈诚跑到了一个深山林场,与不会说汉语的鄂伦春人居住在一起,后来又跑到了上海、扬州,他将自己的心思都专心于厨艺的研究上,学习不同地域菜肴的烹制方法。然而他还是总感觉母亲像个隐身人,一直注视着他的生活。其实陈诚曾试图回忆起母亲,然而总无法在记忆里勾勒出母亲的影像,这让他的内心倍感焦躁,而母亲在特殊运动前后的两极化身份也让他变得愈发不知所措,刚开始时母亲对于他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如今无处不在的母亲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为了在生活中彻底躲开母亲,陈诚最后选择了出走美国,可即便这样在美国最初的生活,他依然没有摆脱对母亲的恐惧。

由上述可见,小说里主人公陈诚的现实生活和人生轨迹几乎一直与自己记忆中模糊的母亲形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小说中关于母亲具体的生活事迹的描述却只有短短的几十页,然而正是这简短的内容支撑了全篇小说,是整篇叙事建构的基点和重心所在,因而在一次访谈里,王安忆曾说母亲就是这篇小说的核心[4]88-90。王安忆特意用极为浪漫的诗意笔触书写了母亲惊鸿一瞥的一生,展现了她的优美人格,崇高、纯粹的理想。然而主人公陈诚却在极力躲开自己这样优秀的母亲,从写作意图上看,王安忆之所以这样安排,除了要体现陈诚所象征这代人的历史虚无意识,另一层原因就是通过自己的现实主义书写试图反抗、反思中国传统文化里的趋同意识。在小说中,陈诚多次被亲人拿来与母亲比较,尽管在血缘和相貌上会有所继承,但是在性格等方面,陈诚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尤其是当母亲的身份被贴上历史标签,成为大多数人们心中的一种做人的榜样,他就更拒绝接受母亲的同化,虽然他身边的亲戚都鼓励他要向母亲看齐。

众所周知,在中国传统观念里,社会文化背景和特殊的时代境况都力图将社会个体塑造为“同一”类型,主人公陈诚的母亲就是这“同一”类型的典范,而王安忆正是通过主人公陈诚的个体生活轨迹与记忆来彰显他与母亲那一代人所不同的个性,以避免被同一化。与母亲那一代人的崇高抱负不同,陈诚没想过要成为一个革命者和为社会作出巨大贡献的人,他只想远离过去,成为一个简单的凡夫俗子,能够按照自己的本心简单、个性地生活着。于是陈诚后来来到了美国,但是相对于美国人而言,陈诚和这里千千万万的华人甚至是亚裔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几乎都是同一副面孔,所以陈诚初来美国很容易被淹没在人海中,没有什么辨识度,他仿佛在异国他乡被同一化了。但是每个人曾经的生活却是不一样的,不同的生活赋予了人们不同的记忆,而个体的辨识度正是由过去的生活记忆塑造的,正如王安忆在书中所说:“生活比血缘更有塑造力。”[3]36陈诚之所以与自己的母亲不同,之所以在后来的美国生活中愈发有辨识度,正是因为深深刻铸于他记忆中的生活轨迹锻造了他,他过去的生活经验和追求最终让他选择了一种小生活,活出了与母亲象征的那一代人不一样的精彩,让他被周围的人渐渐认可。

纵观《一把刀,千个字》整篇小说,陈诚的生活与早已逝去的母亲的纠葛过程,也是陈诚的成长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陈诚在不断逃避家族的过去,去积极寻求和打造属于自己的个性身份。所以基于这个思路,小说先是安排童年时的陈诚从一场特殊时代制造的家庭变故中离开父母,被人带到了上海,并改名换姓以掩藏自己的家庭背景,这是他的第一次身份改变。后来长大了,他不顾亲人的反对选择成为一名厨师,但一直避谈过去,这是他的第二次身份改变。而后他偷渡来到了美国,远离自己的家族和曾经的一切,最终他靠自己的努力和才华在美国立足,过上了理想的生活,这是他的第三次身份改变。不过这时候他内心中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消散,直到后来嬢嬢病逝,他从美国回来奔丧,突然睹物思人,顿时放下了内心的一切,终于与曾经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母亲和解。其实,在陈诚的成长过程中,王安忆看似表面是在记述陈诚身份的变换,实质上更是在展现陈诚如何面对家族史、生活甚至自己,这是一种埋伏于现实主义笔触之下的形而上学的思考。陈诚每一次身份的变化都意味着是对过去、对生活和对自己的重新定义或体悟,在不断的定义中他被生活鞭笞过,但也终于追寻到了自己喜欢的小生活,真正学会如何去放下和面对过去。

