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明讲史》的南明书写与台静农的思想脉动
——基于“南明”概念史的考察
2023-04-20王开轩
王开轩
(西南大学中文系,重庆 400715)
引言
1937 年7 月30 日,日军占领北平,守城驻军不战而退,是日晌午,台静农大醉于友人魏建功家中。隔周,“始经丧乱”的台静农踏上流寓之路,辗转十余地后,台静农终携家眷入川,居江津县白沙镇柳马冈[1]。入川不久,台静农受聘为青年及民众读物的临时编辑,其工作职责便是编撰青年读物。据近年发现的台静农佚信可知,台静农计划编撰一部历史小说,书名为《民族英雄张苍水》,然而吊诡的是,这部本以明臣张煌言(号苍水)为主干的小说,最终呈现的却只剩“只有漆黑”[2]的南明史;此外,小说名称几度改易,从《民族英雄张苍水》到《晚明讲史》,直至终版《亡明讲史》。内容与命名屡次修改的背后,是主人公张煌言的“隐退”与时代背景“南明”的凸显。对此,台静农在1938 年至教育部的信件中已有解释——“静农前所拟定之题目为《民族英雄张苍水》,现因已搜及之材料较广,拟改为《晚明讲史》,至其内容主旨,以及体例,均仍照前所规定,不过旧题专以张苍水一人为主干,今则于苍水事迹之演述外,改益以他种史实,内容比较为丰富了”[3]。但查阅明史可知,在《亡明讲史》所截历史片段的末尾,即1645 年,25 岁的张煌言方才投笔从戎,次年集师举义,如真为张煌言作传,所涉内容重点理应在1646 年之后,且《亡明讲史》全书并未出现张煌言,也就是说,《亡明讲史》与《民族英雄张苍水》,很可能是错开的两个故事。因此,与其说搜集“材料较广”而扩写,毋宁说台静农推翻了为张煌言作传的初衷,其背后原因值得再思。
就《亡明讲史》而言,不难看出台静农借古讽今的意图,学界对于《亡明讲史》的研究也偏重于其现实讽喻的一面。鲍良兵认为台静农“讲史偏多言外意”,指出《亡明讲史》“寄寓了台静农对当下时事国政的感喟”[4],王德威更点出《亡明讲史》“以‘讲史’形式,暗示历史的永劫回归:大敌当前,国民党退居西南,纷纷扰扰,何曾全力投入抗战? 明亡殷鉴不远,民国的命运又是如何?”[5]但文章认为,借“南明”喻今的叙事策略在大后方的文化语境中并不罕见:国势阽危下国民政府迁都西南,自然会让被迫流散的知识分子联想到明室南渡,而明室南渡后旋即瓦解的终局在抗战前景的晦暗不明面前不啻带有一种预言性。实际上,在抗战爆发后,“南明”本就更多扮演着用以“惩前毖后”[6]的前车之鉴、或眼下抗战“指南针”[7]的作用。是故单纯以居今志古来总结《亡明讲史》成书前后的动机、创作实践乃至影响或许并不足够。已有部分研究转换思路,如吕彦霖以台静农在小说中“对南明历史的‘断面化’处理为切入点”,探讨台静农迥异于他人的“南明想象”[8]。文章将从“南明”的概念史入手,试图考古溢出史学圈子的“南明”概念,以及台静农眼中“南明”概念的流变及在文学中的显影,以此寻求解读《亡明讲史》的新路径。
一、流变的“南明”概念与文学显影
讨论“南明”,尤其是将其放置在概念流变的历史中,会发现“南明”绝非只是单纯指代断代史的一个史学概念,在其流布过程中,“南明”时常在文学创作中显影,并由此得到文学的另类塑形。我们通常定义“南明”为明朝灭亡后以明室之名建立的政权,但已有学者指出,“南明”概念实为后设,“南明各政权都自称‘大明’,不会贬自己为‘南明’”。而“南明”概念之所以被提出、征引,脱不开其背后复杂的政治含义——“南明”一词是比附“南宋”而生,由于南宋承接着北宋的正统地位,南明自然“亦有此意”,“蕴含着否定清朝的倾向”[9]。正因如此,满清一代并没有给“南明”概念存在、传播的空间。甚至可以说,“南明”概念本身就是由于清代的统治需求与民间的民族意识之间的背离而得以出现。
