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落楝花
2023-04-20苟云惠
苟云惠
我注意楝花,是同村的刘姐,一个远房的侄媳妇。她用紫色的蜡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朵花,当时我惊呆了,五瓣,花蕊浓染,像勾魂的眼,细细柔柔,单纯、干净、无邪。什么鸡冠花、小桃红、月月红、野蔷薇,在它面前全部失色。我肯定,它不似我见过的任何一朵,胜似我见过的任何一朵。
“喜欢这花朵吗?”一群坐在楝树下做针线的妇女中,刘姐慈祥而温柔。
“喜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刘姐指着满树的楝花对我说:“你看,你看,这是楝花,我准备用这个花朵做鞋样,给你做双鞋!”
她说的时候,恰巧有风经过,一瓣瓣小花飘然而降,如流星雨落在妇人们的鬓角,落在她们的针线筐里,落在刘姐画画的手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沿发丝掠过耳边,我抬头,见满树楝花,摇曳生姿,似彩云轻烟,若繁星满天。
我呆呆地看,心里诧异,它什么时候开的花呀,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呢?
记忆中的楝树站在我家房子的西面,碗口那么粗,两丈多高,绿叶碎花,清香淡雅,像一位安静、沉稳、又温婉美丽的女子。
那时我不谙世事,低头走路,不知道仰望星空,不知道“风有信,花有期”,对二十四花信风之末——楝花,没有感觉,更别说情有独钟。
闷热的夏天,小伙伴们用棍子打楝子,在楝树下,挖几个窑窝,趴地上玩一种游戏——“走楝窖”,斑驳的阳光照下来,照进每个人的眼睛,照着照着,冬天就开始下雪了。
我的脸、手皲裂,父亲捡些僵硬的楝子,洗干净,找个罐头瓶放进去,再加些水把它们淹没,泡软后,每天早上洗漱完毕,捞出几颗,在手心里来来回回地搓,搓掉果皮和果核,涂抹手脸。
我不喜欢用它,白白的、脓脓的,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可是我家买不起“雪花膏”,也买不起“蛤蜊油”,冬天来临时,用楝子难闻的果肉,能缓解皮肤皴裂,避免张开嘴巴一样的口子。
传说明朝皇帝朱元璋,贫困落魄,饥饿难忍之时,在楝树下休息,风一吹,楝子如一个个小石头,啪啪啪砸中他的头。气不打一处来,他随口骂道,好一个楝树,让你烂心而死。
皇帝金口玉言,说什么都会应验,所以每到春节前后,楝树便心裂而干枯,形同死去。
开春,桃花、李花、海棠花,全开过了,它寂寂如冥。暮春夏初,楝树才死去活来,如染如熏,静静地灿烂,一树浅紫色的烟霞,正如元代诗人朱希晦所言:“门前桃李都飞尽,始见春光到楝花。”楝树年年历劫,怪不得叫苦楝树,苦啊。
父亲兄弟姊妹五个,大伯父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大伯母一双大脚,人高马大,家里家外,伺候了庄稼伺候爷奶。看见久不进家的大伯回来,平时干脆利索、大腔大调的人,却像个害羞、胆小、做错事的孩子,缠着奶奶和姑姑,不敢回自己屋,因为他们结婚十几年,仍不见瓜果。
后来大伯死于疾病,大伯母改嫁他乡,不到一年,为新家开枝散叶,接二连三。奶奶曾让姑姑去看她,她又哭又笑,仿佛苦楝树熬过冬天,尝遍春寒,到了初夏。
二伯父没上过几天学,勤快、勤俭、老实厚道,只知道低头干活。他娶了能说会道的女子。
“阿宽,你的手好大,你的肩像你的名字,又宽又温暖”。
“阿宽,我要给你生一群孩子,你要好好劳动,多挣钱。”……她弯眉细目,肤若凝脂,惹人爱恋。
二伯耕田劳作,去十几里地外的集市,卖柴卖粮,饿了渴了喝井水,几分钱一个的烧饼、馒头,他舍不得买,为了攒钱,给二伯母买洋布做上衣,买她喜欢吃的蜜桃。
她怀孕了,即将为爷奶生下第一个孙儿。