三、“一把刀”的流浪巡游及自我锻造

刀工秀气,字写深沉,在人间烟火的张力中,王安忆诘问、思辨、不断挖掘人性。“一把刀”,杀鱼斩骨,从上海到纽约,刀下无数佳肴。“千个字”,花前月下,竹影如人,认不清,写不完。

回望主人公陈诚的人生经历,不难发现陈诚的半生都在流浪巡游,他先后辗转于哈市、上海、扬州、呼码林场、唐人街、纽约等多个地方,所到之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彼此交织,构成了主人公陈诚的生活轨迹,在不停地巡游及流浪中,主人公在进行自我找寻及自我锻造。小说上部从陈诚在纽约法拉盛的中年人生写起,介绍了陈诚漂泊、流浪的人生轨迹,暗合了他对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的人生定位,当然这只是陈诚对自身的主观评价。随着小说情节的不断发展,故事中的人物纷纷登场,现实与记忆彼此交织,陈诚背后的家庭故事浮出水面。进入小说下半部,王安忆转换时空坐标,从西到东、从南向北,重返哈市,对陈诚母亲传奇的一生展开介绍。孩提时代的陈诚被送往上海,在姑母家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他对母亲的记忆几近于无。直到铺天盖地的新闻宣传大肆涌入,这个完全陌生的、被符号化的母亲形象才让陈诚对关于母亲的回忆进行找寻。遽然改写的命运让陈诚无所适从,但他的人生还要继续,这个“不像母亲的儿子”如何在新大陆上重生,成为一个真正的自己,不仅是主人公对自己的叩问,同时也是王安忆在反复思考的内容。

对于陈诚而言,其反复辗转的人生经历具有非凡的意义。哈市、上海、扬州、呼码林场、唐人街、纽约等地方,不仅锻造了陈诚的生活技艺,同时也助推了他的精神成长。回顾陈诚的人生脉络,上海是精神启蒙的地方,是陈诚个人人生记忆的起点;扬州是学习厨艺的地方;哈市作为出生地,是母子身份确立的地方,更是陈诚重获社会身份的空间点;呼码林场是休憩之地,让他感受到轻松舒缓;唐人街和法拉盛为陈诚提供了区别故土却雷同故土的空间,在这里陈诚疏离故土但难以彻底与故土割裂。在美国漂泊多年,陈诚终于明白不管何种中国食材在异国他乡都会丧失原本的味道,食材与故土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因为食材拥有记忆,这种记忆不仅来自味蕾,还来自对故土、故人的思念。从国内到国外,陈诚练就了精湛的厨艺,同时也在进行精神层面的自我寻找;而从失母到寻母,嬢嬢之死呼唤陈诚回到故土,此时他半生流浪画下句号,实现了从“寻找自己”向“成为自己”的过渡。

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对《一把刀,千个字》进行如是评述:“王安忆真诚而锐利地来叩问、思考、辨证、描述,在革命、理想、信仰与油盐酱醋、请客吃饭、人间烟火的张力中推进叙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历史、时代、个人,也向虚浮嘈杂的现实提示文学铭刻的庄重和深沉。”《一把刀,千个字》在极力展现地域美食的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天地万物与宇宙哲理相统一的精妙世界,在这里个人故事不断上演,民间记忆被唤醒。透过故事里的饭菜,无限细腻的故事、生计、结识开始出现,主人公陈诚在人生筵席中,感悟人生、反观自我,从自己的小家出离,进入更加广阔的天地,天南地北的风物、味道和手艺逐渐为陈诚的人生增添色彩。“沪上淮扬名菜,实为广纳博取,融会贯通,自成一体”[3]59,独属于陈诚一个人的人间记忆与技艺,让他在残损的血缘纽带之外,重新收获舌尖上富足、超越的原乡,引领他成为自己、超越自己。尽管陈诚的人生故事没有传奇、波澜不惊,但是在手起刀落之间,我们看到的是竹影婆娑中沉甸甸的人生[5]152-153。

总之,王安忆在新作《一把刀,千个字》中,讲述了靠一手厨艺在纽约法拉盛谋生的淮扬菜厨师陈诚的故事。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风格小说,作者将故事放置于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却并不刻意强调历史的厚重性,相反在刀起刀落间、在主人公陈诚平凡庸常的生活记忆中,往事不断上演,故事得以展开。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陈诚经历了千山万水的洗练,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确认和自我寻找,完成了“成为自己”的巨大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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