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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人生路

2023-04-20吕刚要

躬耕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猫栓子闺女

吕刚要

姚芹躲在卫生间,水龙头细细地开着,却没心思洗手洗脸,隐约听见栓子在换鞋,随后门“砰”的一声响。姚芹水也顾不得关,两步奔出去。客厅门关得严严的,像一张板着的毫无表情的脸。那双船一样大,斑斑点点,被沙子、水泥和其他污物占领的鞋子不见了,只在空气中残留着一股脚臭和劣质香烟混合的淡淡的气味。

姚芹对着狭小而又空荡的客厅发呆。楼下隐约传来机动三轮车声嘶力竭其实又无力的叫嚣。姚芹来到窗前,破旧的三轮车挤在一排锃光明亮的轿车中间,像一个肮脏扎眼的乞丐。栓子骑跨在上面,后边车斗里堆着他的吃饭家伙——泥抹、瓦刀、水管、卷尺、插座、电钻、切割机、水平仪、灰浆搅拌机、灰桶……当然还包括那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作服。这车、这人、这家什,倒也般配。许是楼高的缘故,栓子不但不再高大,反而特小,特虚弱,像只蚂蚁。姚芹感觉脚不自觉在用劲。她想,自己一脚下去,会不会把他踩死?

当初买房时,栓子说,买二十一层吧,高,亮堂,空气好,听说夏天连蚊子都飞不上来。姚芹没有反对。二十一层是最高层。姚芹说,还有一个天台,可以种些花花草草。以为捡了多大便宜。他们不愿往深层想。俩人每天累得狗一样,挨住枕头就能睡死,哪有工夫侍弄那玩意?侍花弄草,包括遛猫逗狗,都是闲人的事,和他们压根不沾边。之所以买高层,俩人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想法——便宜。交个首付都吭哧憋犊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以后养房,贵了能养得起?就说选小区吧,别人都选位置好、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楼间距大,绿化亮眼,物业服务周到,住着舒服。这样的小区他们瞅都不瞅一眼。不是不想看,心先怯了,根本不敢进去问。现在这小区踩着个城的边沿,在一片破旧低矮的民房中间,像栽树一般,挨挨挤挤地竖着几栋楼。楼高,间距却小得要死,仿佛一只脚进去,就能踩严的样子。看到小区的第一眼,俩人眼睛同时一亮,进去一问,还真便宜。

栓子在小心翼翼地倒车,左右两边都惹不起。机动三轮像个害羞的小媳妇,扭扭捏捏地后退,又躲躲闪闪地向前,终于从车阵中脱出,英雄本色方显,突突突冒着黑烟,向大门窜去,拐个弯,消失不见了。周围似乎一下安静下来,水流声哗哗传进耳朵。姚芹心揪了揪,多浪费!回到卫生间,拧紧了水龙头。

姚芹想化个妆,把自己捯饬齐整一些。推开卧室门一看,一阵凄凉辛酸涌上心头。卧室小不说,还不敞亮,黑漆漆的,门一关和夜里没啥区别,当个照相馆的暗房倒合适。一张大床几乎霸占了大半个房间,再往里塞一张柜子,就显得满满当当。梳妆台模样袖珍,也挤挤挨挨地抢占了一个位置,那是结婚时的陪嫁。那时多天真,指望这梳妆台把自己呵护得漂漂亮亮的。往城里新房子搬时,心思早淡成一杯白开水了。之所以把它弄过来,是床头少不得个随手放置东西的地方。平时没注意,今儿一看,真够委屈它的,上边能称得上化妆品的,就是一瓶护肤霜。姚芹在川菜馆给人择菜、刷盘子,一到冬天手上就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姚芹每次只挤出那么一点儿往手上涂,俭省着能用几个月。对了,还有一瓶花露水。说楼层高飞不上来蚊子,那是诳人哩。蚊子咬个包,洒洒花露水,消肿快。这瓶花露水用了二年了,天一冷把它忘了,蚊子嗡嗡叫时,又念叨起它来,挨个抽屉翻,不定在哪个角落又把躺着睡大觉的它寻摸出来了。梳妆台几个抽屉里,满满当当地塞着冬夏穿的袜子、裤头。不是袜子、裤头多,有的穿得稀薄透光,只剩几根线连着,有的破着洞,也舍不得扔,摸出来了,还能穿,隔着鞋子、裤子,谁知道你里面穿的啥?台面也闲不着,被抹布、剪刀、针头线脑堂堂皇皇地占领着,甚至夜里脱下的臭袜子,也噌噌地往上飞。床上那条破被子像条死蛇般歪扭着,又像麻叶般皱巴着,隐隐有股汗酸味、臊臭味窜出来。大多时候回来,身子软成了棉花包,哪还有力气冲洗?不管身上沾着汗啊土啊,沙啊石啊,掀开就往里边钻。这条被子不晓得多久没拆洗了,每日陀螺般被人抽打着生活,顾得了它?柜子上搁着两床旧被套,放寒假两个小的回来,罩上被罩就能盖。被套上面是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装着一家四口的棉衣棉裤。再上面还有东西,是一张卷起来并用塑料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席。而竹席上面的那兜棉鞋,已经够得着天花板了。房子沒有装修,灰扑扑的墙壁,灰扑扑的地面,让屋里更显幽暗。当初往新房挪时,不是没想简装一下,一是刚买过房,手里没钱;二是想将来儿子结婚还少不了装,现在装,不但浪费,而且以后清理起来费事。房间里唯一的一块空地,小得她和栓子两个人进出都转不过身,倒像脸贴脸在搞暧昧。

整个卧室可以用三个词概括:拥挤、破旧、肮脏,像极了大街上堆满破烂的大垃圾箱。

其实,房子里还有一间大卧室,那间房有一扇大窗户,采光好,亮堂。但他们哪舍得用?那是留给儿子的,也是计划中儿子未来的婚房。似乎那是他们心中一块圣地,不光不能住,还不能弄得像狗窝一般乱。而闺女节假日回来,只能把柜子上那张竹席抽下来,临时在客厅打地铺了。

姚芹又来到卫生间,把洗手液挤手上,揉开后使劲在脸上搓,一大把洗手液愣没搓出多少泡沫来。平时手脸都洗得简单潦草,不知道积存了多少灰垢。洗完脸,她又把卡子和皮筋取下,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头。梳得顺顺滑滑了,才重新把卡子卡好,皮筋绑牢。再回到卧室,姚芹干脆摁亮了灯。这次她没有可惜,挤出不少护肤霜,一点儿一点儿往脸上擦,使劲揉,可那悄没声拱出的皱纹,怎么也揉不平了。

拉开柜子,姚芹想找一身体面的衣服。才记起多少年没买新衣了,身上的都是过去的旧衣,哪一件不是凑合着穿的?柜子里倒是放着几件结婚时买的衣服,总舍不得穿,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晓得还穿不穿得出去。姚芹不怕费事,一件一件拿出来试,弄半天,里里外外总算换了个遍。不知咋回事,她竟然有点心急了。她自嘲,急啥,这事有啥急的?可能是养成的习惯吧,她还是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街上还和平常一样喧嚣、拥挤。开车的、骑电动车的、步行的,蚂蚁行雨般,匆匆慌慌,不知道都有啥急事,一个个显得那么忙碌。这一点儿像极了往日里的自己。姚芹要去的是药店。这几年,小城的药店就像竹林春日的笋芽,呼呼啦啦冒出一大片,一派繁荣昌盛。都哪些人要吃药,用得了这么多药店?姚芹搞不明白。但药店多了是好事,小区对门就有一家,几步路到了,方便。

推开门进去,一股子药味直扑鼻子。穿白大褂的小姑娘笑眯眯问她,姨,你要什么?她说,安眠药。安眠药?店里不卖的。这让姚芹有点儿失望。她推门出去,转过街口,又有一家。进去一问,也说没有。连着跑了四五家,都说没有安眠药,倒有不少人向她推荐安神补脑药的,说晚上睡眠质量不好,吃了就能有效改善。她有点儿气恼,说,我只要安眠药,你们开药店的,怎么会没有呢?最后弄明白了,安眠药是处方药,药店不让卖的,只有坐诊医生才有权利开。姚芹仿佛成了一个破个洞的轮胎,气一下撒完了。活不下去,死也这么难吗?这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啥都想了。最后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死。眼一闭,啥难事都没有了,一了百了。她听人说,最体面、最安详的死法是吞安眠药。弄一大把往嘴里一塞,人就睡过去了,没有一丁点儿痛苦。对她来说,这样离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兴奋一夜,提足了劲。对这事,她甚至有点儿向往。一大早她就在打扮自己。活了近五十岁,从来没为自己打算过,要走了,怎么着也要清清爽爽的,别恶心了别人,也恶心了自己。让她没想到的是,药店不让卖安眠药,这是在堵她的路啊。往回走时,就像被谁抽了筋,腿软得往上抬的力气都没了。

