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拯救溺水鱼》中的创伤书写与疗愈
2023-04-20汪希平
汪希平
(1.皖西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2.马来亚大学 语言暨语言学学院,马来西亚 吉隆坡 50603)
引言
创伤理论源于19 世纪70 年代的歇斯底里症研究,而后弗洛伊德将其与创伤研究结合,他的《超越快乐原则》被公认为创伤理论的经典作品。20 世纪90 年代早中期,创伤研究吸引了一大批心理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文学评论家、文化研究者,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创伤理论从转瞬即逝的学术时尚发展成为一个富有成效而持久的跨学科研究领域,涌现出很多著名的创伤理论学者,如凯西·卡鲁斯、肖珊娜·费尔曼和多利·劳布、多米尼克·拉卡普拉、朱蒂斯·赫尔曼。其中,卡鲁斯将创伤研究扩展到社会科学领域,深入揭示了创伤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与伦理意义。他在《无名的体验:创伤、叙事、历史》中指出:“创伤描述了突发或灾难性事件造成的难以承受的痛苦经历,而人们对事件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如不受控制的幻觉或其他侵入性现象的重复出现”[1]。随着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创伤理论作为跨学科的人文研究领域与热点,正日益引起国内学界的关注。
《拯救溺水鱼》(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是当代华裔女作家谭恩美耗时五年创作的第五部长篇小说,问世一周便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前十。谭恩美娴熟地运用辛辣的讽刺,“对于压迫剥削、种族屠杀、文化冲突、宗教迫害、媒体蚕食、社会腐败等现象加以猛烈的抨击”[2]。小说以六十三岁华裔陈璧璧的幽灵视角,讲述了十二个美国游客从中国云南到兰那王国,再到丛林部落的旅行途中,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及其背后漫长的治愈之旅。小说以旅行为明线,空间上从旧金山到云南、从兰那王国到丛林部落;以文化为暗线,时间上通过亡灵视角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自由穿梭。这种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交叉、重叠、切换的时空结构生动地展现了陈璧璧的创伤经历,使她能够在这种重演中逐渐抚平记忆创伤并消解创伤痕迹。
国外学术界对这部小说的评论绝大多数为书评,如Magill Book Reviews、Library Journal、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而国内学术界对这部作品的批评研究呈多元化趋势,主要集中在主题思想、形象学、原型分析、东方主义、叙事学(幽灵叙事、空间叙事)、伦理学批评等方面。《拯救溺水鱼》中创伤批评相对较少,如刘向辉[3]阐述了小说中母爱缺失的“创伤性经验”;徐刚、胡铁生[4]以《第五和平书》和《拯救溺水鱼》为例,探讨美国华裔文学“荒原叙事”的当代发展;而林艳虹[5]、徐恬媛[6]、汪希平[7]分别借创伤理论探究小说中某些人物的创伤事件、创伤症状、创伤复原。鲜有研究者重点关注叙事者陈璧璧的个体创伤及其代表的华裔族群创伤。文章以创伤叙事理论为基础,聚焦《拯救溺水鱼》中叙事者陈璧璧的个体创伤,剖析她的死亡创伤、童年创伤、文化创伤,及其利用创伤叙事手段,走出心理创伤,消融创伤、重建身份的过程,突出创伤叙事在身体创伤和文化创伤愈合中的显著作用,探究谭恩美对当代华裔处境的深刻思考,以期为华裔消解集体创伤提供启示。