“阿宽,我还要给你做鞋呢……”
她留下一句动听的话、嗷嗷待哺的姐姐,难产而去。像又轻又淡,风一吹就散的紫楝花,繁华三千,徒留恍惚一声叹。
二伯带姐姐远走他乡,音信皆无。
爷爷整夜咳嗽,奶奶每天喊心脏疼。
好则还有父亲、叔叔。可是有一天,二十几岁的叔叔也忽然受伤而亡。
苦楝树,苦楝子,再也没有鸟儿停落了。
我开始有记忆,大约是父亲的一次出远门。
家族中,我家一直是最末,到父亲这一代,侄子侄女,几乎都比我大,有的甚至比父亲还大。
父亲外出的第一天晚上,八哥带着两个侄子一个侄女,来给我壮胆。
三间茅草屋,坐北朝南,东厢房既是爷奶曾经的卧室,也是我们家的厨房。爷奶去世后,他们床上放满杂物,厨房和堂屋相通,仅有半面墙相遮挡,煤油灯通身漆黑,高悬在厨房和堂屋中间,共用的光芒,从未用旧。西屋是卧室,一张床是父亲的,一张是我的。
八哥说我们不睡里屋,打地铺。加上我共五个人,在堂屋的地上打地铺,铺好用麦秸秆做的藁荐,大家躺下轮流讲故事,猜谜语,什么田螺姑娘,董永与七仙女,八仙过海,什么“门拴门鼻,刷子骨朵来开门”“东山一头牛,西山一天牛,天天晚上来碰头”……
煤油灯幽暗的光,不时被“打灯婆”(一种飞蛾)冲击,灯芯每忽闪一次,他们就停下说话声,哪里稍微发出一点儿响声或动静,他们就闭气静止,仿佛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仿佛有无形的东西,会穿墙术、隐身术,透过一切钻进屋子。
我早已习惯了听天籁之音,多种音节的风声、雨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老鼠吱吱地磨牙和簌簌地走动,墙壁掉渣脱皮、树枝晃动,以及断枝落叶倏然发出的啪嗒声……灯什么时候灭的,我不知道,听着听着我睡着了。
醒时天已大亮,光线从门缝钻进来,正好照在我身上。八哥他們全部不见了。
他们不睡里屋,是害怕。夜半灯灭,不知谁最先蹿出屋子,然后一溜烟各回各家。从此,我开始一个人,不用陪,也没人陪,成为独守家门的人。
当命运偏离航向,又无能为力时,我们是无辜的、无奈的、不幸的,又是坦然坦荡的。像那棵苦楝树,湮埋内心的霹雳,平静地接受现实,即便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花还是开了,虽然开得晚了些,果子有些苦,但它通身是药,可以治病。
父亲参加生产劳动,教孩子们读书,多方联系熟人,为生产队买化肥等紧缺物资,积极帮助乡亲们,疏导、协调家长里短、红白之事,无偿替村人写字、写信、写对联……在苦难中修身站直,获得尊重。
在村里,我人小辈分长,村上很多看似是婶子大娘,父亲却让我喊她们“张姐”“李姐”“王姐”,一开始我不理解,不愿意。父亲说姓氏后面加个“姐”是尊称,你是她们的小姑姑,有的还要喊你姑奶奶呢,你不能直呼她们的名字吧。这样的解释让我心安了许多。
她们没少帮我,留我吃饭,帮我缝衣服,偶尔还有人给我做鞋子。她们在鞋上绣各种各样的花,我最喜欢的,是柔美肆意的楝花。刘姐做的那双鞋,一直在记忆的抽屉里闪闪发光,偶或打开,抚摸、端详、感叹,时光如流,感恩生活,感恩成长。
小时候曾不止一次拿出画笔,学刘姐的样子画呀画,想等自己长大了,也学她们的样子,做鞋子,做衣服,这样就不会夏天光脚磨茧子,冬天冻坏脚指头。可我怎么也画不好看,父亲说好好学习吧,长大买鞋穿。
《庄子·秋水》中曾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读的时候,特别希望“练实”是楝花结的楝子,青如小枣,黄如金铃,清热、平肝、行气、止痛、杀虫、消除皮肤病。解释说是竹米,为此我很失望。
最终还是想明白了,竹米是竹子的果实。竹子一般能活五十到一百岁,一生开一次花,开花即死亡。竹米难得,刚好配凤凰神鸟。
责任编辑 郝芳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