姚芹是在一次洗澡时感觉不对的。她两手在乳房上搓,一个硬块以前似乎没发现过。她有点儿心惊肉跳。用手仔细摸,还真有个肿块。或许是惊弓之鸟吧,她头脑中一下就冒出个最坏的预感,澡也忘记洗了,一个人站在喷头下,头晕乎乎的,默默发怔。水流可不管她有啥心事,叫嚣着,活泼泼地往她头上身上淋洒。她慢慢蹲下身子,泪水顺着眼眶畅快地往外奔涌,很快又被热水裹挟着跑没了影。她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可是,她不敢,她怕吓着了栓子。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这事给栓子说说。可栓子总那么忙,每天突突突地回来了,又突突突地走了。其实,她每天和栓子生活在一起,却难得碰面。她在川菜馆,上午十点上班,下午三点结束前半天的活儿。中间两个小时休息,下午五点继续上班,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才能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她一天三顿饭在店里吃。下班回到家时,栓子总是睡得呼噜呼噜的,响亮的鼾声像只小兔子在她耳边跳来跳去。她知道栓子干的是重活,所以,每天回来她都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了他。是她多虑了,栓子抽筋扒皮的,一睡下,就是炸雷也把他惊不醒。而栓子早上起来,她又正在睡梦中。有时,她也被栓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她想起来给他做顿饭,可两眼像用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只能嘴里含含糊糊说一句,自己做饭啊,干重活,要吃好。

栓子三顿饭都自己做。她劝他,午饭就别跑回家做了,在馆子里吃,吃了饭能眯一会儿眼。栓子不,他舍不得那每顿的十元钱。她清楚栓子不易,她能为他做的,就是牺牲每天下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跑菜市场买回一天三顿的菜。其实,她家附近就有超市,但里面的菜贵。她不得不舍近求远,跑差不多半小时的路到菜市场,买那里的便宜菜。她最爱买的是筐底儿的菜,估个堆,三块钱就能买到一堆。隔几天,她也会给栓子割次肉,让他改善改善。他是这家的顶梁柱,他的身子可不能垮了。她每天从川菜馆到家二十几分钟,从家到菜市场又近半小时,一来一回,加上中间买菜的时间,两个小时基本耗完了。她老早就想买辆电动车,可钱总不凑手。后来觉得,跑着也蛮好,要啥电动车?这事儿就搁下了。

那天下午,姚芹专门借了同事小艳的电动车骑着,到工地去找栓子。那件事像把刀在心上扎着,动疼,不动也疼,早已鲜血淋漓了。那是个新建的小区,挺远。很多人家都在装修,不时传出滋滋啦啦和哐叮哐叮的声音。她给他打了电话,说想见个面,有些话要说。栓子愣怔了半天,才说,有啥话回家说不行?她说,不行。他说,电话里说吧,在电话里说一样。她说,能一样吗?这话只能当你面说。栓子吭吭哧哧地,那你过来吧。她清楚他怕自己给他找麻烦。隔着电话,她似乎都能看到他一脸的不耐烦。

小区绿化没完成,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阵子,才找到那幢楼。坐了电梯上去,门虚掩着,看来是在等她。切割机在滋滋地鸣叫。姚芹推开门,栓子正在切割一块瓷砖,烟尘从高速旋转的刀片下扑出,把他一层一层裹挟在里面,气味呛人。姚芹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知道她来了,关掉电源。刺耳的滋滋声没有了,烟尘徐徐散开,栓子的样子一点儿一点儿清晰起来。他衣服脏得已经没法说了,毕竟是他的工作服嘛。就连手上、脸上、头发上都落着厚厚一层灰土。汗水顺着鬓角往下爬,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印迹。

栓子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只侧着头看她。意思很明显,有什么话快说,他忙得很,不要耽误他干活。姚芹突然感觉鼻子发酸。她说,这么大烟尘,也不戴个口罩?栓子语气冲起来,戴口罩戴口罩,我是医生坐办公室吗?戴个口罩咋干活?她说,吸进肚里,受得了?他说,受不了也得受着,生就的命。几句对白之后,栓子不耐烦了,你不是有话吗?说吧。姚芹看看他,半天没张嘴。说啊!他催。她还是没说话。他手一摁,切割机又欢快地叫起来。把一块砖切完,他说,你到底有事没事?姚芹轻轻叹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他说,真没事?她说,真没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嘴里咕哝一句,神经病。搬过一块砖,量好尺寸,又切割起来。站一会儿,她说,我走了。他嘴里“哦”一声,并不停手。她转身走出去,还没进电梯,屋里的滋滋声却停了。

日子依旧磨磨蹭蹭往前走。姚芹每次在家里见到栓子,他都在呼噜呼噜睡觉。心上那把刀扎着,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虫子似的在床上翻。有时,他也会醒来。她想让他问问她到底什么事,他却像把那天下午他们见面的事忘了,翻翻身又睡过去。她爬起来,一个人站在阳台或蹲在厕所,嗡嗡嘤嘤哭。

那晚姚芹回来,快十二点了,走进卧室,摸索着刚想上床,燈却亮了。她吃一惊,看见栓子竟然坐在床头,一支烟在手里燃着,屋子里烟雾缭绕。她问,怎么不睡?他说,等你。她没说话。他问,你是不是有啥事?姚芹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嘴里却淡淡地说,没事。栓子说,说吧,知道你有事。她突然就哭起来,抽抽噎噎的,那么委屈。她本来不想哭的,可她管不住自己,她不知道那一刻谁在控制着她。他不会劝人。哭一阵,姚芹自己住声了。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到胸前,你摸摸,我胸上好像有个硬块。栓子像蝎子蜇了一般,拼命甩脱手,脸都白了,只坐在那里默默吸烟。时间嘀嘀嗒嗒在两人中间走过来走过去。它在看他们的戏呢。姚芹叹口气,说,睡吧,明天还干活呢。栓子把烟屁股扔掉,搭脚一踩,说,我这家活儿刚干完。明天吧,明天我们去医院瞧瞧。她把眼瞪成了铃铛,看啥呢,不看了吧。他说,看看吧,放心。她说,我还没给老板请假呢……他说,那就后天吧。鞋子一蹬,似累得撑不住,骨碌倒在了床上。

不进医院不知道,病人那么多,挂号的排成了长队。挂完了号,还要坐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人叫。看着门诊楼里人进进出出的,心里一阵胡思乱想,眼泪又出来了,顺着脸颊滑到嘴角,咸咸的。姚芹手里捏着团软纸,趁人不注意,她把纸悄悄按在了脸上。叫到号时,心怦怦开始狂跳。谁知道老天爷会给她怎样一个判决。坐在医生对面,她一脸紧张又隐隐含着些期待。仿佛医生就是决定她命运的法官。医生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胸上有个硬块。医生让她把衣服撩起一点儿,伸手进去一点儿一点儿摸,然后又让她在诊床躺下,仔仔细细摸了好大一阵,才让她起来。她手心里攥出了汗,栓子更像个提线木偶,眼珠子被医生的动作牵着,滚来滚去。她多想医生说点儿让她心里畅快、带点儿希望的话。医生却说,是有个肿块,边沿不规则,不清晰,摸着不滑动,情况不是太好。

汗不知啥时已爬满了栓子的脸。他有点儿口吃地说,医……医生,你说……清楚点儿。医生话语冷冰冰的,我说得够清楚了,我怀疑是癌。不过,不管是不是,都要尽快把它拿掉。栓子那么高大,平时扛袋水泥像玩儿的人,身子早软成了蚯蚓,出溜一声瘫倒在了地上。姚芹耳朵似乎藏了无数只蜜蜂,嗡嗡地叫着闹着,什么都听不清了。她想从凳子上站起来,站了两次都没成功。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栓子爬起来了,看都没看她一眼,脚步扑踏扑踏地,径自走了。姚芹不晓得怎样出了诊室,也不是追栓子,就跟木頭一样跟在他后头。俩人仿佛陌生人,机械地迈着步子,似乎只是为了走路。栓子走得很努力,却没走出一点儿气势,一阵细风都能把他脚步缠住。

终于走进小区,姚芹莫名其妙地长出一口气。栓子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那里不住地挠头。她站在身后看他。他像想清楚了,拐个弯,向他的机动三轮车走去。她想叫他,该回家了。却没叫出声。他爬上车,拧了几次钥匙,才打着火。三轮车突然变成了疯子,很突兀地往后一撞,又猛往前一窜,嗡嗡叫着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回到家,坐在床沿,心好像不那么乱了,但一切都冰冷无情,令人难受,甚至连空气都沉甸甸地向她挤压过来。她感觉裤裆里湿漉漉的,用手一摸,不知啥时尿了一裤子。她也懒得脱,和衣倒在床上。关着门,满当当一屋子黑暗,真分不清白天黑夜了。睁眼看着天花板,时间似乎在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赶。不知啥时候,她竟然睡着了。栓子回来很晚,挟着一阵风,大概怕惊着她,关门声很小。但她醒着,眼圆溜溜地瞪着。午饭、晚饭都没吃。她不觉得饿,也没力气做。不清楚他吃了没有。她没问他,他也没问她。他很小心地躺在床上,因为怕碰着她,中间刻意留着段距离。不过,很久都没听到他的呼噜声。