一、创伤书写
(一)死亡创伤——沉默的另类
创伤的经典模式赋予了文学交流创伤的独特力量与权力,语言使得创伤被感知,沉默被听见[8]。死亡创伤是身心创伤的极限,构成陈璧璧创伤体验的重要部分。在小说开篇,读者便被死亡阴影笼罩:“出行前十四天,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死了”[9]。从表面看,叙事者陈璧璧是无所不能的——她既能通天晓地,窥探人心,能诉说现在,又能展现过去。她既是美国旧金山地区的社交名流、事业有成的华裔后代,又是米尔斯大学的校友和艺术史客座讲师、多个组织的董事。这种讽刺又不失幽默的叙述背后是陈璧璧难以消解的心理创伤,看似成功的表象背后却是无尽的创伤荒原。她宛如一个富有的流浪者,用金沙铺路,穿行这个世界,最终意识到一旦离世,一切归于虚无。可见,物质的富足无法弥合陈璧璧在死亡方面所经历的创伤。她个人及其家人的死亡经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让她陷入其中,无法挣脱束缚。
当经历死亡创伤时,受创主体的某一部分感觉到死亡、痛苦或受伤,纽带的破裂导致自我支离破碎和无助感。悲伤的自我无法充分修复,无法经历良性转变并建立新的联系[10]。在小说中,死亡创伤带给陈璧璧最直接的影响便是记忆缺失——她死于失血过多,却将死亡细节遗忘得一干二净,这正是因为死亡的冲击力太大,造成了创伤延迟。遗忘不仅仅意味着记忆的缺失,更是具有独特特征的一种现象,将事件标记为创伤性的间隙,因为创伤性事件无法被包含在线性的记忆和历史框架中[11]。陈璧璧只能依靠三份报纸报道来拼凑猜测自己死亡的细节,这也恰恰凸显了死亡创伤的巨大影响,并从侧面反映了美国华裔群体被书写的集体创伤。第一篇报道称她为“社交名媛”,但在文中模糊了凶器、强化了死亡过程,“像耙子一样的小物体割断了我的喉咙,一根绳子紧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这表明有人在刺伤失败后试图勒死我。门被强行打开了,十二码男鞋的血腥脚印从我死去的平台引出,然后走出门,沿着街道”[9]。第二篇报道称她为“艺术赞助人”,声称警方已找到新线索,然而实际上他们逮捕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并草率结案。第三篇报道称她为“店主”,将她的死亡认定为离奇事故。可见,纵使生前享有光鲜亮丽的社会身份和物质财富,陈璧璧的死亡过程和死后身份仍然由他人决定。尽管陈璧璧以诙谐幽默的方式表达自己,读者仍能从她对验尸的详细描写看出她所遭受的创伤:“我被拍了照,尤其是我脖子上可怕的部分,我被塞进一个金属抽屉以供研究……我的样本被取走——一根拭子这个,一小块那个,毛囊、血液和胃液”[9]。亲眼见证自己的死因被任意解读,以及目睹自己的遗体被解剖,这种经历比死亡本身更恐怖。
陈璧璧的一生见证了许多亲人的死亡事件,或死于意外,或死于疾病。除了甜妈,陈璧璧死时所有的亲人都已去世:她的母亲过早离世,父亲死于心脏病,一个兄弟死于肝硬化,另一个兄弟死于车祸。这些至亲的相继离世给陈璧璧带来了巨大的悲痛,逐渐使她学会了保持沉默。由于“创伤经历最具破坏性的是造成声音、知识、知觉、理解力、感受能力和说话能力的失去”[12],这种多次失去亲人的经历产生内并心理创伤,形成无法逾越的障碍,将陈璧璧困在无法承受的痛苦之中。陈母的死亡给陈璧璧造成了更加难以消弭的创伤。甜妈对陈母死亡的描述在幼年陈璧璧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你妈接受不了现实,失去理智……她一直口渴,喝得像吞下海洋又吐回去的精灵。小鬼发现她在精神虚弱,就从她的肚子钻进去。你妈倒在地下挣扎几下,就死了”[9]。陈璧璧对于像母亲一样倒地而亡的命运感到恐惧,她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感,将最深的感情藏在心间。她用沉默寡言应对甜妈的恶语相向,正如弗洛伊德在《哀悼与忧郁症》中指出,失去的亲人被带入自我,有时会导致情绪紊乱、非理性内疚和自我惩罚的倾向[10]。