晚清以降,“革命排满”的口号被提出,其内在立论之一——“夷夏之辨”成为关键议题。“夷夏之辨”的来源可追溯至春秋,但两宋、宋元期间与外族的频繁作战直至国破,显然重新修改了“夷夏之辨”的内在标准,此前所谓“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10]的民族策略逐步被“大攘夷”所压倒。然而,在晚清之际,力主“攘夷”“排满”的声浪虽然有力地冲击着清末社会,但支持夷夏之间存在可转化性的传统声音从未消歇,因此,以宋元关系为借镜,清末知识分子想要实现“排满”的目标,必须首先唤起民众对于清兵入关的集体记忆。令人诧异的是,反满人士发现明清易代时的历史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姓名湮没,事功废弃,为吾人所不知者,不知其几何人也”[11]。因此,重叙明末之史成为“排清”的应有之义,20 世纪初邹容在《革命军》中便疾呼:“呜呼! 明崇祯皇帝殉国,‘任贼碎戮朕尸,毋伤我百姓’之一日,满洲人率八旗精锐之兵,入山海关,定鼎北京之一日,此固我皇汉人种亡国之一大纪念日也”[12];陈天华也认为“自满洲入主中国,号称中外一家,于是向之称他为犬羊者,今皆俯首为犬羊的奴隶了”[13]。由此,“南明”概念再度兴起,即如司徒琳所言:“在二十世纪头十年,清朝推翻,民国肇造,反满情绪随之而起,于是南明一词广泛使用”[14]。此时的“南明”概念,已经从对标“南宋”且暗含政治色彩的符号,变成了“排满”的有力载体,主要凸显清军的血腥与蛮暴。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被推翻,“排满”之声骤然停歇,“南明”概念也失去了此前介入现实的路径,影响范围大幅收缩。
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恐有木梗之患的觉识萦绕着随政府西迁的知识分子群体;与此同时,面对侵略者的羁縻笼络,知识分子无时无刻不面临抉择。二者交合,“南明”概念又一次被赋予崭新内容: 借南明忠臣良将自明心志,并激起大众民族意识,抑或借易代之际喻今,哀叹家国破碎。总之,“南明”成为调动国民抵抗侵略的历史资源。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南明”概念不仅活跃在史学文献中,文艺界里“南明”书写也逐渐蔚然成风。1940 年,《世界文化》杂志分别推出《周之蕃传》《孙璋传》《赵夫人传(南明史料)》《南明史料: 晋王李定国列传附南史跋》《南明史料:吴易传》等南明人物小传。与此同时,《宇宙风:乙刊》《广大知识》《大千》等杂志也陆续刊登南明史料与相关文学创作,在上海,魏如晦(阿英)创作了“南明史剧”三部曲:《碧血花》《海国英雄》《杨娥传》。《碧海花》讲述了葛嫩娘与孙克咸的抗清故事,故事的最后葛嫩娘咬断舌根,唾血溅贼,孙克咸也兵败殉国;《海国英雄》一名《郑成功》,描写“富于韧性战斗精神的民族英雄”郑成功退守台湾并传布“反清复明”的“种子”[15],赞扬了郑成功“不为威逼,不为利诱,刻苦,耐劳,忍受人间一切的惨痛,不为最大的失败灰心,为公忘私,为国忘家,不屈不挠,苦斗到底,一个韧性的恢复故土的伟大的意念与实践精神”[16];《杨娥传》则主要写义女杨娥为报国破家亡之仇,设酒刺杀吴三桂的故事。在大后方,如黄裳所言:“大后方文化界当时均卷入‘南明热’中矣”[17],1941 年时任武汉大学教授的苏雪林创作了《南明忠烈传》,其在自序中称:“我希望青年们读了拙著这本书,毅然走到那些文武合一的教育机关里去,将自己造成王翊、张煌言、郑成功、李定国,而不要学本书所述那些杀身无补的无用文人”[18]。作为可资调用的历史资源,苏雪林提取南明历史中高扬的民族气节,并推而广之,试图激发起青年的爱国心。在这里,“南明”概念中“排满”的一面被淡化,更侧重其中所蕴含的民族品格与气节。