第二天,栓子早早就起床了,他没有在卧室穿衣,而是用手抱着,连鞋都提着,贼样儿,悄没声地摸了出去。他没有做饭吃饭,穿衣时忙乱得踢倒了客厅的凳子。很快,门“砰”的一声响。她明白他走了,他“逃”出了这个家,留给她一屋子让她恐惧的安静。她没有起来,也没有向老板续假,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无理由地赖在床上,她就想这么懒懒地躺着。他不怪栓子,她清楚他扛不起生活撂给他的比山还重的担子,他的脊梁早被压断了。她恨的是掌控她命运的老天爷。她不晓得他长啥样,但肯定是个超级大坏蛋,满脸猥琐的样子。他制造了芸芸众生,然后恶趣地看他们为生计奔忙,疲惫而又不敢稍事休息。他最大的开心应该是为他们降下灾难,然后看他们在他施加的灾难里痛苦而无助地挣扎。他大概盯上她了,给她一次致命打击不够,还要狠心地在她头上敲第二锤子。

两年前,他们夫唱妇随,在县城给人铺地板砖,起早贪黑的,不但供着两个学生,还首付了一套房。她那时壮得像头小母牛,二三十斤重的瓷砖,她一次能掂两块,盘沙能盘几千斤。搬进新房,感觉所有苦累全值了。一高兴,晚上俩人就在床上折腾。结束后她拿纸擦拭时,纸上竟然红鲜鲜的。俩人谁也没在意。以后几次同房,她都有出血现象。他说,咋回事?她说,不知道。他说,到医院看看?她说,看啥,跳蚤弹一下,没那么金贵。俩人还是到了医院,心里想得简单,以为拿点儿药吃吃就没事了。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宫颈癌,要做子宫切除手术。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好日子噼啪一声被震到九霄云外了。

姚芹是知道癌的厉害并深深恐惧的。在村里时,邻居顺天爷患了肺癌,身上鼓起几个包,看着就狰狞吓人。后来发展到浑身疼,吃药没用,儿子就到县医院给他拿止疼针。可是,打针也不管用,疼得他没明没夜地嚎,虫子似的在床上翻,瘦成骨头架子的一个人,几个人竟按不住。

现在这癌跑到了自己身上。姚芹害怕得浑身打颤!哭得眼睛红肿。栓子说,看!砸锅卖铁也得给你看病!可是,刚买了房,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看?卖房。姚芹心里起过这念头。呸,呸,不要脸!她马上就骂起了自己。两口子拼死拼活,不就为给儿子买间房吗?儿子虽然读了大学,可毕业了还是给人打工。儿子呢,内向,模样也说不上好。老早他们就为他将来的婚事发愁,有间房在手里攥着,似乎才有点儿底气。为了自己活命,就失急巴慌地卖房,还配当妈吗?当即,像拔一棵荒草般,她把那念头连根从心里拔了出来。栓子说,要不,把闺女拉回来吧,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啥用?话说得不硬气。这想法姚芹也有,可她没说。闺女说到底是人家的人,读不读大学都能找到个人家。况且,十七八岁的人了,一下学就能打工帮补家里,做父母的肩头也轻点儿。想是想,姚芹却说,闺女成绩好,能考一本的。把她拉回来,就把她毁了。人活啥,不就活儿活女?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偏一个向一个?栓子也就说说,真把闺女拉回来,他不亏心一辈子?不也是没辙了吗?唉,所有的罪,两个人受吧。

栓子掂着大脚板亲戚邻友挨家跑。从来不会求人的他,脸面早顾不得了,只要能借到钱,给人家磕头也行。平时看不出来啥,苦难像面照妖镜,照出了真情假意。有的人明知道有钱,好容易张了嘴,却一分没拿出来。有的日子过得挺艰难,却三千两千给了他。几天跑下来,也借到小两万。那时,他把她还看得金贵,以为跟他吃了不少苦,无论如何不能亏待了她,要找最好的医生给她瞧。他们去了省人民医院。到医院才明白,钱不过就是堆杨树叶子,呼啦啦被一阵风刮跑了。一入院,啥没干,光检查费就三千多!然后是手术,一个手术下来,两万块又没了!关键是这病做了手术不算完,后期还要放疗、化疗,都是烧钱。但钱肯定借不来了。怎么办?人不能扔在医院里不管吧。已是骑虎难下。他想,房子能不能抵押贷款?要是能抵押出贷款,真就救他命了。可一问,他死心了,房子是按揭,房产证被银行攥着呢。准确点儿说,这房现在还不是他的,他要一断供,银行立马翻脸收房。想要贷款,银行答应?

实在走投无路,他回了一趟村。范六有钱可借,可是得给他利息,要多少给多少。他不怕你还不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村之前,他心扑腾乱跳,范六心狠手辣谁都晓得。明知道是火坑,也得往里跳。这步迈出,后边会有啥情况在等着他?接住钱的一刻,他的手都是抖的。

以后大半年,他们梭子似的穿行在家和医院之间。栓子把时间看得不知道多金贵。从医院回来,只要还有一丁点儿时间,他就骑上三轮车,突突突地跑到工地上去。半年下来,到底没干多少活儿。栓子着急上火。借亲戚邻友的钱先不还,范六的钱却得赶紧还上。再说,儿子、闺女的学费要交,饭还得吃,不能拿根针把他们嘴缝上吧。栓子有次揽到个给一个公司装修办公室的活儿,以为一块馅饼砸头上了,没明没夜喜滋滋地干了近俩儿月,满心盼着可以到手一大笔钱。腿跑断了,竟没拿到一分钱,才知道公司的钱不好挣。栓子坐在那里喝闷酒,喝着喝着,哇哇大哭起来。姚芹夺了他酒瓶说,别喝了,我去。不晓得咋回事,得了一次病后,姚芹胆壮了许多。姚芹揣着她的病历,还有一把小刀。敲开公司领导办公室门,平静地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她从口袋里掏出病历,说,我患了宫颈癌,看病花了五六万,我家还欠着一屁股债,到时还不上,人家要卸俺男人一条腿哩。她从口袋里摸出小刀摁在胳膊上,今儿我来,有钱把钱给我们;没钱,我就死在这儿了。那人吓得脸煞白,一个电话打出去,不到半天时间,钱就交到了她手里。

跑半天,一粒药没买到,气泄得一丝不剩了。回到家,天还不太晌午。她在家,中午栓子是不会回来的。即使回来,她也不给他做饭。平时风风火火的,这会儿却连迈一步都困难,啥事没做,咋就没一点儿力气了?她想到床上躺着,可躺着算怎么回事?提足了劲要去死的,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这事能不了了之吗?老天爷要她死,谁能拗得过他?姚芹似乎已看到自己一只乳房正被病魔一点儿点儿吃掉,最后癌细胞扩至全身,一口一口欢欢快快地吞噬她,她干尸般躺在床上,浑身疼痛,凄厉大叫,面目狰狞可怖,几个大汉像按魔鬼一样用力按着她。

怎么就把天台忘了呢?想到天台,姚芹心情好了许多。搬进来二年了,一棵花草没种,夏天阳光暴晒后的闷热他们却充分感受到了。两口子没钱买空调,只花25元买了一只塑料壳的吊扇悬在头顶。那吊扇先天不足,连档位都没有,更像个玩具,一通上电,几只细胳膊就开始慢悠悠地舞动,根本扇不出风,悬在那里,更像个摆设。一个夏天过去,俩人身上的痱子一层一层往上摞,痒得揪心扯肺。现在,这天台终于要发挥作用了。出了屋,只用蹬上十来个台阶,一转身,再蹬上十来个台阶,推开那扇常年闭着的门,就是天台了。她有点儿自嘲,跑什么药店?买啥安眠药?不是舍近求远吗?而且自己一辈子似乎都在做着舍近求远的蠢事。爬上天台,最多再找个凳子接接脚,眼一闭,扑通一声,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多方便!

