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禁烟思想评析
2023-04-20欧阳建华
欧阳建华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与孙中山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630)
引言
鸦片问题是困扰近代中国的重要社会问题。在追求国强民富的道路上,无数知识分子结合时代背景,提出了各样禁止鸦片的主张,郑观应作为近代中国著名的维新思想家也是其一。郑观应(1842—1921),本名官应,字正翔,号陶斋,广东香山县人。学界围绕郑观应的生平活动和思想,从多个角度如商战思想、政治改良思想、教育思想、文学思想等展开研究。然而,目前关于郑观应颇具特色的禁烟思想却尚无专文论述。夏东元主编的《郑观应集》和其他郑观应的诗集中收录了大量郑氏关于禁烟的论述。中山市人民政府[1]编著《郑观应志》和易惠莉[2]著《郑观应评传》对其禁烟思想进行了一定介绍。郑洪[3]在梳理郑观应的医学活动中论述了郑氏的禁烟活动。刘增合[4]与郭汉民[5]从思想史层面肯定了郑观应禁烟思想的时代特性,如经济民族主义。既有研究多为描述性介绍,并未深究郑观应禁烟思想中的许多关键问题。郑观应的禁烟思想是其作为维新思想家对同(治)光(绪)时期鸦片问题的思考,提出了以国内鸦片抵制西方鸦片,打“鸦片战”的主张,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此外禁烟思想中亦贯穿着郑观应的商战思想、行善思想和不平等条约观等。文章拟对其禁烟思想的产生、主要内容及时代背景进行分析,以期更好地立体呈现郑观应的思想及其与时代的关系。
一、郑观应禁烟思想的产生
“慨自鸦片流入中国,毒痛天下,迄今垂数十年。”[6]同光时期由于鸦片贸易的合法化,朝廷实行“寓禁于征”的措施,导致鸦片问题进一步严重,“于是荐绅先生,莫不以痛悔前此之失计,而思有以禁绝之。”[6]郑观应的禁烟思想是其对第二次鸦片战争以来,鸦片问题出现新形式的思考。
鸦片的原料罂粟传入中国由来已久,并常作为药物使用,明末清初时鸦片和烟草的混合吸食方法在中国逐步兴盛[7],雍正七年(1729)下令禁止贩卖“鸦片烟”,“凡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杖一百,枷号一月。”[8]但由于鸦片的药用特性,使得禁令难以完全实行,鸦片仍长期流入中国。因此自清中后期以来,禁鸦片与禁烟两词基本通用。迨至乾嘉时期,直接吸食鸦片逐步兴起,其成瘾性和对鸦片的消耗远大于鸦片与烟草的混合吸食。虽然嘉庆四年(1799)粤督觉罗吉庆正式下令禁止鸦片进口,“迨嘉庆四年前督臣以鸦片有害民生,禁止入口,贩卖者不得入关,而吸食者传染日广,夷入随私带鸦片烟土,在外洋寄泊销卖”[9],但其后历任粤督卢坤、邓廷祯等仅采用禁“土棍”接济、防鸦片趸船的方法,最终在西方列强支持下的鸦片走私更加严重[10]。据马士统计:1795—1800 年年平均输入中国约1000 箱,而1800—1820 增至约4000 箱,1820―1839 年年平均输入竟高达3.5 万箱[11]。
郑观应认为,同光时期鸦片泛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禁烟政策的错误,“道光朝禁鸦片烟之议,其初操之过急,其后又纵之过宽,至今日而不可收拾矣。”[6]道光初年,鸦片危害社会的状况日益凸显,最终以林则徐、黄爵兹为代表的严禁派压倒了许乃济为代表的弛禁派,一度实行严禁政策。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对于鸦片走私却一直持默认态度,甚至对于内地种植鸦片,也考虑到征税而采取“寓禁于征”的方式,导致内地逐步扩大种植,“各省种罂粟者,连阡接畛,农家习为故常,官吏亦以倍利也,而听之。”[12]郑观应主张“弛禁国内种植”正是基于这一现实而提出。