灵魂状态的陈璧璧也遇到了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陌生人,如为了吓唬男友而在凡尼斯大道上丧命的愤怒女人,从金门大桥跳下死去的年轻小伙,还有昏倒在裸体海滩的酗酒老兵。她逐渐接受了死亡的事实,把鬼魂当作人类的第二次生命,从而摆脱了肉体的束缚,释放了自己的灵魂。陈璧璧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法医解剖自己的尸体,观摩自己的葬礼,并跟随着团队成员一路向东。“人与鬼、现实与幻觉的界限被打破,读者与鬼魂的隔阂也被打破,读者也被引入了鬼魂的世界和幻境之中,并由此审视和反思人类自己的行为”[13]。死亡的记忆无法被还原到特定的时间和位置,它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通过上述相关的形象、地点和事件,死亡创伤反复重演,深深地影响着受创者的精神世界。这也成为一种消解死亡创伤、接受肉体死亡现实的有效宣泄方式。这种讲述将死亡事件客体化,有助于陈璧璧将死亡的痛苦抛在身后,客观地看待生死欲念。
(二)童年创伤——无助的孩童
童年创伤经历会潜伏在主体潜意识中,在主体成长过程中无意识地重演,形成不安全和非典型的依恋关系。“童年创伤叙事是美国种族歧视政策下的华裔群体创伤,与个体创伤相互交织构成创伤叙事”[14],童年创伤书写是美国华裔小说创伤书写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陈璧璧而言,童年创伤是她另一个重要的创伤叙事主题。她的童年创伤在小说第一章《我的人生简史》中便可窥见一斑。葬礼上,亚洲艺术博物馆通信委员会负责人露辛达的致辞揭开了陈璧璧的心理坟场——母爱缺失的双重创伤性体验:她没有从生母那获得任何的建议,有的只是继母甜妈无尽的谩骂和侮辱。童年时期的创伤会影响到受创者的一生,母爱缺失是陈璧璧心理创伤的根源,是埋葬在她心底永远的痛。如果说死亡带给陈璧璧短暂的创伤,那么童年的母爱缺失则带给她毕生的伤痛。
因为陈璧璧的生母早逝,她由陈父的大房太太甜妈抚养长大。甜妈刻薄恶毒,将自己不能生育、被陈母夺去宠爱的痛苦与愤怒都发泄在陈璧璧身上。陈璧璧从未享受过真正的母爱,养成了大事将近时心里打颤、膝盖和脊椎发软的习惯,本应是儿童心灵港湾的家成为她的修罗场。因为“创伤性主体在经历过不能完全主观化的创伤性事件后,‘纠缠’在实现完全主观性的过程中”[11]。陈璧璧试图通过甜妈了解生母,却只能抓住被歪曲的零星片段。甜妈总是抓住机会诋毁陈母,用陈母的粗俗来凸显自己的端庄,还霸占了陈母的绿色翡翠发卡(梳子),并嘲笑璧璧的名字。陈璧璧起名璧芳,寓意着美丽的白玉,但甜妈却将其解读为“壁”,意为比比皆是。这种异化的“母爱”让陈璧璧失去了爱的能力,逐渐失去自主权和价值感。陈父去世后,陈璧璧承担巨额开销,让甜妈住休养院最好的房间。然而,甜妈的毫不感激让陈璧璧颇为不满,甚至希望甜妈一直呆在“等死房间”。这种矛盾心态是她童年创伤性经验的真实写照。父亲的疏离和甜妈的刻薄意味着无人为她提供心理疏导,而亲生母亲倒地而亡的想象画面成为陈璧璧幼年时的心理噩梦,这也是成年后她仍然缺乏安全感的根源。
由于缺乏长辈指引她领略人生不同的美丽境界,陈璧璧盲目服从甜妈的各种指令,长期将伤痛隐藏于心而丧失了悲伤的能力。创伤经历会暂时性地剥夺个体的感官能力,如听觉、触觉、感知、理解和表达等。在陈璧璧的内心深处,死亡的阴影和母爱的缺失形成了心理秘穴,而母爱的缺失和甜妈所谓的“母爱”让她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虽然压抑创伤记忆会给个体带来短暂的解脱,但创伤的重返会带来更为沉重的打击和更深的伤害[12]。陈璧璧在成长过程中从未得到母亲的关爱,这使她无法释放自己过去的记忆,也无法缓解过往的创伤。这种童年创伤断绝了陈璧璧与外界的关系,封印了她爱的能力,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命运。母爱的缺失和甜妈所谓的“母爱”让她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很难体验到男女之间的深情厚意,对婚姻的认识也产生了偏差,因为“具有不安全表征的童年创伤更容易经历创伤性应激反应,不能形成成功和良性的人际关系”[15]。陈璧璧对画家史蒂希的感情是有所保留的,与其他男性伴侣也没有建立起深厚的情感。总而言之,陈璧璧的童年创伤经历使她难以理解母女之间珍贵的感情,并无法真正感受到爱情,让她处于无助的境地。在死亡创伤和母爱缺失的双重创伤下,陈璧璧对生母和甜妈的回忆成了她生命中无意识重复的场景,这种持久而又无时性的身心创伤记忆造成她在身份、经验、记忆之间的鸿沟。童年阴影下的陈璧璧在孤立和疏远中与他人渐行渐远。