姚芹真的上了天台。还没到伏天,虽不是最热时候,防雨层已有点烫脚了。姚芹走到墙边,隔着高高的胸墙,踮起脚往下看,远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真的像蚂蚁在行走。在老天爷眼里,他们比蚂蚁还小得可怜吧。他一脚下去,是不是可以踩死一大片?姚芹需要一个高点儿的凳子垫脚,才能爬上胸墙。可她没有马上下去,不知咋回事,她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儿子、闺女。临走了,看不见他们,怎么着也得打个电话吧,她多想再听听他们的声音。他们还小,什么事都不懂,无论如何要再交代他们几句。

先给儿子打还是闺女打?她犹豫了片刻。先闺女吧,毕竟她小,更需要照顾和疼爱。

闺女没手机,姚芹有她同学的号,打给她,她再把手机给闺女。她得交代闺女,天冷天热要注意添衣去衣。闺女节俭,她清楚家里情况,但再节俭,也得把饭吃饱。大姑娘了,不要整天寒寒磣碜的,让人小瞧,时尚衣服也得买上一件两件。闺女功课好,本科毕业想读研,家里情况又让她犹豫,她得告诉她,想读就读,爹妈总有办法供她。上次闺女回来,说班里一个男生在追她,那男孩儿吧,长相、性格都可以,她也不讨厌他,可她觉得自己还小,才读大一,不想这么早谈恋爱,但他一直追着她不放,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姚芹想多唠叨几句,不想过早谈恋爱是对的,一个学生,得先把功课学好,那才是立身之本。另外,婚姻的事,是关系自己一辈子幸福的大事,一定要慎重,要有主心骨。看男人呢,不要光看外表,得知道他的内心,千万别被花言巧语骗了,另外,女孩儿一定自重,出了事,吃亏的向来都是女的……

总之,想说的话太多,一个小时也说不完。唉,不去想了,先打电话吧。翻出电话簿,手机里没存几个号,很容易就找到了女同学的电话。手都摁上去了,她又放弃了。现在这点儿正上课,闺女怎么接?即便接了,自己絮絮叨叨说这么多,她会怎么想?女孩儿心细,会不会怀疑她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最主要的是,自己一会儿跳下去了,以后每想到这个电话,闺女会不会愧疚一辈子?发一会儿怔。她想,闺女这电话,还是算了。

那就给儿子打吧。相较闺女,她其实更担心儿子。儿子内向,除了会读书,其他啥都不行。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吃不开,她怕他栽跟头。儿子最大的缺点是不好说话,见人就脸红。现在这社会是要竞争的,你学的东西再多,说不出来,谁知道?她又为他将来就业发愁。儿子性格懦弱,心眼儿还窄,从小到大,总像护犊子似的护着他,真害怕遇点儿事想不开,他会做傻事。最让她操心的还是他的婚事。儿子个头随她,矮。长相呢,又随栓子,丑。人家孩子,长相都集中了父母优点,他刚好相反,好像在故意遗传他们的缺点。每每说到他的长相,她和栓子都沉默,仿佛都是他们的错,他们要长好点儿,儿子能这么丑吗?似乎就欠了他的债。虽然读了大学,可他笨嘴拙舌的,不晓得有没有女孩儿看上他。所以,她和栓子累折骨头也要给他在县城买套房,农村父母,能为儿子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她要给儿子说,做人得刚强,不能太柔弱,遇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在学校没事练练口才,练练脸皮,别见人就脸红,尤其女孩子,是靠哄的,嘴学甜点儿。

唉,她叹口气。这些都是生就的,哪能教得出来,为这事她嘴皮子都磨破了,要能教,早教会了。儿子的电话号码她最熟,没有刻意记,但它就那么顽强地藏在她的脑子里,时不时还跑出来溜个圈儿。电话簿上存有他的号,她不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看它们一个一个整整齐齐站屏幕上了,她又不着急了。默默对着它们看,这一串数字在她眼里都透着亲近。一直到黑屏,她始终没把手指摁下去。最终,她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打啥电话?做事利索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她对自己说。

她下楼,搬了一把高脚凳上来,放到胸墙边,试试牢不牢靠,然后蹬上凳子,手抓着胸墙上的避雷针往上爬,刚爬上去,身子就摇晃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从这二十多层楼掉下去,人还不摔得稀碎,浑身血糊淋拉的,胳膊一块,腿一块?那死相该有多难看!本来要死得体面一些的,死后还要受人展览,污人眼睛,受人指指戳戳吗?她不敢再想死后的惨相了。她紧拽着避雷针,出溜翻下胸墙,哪还管地下热不热,脏不脏,歪在那里,“哇哇”放声大哭起来。哭足哭够,一个想法在心里逐渐清晰起来,她其实不想死。有那么多人和事在心上挂着,她死得了吗?首先她舍不得她的儿女,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弃他们于不顾,放心离开吗?她能让他们因为她的死愧疚一辈子吗?还有她的爹娘,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他们生养了她,还没尽一点儿孝呢,就这么急匆匆地走掉,对得起他们吗?再者说,跳下去,她是啥事都不想了,安生了,可她挖了他们的心,他们往后的日子咋过啊?仔细想想,真就得死吗?还没发病呢,能算得上走投无路?老天爷是狠,可一吓就吓死了,说出去,还让人笑呢。走着说着吧,这副担子栓子挑不起,不还有自己吗?有手有脚的,为啥非得靠别人?自己挣钱救自己的命,不行吗?退一步说,真要病魔发作了,被它折磨死了,将来谁也不后悔。

她打定主意,明天就回川菜馆上班。她重新拿出手机,她要向老板道歉,说这几天忙于检查,连假也没来得及续,真不好意思。好在检查以后,屁事没有,她又可以回去上班了。她还要向老板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随便请假,干活也踏踏实实的。肚里一阵咕噜。几天没吃东西了,咋会不饿呢?她把凳子搬下天台,回到屋里,她要给自己下两碗面条结结实实吃上一顿。

暑假,儿子、闺女都去外地打工了,两个都懂事,让她欣慰。过了暑假,一个大四,一个大二。临开学,儿子说到学校有任务,直接去了学校。闺女回了一趟家,她想爸妈。姚芹没给闺女说她生病的事。她和栓子依旧整天忙忙碌碌的,闺女基本看不出啥。在家这几天,闺女每天早中晚给栓子做三顿饭,其余时间呢,就泡在川菜馆,和姚芹腻一块。她说,妈,你累了,我替替你。她解下姚芹的围裙系自己腰里,搬把椅子让姚芹坐,所有的活儿她都替姚芹干。姚芹坐那里笑,同事们都说她好福气,生了个懂事闺女。闺女开学要走了,姚芹抓着她的手不放,感觉说不出的依恋,却又不晓得要给闺女说点儿啥。末了只说,这回要拿多少钱,你爸给你了吗?闺女说,生活费呢,就不劳你们费心了,我打工挣的钱足够了;学费嘛,还得父母大人赞助。不过,我早晚会还你们的。她说,说什么呢,爸妈的情你还得清吗?闺女说,知道你们辛苦,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你们的情是还不清,可多少总要还点儿嘛。她说,在学校一定要好好学习,别把时间耽误了。闺女正长身体,她不愿闺女太节俭,她想拿出点儿钱给闺女,让她在学校吃好点儿。也只是想想,她并没有把钱给闺女。

领第三个月工资时,老板宋先生递给姚芹一个信封,她一数,两千七百元,怎么多出来五百元?是不是弄错了?不管啥原因,不是她的钱,她不拿。姚芹又数出五张给老板,说,工资两千二百元,您多给了五百元。宋老板笑着说,不是多给的,这几个月你从没缺过勤,又干得最踏实,这是给你的奖金。姚芹叹口气说,谢谢宋老板,可惜不能再给您帮忙了,我今儿是向您辞工的。宋老板一脸懵,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工?姚芹平静地说,对不起宋老板,不该瞒您的,也是怕您知道了辞退我。三个月前体检,并不是啥病没有。我查出了乳腺癌,因为没钱看,所以,来您这儿挣治病钱来了。宋老板眼瞪得有铜铃大,乳腺癌?这可是要人命的病!搁别人,嚇也吓死了。你这人,咋说呢,心大!这么大的事都能藏得住,咋让人一点儿看不出来呢?姚芹笑笑,不是藏,你不把它放心上了,它也就不那么吓人了。老板拉开抽屉,又从里面数出一千元,递到她手里说,这是饭店一点儿心意,不多,收下吧。姚芹把钱放桌子上,说,谢谢宋老板,钱已经攒够了。对了,说是辞工,您这儿没找到人之前,我还先干着,您找到人了,我再走。宋老板说,看病是天大的事,我哪敢耽误你?找不找到人,你都不能来了。

走出川菜馆,姚芹长出一口气,感觉眼前亮堂了许多。钱到手,心上插着的那把刀,终于可以拔掉了!小艳在门口等她,拉着她手不放,泪秃噜秃噜往下掉。姚芹说,看你那样儿,咋成个泪人了?小艳抹抹泪,人家不是担心你吗?姚芹说,有啥好担心的?明天躺上手术台,咔嚓一刀下去,好了。小艳拿手捶她,你这人,咋没心没肺的。我担心你有意外。姚芹说,你害怕,病就好了?说句不好听的,真要那样了,谁也没办法。

在川菜馆,姚芹和小艳关系最好,啥话她都对小艳说,说说,心里舒服。小艳听得直掉泪。她以为说完就完了,她和小艳说了病情的第二天,小艳找到她,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来。她说,干啥?小艳说,借给你的。她说,我没说借钱啊。小艳说,我主动借你的还不行吗?她说,那我也不要,我早晚会挣够的。小艳流下泪来,这病能等你?钱挣够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你哩。她说,那你还敢借钱给我?小艳气得直跺脚,我现在借给你钱,就是要你看好病,将来还我钱哩。我孩子上着学,老公又不正干,只能拿出这么多了。说是说,她还是接了钱,她特感激小艳。她盼的不就是有钱了赶紧去医院吗?她对小艳说,艳你放心,这钱我肯定还你。小艳说,我能不信你,不信你我会把钱借你?