郑观应还注意到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推动鸦片的输入,认为“当议和定约时,若能坚执前说,宁许多开商埠数处,多与兵费数百万,而必不许鸦片入境。”[6]条约中进出口税不利于中国,鸦片税则极低,“洋药准其进口,议定每百觔纳税银叁拾两。”[13]“彼族夺我利,有如蝇趋膻。漏厄不能塞,讵惟鸦片烟。出口税偏重,进口多豁蠲。”[14]咸丰八年(1858),清政府在西方列强威逼下签订《天津条约》,准许鸦片以“洋药”进口后,鸦片贸易合法化,导致流入中国的鸦片进一步增多,“此机一失,吸食日玩,贩运日多,仿种亦日盛。垂今四十年,遂为进口货之大宗。”[6]因此在不平等条约难以轻废的条件下,郑观应主张增加鸦片的税率。
自身经历也促使郑观应较早认识到鸦片危害,在劝他人戒烟时,曾自述幼年接触到鸦片的情景,“弟昔病遗精,有医生劝吸鸦片,弟思古无鸦片而遗精之病岂不能除? 故宁死不吸。”[15]郑观应熟于中西医学,深知鸦片对人体的危害,“鸦片出印度,祸人比鸩毒,厥名阿芙蓉,本草曰罂粟,其性寒且敛,其味苦而郁……初试小疾愈,久吸瘾已伏……竟变黑心肝,复成青面目。瘦如鸡骨支,命仗鸾胶续”[16],所以坚决抵制不吸。此外,郑观应虽出生于香山县雍陌乡,但少年时便常往来于澳门[17],而近代澳门是鸦片云集之地,“鸦片自港偷运入中国口岸者,漏税岁约百万两,而偷私者专以香港、澳门为渊薮。”[18]林则徐在道光三十九年(1839)赴澳门查禁鸦片时[19],两次憩息于郑氏族祠①郑观应在岐澳古道上的云迳古寺前,捐刻了林则徐劝人行善的《十无益格言》碑,石碑落款为:“顺德黄敬孚敬书,郑陶斋恭勒”,该碑(新碑)现存于中山市五桂山景区“岐澳古道”路旁。。郑观应对澳门严重的鸦片问题亦有感慨,并质疑为何自称“文明国”的葡萄牙治理下澳门社会如此混乱,“商务渔栏与鸦片,饷源以赌为大宗……自谓文明实昏聩,不识公法受愚蠢。请问深知西律者,试思此事可曲从? ”[15]生长于鸦片肆虐之地和自身的医学知识,推动郑观应思考禁绝鸦片中社会管理与个人的关系。
郑观应通过鸦片进口量,推算出坐困于鸦片的人竟高达四千四百万,“岁约十二万箱,箱重百二十斤,合计烟土约二千六百四十万斤。以每人岁食六斤计之……层层折算,实每人日食四钱七分零。当得四千四百万人。而佣工小贩之依此为生者约十分之一。”[6]如此沿袭,导致传统中国社会运转受阻,士农工商皆不得守其业,“天祸中国,使士不能食旧德,农不能服先畴,工不能守规矱,商不能勤懋迁,其洋烟乎? ”[6]郑观应形象地比喻鸦片入侵与西方武力入侵的关系,“烟管呼作枪,杀人乃削竹。”鸦片入侵最明显的危害便是巨额的白银外流,郑观应指出,按此时年输入十万箱计,一箱约五百两,除去关税,洋人每箱得四百七八十两,如此则“每岁出口银四千馀万两矣”,久之如此“不几竭中国之财源耶! ”“如此巨量的毒物,衰迈的中国社会是消受不了的。”[20]
在上述背景下,希望寻找到“医国之灵柩金匮”的郑观应较早地关注到了鸦片问题,并提出了既具时代特点又有个人特色的禁烟思想。
二、郑观应主要禁烟思想及实践
目睹鸦片毒害中国,又鉴于朝廷禁烟政策的摇摆及无效,郑观应在《救时揭要》《易言》《盛世危言》等著作及信件、诗歌之中,提出了自己的禁烟思想,并进行了一些禁烟实践。郑观应将鸦片禁绝视为中国“自强之基”[15],认为若鸦片问题和其他社会陋习解决,则“升平之治不可拭目而俟之乎!”[6]其禁烟思想可分为外禁和内禁两个方面。
(一)外禁:“鸦片战”
