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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小戈

2023-04-20闻冰轮

西湖 2023年4期

闻冰轮

1

小区封控了!

听见窗外传来嘈杂声时,我正对外卖小哥发着脾气。我点的外卖中,那盒苦菜瘦肉粥泼出来一半,满袋子都沾着黏黏的粥汁,几个餐盒上也弄得一塌糊涂。

今天我特意从两家不同的餐厅点了生煎包、白灼菜心、叉烧、苦菜瘦肉粥、酱汁凤爪。叫一次外卖吃两顿,为的是这个周末宅着不出门,赶紧完成我那个外资公司老板等着要的风控报告书。

对不起啊,我没发现,我以为商家的饭盒密封得很严。

以为?这个词让一股火气从我心中升腾起来。这粥泼了一半不说,拿出来我的餐桌就要被弄脏,难道还要让我先清理一遍所有餐盒,才能吃上午饭?

你看这样商量行么,我用微信转五元钱给你作赔偿?

尽管他戴着口罩和头盔,但傲慢与冰冷从露出来的眼睛里、从说话的腔调里,毫无遮掩地透露出来。

我的气愤几何级升腾起来。

五元钱?我厉声说,你觉得五元钱很多吗?

我知道外卖哥跑一单也就挣五元钱。我天天点外卖,外卖小哥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算我白跑行么?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

他的话语零温度,边说边摊摊手耸耸肩。

这不是钱的事!我提高了嗓门。

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赔罪还是下跪?他语调里竟然有了愤懑,眼睛从口罩上方射来一缕寒光。

我被彻底激怒了。

我要给你差评!

差评?好啊,你给呀。他僵着脖子斜仰着头说。

他竟如此无赖,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他语气忽然激昂起来,是的,我们送外卖的最怕差评。你给呀,给了差评我就彻底躺平。我累了,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我愣在那里,他语调里怎会有彻骨的悲凉?

这时,楼下响起小区封控的叫喊声。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我转身三步两步冲过客厅到了阳台上。从十楼推开窗朝下望,小区空地上是一排穿着白大褂的人,一字排开像严阵以待的士兵。在他们前面是小区乱糟糟的人头,叫嚷声和争吵声源源不断,听得最清晰的音节就是“封控”二字。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封控,禁足,隔离,这些词汇缓缓地从脑海的空白处飘过,这原本只属于微信、抖音、朋友圈、小视频的字眼,以为跟自己没有直接关联,万没想到此时此刻,就将成为我的亲身经历。

楼下大喇叭的声音忽然响起:居家隔离七天,不准出单元门,医护人员每天上门做核酸,若有外来者必须立刻在业主群申报……

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不多一会儿,小区里除了静默的大白,已看不见任何住户的身影。有辆类似消防车的车开了过来,喷洒着水雾。空气里顿时飘荡起一股诡异的气味,像酒精,像消毒药水,还像某种被煮沸的中药。我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有这股味道。我急忙关上窗户,又关上阳台门,害怕这股气味会把病毒撵进房间。

七天!一个只点外卖从不在家储备食品的人,该怎么熬过这七天?

崩溃啊!整个脑子里是轰炸机的嗡嗡声。

2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

我的心顿时紧张得要从喉咙里跳将出来,会是大白吗?

谁?谁呀?

是我,一个刻意压得低沉的声音带着央求的语气道,是我呀,刚才给你送外卖的,你快开门。

这才想起这屋子里刚才有个外卖小哥。你怎么还没走?

我的电动车钥匙落你这儿了。他低声说。

我低头环顾门内四周,没看见你的电动车钥匙呀。

求求你了,开门吧。他央求的语气更加急迫,我钥匙真的掉你这儿了。

我犹豫着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他顺势强挤进来,用力之猛,险些把我推倒。

他并没有去找他的车钥匙,反手重重關上了门,用整个身子将门紧紧顶住,呼呼喘着粗气。

你想干什么?我惊叫起来。

他扑过来捂住了我的嘴,你千万别叫唤!我只想借你这地方躲躲。

我急步往后猛退,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一把扯掉戴着的头盔和口罩,蹲下身急声问:你有没有摔伤?