回到家,爬上床,姚芹踮起脚,把柜子最上面的那兜棉鞋抱下来,又把那张捆卷着的竹席拿下来,再把装着一家四口棉衣棉裤的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搬下来,统统堆到床上。这样,柜子上就只剩那两床捆束着的旧被套了。姚芹把被套解开,手伸进去,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大堆钱来。不用数她也知道,总共一万五千一百元。其中七千一百元是这三个月的工资,五千是从小艳那儿借来的。还有三千,真像白捡的一样。想想这事她就想笑。那天临出门,栓子对她说,你不是攒钱看病吗?我在新建的那个小区——就你去过的那个——不是给人家铺了地板砖吗?工钱说好的八千,他只给了五千,还有三千哩。你去要过来吧,要过来了你就拿着看病。栓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姚芹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走半天了,她还没回过神来。这人是吃错药了吧,主动跑过来给她钱?不管怎么说,那小区她得去一趟,真要有,不就节省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吗?

利用下午两小时空档,姚芹去了趟栓子铺过地板砖的小区。正好房主在,六十多岁的样子,问她什么事。她说,前段不有个贴地板砖师傅给你贴了地板砖吗?我是他媳妇。他说当时说好的工钱八千,你只给了五千,还有三千没给,他让我过来拿钱哩。房主冷笑起来,他是这么说的?这人真是颠倒黑白,打听打听,我是赖账的主儿吗?我缺他那三千元钱?他指着客厅中间那圈儿茶色砖说,这圈儿砖我让他铺成方形,他竟铺成了菱形。他用坏了我的东西,我不但没让赔,还给了他五千元钱工钱。他真不识好歹,还让你来要那三千元钱?他自己咋不来,让一个娘儿们往前冲,算什么本事!

姚芹明白了,栓子不是好心,这钱他是要不过来了,又不甘心,才把难题给她的。姚芹说,真对不起,我不清楚事情是这样,不然我就不来了。做错了事,我们脸皮再厚,也不能再要这钱。道过歉,她转身往外走,低头再仔仔细细看脚下的茶色砖,说,错是错了,不过,我看这样铺还蛮好看的。房主说,也是,后来好多人来看我家的装修,都说这图案设计得好看。姚芹说,是吗?只要您觉得行,我们就不用那么愧疚了。这事呢,也怨我,那天我在医院查出了乳腺癌,来找他要钱,他心情不好,可不就把您家的砖铺坏了吗?房主问,你?乳腺癌?看了吗?姚芹摇摇头。房主说,这么长时间了,咋会没看?能说说吗?姚芹说,您要愿听,我就说说,我一肚子话,老想对人说哩,就怕人家听了烦。当下就把自己两次得病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一遍,把房主说哭了,自己倒像没事人似的。不晓得啥原因,自那次自杀未遂之后,姚芹不会流泪了,有时想哭都哭不出来。房主说,你咋不早说呢,早说早把钱给你了。姚芹说,是我们的错就是我们的错,钱我不会要的。房主说,哪儿错了,这样铺反而更好看,也是歪打正着吧。把你手机拿出来,加个微信,我把余款打给你。真是的,一个人咋会遇到这么多灾难!

栓子下工回来时,姚芹说,我准备做手术了,这病在身上,总让人不舒服。栓子盯了她半天,才说,你……有钱了?她说,有了。他搞不清楚,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的,说有就有了?他说,我……得干活呢。她说,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做完手术,你每天只用给我买三顿饭,其他时间你都可以干活的。他说,那……好吧。她说,饭做好了,吃饭吧。

吃完饭,外边早黑得一塌糊涂,她把碗筷放在水池里洗。透过窗子一看,五颜六色的灯光璀璨着整个县城。这灯光后面是不是有和她一样的人?她想。

没让栓子陪,姚芹一个人去门诊,重新做了诊断。医生问她,你啥時候发现肿块的?她说,三个月前。医生说,三个月前发现了肿块,今天才来看?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知道晚几个月会有什么后果吗?姚芹没说话。她当然知道有啥后果,可她有什么办法?

上次治疗是在省人民医院,栓子像小跟班似的,紧张得不行。这次只能在县医院做了。回家收拾了东西,在交款处交了钱,办好住院手续,住院部医生喊家属签字时,她才打了栓子电话,让他到医院来。

住院第一天是血压、CT、抽血化验等各种检查。第二天医生找她谈话,告诉了她和栓子许多医疗风险,并让栓子在责任书上签字。对于他们来说,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俩人谁也没表现得多吃惊。完了以后她就让栓子回工地了。中午她打算回家做饭,让栓子也回来吃。还没走,电话响起来,是哥打来的,说要来看她。她问他怎么知道她住院了,他没说。姚芹估计是栓子说的。哥提来一箱火腿肠,还掏出一千元钱。这有点儿出乎意料。哥小气是出了名的,会主动拿钱?是不是栓子说啥了?哥说,知道她家困难,本来该多带些钱过来的。可自家也是一堆一堆的事,就这一千还是借别人的。钱少,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好歹是个心意,姚芹不要。哥犹犹豫豫的,还是说,亲姊妹的,你不要,我心里难受。姚芹接了钱,说,算我借你的吧,看好了病,我还你。哥没再说别的。姚芹问,这事爹娘知道吗?哥说,哪能给他们说?瞒着呢。姚芹说,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哥还没走,栓子弟媳和妹子也来了。没带礼,各自摸出一千元钱来。栓子和弟弟一家关系不好。弟弟双胞胎俩儿子,姚芹他们房子买县城后,弟弟几次提出想让栓子把家里那处老宅子让给他。这事姚芹没同意,让给他,老了他们住哪?这人啊,咋就只想着自己呢?为此,两家闹得生生分分的,好几年不搭腔。上次回家借钱,栓子就没向弟弟张嘴。没想到这次弟媳也来了。估计是栓子妹妹做的工作。他妹妹人还行,上次借她的钱没还呢,这次又拿出钱来。姚芹同样不收。妹子拉着她的手说,你都这样了,还逞强?说着泪出来了。弟媳也在说着场面话,勉强挤出几滴泪。倒是姚芹自始至终一脸平静。她说,你们强往这儿放,我就收着。说实话,我也不晓得到底要花多少,这钱只当应急了。过后,我会一分不少还你们。

下午,医生把她叫到手术室,让她躺在手术床上,几个人在那里小声说话,又拿出尺子量,并用笔打出记号。姚芹明白,他们是为明天的手术做准备哩。傍晚时候,病房来了一位女医生,说是明天手术的麻醉师。问她血压正不正常,以前有没有害过什么大病,做过什么手术,用药上有没有什么禁忌等等。又问她身边怎么没个陪护?有些注意事项得交代他呢。姚芹说,有陪护的,这不没事嘛,才叫他去干活了。女医生说,这病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重视,陪护呢,也得时刻守在身边。姚芹笑笑。晚饭后,护士过来交代,一过十二点,就不能再吃任何东西,连水也不能喝。这晚,栓子没有回家,俩人挤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姚芹没嫌床窄,她睡得很踏实。

一大早,栓子妹子过来了,帮她哥一起照顾姚芹。姚芹盼娘家来个人,可娘家没一个人来。早饭吃过很久了,还没接到手术通知。姚芹不急不躁,拉了把小椅子坐在床前等。一直到十点多,护士才通知让进手术室。栓子要扶着她,被她甩脱了,好好的人,扶什么?眼看着手术室像张开的大嘴把她往里吞,她的心才开始扑腾扑腾乱跳起来,想伸手抓住什么,可惜关键时刻什么也抓不住。一些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跳出,张牙舞爪向她扑来。这次躺上手术台,不会就真的下不来了吧?她神经紧绷着,眼前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又是闺女,爹娘也颤悠悠过来了,一声一声在她耳边喊,芹,芹,可不要撇下我们啊。眼角湿漉漉的,她不会又要流眼泪吧?

昨天傍晚那个女医生站在病床前,和她说着话,往血管里推送了一些药水。眼皮逐渐沉重起来,脑子迷迷糊糊的,医生拿手在她眼前试,她只朦朦胧胧感觉有个东西向她罩过来,女医生的声音突然就远了,她努力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姚芹感觉从未有过的疲惫。她似乎掉在了一个幽远神秘的深渊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她。她想张嘴喊叫,可发不出声。她想伸出手抓住些什么,又根本动弹不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睡了多久,几天或几个世纪?她咋就这么困呢?头脑昏昏沉沉的,意识又向更深更黑的地方滑去。为了挣钱,为了撑起一个家,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是不是几十年缺失的睡眠都被集中到这里来了?她需要继续酣睡,她不想这么快就醒来。远远地,有一个人在喊她的名字。那么遥远,像来自天边。她不想答应,可那声音一声接一声的,像在喊魂。她用力听,是爹?不像。是娘?不像。是儿子?不像。是闺女?也不像。那声音一声比一声焦急,她听出来了,是她的亲人一齐在那里呼喊。她着急起来。她得赶紧回去,她不想他们因找不到她而伤心难过。她悠悠飘在空茫中的灵魂该回归了。她用尽所有力气一挣,终于从那一层一层黑暗的包围中挣脱出来。眼前出现了一缕光明。她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她还想闭上眼睡,那个声音就像一根绳牵着她:睁开眼,别睡。她答应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她努力坚持着,再不滑向那无边的黑暗。

因为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姚芹很快接受了乳房切除这一事实。较之生命,一个乳房实在微不足道。前两天,栓子一直陪在医院,给她买饭喂饭,伺候她大小便。第三天,她便坚持下床活动,试着自己排便。她对栓子说,你忙你的吧,我这里用不着人了。栓子犹犹疑疑地说,你……行?姚芹说,你要不怕人催债,就多伺候几天。栓子脸一白,慌慌地走了。其实,看不见栓子,她反而更踏实。一天三餐,姚芹都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里去买,她是那排得长长的队伍里唯一一个穿病号服的人。

术后10天,姚芹出院了。自己收拾了东西,手里提着,走一阵,歇一阵。秋风飒飒,枝头叶子哗啦哗啦开始往下掉了。推开屋门,虚脱了一般,东西往下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姚芹有些气恼,不过几步路,就累成这样!做个手术,身体咋就垮了?