概而言之,自明清易代至抗战爆发,“南明”概念多次变迁。作为一个后设概念,它蕴含着明室正统,反清复明的政治含义,因此“南明”在清代绝少公然出现在公开读物上。及至晚清,“排满”浪潮袭来,“南明”又与“夷夏之辨”产生联系,排满者借易代时清军的暴行再次将历来便备受争论的夷夏区分搬上“台面”,并强调宋元时期的“大攘夷”的民族政策,此时的“南明”指代被异族屠戮、攻克的家国。辛亥革命后,“排满”浪潮消歇,“南明”也失去了现实通路,但抗战爆发后沧海横流、风雨飘摇的形势瞬间点燃了知识分子书写“南明”的热情,无论是在“孤岛”抑或大后方,都涌现出大量“南明”书写,其中家国情怀被强化,通过描写南明的社会现实唤起民众的民族意识成为“南明”书写最有效的出处方法,同时,南明诸如史可法、张煌言、郑成功等忠臣良将的故事被创作者反复言说,用以自明心迹。此时的“南明”概念,“排满”的夷夏问题被淡化,“收拾山河”的愿景与对“碧血斑斑,丹心耿耿”的理想人格的向往成为“南明”概念的核心。
在这个脉络中,《亡明讲史》呈现出了其异质的一面。完书于1938 年[3]的《亡明讲史》从初名来看,理应契合“南明”概念的流变过程,并为其一环,讲述明末忠臣张煌言抗清的事迹,引张煌言作民众抗日之榜样;但观其全书,张煌言“销声匿迹”,在其他作家笔下“捐躯碎首,百折不回”[15]的保卫家国的豪情在《亡明讲史》中也只是亡国大戏中的一缕“杂音”,因此需要追问的是,从《民族英雄张苍水》到《亡明讲史》,台静农为何颠覆自己的“南明”书写,且最终呈现的“南明”为何与“南明”概念的流变截然不同?
二、“只有漆黑”:台静农“南明”概念的置换
“他年倘续荆高传,不使渊明笑剑疏”[19],抵白沙后不久,台静农忆起六年前朝鲜爱国志士尹奉吉投掷炸弹袭击日本上海派遣司令官白川义则,写下《沪事》一诗以表记念。不久,又因七七事变时北平驻军的不战而退“深感山河蒙羞”[1],遂作《谁使》。初到白沙,“未解流亡又一年”[17]的台静农举目皆是被侵蚀的国土与流亡的人群,“尽蒙羞”的屈辱体验与随战播迁的流散经验更促使台静农以民族国家的角度叙说眼下“家”与“国”濒临亡国灭种的危险,而大后方的“南明热”所提供的言说语境,让“南明”成为台静农此时居今志古的载体。抵白沙不久,台静农受聘为青年及民众读物的临时编辑,据考证,其职责主要为“由临时编辑员自拟读物书名,并且要填送一份编辑计划表,由教育部审核通过后,再进行编撰”[3],台静农着手编撰的便是《民族英雄张苍水》,但问题在于,如果说台静农的“南明”概念此后发生过改辙,那么作为改辙前承载台静农“南明”概念的《民族英雄张苍水》,其中体现的又是怎样的南明呢?
史学家柳亚子在回忆阿英南明史剧创作时提到,“阿英先生的南明历史剧,想写四部”[20],其中因种种原因并未付梓的“第四部”名为《悬岙神猿》,又名《张苍水》。这部史剧的命运与《民族英雄张苍水》颇为相似,但其特殊之处在于,《悬岙神猿》虽同未成书,但却处在阿英南明史剧系列的创作脉络当中,因此我们不难判断《悬岙神猿》的创作走向。以此为借镜,我们推测台静农《民族英雄张苍水》的创作初衷应以塑造一个战时民族英雄的形象为鹄的。因此在本就是抗清忠臣的张煌言之前,专门冠以“民族英雄”的身份限定,这就更加缩小了张煌言的故事取材范围,以民族国家的角度出发,重塑历史中的民族英雄,用以反哺民族国家,这也不脱战时“南明”概念的主要内容。
1938 年9 月30 日,台静农在给国民政府教育部呈送计划表时提到,“静农前所拟定之题目为《民族英雄张苍水》,现因已搜及之材料较广,拟改为《晚明讲史》”[3]。这便产生了从“张煌言”到“晚明”的改辙过程。学界通常将陈独秀的修改意见,即“《晚明讲史》不如改名《明末亡国史》,修改时望极力使成为历史而非小说,盖历史小说如列国、三国,虽流传极广,究于历史及小说两无价值也”视作批评,并由此推导出台静农创作后并未示人的原因。但笔者以为,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验证了,台静农的修改本中,为个人作传的意图并不突出,为时代作史的想法反而“占据上风”,由此才有陈独秀的历史与小说之辨。