第一,弛禁罂粟种植。鸦片输入导致大量白银外流和银贵钱轻,严重影响了清政府的统治,于是在面对西方的鸦片入侵时,弛禁国内鸦片种植,以土抵洋的主张也随之产生。其中以许乃济为代表,“且内地之种日多,夷人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外洋之来者自不禁而绝。”[12]虽然在道光年间弛禁论遭到打压,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弛禁论仍不时出现于朝野,甚至曾主张严禁的林则徐此后也提出任民自种,郑观应赞其为“远虑深谋,实非寻常所能及。”[6]19 世纪60—90年代,为了填补巨额赔款和镇压起义军的军饷等开支,地方官员也普遍实行“寓禁于征”“以征为禁”。郑观应到达一些地区时,也会建议地方视情况而定,广种罂粟以增加收入[17]。“这种观念不但表现在一般士大夫身上,而且清廷重臣、地方官员也不乏其意,域外人士与国内士绅声气相求,世俗报刊与教会媒介均有相关言论刊布。”[4]
郑观应弛禁国内种植鸦片的主张,有与前人一致的地方,也有其独到之处。最初郑观应弛禁的主张并不明确,在1872 年《救世揭要》中的《拟自禁鸦片烟议》,和目前尚未收录文集中在1873年6 月24 日发表于《申报》的《禁烟末议》①该文不仅署名是郑氏常用的“杞忧生”之名,而且其行文中除了弛禁观点外,皆与《拟自禁鸦片烟议》中类同,所以应是郑观应所作。,二文都体现了郑观应深知鸦片对社会的危害和严禁吸食的主张,认为“中国之有鸦片,犹人身之有疾病”[21],但并未明确提出弛禁,甚至反对为了厘税而纵容鸦片泛滥。此后郑观应提出弛禁国内鸦片种植,是因为其已明瞭短时间内禁绝鸦片十分困难,“禁烟之策,固今日所宜行,然而立法尤贵得人,无人不得行法,言之似易而行之实难。欲筹简易之方,则不必议禁于今兹,而徐图禁之于日后。”[6]
郑观应认为通过国内的广泛种植,可以与洋人争利,打“鸦片战”,减少国家损失,“漏卮不致外溢,西贾不能居奇”。此外,通过内地广泛种植,逐步减少外洋鸦片的输入,也有利于国内之后的禁绝。第一,吸食土药后相对“易戒”,“川土味淡,洋土味浓。浓者食之,则瘾重而病深;淡者食之,则瘾轻而病浅。”[6]第二,若日后仅剩国内鸦片时,禁绝鸦片则单纯为内政问题,有利于禁烟政策的推行。他更提出仅靠国内广泛种植,还不能真正达到以土抵洋的效果,必须提升土药的质量。通过学习印度制造鸦片之法,使土药的质量提升,如此则“不出十年,利权可以尽复。”“印度种烟制浆之书,栽花结实,取胶拔本,莫不有法。本年所收之浆,必待隔年出售,气味乃厚。如派人学制,复储一年,则物美价廉,争先乐购,畴复办洋土哉? 欲塞洋药之源,莫善于此。”[6]
第二,提高鸦片进口税率和成立“鸦片专卖公司”。郑观应强调“欲内禁必先外禁”[6],外禁的关键就在于“鸦片战”的胜利,即通过国内鸦片排斥外洋鸦片。而西方通过不平等条约,使中国的鸦片进口税比外国低许多,而国产鸦片还要受到内地厘金的苛征,不利于以土抵洋的开展。自《烟台条约》签订以来,以李鸿章为代表与英国反复磋商鸦片贸易事宜,局势的变化推动着郑观应禁烟思想的发展。
郑观应主张提高鸦片进口税率,“若洋土能仿外国之例,税倍于价;而川土则照税则之例,轻抽其税,以助国用。”[6]有人争论认为,不平等条约难以更改,而且损害了外国的利益,此办法断难实行。但郑观应提出,鸦片贸易本就不合义理,修改并非难事,“然明许默许,性法例法,以义理为准绳,以战利为纲领,皆不越天理人情之外。”[6]即便是敌强我弱,只要能力陈其弊端便可,“税响通例,皆由本国自定,客虽强悍,不得侵主权而增减之者也。”[6]在对比中美税则后,他更加坚定必须提高鸦片税率,“鸦片一物,美国计两收税银一两,中国仿之则每年收税有一万万两矣。”[6]同时还应降低土药的税率,尤其是减少厘金,“弛令广种烟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饵之焰,此与鸦片战者一也。”[6]光绪十一年(1885)中英《烟台条约续增专条》签订后,洋药税厘并纳共一百一十两,且只准华商贩运内地[13],本有利于中国以土抵洋。然而,在实行的第一年,赫德便要求清政府加增土药厘金,对此郑观应愤怒地指出,各海关中的英人是为了从鸦片贸易中牟利,并非真心帮助中国,“各关税务司,或谓阳为中国,阴助西人,故税厘并征之第一年,入口洋药之数短至四千箱左右。赫德皇皇然条呈总署,请加抽土药厘金,数年以来,土药加增,洋药复有起色,其孳孳为利,并无竭诚中国之心亦略可见矣。”[6]