第二天,姚芹专门去了一趟川菜馆。新农合报销后还剩几千块钱,别人的钱先不还,小艳的钱得还。和人非亲非故的,已经帮了大忙。再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家的钱来得也不易。做人要懂得感恩。

小艳正在传菜,看见她,忙把她拉到一间小屋里。其他人也过来简单打了个招呼。住院时,店里的同事都去看她了,姚芹承他们的情。小艳眼窝浅,屋里剩她一个人时,眼泪又扑嗒扑嗒往下滴。姚芹把錢拿出来给她。小艳恼了,说姚芹没把她当姐们儿,以后再不理她了。姚芹笑着说,我现在看见你,比看见栓子都亲。小艳说,真的?姚芹说,当然是真的。小艳说,那你跟栓子离了,搬过来跟我过。小艳脸上挂着泪,却已经笑出声来。姚芹问店里又进人了没有。小艳说,前几天来了一个,顶你的缺。姚芹叹口气。小艳说,你要还想回来,我们一起去找宋老板。姚芹说,先不说了吧,伤口没长好,啥活儿也干不成。但她确实急需一份工作,她给自己预备了第一次化疗的钱。而以后每次化疗的费用,就得她干活来挣了。

后来,小艳给她来了个电话,说她给老板说了姚芹想回来继续干,老板说,人够了,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说吧。意思很清楚。小艳骂老板无情。姚芹说,算了。明知道有这病,他还敢用我?

到医院,先抽血化验,然后化疗。躺上床,扎好针,姚芹眼看着透明液体一滴一滴往血管里钻。直到输液结束,一切安安静静。别人都说化疗难受,看来也没传说的可怕。护士送来几瓶药,嘱咐她怎么吃。胃就在这时不舒服起来,起初似有一群小虫子在蠕动抓咬。姚芹手捧肚子坐在床上,忍受着从大脑反馈回来的种种不适。疼痛逐渐剧烈起来,似有一个人跳进胃里,使劲拖拽蹬踹,又手握棍子用力戳插翻搅。姚芹疼得直叫,汗珠顺脑门子往下爬。早上吃进胃的食物一个劲往喉咙眼里窜,来不及跑卫生间,而且全身都像被什么箍住了,根本动不了,两腿软塌塌地没一点儿力气。脸盆是早准备好的。嘴一张,汤汤水水哗一声喷出来,连气管也呛进了东西。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拉得老长。呕吐是一阵一阵的,胃里早已没有东西往外吐了,还在一个劲翻涌。最后吐酸水。姚芹感觉连胃都要被她吐出来了。这一番折腾,真像死了一次。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姚芹软软地瘫在床上,脸色煞白,除了鼻子里有股热气外,她和死人没啥区别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胃里还不时翻腾一下,但早没东西可吐了。姚芹在积蓄力量,她努力按着床,试了两次,终于坐起来。只半天工夫,眼窝深了许多。而且感觉极累,虚脱了一般,光想闭上眼睡觉。她强迫自己精神起来。喘息一会儿,挪到床边,趿拉上拖鞋,倒了半碗开水。她坚持不坐到床上去。待水稍温一些,端起碗来,喝进嘴里一小口,试着往肚里咽。胃里又要翻,她紧闭着嘴,一点儿一点儿往下顺。似有一股热流进入胃里,胃暖暖地舒服了许多。她又一小口一小口咽下些开水。所有力气似乎全用尽了,她还是没躺到床上。脸盆里的呕吐物往外窜着刺鼻的酸溲味,她得赶紧把它们清理掉。

收拾好,感觉午饭时间要过了。胃里吐干净了,却没有一点儿食欲。但她不想错过这顿饭,她知道自己急需补充营养,只有吃进东西,身体才不会这么虚弱。她一步一步挪出去,坐上电梯,下到一楼大厅,果然已没有几个人买饭。买了一只鸡腿,用塑料袋兜着。回到病房,她给碗里续了些热水,打开塑料袋,一闻到鸡腿的味道,她又想吐。她紧闭着嘴,揭下一点儿皮,放到嘴里慢慢嚼慢慢咽,到底没把一只鸡腿吃完。她害怕吃多了,再把吃进去的东西一股脑吐出来,就得不偿失了。缓一阵儿,她把护士交给她的几个瓶子拿出来,倒出药丸,随着热水吃进肚里。有了大半只鸡腿垫底,脆弱得过头的胃大概能顺利接纳它们吧。

第三天,姚芹出院了。第二次化疗的钱像块石头在心上压着,她哪里躺得住。在医院,她已经把所有熟人几乎都滤了一遍,她想不到还能从谁那儿弄到钱。能依靠的只有栓子了。谁让他们是夫妻呢?有难了就得互相扶持。她当然清楚栓子的压力,可她得活命啊!若非是这样的事,她绝不会再给他增加负担了。把住院用的一套东西放在家里。到厨房看看,只有半截切开的冬瓜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她真心心疼栓子,每天累得像牛,吃得像猪。姚芹去了趟菜市场。转一圈儿,买到几样便宜菜,又咬咬牙割了半斤肉。她要给栓子改善生活,一个家这个时候还得靠他撑着。

栓子到家时,小区路灯已经亮了,推开门,饭菜香直扑鼻子。多久没闻到这么好闻的味了!他皱皱鼻子,深吸一口气。姚芹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饭菜,笑吟吟地说,回来了,快洗洗吃饭。栓子一阵恍惚,仿佛日子又回到了几年前。好久没看到姚芹这么鲜艳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滑滑溜溜。除了有些苍白消瘦,姚芹和以前几乎没什么区别。姚芹把饭菜放在小桌上,又催他,快去洗脸啊,愣着干啥?饭菜要凉了!那样子有点儿媚,又有点儿娇羞。就像结婚前他们见面时的表情。栓子摇摇头,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要不就是姚芹病糊涂了。日子焦心成这样,咋还能有这表情?

吃完饭,栓子想抽支烟。摸摸口袋,没摸到打火机,刚想起身去找,吧嗒一声,姚芹把火已伸到嘴边了。栓子在窗边抽着烟,姚芹在厨房哗啦哗啦洗碗。烟抽完,她又从卫生间出来,柔着声说,热水调好了,快去洗洗澡吧。一天活儿下来,栓子累得要抽筋了,他只想快点儿躺到床上去。说实话,他已经不适应这种稍微讲究些的生活了。但看看姚芹一脸期待,他还是顺从地走进了卫生间。

栓子简单潦草地洗了出来,姚芹已光溜溜地躺在了床上,一股热气自小腹潮起。他想不起和姚芹多久没弄那事了,有四个月了吧?还不到五十岁的人,那事咋说忘就忘了?他感觉姚芹是故意在挑逗他,把他男人的野性又唤回来了。他咽口唾沫,仿佛眼前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忍不住多看几眼。可姚芹没给他机会,他刚挨到床,灯就灭了。姚芹是侧着身睡的,只给了他一个白白的脊背。但灭灯的一刻,他还是看到了她胸前那瘪下去的丑陋的疤痕。一丝警惕自他心中升起。

躺到床上,俩人都没动。姚芹明显感觉出了中间那段生分的距离。她本以为他会急慌慌、热烘烘、不顾一切地压上来,可等了半天,他却像个死人一样动都不动。她叹口气,自己主动吧。她慢慢往后挪动身子,挨到了他。她想把背贴到他身上,可他却像被蛇咬了一般,慌慌地逃开了。她不放弃,又挪动身子向他追赶过去。他一点儿点儿后退,她一点儿点儿前进。已经把他挤到床边,再挤就要掉下床去了。他逃无可逃。她终于贴到了他的身子,那身子冷冰冰的很僵硬。他竟然也给了她一个背。

早晨,姚芹早早起来,给栓子做饭,他还没洗好脸,饭菜已端到了桌上。他饭量大,一个馍没吃完,另一个已递到了手上。他没接,却自己从馍筐里拿了一个。他吃了饭下楼,她竟然也跟着。他说,你干啥?她说,去给你打下手。他说,你那身子能干啥?她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他不再说话。她明显看到了他的不耐烦。到了机动三轮车前,他坐上去,她也厚着脸皮挤在他旁边。三轮车突突突在街上跑一阵,一头扎进一个小区,还没停稳,她就跳下来,把泥抹、瓦刀、水管、卷尺、切割机、水平仪一股脑提在手里,像小跟班一样跟在他屁股后,等待上楼。栓子抢似的从她手里抓过几样东西,理也没理她,向一个楼盘走去。