如前所述,战时的“南明”书写指向十分明确,“南明”概念也清晰无误。创作者多以民族英雄或者仁人志士为主角,形塑战时的理想人格与民族榜样,并将塑造的民族英雄介入到“南明”或者是“抗清”的时代语境中,故事也在他们的行动获得胜利或者精神得以赓续告一段落。抗战爆发后,文学界的“南明”书写避开了南明的历史终局,但《晚明讲史》反而恰恰以南明的灭亡为结局,甚至只择取了明朝灭亡的最后两年发生故事,这就注定了作品写的是一出早已预定的悲剧,在这里,私人言说与公共言说的界限被台静农有意模糊处理。
《晚明讲史》开篇,便是“皇宫里的人都希望今年比去年太平,没想到今年反不如去年”[2]的今不如昔之感,随后是崇祯帝的筹饷一事,然而在外敌当前的局势下,百官“仍然一毛不拔”,更可悲的是,许多官员为了逃过征饷,竟假意典当假货,以示自己分文未有。军饷迟迟未发,百官却悭吝藏私,在此境况下,崇祯计拙方匮,只能试图迁都南方,然而却被内贼光时亨搬出唐肃宗的故事横加打断,只好困守京城。待到闯王入关,守军不是被擒,就是“大开城门,欢迎贼军”[2]。京城沦陷,崇祯自缢煤山。与此同时,受命勤王的吴三桂心怀鬼胎,却突闻爱妾陈圆圆即将册封贵妃,勃然大怒并降了辽东,决意联清对抗李闯王。然而在“三桂西逐闯王之际”[2],辽东摄政王乘机占了京师。这时,“明朝的正统”早已在南京建立,但在奸臣马士英、阮大铖的操控下,昏庸的福王比贤君潞王更易奉为傀儡,因此福王正式上位。在福王的“临政”下,忠臣史可法处处受限,左膀右臂接连被断,终而无力回天,兵败殉国,清兵长驱直入,南京沦陷,未几,福王被部下所“俘”,成了“投降北朝”的一件大功,至此,明代在天崩地坼中化为泡影。
《晚明讲史》中,忠臣的良策皆受阻挠,奸佞的谗言必受重用,更为重要的是,读者明知明代的灭亡,却不得不看着史可法等一次次地尽力破局,有明一代充斥着宿命般的无力感。在台静农笔下,皇帝是颟顸昏庸的,福王在议立时便被认为“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2]而不可拥立,及至继位,又“日居深宫,只知酒色”,小人进言,福王屡屡“信以为真”,高弘国等忠臣自知“不容于朝廷”,相继告去。同时,福王还出官卖爵,“只要有钱用,更乐得同马士英等合股做这一笔生意”,以致民间流传着“都督多似狗,职方满街走,相公只受钱,皇帝但吃酒”[2]的打油诗,朝廷奸臣蝇营狗苟,皇帝“一天比一天麻木”,政治“一天比一天腐烂”[2],国破时,福王“坐在无幔的小轿子里”,“俨然一匹待决的老鼠”[2]。除了皇帝,还有唯利是图的投降派与横行无忌的实权派。投降派如太监曹化淳,崇祯帝时,曹化淳开了城门迎入贼军,致使崇祯自缢,又领“百来个内监长跪迎接”李自成,当李自成叫道“你们背了主人,私自献城,不忠当斩”时,曹化淳等慌忙叩头并道“太监等能知天命,故敢欢迎新王”,荒唐嘴脸可见一斑。又如东林党领袖钱谦益,虽是阮大铖的前辈,更是阮大铖的政敌,但当得知阮大铖即将手握大权时,竟拜在阮大铖门下。清军入关时,钱谦益早与豫王暗通款曲,以便清军入城;进城后,钱谦益随马在后,当看到“先朝宫阙,依旧之怀,油然而生,仿佛不久以前辉煌的红墙绿瓦,画栋雕梁,忽尔黯然无色”,于是惺惺作态地朝着宫阙拜了四拜,引来清官“只听说钱老先生文章好,原来还是忠臣! ”[2]的夸赞,何其讽刺。实权派有拥兵自重的吴三桂。本应率部勤王的吴三桂举步不前,反倒观望起形势来,“闯王果有天下,自家拥有如许大兵,免不了裂土封王;不然,投降满清,也不失为一方重镇”[2],丝毫没有保卫京师的想法;再如马士英、阮大铖等奸臣,马士英拥立福王时本就打着“利用福王的昏庸,好学曹孟德”[2]的算盘,阮大铖更是与马士英狼狈相依,结党欺君,把持朝政,他们共同撰写了明代的亡国剧本。