(三)文化创伤——无奈的幽灵
死后被同伴误解和不被认同的文化创伤让饱受死亡创伤、童年创伤折磨的陈璧璧处境雪上加霜。作为“看不见的人”,纵使陈璧璧拥有天眼和天耳,能洞悉他人的思想,但这种能力在生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的幽灵创伤叙事打破时间界限,叙事中镶嵌着鬼魂、暗示性梦境,导致她陷入难以控制的重复讲述状态。陈璧璧最大的创伤在于,只有死后才能真正地叙说自己的故事,却不被聆听。读者跟随着陈璧璧的脚步,不难发现她死后被误解的重重创伤。在整个旅途中,旅行团的成员对陈璧璧的陪伴毫无察觉,他们既听不见她对更改计划的强烈反对,也无法理解她精心准备的注释。在丽江,璧璧三次试图阻止美国同伴误入歧途,引导他们体验和感悟中国文化,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陈璧璧第一次抗议发生在丽江,当时她试图反对选择荣小姐作为导游。原因是荣小姐既不是当地人,也不懂少数民族方言,而且缺乏艺术和文化方面的培训。相比之下,独臂老人是所有导游中最有学问、最适合这群对中国一无所知的美国旅行团的人选。然而,深谙这些道理的陈璧璧却不能阻止本尼选择荣小姐作为导游。而导游选择的错误也成为后来子宫洞事件的导火索。在石钟山景点,一位年迈的售票员用白族方言提醒荣小姐会有雷阵雨,并告诫她在带团参观主石窟时要避开央视宣传片的拍摄时间段。但荣小姐误以为老人是提醒她必须带游客去国家批准的纪念品商店,让人啼笑皆非。
第二次是试图阻止子宫洞事件的发生。尽管景点标示着明显的“禁止入内,危险”的告示牌,但旅行团成员却置之不理,闯入石钟山危险区域,并跑到石钟山两侧的十六个石窟和多个寺庙中躲雨,结果丑态百出。朱玛琳将唱山歌的记录片演员当作困在时间里的孤魂;柏哈利将香火祭品和雨水当成烟灰和尿液,竟然在子宫洞神龛中小便;鲁伯特从栖木中脱身时,破坏了稀有植物,并打碎了石刻神像的脚;德怀特闯进了禁止入内的寺庙;海蒂大声尖叫,坚信自己会被拐卖到妓院。这些叙述的核心是一种双重叙事,即死亡危机与相关的生命危机的交叉叙事,时而讲述的是难以接受的悲伤事件,时而讲述的是艰辛的生存故事[1]。这些事件看似只是旅行团成员无视陈璧璧生前的细心安排和详细介绍而造成的后果,实际上是他们无视中国文化导致的。最终,以旅行团罚款100元和荣小姐失去工作收场。这一行人受到了“没有孩子、没有后代、没有未来”[9]的诅咒,无论他们身处何处,这一诅咒将永远跟随他们。对于原本计划让美国旅行团体验中国山川之美、发现中国文化之美的陈璧璧而言,这是无尽的悲哀。她在经历“这些不能完全主观化的创伤事件后,在实现完全主观性的过程中被纠缠着”[11],阻挡不了命运的脚步。
最后一次尝试是得知旅行团要提前离开丽江、结束中国之行时,陈璧璧竭力反对,试图证明提前离开丽江的想法是荒谬的。薇拉认同陈璧璧精心设计的行程安排,并鼓励队友不要因旅途短暂的不快而放弃体验虎跳峡底部壮丽瀑布、与藏族公民在牦牛草甸骑马、欣赏十六世纪古寺中的观音壁画等行程。为了更好地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陈璧璧仔细地计划了行程的每一个细节。陈璧璧将中国比喻为一棵古老的松树,她认为“自然界中的元素激发了几个世纪以来中国艺术家的灵感:姿态胜于几何,微妙胜于对称,恒定流动胜于静态形式”[9]。这样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需要慢慢地感受和领悟。寺庙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混合体,融合了古老的优雅和光荣的杂乱无章,正是中国的魅力所在。寺庙的美需要亲身感受,除了壁画和雕像外,游客要跨过横梁,俯首跪拜,体味壁画的精髓。从陈璧璧对中国文化的描述可以看出,华裔对中国文化的深厚情感。而旅行团成员无法理解中国的文化传统,毅然决定提前结束中国之行,无法体会到中国审美和中国精神的微妙之处,悲剧的发生已经无可避免。