栓子把两袋水泥拖到沙堆边,用铁锹戳破,倒在沙堆上,开始一锨一锨掺匀。姚芹把水管接好,摆放过来,又搬起远处的砖往这边挪,两块搬不动了,只能搬一块。一用劲,胸前就隐隐作痛。她咬牙忍着。栓子掺好灰,姚芹过去,拧开水管,把硬的那头插进去,往里饮水,看看饮得差不多了,再换一个地方。栓子拿尺子量瓷砖,把切割机通上电,在量好的部位切割,可手很不顺,一连切坏了两块。他显得有点儿气恼,切割机一扔,掏出烟来,坐在那里闷着头吸。姚芹想说他几句,张张嘴,又闭上了。

饮好水,姚芹不喊他,自己拿起铁锨和灰。胸口的疼痛比搬砖又剧烈一些,不过还能忍受。栓子把烟头一踩,站起来,有些粗鲁地从她手里夺过铁锨,像跟谁怄气一般,狠着劲铲起来。姚芹待一阵,拿过毛巾,想帮他擦擦汗。他突然发作了,一把把她推多远,你咋像个苍蝇一样烦人?滚,有多远滚多远!姚芹没有滚,她眼有点儿发酸,以为自己会哭,却没一滴泪流下来。她在稍远的地方坐下来,看他干活。

栓子手机叫起来。他掏出来看,脸上多了些恐慌,不想接,还是接了。里边传出的是范六的声音,这几个月又没还钱了,利息我可算着呢。攒多还不了,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姚芹清楚栓子之所以没还钱,是这几个月挣的钱,都给儿子、闺女交学费了。

栓子仿佛变成了一截木头,手机贴耳朵半天,没说话,也没动。那边电话一挂,手机却出溜一声从手里滑出来,摔到了地上。他突然蹲下身子,捧着头,哇哇大哭起来。看着他那熊样,姚芹竟然笑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指望从他这挤出点儿化疗的钱呢,看来是不可能了。她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姚芹回了一趟村,找到村主任明喜,说了自己情况,希望能得到帮助。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明喜很同情她的遭遇,说镇里有临时救助项目,你可以申请的。真的?姚芹眼一亮。明喜说,当然是真的。姚芹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明喜说群众有了困难,他当主任的,怎么着也得伸手拉一把,并表示,愿意同姚芹去一趟鎮政府。

到了镇政府,明喜轻车熟路,先带她找到副镇长。按明喜的安排,姚芹见了副镇长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姚芹哭不出来。明喜多次给她使眼色,她就是不哭,只是把两次病历拿出来,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说自己两次看病花了多少钱,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外面欠着钱,第二次化疗一分钱没有,实在走投无路了等等。明喜似乎比她还激昂,口吐白沫,添油加醋地帮她说了许多好话。最后,副镇长给她批了一千元钱。姚芹感激得要跪下来磕头,被人家拦住了。出了门,明喜高兴地说,这是我见过批得最多的。又带她去找民政所长。民政所长说,钱还得到财政所统一去报,才能给她。姚芹脸上露出为难,离家几十里,回一次村不容易。明喜说,得,送佛送到西,钱我先替你垫上吧。从口袋里掏出钱,数出一千给了她。

有这一千块钱在兜里揣着,姚芹踏实了许多。上次住院,报销了几百。加在一起,只缺几百块钱了。有什么办法弄到这几百块钱呢?别人指望不了,只能靠自己了。想了两天,她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捡破烂。可这事被熟人撞见了,实在难堪。她就找了一个大口罩捂脸上,背一个鱼皮袋出门。她还想跑远点儿,免得被人看到。走着走着,生起自己气来。命都没有了,还要啥脸面?再说,靠双手捡破烂挣钱,不偷不抢的,有啥丢人?她一把扯下口罩丢到垃圾桶里,也不跑远,就在小区附近转悠,遇到空瓶子捡起来,遇到随手乱扔的包装纸也捡起来。

捡破烂最好的方式是翻垃圾桶,趴在上面,探进半个身子,用手去翻,只是味不好闻,酸腐臊臭的,苍蝇嗡嗡乱飞,但收获也大,有时,在一个垃圾桶里就能翻出十几个矿泉水瓶子。捡够一袋,姚芹回一趟家,倒在客厅里,再出来。到天晚时,进行分类整理,再分装在不同的袋里,找一根棍子挑到废品站。运气好时,一天能卖三四十块钱。就是脏,一天下来,浑身臭烘烘的,每天都得冲一次澡,水哗哗地流着,实在有些心疼。有一天洗澡时,手一揪头发,揪下一大把。她明白自己脱发了。上次手术后没有脱发,这次怎么脱了?唯一的解释是,上次用的药好,这次用的是最便宜的药,毒副作用大吧。

姚芹给外甥女小丽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在网上购买假发。小丽发了图片让她看。她说,只要便宜就行。假发快递回来,戴在头上试试,还行,就是颜色有点黄。黄就黄吧,也赶次时髦。最主要的是便宜,才三十五块钱,多合适!到理发店,她让人理了个光瓢,戴上假发一照镜子,自己不认识自己了。

第二次化疗,受了和上次一样的罪。化疗后还得在医院监测、检查。身体稍微好受些时,她拿出手机翻朋友圈儿,突然看到“老猫”一则消息:锦绣梅庄物业进驻,急招一批保洁人员,有意者请联系。锦绣梅庄是哪个小区她不清楚。再看“老猫”这人也有些陌生,她微信朋友本来不多,但这“老猫”啥时候加的,却没一点儿印象。翻到对话框,找“老猫”,两人没有对话,对方只给她转过一笔钱,她一下想起来了,“老猫”不就是栓子把茶色砖给铺错的房主吗?他那小区姚芹去过两次。姚芹反复看了好几遍消息,心里怦怦乱跳。她现在多需要一份工作,真是雪中送炭啊!问题是她身体能不能吃消。最后她想,不试试咋知道?怎么着也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他们真用她,她就先干两天,干成了干,干不成放弃了也不后悔。她按后边的电话打过去,对方说,你明天过来吧,先面试,面试合格就可以上岗了。

第二天姚芹刚好出院,她刻意打扮一番,麻麻利利出了门。路有点儿远,好在秋意已浓,挺适合走路。路边一些空瓶子在诱惑着她,她没有低头去拾,她想,回来时这些瓶子还在,那就归她了。到锦绣梅庄,看看时间,整整用了四十分钟。走得有点儿喘,鬓角也挂了汗。她不急,坐下来喘匀,才向物业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坐着两个穿制服的女人。面试很简单,搭眼看看她年龄、模样,又问她愿不愿意干保洁,就算通过了。然后拿出一张表让她填。填完表,年轻些的女人说,你跟我去转一圈儿,熟悉一下环境,我告诉你卫生区范围。路上,年轻女人告诉她她要负责的是6-10栋楼的卫生,每栋楼楼前空地要打扫,电梯要打扫,每层步梯要用墩布拖,扶手也要拿毛巾擦拭等等。算简单的岗前培训吧。

正式上班时,领到一身橘色工作服,一辆小推车,摆放着笤帚、水桶、墩布、橡胶手套、毛巾等。姚芹穿上工作服,一栋楼一栋楼开始打扫。拿笤帚清扫时,每扫一下,都要牵动胸前肌肉,免不了隐隐作痛,那痛是丝丝缕缕的。到拖地、擦扶手时,也会疼,但不剧烈。忙半天,才打扫完三栋楼,还有两栋,只能下午打扫了。姚芹感觉虽然累,但劳动强度不是太大,身体能够承受得住,她决定,这份工作她干了。下午两栋楼,不那么紧张,干完还有一段休息时间。年轻女人前前后后检查一遍,对她的工作表示了满意。姚芹清楚这份工作对她多重要,能不好好干吗?