郑观应在禁烟等活动中,力主政府要与西方列强据理力争,改变不平等条约中贸易的不利地位。“今宜重订新章,仿照各国税则,加征进口之货,并重税烟酒、鸦片虚费等物,以昭平允。”[6]并例举了日本通过对外交涉,禁烟成功的案例进行论证,“尝考日本与英国立约,鸦片土不得入境,例止三斤以配药之需。如违约,关口拿获全数充公,或竟抛弃于海……我国亦宜设法严禁吸食,并仿日本条约。”[6]郑观应不仅号召提高不平等条约中对鸦片的税则,而且敏略地观察到在中国的进出口贸易中,各国纸烟进口数量颇巨,“鸦片未除又纸烟,无端岁费万千千,国因暗耗嗟胡底,民失卫生殊可怜。”[14]纸烟等物以洋人食物为例并不纳税,因此他主张纸烟也要仿外国之例,收征重税。
为了加强官府对于鸦片利权的掌控和防止走私泛滥,实现外禁的目的,郑观应进一步提出成立“鸦片专卖公司”。郑氏主张“鸦片专卖”,是其商战思想在禁烟思想上的一个集中体现,同时也受到19 世纪80 年代部分商人群体的呼声和其自身南洋调查经历的影响。
商人在创办企业时寻求官府支持,在洋务运动中十分常见,而鸦片进口的巨额税款对清政府亦有重要意义。1875 年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后,英印两国的鸦片贩子不肯放弃巨大的市场,导致清廷自主提高鸦片税率受阻。李鸿章也指出,提高税额于中国方面,亦容易导致走私泛滥,既损利权又不利于禁烟开展,“厘税加增太重,恐致偷漏愈多,亦需统盘筹计。”[22]于是,1881 年香港富商何献墀提出愿出资成立包揽鸦片贸易的公司,此后赫德支持下的英人沙苗、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皆向李鸿章提出类似计划,最终总理衙门以“事名不正”为由拒绝了西人的计划,而李鸿章派出的马建忠、吴广霈赴印度商议计划也以失败告终[23]。
1881 年,郑观应在《易言》(20 卷本)中也提出立官商负责鸦片贸易,“今宜破除一切拘迂门面之见,略仿照其法,借洋债、立官商,与英国约。”[6]并在《盛世危言》中仍坚持这一主张,而且为清廷拒绝这一建议而痛惜,“吴瀚涛大令曾偕马观察奉檄赴印度,与英督商办此事,再三辩论,始允将印度所出之鸦片,尽归我华商公司承办……惜总署批驳,谓招商承办,明设公司,殊于国体有碍。”[6]1884 年,郑观应在考察南洋后,再次提出清朝可仿照西贡对鸦片的专卖措施,在海关各口设立官膏局,熬成熟膏再贩运各地,亦可使洋药之利归国有,“闻官膏之例,西贡最严……凡入境商贾,有私带烟膏者,不但充公,并议罚锾……今中国若行此法,以生土熬成熟膏,犹以洋货变成华货,权自我操,利不外散,虽英廷不得挠我自主。”[6]
(二)内禁:系统化
郑观应认为,清政府通过“鸦片战”既获得了高额的税收,又逐步使进口鸦片数量下降,外禁的成功是彻底解决中国鸦片问题的关键;但同时他也认识到内禁的重要性,“然即禁洋土之来,而不能禁内地之种,亦非正本清源之法也。”[6]因此郑观应提出了系统的内禁措施,力主清政府采取坚决的行动,举全社会之力共同解决鸦片毒瘤。
第一,设立烟籍和严定期限戒除。郑观应视此二法为“缓以治之之法”和“急以驭之之法”,这一主张是基于戒烟既需要高度自觉和一定时间,又需要强力惩罚措施的客观规律。对于已成瘾者,由地方官主持,“限四个月内一律报明,报后以一年为限,一体戒绝。如逾限未戒,官则削职,士则褫衿,吏则革役,商则罚锾,兵则除名,一切下等之人则治其罪。既经严办,仍予半年展限,改过自新。倘再届期不改,立发边远充军,以儆效尤而除积弊。”[6]对于尚未吸食者,要在制度设定上让挂有烟籍之人“不得齐伍平民”,不得捐官、不准与婚、有功名或是现任官员限三年戒除,不然一律革去,“如是将人皆畏法,戒食不遑。”[6]