三次努力让陈璧璧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被压抑的文化创伤记忆被恢复连同伴随的感受被表达时,歇斯底里的症状就会减轻。只有记住、讲述和理解过去的故事,才能想象未来”[16]。明知恐怖的结局已如诅咒般降临,她感到失落和无奈,但却无法阻止。只有在梦中、在记忆中、在想象中,她才能被人看到,只能在黑暗中的旅馆上空和屋顶上默默地为朋友的平安祈祷。对她而言,最大的创伤不是与死亡相遇,而是以幽灵的形态持续创伤体验。她渴望拯救却无法拯救的彷徨无助贯穿于小说的重要情节之中。在死亡创伤、童年创伤和文化创伤的三重摧残下,陈璧璧认识到了自身的局限性和反抗的不可能性,意识到自己和他人都是需要拯救的受创群体。
二、创伤疗愈
如赫尔曼在《创伤与修复》中所言,“心理创伤的核心经历是自主权的丧失和与他人感情联系的中断,因此,创伤复原的基础就在于重建受创者的自主权和创造新的联系”[17]。建立安全感、讲述创伤事件、与他人建立联系是创伤复原的三个阶段。对饱受死亡创伤、童年创伤和文化创伤的陈璧璧而言,这三个阶段同时进行并相互影响。小说中,团队的苦难之旅是叙述者陈璧璧走出死亡创伤、母爱缺失、文化创伤的内心救赎之旅、精神还乡之旅,她通过旁观这段坎坷的旅程重建了与他人的联系,通过言说创伤与建构自我主体性修复创伤。
(一)言说创伤
创伤痊愈的表现之一是受创者能正视创伤体验,讲述他们的故事,并将之视为一段有价值的人生经历。言说创伤是治愈创伤的重要途径之一。通过回顾过往、讲述创伤故事,受创者在叙事过程中反思创伤事件,并与听众进行内心交流,从而获得精神慰藉,最终摆脱创伤记忆的束缚。鉴于创伤的典型症候是对创伤事件避而不谈,创伤疗愈首先需要敢于直面创伤的勇气。陈璧璧创伤修复的第一阶段就是鼓起勇气直面创伤。
在小说中,陈璧璧经历了死亡、虐待和误解等多种创伤,这些经历对她的身份认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创伤剥夺了受创者的权力感和控制感;创伤修复的指导原则是恢复受创者的权力和控制权”[17]。谭恩美的幽灵叙事突破传统叙事方式局限,摆脱了时间线性叙事的束缚,呈现出过去和现在相互交织的时间感。该叙事以已故人物的视角,引导读者重温人物生前的遭遇和感受。通过幽灵叙事,作者为陈璧璧创造了一个死后言说自我和讲述创伤故事的契机,使她借助虚构故事抒发情感与体验,从而减轻心灵上的创伤。如果受创者在生理上觉得没有安全感,情绪与思维也会失去控制,在与他人相处时缺乏安全感。故此,创伤疗愈的首要任务是建立安全感,从对身体的控制,逐渐转向对环境的控制[17]。逝者的视角能够超然于俗世之外,对生前往事进行较为客观的追忆与描写。她的多重伤痛完整而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透过她的眼睛和思绪深入了解人物的内心感受和情绪变化,进一步体会到华裔女性的沉重创伤,并感受到女性勇敢表达自我的力量。通过言说创伤,陈璧璧得到了更多的共情和支持,顺利重建了与他人的联系,重新认识自我,并对他人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作者通过这种创新的叙事形式,以更生动、更感性的手法呈现了现代女性所遭受的创伤和挫折,同时展示了女性直面困境的勇气,引发读者的共鸣与反思。
(二)重塑自我