第三天起床时,胳膊有些疼,姚芹一看,胳膊窝连带着上臂都有些肿。她吓了一跳,会不会扫出问题了?一个人默默坐着出了会儿神,心一横,是死活不成,但工作不能丢。她跑药店买了几天消炎药,吃了几天,竟然消肿了。真是一场虚惊。

这是个相对高档的小区,每天打扫,都有各种纸箱、瓶子被装到垃圾车上运走,姚芹感觉实在浪费。熟了以后,她对年轻女人说,我能不能把垃圾桶里有用的垃圾捡出来?年轻女人说,可以,但有两点,一是不能影响工作,二是不能把地面弄脏。听了这话,姚芹甭提多高兴,恨不得抱住年轻女人亲一口。姚芹自然不会影响工作,每天下午干完活儿,她才开始翻垃圾桶,不但不把地面弄脏,她还把小区垃圾车推过来,就手把那些需要丢弃的垃圾倒进去,这样一弄,把别人的工作也捎带着干了。

月初发工资,因为没干够一个月,姚芹只领到一千二百块钱,但捡垃圾还挣了九百三,加上上次报销的钱,她手里有近三千块钱了。化疗需要两千,还余八九百。她决定给儿子、闺女各发二百元红包。

马上第三次化疗了。姚芹请刘嫂吃了顿饭,要了两碗烩面,一盘青椒肉丝,总共不到五十元钱。刘嫂负责1-5栋楼的卫生。姚芹说自己娘病了,得去伺候娘几天,想请刘嫂帮三天忙。回来后,她让刘嫂歇四天。刘嫂啥话没说。姚芹知道了她是个贪小便宜的人,以后要少打交道的。

一天正扫地,姚芹感觉一个人在看她,一抬头,還真有个人,歪着头,死死地盯着她看。姚芹一眼认出来,这人是给她提供了信息的“老猫”,可惜他不知道。“老猫”说,你咋看着这么眼熟呢?姚芹说,你好眼力,我们确实见过面。我是给你铺地板砖那师傅的老婆,同你要过钱的。我叫姚芹。“老猫”拍拍头,说,想起来了,可你咋变样了?姚芹说,我买的假发,化疗后头发掉光了,只能戴假发。“老猫”说,这几天老见你在那儿摆弄垃圾桶,心想,这人谁啊?打扫着卫生,还连带着捡垃圾,得多稀罕钱呢。没想到是你。你做手术没几天吧,就跑出来干活了?姚芹说,我家情况你清楚,不怕你笑,我是为自己挣化疗钱来了。“老猫”说,两次癌症都打不倒的人,我敢笑你?对了,后来又发生了啥事,你能不能给我再讲讲?我闲着没事,老想听个故事。姚芹说,我得先工作,忙完了,我给你讲。

“老猫”真有耐心,一直在不远处等她。姚芹过去,看到他脚边整整齐齐捆着一摞拆分好的纸箱,还有几十个空瓶子,这些空瓶子大都脏乎乎的。看见姚芹,“老猫”说,这些是给你的。姚芹问,哪儿来的?“老猫”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说,纸箱是自家的,这些瓶子,大多是拣的。听故事不得耽误你时间吗?算补偿你的吧。姚芹像上次一样,平平静静地讲,听着听着,“老猫”又哭起来,抽抽搭搭的,像个孩子。哭过了他问,你咋不哭呢?姚芹说,我不会哭了,我也想哭,可怎么使劲,就是哭不出来。“老猫”说,你这人真坚强。

隔几天,“老猫”又找到姚芹,说,你的事真让人发愁,我想了几天,想到一个办法。我在菜市场有两间门面,租给别人批发蔬菜,再过几个月就到期了,到时租给你,肯定比在这里当保洁挣得多。姚芹说,我可没钱给你交租金,再说,我也不会批发蔬菜啊。“老猫”说,这些我都为你想好了,租金呢,先不收,你什么时候挣到钱了,再给我。再说批发蔬菜,我教你啊,我以前就是批发商,有经验有门路,孩子们成家立业后才收手的。本想着劳碌了大半辈子,得好好歇歇了,谁知道闲下来更无聊,老想找点儿事干。你要接手,我免费帮你牵线搭桥。姚芹认真想了想,说,谢谢您的好意。栓子贴砖能挣到还范六、房贷和孩子上学的钱;我呢,打扫卫生,再捡些垃圾,化疗的钱够了,還有盈余,所以,不操那份心了。“老猫”替她着急,你再想想?干蔬菜批发,不比这辛苦多少。姚芹笑着说,我还有几次化疗得做,批发蔬菜,现在真做不了,等以后吧,想做了,少不得麻烦您。非亲非故的,她其实是不想承人家这么大人情。

寒假俩小的都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闺女问她川菜馆干得好好的,咋就跑去干保洁了?她说,在川菜馆,每天早不早,晚不晚的,不如保洁轻松,所以就换了。

干保洁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休息时间,年三十,甚至大年初一,姚芹都在忙工作。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得保证人家干干净净的。好在儿子、闺女大了,每天下班回来,饭菜都热腾腾地在碗里盛着,只等她吃了。初二回娘家,一大早儿子、闺女都去帮她打扫卫生,九点多一点儿,五栋楼保洁全部做完。过年公交车不停运,到娘家,还不到十一点,捋起袖子帮爹娘包饺子,做烩菜,开开心心吃了一顿饭。又坐下同他们唠了一下午嗑,太阳挂在树梢时才往回返。

本来到了化疗时间,可决心要瞒着孩子,姚芹就有意推迟几天,孩子们开学走了,她才忙不迭地往医院赶。

化疗做到第八次,桃花已经开败了。医生说她恢复情况良好,身体也比一般人强壮,抗病力自然就比别人更强一些。另嘱咐她,几个月后再到医院做复查,如果检不出癌细胞,基本就视为痊愈了。半年多时间,姚芹不但挣到了化疗的钱,还还了做手术时欠娘家哥、栓子妹子和弟媳的钱。她又到二手市场买了辆自行车。骑车上下班,不到二十分钟,快捷了许多。更让她高兴的是,她给儿子、闺女各转了一千元钱,儿子、闺女在手机里一个劲地说,谢谢老妈。

姚芹真正体会到无债一身轻的滋味了。太阳落山,小区门口音乐叮叮哐哐响起来,好像在催人下楼。丢下碗,忙了一天的女人们都出来了,和着音乐,扭扭摆摆。姚芹也学会了下楼转转,开始只看,小龙奶奶招呼她,过来跳吧,没人笑话的。姚芹就过去了,比猫画虎跳了几次后,竟也像模像样起来。有一天小龙奶奶甚至对她说,城区举行广场舞比赛,她们小区也要组个队参赛,问她愿不愿参加。她说,我胡乱跳哩,不晓得中不中。小龙奶奶说,中。她说,只要中,我就参加。

一天,突然接到栓子电话。从查出有病那天起,栓子从没给她打过电话,怎么想起给她打电话了?按开接听键,里面是栓子慌乱而痛苦的声音,我……大拇指……被切割机……割掉了。愣了片刻,姚芹冷静下来,她说,赶紧用毛巾包扎一下伤口,把断指也包起来往楼下走,我这就打120。打了120后,姚芹立刻又拨通了栓子妹子的电话,说她哥的手让切割机切了,让她马上赶到县医院。姚芹边打电话边往外走。路边正好有辆出租车,手一招,靠了过来。

到医院,等了一会儿,救护车才把栓子拉过来。急诊科正对栓子伤口进行处理,栓子妹子也到了。姚芹说,这里交给你了。我得出去一趟。栓子妹子说,你干什么去?姚芹说,我弄钱去,钱弄不来,你哥手指接得上?

上了出租车,姚芹说自己是去拿钱救命,让司机有多快开多快。姚芹要回村去找范六。不知咋回事,她一直有预感,栓子迟早得出事。

推开范六家门。范六疑疑惑惑的,你找我……还钱?姚芹说,借钱。范六说,上次借的没还完,又借,咋回事?姚芹说,栓子大拇指让切割机切了,得马上手术。范六不说话,从口袋掏出烟来抽。姚芹说,快点儿,人在急诊室呢。范六还是不说话。姚芹明白了,人家这是不愿借。姚芹说,怕我还不起?范六尴尬地笑笑。姚芹说,我不有胳膊有腿吗?大不了你把它卸下来。范六说,我那不唬人吗?谁敢真把人胳膊、腿卸下来!姚芹说,我的事你也知道,癌症都没能把我怎么样,我还能还不了你钱?这么说吧,只要不死,欠你的钱我一定还。范六说,你一个女的能说这话,我服气,但每担生意都得做实。这样吧,把你城里房子押上,我就借钱。不定期限,啥时候挣到钱啥时候还,保证不催你。姚芹说,房子我押。不知咋回事,她胆子越来越大。

姚芹和栓子妹子轮流在医院伺候栓子,姚芹夜班,妹子白班。白天呢,姚芹照样去做保洁。有一天碰到“老猫”,姚芹说,门面同人续租了吗?“老猫”说,没呢,还有一个月到期。你不是不租吗?咋问起这事了?姚芹说,栓子的大拇指让切割机切了,我得挣钱啊。“老猫”问,做蔬菜批发,你有本钱吗?这一问,姚芹愣了,她咋没想到这点儿呢?“老猫”说,这样吧,本钱我出,生意你做,挣到钱呢,咱二一添作五。姚芹说,你是可怜我吧?“老猫”说,可怜你?我有资格吗?这么说吧,我看准了你能挣钱,我是让你帮我挣钱哩。你要觉得你能帮我挣到钱,这事你就答应下来。姚芹说,中,你相信我,我就帮你挣钱!

栓子出院后,姚芹才知道小龙奶奶在小区门口堵她几天了。小龙奶奶说,你这人咋回事,这么多天不露面,参赛队组好了,就差你一个人。你到底参不参加?姚芹说,参加,咋会不参加呢?小龙奶奶说,那好,吃了晚饭你到小区门口,我们排练,争取拿个大奖。姚芹说,好,我一定到。

责任编辑 杨艳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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