第二,广设戒烟馆和推广戒烟药物。“予久具婆心,长歌劝污俗,待集同志人,广设戒烟局。”[16]郑观应目睹无数国人因为鸦片家破人亡,一直希望成立戒烟局,帮助成瘾者戒除鸦片。他曾推动上海戒烟会成立,并为之拟定章程。一是要多设分会,才能使戒烟局发挥实际作用,“会务宣多分设,每会附近只可百里、数千里为限。地近则访察周详,人皆熟悉,或劝或惩较易为力。”[15]二是施发戒烟药,虽然是无论贫富皆发,但是要进行详细的登记,若查明领药者再犯,则收取药资十倍。同时会中要立自新、入污两榜,以示褒贬。郑观应还介绍了一种便宜又方便制作的“盐汤戒断”法,以提高戒烟局的成效。“戒烟方药颇多,惟不费钱而又简捷者,乃李云山所传之方。据云,假如烟瘾三钱分三次而食者,则未食烟之前,先食盐汤一茶盅,约食盐二钱,不宜太多,每日减烟二分。以三钱烟瘾计之;四十五天可戒绝矣。”[6]
第三,与来华西人同力禁烟。部分西方来华传教士或鉴于鸦片贸易阻碍了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或出于基督教博爱之精神,对于中国的禁烟事业表示同情和支持。其在各地传教过程中,设立戒烟局、宣传鸦片的危害和上书清廷严禁鸦片,并于1890 年在上海宣告成立“外国传教士禁烟联合会”,支持中国的禁烟事业[24]。其中如李提摩太等人皆与郑观应交好,相互探讨中国禁烟之法,“前承驾偕戒烟会会董亚历山打先生惠临,拟条陈政府禁卖鸦片一事,足见先生仰体上帝以救世为心,无分畛域,热心可感。”[15]郑观应了解传教士的禁烟意愿,并希望他们劝说英国议会放弃可耻的鸦片贸易,同力禁烟,“亚君今剏禁烟会,代天救世宣慈悲……奈何利欲昏心者,一意富强图己私。烟毒害人孰不识,何须查问犹迟疑……和衷共济何难为。”[25]
第四,重视教化的作用。与同一时期的禁烟主张中认为应当兴教化、培养廉耻之心以推动戒烟一样,“禁止鸦片不在繁为禁令,先在养士大夫之廉耻”[26],郑观应也重视社会教化在戒烟中的重要性。相比于严禁政策容易导致胥吏敲诈扰民,他主张绅士族长应当“实力劝谕,渐次严禁”。郑观应经常以行善得报的思想,既劝他人勿沉迷于鸦片、赌博、淫乱等恶欲之中,又劝勿吸鸦片浪费钱财,“烟土霾孔窍,形状讥沐猴。铜山一朝尽,落魄谁相赒。”[15]此外,他还进一步提出,禁烟必须要无论官民,一体严禁,“故必政府左右无吸食之人,然后可禁部、寺……职官无吸食之人,然后可禁平民。”郑观应亦将禁止吸食鸦片当作家训教导子弟,“失业因鸦片,倾家为赌钱。富由勤俭积,花酒勿流连。”[27]
三、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禁烟思想
19 世纪60—90 年代,在自强求富的时代主题中和经世救时的情感下,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提出了许多禁止鸦片的建议。而从郑观应的禁烟思想中可以看出,其希望禁止鸦片并使中国达到富强的出发点与主张严禁论者一样,是明确而坚定的,其提出的禁烟措施具有时代特色。
郑观应的“鸦片战”禁烟思想是近代中国经济民族主义的一个具体体现。经济民族主义是民族主义在经济领域的体现,在近代中西贸易中长期存在[28]。早在鸦片战争之前,便有如《禁用洋货议》一样,认为西货是“洋害”的观点,“宜戒有司,严加厉禁。洋与吾,商贾皆不可复通。其货之在吾中国者,一切皆焚毁不用。违者罪之。”[29]而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进一步融入世界经济体系,中西贸易更加频繁,但这一贸易却处于西方强加给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体系之中,因此经济民族主义进一步凸显。郑观应的“鸦片战”禁烟主张,为了挽回利权,将鸦片作为一般商品与西方进行“商战”,体现了近代经济民族主义的非理性一面[4],历史的事实也证明了以征为禁的局限性。由于推行鸦片商战,鸦片在内地进一步泛滥,台湾、四川、海南和北方的山西大量农田改种罂粟,不仅动摇清朝经济基础,更是对社会风气造成极大的损害。