台静农改写后的故事是一场“只有漆黑”的亡国大戏,从《民族英雄张苍水》中潜在的民族意识到《晚明讲史》中黑暗、腐朽且毫无生机的历史过场,台静农的“南明”概念悄然发生置换。因此,读者读完《晚明讲史》并不感到振奋,更不必说激起大众的反抗意识了。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奸臣们举止言谈的诸多细节,是台静农个人所加,这在陈独秀的复信中关于小说与历史的本体之辨中亦能看出,因此如果说战时其他“南明”书写中创作者是借“南明”喻“现在”的话,那么台静农则是在将“现在”放置于“南明”之中,以抒发自己的“愤心”。
三、变节与党争:从《民族英雄张苍水》到《亡明讲史》
从1938 年7、8 月入川,到1938 年12 月大致完成,短短半年,台静农的“南明”概念为何发生如此激烈的转折? 目前《亡明讲史》有三种稿件:《晚明讲史》《亡明讲史稿》《亡明讲史》,其中《晚明讲史》较残缺,《亡明讲史稿》内部情况最为“特殊复杂”,并且就台湾大学稿纸以及“国立台湾编译馆”的便条纸来看[21],这部手稿部分是在台湾而作,因此不排除台静农在台湾改写《晚明讲史》的可能。此外,在1938 年11 月致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信件中,台静农提到“前预定本编之《晚明讲史》字数为五万字,除交来之一二两章约有三万字外,现已全部草成,尚有三万字左右。因有待于 《清史稿》(清初部分)、《张苍水诗文集》《四明山寨记》三书参考改正,始约为定稿。三书不日可以借到,改正后即行抄交”[3],可以看到,在创作结束之时,《晚明讲史》的“参考文献”中包含《张苍水诗文集》,然而检索《亡明讲史》发现全文并未出现张煌言或张苍水其诗其文,这便证明,台静农在1938 年12 月之后,修改甚至重写过这部小说,而台静农的“文本手术”,与当时的遭际息息相关。
1942 年,台静农作《读知堂老人的〈瓜豆集〉》,其中提到,抗战四年,“在这短短的岁月中,知堂老人则由苏武而为李陵,由托钵乞食者而为‘达官贵人’”[22]。次月,台静农又发表了一篇臧否周作人的文章,其中许多措辞与《读知堂老人的〈瓜豆集〉》较为雷同,但却有一句评价格外引人注意——“知堂老人不是说过么?‘中国是我的本国,是我歌于斯哭于斯的地方……’一旦歌哭无地,忽尔转脸陪人嬉笑,文人的史例,只有钱牧斋一流人物作此态耳”[23],矛头直指变节文人、时任华北教育总署督办的周作人。以钱谦益比周作人,不难看出台静农对钱谦益的态度,在《亡明讲史》中,钱谦益被塑造成一个猥琐、骨气尽失的文人,虽然不能简单指认《亡明讲史》中的钱谦益就是以周作人为原型,但不能否认周作人的变节多少影响了台静农对钱谦益的塑造。而在1939 年,台静农作《“士大夫好为人奴”》,其中以吴三桂与胡国柱的交往为线索,引出对士大夫好为人奴的慨叹,这是台静农继《晚明讲史》后又一部指涉南明的作品,在这几部讽刺读书人变节的作品中,“南明”是它们相同的背景,变节又是它们的核心,究竟是否影射周作人不得而知,但与《晚明讲史》所隐含的“知识分子误国论”一脉相承。
此外,作《“士大夫好为人奴”》后不久,台静农又作《鲁迅眼中的汪精卫》一文,其中写到,“汪氏歪戴了小帽,面心里涂着白粉,在台前演手舞脚,近卫在他屁股头大唱‘新秩序’,汪氏的手脚应弦合节,不啻若自其口出,突然换了蒋先生在他背后,痛驳‘新秩序’,汪氏就在台前呆若木鸡,手脚都僵着不动”[24]。这虽是戏言,但不难看出即使是在战时,内部也是党争不断,风向的变化甚至直接影响政策的落地。在《亡明讲史》中,原东林党人黄澍为除马士英,游说左良玉“清君侧”“定储位”,然而左良玉兴师路上“出师未捷”,病死途中,形势急转直下,兴师的发起人黄澍反而率先降清。台静农因此感慨道“足见黄澍等的动机,不过党争,国家却未放在心上”[2]。“烟雨濛濛巴国秋,泥途掉臂实堪羞。何如怒马黄尘外,月落风高霜满鞲”[17],在政治环境本就恶劣的“泥途”上,无论是变节还是党争,无论能否可以以原型论还原至历史人物之中,我们认为相较而言更重要的是《亡明讲史》背后所投射出的台静农“身份和思想上的焦虑”[25],以及对于历史复现的惶惶忧惧。
