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故乡

艾 川

1

我曾经以为一闪而逝的火车

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狠狠扎入我故乡、我胸膛

被扎破的村庄，空着

一拨又一拨亲人鸟雀状飞向城市

被扎破的胸膛，空着

星光和尘埃落入肺腑

生成一朵飘荡的暗云

多么快，村庄一闪就过去了

故乡一闪就过去了

豫南平原一闪就过去了

大半个中国一闪就过去了

而我的胸膛

一处狭小的盆地

火车一头扎进去

再也没有驶出来

我用满腔的热血

喂养一把饥渴的刀子

让一节又一节的空车厢

载满尘世万物，载满鸟语花香

让一排又一排的空座位

坐满千千万万个亲人，坐满不同的我

火车一闪而逝

我拥堵的胸膛一破即空

2

我曾经想，火车那么快

是不是借用了一块陨石扑向大地的速度

和激情。抑或，是一粒火星

落在手掌上，被手掌迅速弹起

旋即又被紧紧握在手心

我曾经试着用手触碰明晃晃的铁轨

犹如触碰火焰，火辣辣的痛

沿指尖漫向全身

短暂的眩晕后

是一阵彻骨的凉

我曾经什么也不干，一个人蹲在铁轨旁

头脑里一片空白

所谓的思辨，不过是草木

按既定的规则向岁月倒伏

遇到反方向的风

又回到原处

3

火车越跑越快，切割田野，切割矿山

遇到河流就拦腰截断

遇到城市穿针引线

坐在车厢里的我，抛一根童年的线

让火车拽着在七彩的大地上奔跑

头上是风筝，脚下是顽石

童年的木陀螺跑着跑着开花结果

开成青春的枝枝叶叶

心形的叶片上，被镂空的金属

跑成一节绿皮火车

拳头型的露水里，一只昆虫收敛翅膀

着手打造一枚神奇的琥珀

迎着春光，火车奔跑

从花开到花落，光阴一直在做深呼吸

我在绿皮火车里敞着怀抱做梦、做梦

直到一个个陌生的地名把我喊醒

故乡是一个地名

异乡是无数个地名

而乡愁举着一个个斑驳的站牌

劈头盖脸地让一列火车去辨认

4

故乡是一块磨刀石

豫南平原是一块更大的磨刀石

尘世在上面磨来磨去，磨出了风声雨声

磨出了春夏秋冬

火车在上面磨来磨去，速度越来越快

从童年到少年，从青春到中年

多么快

快过我眼里一闪一闪的泪花

火车在故乡这块磨刀石上

昼夜不停地奔跑，锋芒毕露

锋芒所指，草木荣枯，落花与飞雪齐舞

锋芒所指，山河依旧

只是村庄空了又空

咣当一声

锋芒断裂，露出阔大的豁口

我从这豁口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

把晚霞織进乡愁，把风雪也织进乡愁

我行囊里三种东西不可缺：

母亲的叮咛、儿女的期盼、臻头河的涛声

此外，空空如也

5

故乡是一个巨大的囊肿

压在游子心上

被火车这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

日益瘦小的村庄日益冷清

每一次走回老宅院，我内心都无比胆怯

生怕碰到什么，哪怕一丁点声响

都能引起我内心的恐慌

每次，我都与一只老黄狗默默对视良久

待它默许后，我才放心地走回去

灯熄后，我迟迟无法入睡

当一片月光从漏掉的砖瓦缝里照进来

我解开衣服，把浑身的刀痕露给月光

这些年，岁月是一把刀子

给我留下累累伤痕

爱情是一把刀子

给我留下无言的痛

疾病是一把刀子

在骨头缝里越扎越深

这所有刀子的锋芒，咬住我的命

又反过来被我紧紧咬住

被我咀嚼成泣血的诗歌

一行又一行

而火车这把刀子

横亘在我漫长的一生中

我要亦步亦趋，把它的锋芒蚕食殆尽

6

把我吞下又吐出、吐出又吞下

火车，你这人间最善良的蛇

你向着人间温情奔跑

也向着世态炎凉奔跑

当你悄悄跑过春天的旷野

惊醒了漫山遍野的桃花

当你跑过夏天的湖畔

爱人在一支莲蓬下等我

当你跑过秋天的山岗

千万别打扰一座新坟

我父亲在坟头下刚刚沉睡

当你喘息着跑回冬天的故乡

一场大雪先于你把故乡覆盖

白茫茫的豫南平原啊

一列奔跑的火车再也没有刀子的锋芒

它缓慢，亦步亦趋，如同年迈的游子

吃力地靠近确山小站

我在站台上等待

等待年少的我从远方归来

等待青春的我从远方回家

等我走出车厢

站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雪

和一串深深的脚印

前来接我的人啊

你已走进车厢，踏上新的征程

擦肩而过的刹那

我们交换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