创伤复原的标志是重塑自我,“创伤修复帮助创伤人物恢复被创伤中止的时间历程,恢复他们与集体、世界的联系,让他们认识创伤的原因和后果,从而给予创伤经验以意义”[12]。在小说中,陈璧璧因为童年时期缺乏母爱而导致自我主体性的滞后,甚至在成年时期无法体会到正常的友情和爱情。故而,陈璧璧创伤修复的关键在于重塑自我。谭恩美赋予陈璧璧一种全能的幽灵视角,为她与创伤世界搭建了沟通桥梁。陈璧璧以幽灵的方式跟随旅行团在陌生的环境中和莫名的恐惧下重新认识自我,思考人生的意义。她经历了从云南石钟山到兰那王国原始丛林的地志空间跨越,以及从无视白族文化到被部落看破生死的精神折服的文化层次跨越。与此同时,她逐渐从他人身上发现爱、感受爱:鲁伯特与埃斯米之间纯洁的友爱,莫菲与海蒂之间美好的情爱,以及美国人对南夷人的关爱。正因为创伤的治愈有赖于关系存在,旅行团的苦难体验拉近了陈璧璧与他们之间的心灵距离,帮助她建立了安全感。旅行团发现爱的过程治愈了陈璧璧的童年创伤,唤起了她完美母爱体验的回忆。旅行团在无名之地从被动“绑架”状态转变为主动救赎和被救赎的过程,也成为陈璧璧修复创伤的过程,而爱与沟通则成为她重构身份、治愈身心创伤的良药。
除了从被困无名之地的成员身上感受到爱的表达与传递外,陈璧璧还从柏哈利的创伤叙事中汲取了面对死亡创伤和童年创伤的力量。她“因他人的慷慨、善意和宽容而感到与他的联系,从而重建外部世界的联系”[18]。当训狗师兼电视明星柏哈利在攀爬曼陀罗佛塔台阶筋疲力尽时,他依靠旅行团成员的爱和支持走完了全程。这段经历使柏哈利领悟到了友情和爱情的真谛,不再自负自大,也不再试图将人际关系异化为训狗。友情和爱情的力量使他摆脱美国游客的优越感和局限性,从新闻操纵和政治运作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正如拉卡普拉在《书写历史,书写创伤》中指出,通过创伤体验的不断重复,创伤的痕迹逐渐被记忆消解,自我逐渐走出心灵的荒漠。记忆与遗忘、历史与现实、个体与共同体之间形成了有效的对话和转化关系[19]。在柏哈利全力寻找同伴以及旅行团成员的精神救赎过程中,陈璧璧回忆起死亡的细节:“我把妈妈的梳子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挲,然后把它紧紧地按在胸口。我第一次感到失去的空虚被她充实的爱所取代,这种感觉让我欣喜若狂”[9]。她沉浸在喜悦、爱和悲伤之中,却不慎失足被梳子刺伤,最终失去了生命。由此可见,陈璧璧开始直面死亡创伤,恢复了感知能力,走出心灵的荒原。她奇迹般地重新感受到了情感的滋味,死亡记忆得到了唤醒,童年创伤得到了愈合。
此外,死亡并不代表肉体和精神的终结,亦不是感官和欲望的终结。对于陈璧璧而言,死亡是她摆脱童年母爱缺失心理创伤的契机。旅行团的苦难之旅以及柏哈利寻找旅行团的过程都是她治疗自我创伤,修复死亡、童年和文化创伤的过程。她以鬼魂的方式叙述自己的创伤故事,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重塑自我、重新定位过往的机会。正如卡鲁斯所言,创伤的延迟性决定了创伤叙事的特殊时间结构,创伤经历与叙事创伤是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的体验。言说创伤是治愈创伤、重建自我的重要途经,只有当受创者能直面现实并讲述创伤事件时,才能缓解乃至摆脱创伤阴影[20]。陈璧璧通过深刻领悟人间的大爱和小爱,重建了与他人的联系,逐渐走出了失去生命、母爱缺失和重重误解的心理阴影,接受创伤、治愈创伤,最终接纳创伤、重塑自我主体性,迈向未来。
三、结语
作为典型的幽灵创伤叙事,《拯救溺水鱼》“以旅游传记的形式描绘东西方文化差异,突破空间与时间、生与死、幻想与真实的界限”[7]。创伤记忆在幽灵叙事中以多种无意识的形式再现,以重演、噩梦和闪回的方式反复重演,使受创者呈现出自我异化或双重性格。笔者借助创伤理论,挖掘了叙事者陈璧璧的三大创伤,即死亡创伤、童年创伤和文化创伤,并阐释了她如何利用讲述、倾听和传递来言说创伤,感受爱情、亲情和友情,并以此重建身份,最终逐渐消融创伤。谭恩美借幽灵的天眼天耳窥探了现代人在困境中的心灵感触和深邃的思想内涵,揭示了叙事者陈壁壁的心理坟场。她从遗忘创伤到复述创伤,从等待救赎到拯救他人的过程,成为现代群体创伤漫长消解过程的缩影。陈璧璧的创伤叙事开启了死亡创伤、童年创伤和文化创伤的内并“秘穴”的入口,鼓励华裔族群和其他受创人群,与主流话语中试图消除这些华裔记忆的官方历史博弈;华裔文学创伤研究有助于破除施加在华裔个体与文化创伤的隔离,便于其争取话语权,书写创伤,修复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