合而观之,从《民族英雄张苍水》到《晚明讲史》凸显的是台静农“南明”概念的异质性,而“晚明”到“亡明”的改动也并非仅出于修辞的考量,更散播着喧嚣后尘埃落定的恍惚感。当回到台静农的“南明”概念,台静农的“南明”并不热血,而是“冷”,这种“冷”可能来自“明遗民诗”[26],更来自于台静农的诸多现实遭际与价值判断。对于台静农来说,“南明”首先代表着一种共通的、相似的处境,故而“南明”可以提供一套可供言说自身境遇的表达方式。这是“南明”书写成就社会一时风气、也是台静农选择“南明”给青年作推荐读物的原因。因此他报送了《民族英雄张苍水》的计划,或许在脚踏上此前从未踏过的国土时,台静农也希望他的南明书写可以聊作“新亭之泣”。但政治的“泥途”与个人的忧惧却不得不让他不断修改他的创作,以至于呈现出和其他“南明”相差甚远的形象,最终落回到明季遗民诗歌的气氛中:“喊哭之声,有如海啸”,举头“树木新叶正发”,但面前,“只有漆黑”[2]。
四、结语
抗战书写有多种形态,私人言说与公共言说的分野决定了创作内容的力度及限度,抗战感概,抑或抗战动员的叙事选择又奠定作品整体的价值指向与情感基调。抗战时期,历史小说是抗战书写的众多面孔之一,其往往借公共言说的大潮叙说时代痛点,因此无论叙事策略是“居今志古”还是“借古讽今”,历史小说大多与国族话语接轨,迎合受时代感召的广大受众。在这个层面上,作为历史小说的《亡明讲史》展示出其异质性,台静农虽然顺应彼时的“南明热”,却以私人言说介入公共言说的方式,抒发个人生平遭际与时代动向所积攒的胸中块垒,与此同时,在小说内容的屡次改易中,台静农也打破了战时抗战言说中国族与个人之间的平衡,以无处不在的抗战感概,消解宏大的抗战动员,构成一种另类的抗战书写。
而从概念史的角度发现并定格历史概念“南明”在文学中的显影时刻,便于我们在言说的错位与罅隙中,发现隐伏于历史与文学之下的抗战书写潜流,进一步发觉作家的思想脉动。对于台静农来说,“晚明”与“亡明”是“南明”概念史中不可忽视的两个关键节点,代表着对南明资源不同的征用方式。“晚明”与民族国家话语相勾连,止于终局到来前的一刻,它代表着台静农试图通过对理想人格的“复活”与“招魂”,来终止亡国戏;“亡明”则以“万事空”的心境低诉个人愁苦,以这愁苦应对无可挽回的“临终的苦楚”。一字之差,是概念内蕴的变异,体现的是从“建塔者”再到亡国大戏一位看客的身份转换,而这“临终的苦楚”,却早已不是“铁屋子”中的呐喊所能唤醒、疗救的,这是已成事实的历史,更是台静农眼中眼下的“必然”。作为一个具有敏锐洞察力的小说家,台静农在青年时代就以“地之子”的身份和着同伴写出乡土歌哭,更是在革命现场的中心写出血一般的革命文学,但在真正的敌人到来之际,紧靠国都的台静农眼下却尽是党争与变节,行诸笔端的,便只能是《亡明讲史》这一场亡国戏。《亡明讲史》是台静农身份转变的核心,是作为小说家的台静农的“断后篇”,此篇之后台静农致力于他业;同样,它也是台静农思想脉动触底的回音,这回音是台静农对现状的困惑与怀疑,更凝结着历史与现实的感喟:“人生实难,大道多歧”。
总而言之,“南明”是一组概念,也是一场寓言。抗战时期,作家以寓言的形式征用概念,台静农却以概念间的变换验证寓言。以概念史入手,方便理解台静农创作时的叙事选择与技法结构,更有助于理解在动荡时期台静农等文人的精神旨归与思想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