郑观应的禁烟思想是直面现实的无奈折中之法,体现了作为同光时期买办阶级的两面性。郑氏选择以土抵洋的禁止鸦片措施,不仅是基于在不平等条约体系下,其“欲内禁必先外禁”的正确判断,还由于他长期经商,对于鸦片贸易导致大量白银外流有更深刻地体会,“总计彼我出入,合中国之所得尚未能敌其鸦片、洋布二宗。”[6]在巨大的漏厄面前,发展中国家选择进口替代以节省国家发展需要的资金,似乎是较为直接的方法[30]。“凡中西可共之利,思何以筹之;中国自有之利,思何以扩之;西人独揽之利,思何以分之。”郑观应认为鸦片就属于要与西人分之、争之的利益,而且“国家得此饷源当亦不无裨益”[6]。实际上早于1855 年,由于镇压太平天国需极大的财政消耗,上海道台便提议对上岸鸦片公开征税,但遭到鸦片贩子的反对。1856 年,两江总督正式规定对鸦片每箱征24 两,其中20 两作为军费[12]。此后,洋务运动的许多经费也是从鸦片厘税中来。李鸿章屡次强调其重要性,“于药厘项下自归关并征之日起,每箱提银十六两作为道库洋务要款之用,庶足维持成局。”[31]此外郑观应还从资本主义市场层面指出,对于小农而言,改种鸦片利润较厚,而在世界市场体系下,有钱便可购买粮食等物,“苟铁路已成,轮舶火车水陆飞挽,乞籴邻境速于置邮,但使小民有买米之钱,何虑地球无买米之处? ”[6]
郑观应提出的具体禁烟措施,符合戒烟既需要高度自觉和一定时间,又需要强力惩罚措施的客观规律,也是较早地主张在禁烟问题上,需参照其他国家的政策。在清末禁烟中除弛禁国内鸦片种植外,如官膏专卖、与英国约定逐年递减、上下一体严禁、与西人同力禁烟、严定期限和展期并行等措施皆与郑观应的主张类似。郑观应的禁烟思想还影响了孙中山早期的禁烟思想,如提出广种罂粟并提升土药质量。孙中山最初也认为,近代中国禁止鸦片,必须采用以土抵洋的“权宜之计”,“印烟之利既夺,英人可不勉而自禁,英人既禁,我可不栽,此时而申禁吸之令,则百年大患可崇朝而灭矣。劝种人粟,实禁鸦片之权舆也”;甚至亲自去尝试,“曾于香山试种罂粟,与印度所产之味无特殊。”[32]
禁烟思想对郑观应的维新思想发展亦有一定的影响。陈旭麓论及细致区分19 世纪60—90年代谈时务、讲西学者,“那么洋务派多在朝的当权人物,早期改良派和其他谈时务的人们则多不居于庙堂……实施的成败得失,言论家又往往是敏锐的批评者。”[20]郑观应显然处于后者,作为不居庙堂之高的维新思想家,他的禁烟主张虽实践不足,但却是一种理论先导。从《救时揭要》到《盛世危言》,体现出郑观应的禁烟思想具有连贯性,同时又在不断地发展。早期维新思想家何启等人最终将禁烟问题上升到政治问题,“非禁烟之难也,不行新政,所以难也。”[33]郑观应在数次感叹自己的种种建议“未蒙当道采择施行”后,无疑会推动其转向思考政治体制问题,“奈何我堂堂统一之中华,而禁令难申,竟出土耳其之下哉。”[6]
四、结语
“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34]虽然19 世纪60—90 年代频繁出现的鸦片“以土抵洋”的主张和实践,似乎不合于当代的禁毒原则,往往被认为加剧了清末鸦片泛滥,但这些带有时代烙印的观点正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产物。身处清代两次禁烟高潮中间的弛禁期,无论是洋务大员还是早期维新思想家,都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探索中国禁绝鸦片的方法。郑观应的禁烟思想是在西方鸦片贩子利用不平等条约扩大鸦片输入的前提下,在救世爱国的情感感召和自强求富的时代主题之中产生的。郑观应基于现实情况,提出了以“鸦片战”为核心的外禁主张,还提出了一套较为系统的内禁措施,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进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