我的心霎时像被一只手猛捏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紧缩感让我一阵抽搐,呆呆看着他。

对……对不起,我骗你的,我没掉车钥匙,我……我不能被拉去隔离。他说得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了先前那股冷漠傲慢劲儿。

我仍然坐在地上没有起来。

世上怎会有个人长得与江浩如此相像?我怀疑自己在梦游。他们脸上的表情神似得如出一辙,讲话时眉头微微一皱,嘴角朝左边扯动一下,喉结上下滑动,像一只新生小鸟在胆怯地拍动翅膀。

你……你是不是受伤了?他朝前探了一步,又犹豫着退回了原地,目光惊恐地望着我。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看屏幕有没有摔裂。

你不能打电话!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我吓得一声尖叫,手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噗通一声,他直直跪在了地上。

求你了……我一个同事送外卖时被封在小区,结果被大巴拉去隔离了21天。出来后,公司要求他居家隔离7天再来上班,7天过后,公司解雇了他,现在他生活都没着落。

我呆呆望着他的脸。一双细而长的眼睛,眼角朝鬓角微微挑上去,深入浓密蓬乱的头发中。颧骨微高,薄而紧张的嘴唇在话语短暂停顿时习惯性朝左边一扯,我的心又跟随着抽搐了一下。

如果我真被拉去隔离了,他继续低声道,那些费用我不吃不喝一个月也挣不回来。我不能没有工作啊!我若不按时给老家的爷爷寄钱,他就要饿死!我若不能按时归还信用卡贷款,以后就永远不能贷款!我不能被拉去隔离啊,求求你啦!

我想去捡地上的手机,看见他惊恐的眼神,便停住了动作,低声说:我们两个陌生的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居一室?

他眼眶忽然一红,沙哑着嗓子说:还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姑娘等着和我结婚,我们的婚礼定在一个月后。你不同情我,你同情一下她吧。

婚礼!我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被这个词忽然击中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我不敢去看他的泪眼,恨恨地说:你快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你答应了?他仍旧跪着问。

我没吭声,鼻子一酸,泪水涌出眼眶。

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疾控中心的,有人在家吗?

他刷一声站起来,满脸惊恐。

我一把将他推进了卧室。

3

打开门,一名大白走了进来,打开印有红十字的药箱,拿出棉签说,把嘴张开。

我顺从地张开嘴,感觉棉签在我喉咙处一阵鼓捣。他将棉签放入一个试管里,装进药箱,关上,转身走了。

肚子开始咕咕喊饿,所有的饭菜都凉了,我狼吞虎咽吃下三个生煎包。

抹抹嘴抬起头,发现他像截木桩直直立在我面前。我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何竟把一个大活人忘记了。

我找来一次性拖鞋扔在他脚下说:瞧你都把我的地板踩花了!换鞋,洗手,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另外的房间你不能进去。晚上你睡沙发。

他听话地点点头,换好拖鞋洗了手,走回餐桌边坐下,望着窗外发呆。

那与江浩神似的侧影又令我心头一颤,忽然就有些不忍,把生煎包推到了他面前。

他拿起一个,吃得很慢很慢,像是要在细细的咀嚼中检验出这个生煎包是由什么分子构成的。

楼下传来大喇叭的声音,通知每家派代表下去领配送食品。

单元门厅里站满了住户代表,一个大白让住户在登记簿上签字,另一个大白一边分发食品,一边大声说:这是你们三天的口粮。

回到家打开袋子一看,一袋米,一块猪肉,五个土豆,两根莴笋,三个西红柿,还有几根黄瓜。

他走过来,满脸好奇看袋子里的那些东西,竟欢喜地说,封控期间能领到这些真好呀。

我白他一眼,我又不会做饭,生吃呀?

我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刷刷点了一大堆外卖。下单时,一行猩红色的字忽然跳出来:因疫情管控,您所在地区无法配送,请重新选择收货地址。

脑袋瞬间胀得老大,像被水泡过一样。我换到别的App平台下单,同样地,一行无法配送的字样跳出。我依然不甘心,又进入新的购物平台,这里没有饭菜可点,我点了一堆速冻饺子、冰冻牛排、坚果、点心。万万没想到,显示出来的依然是无法配送!

崩溃啊!我颓然靠在沙发背上,世界末日就要到来,我觉得死的心都有了。

你怎么啦?他站在了我面前,手里居然提着那个食品配送袋子。

你还是走吧,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留在这里也是饿死。

他居然绽开了笑容,从见面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那笑容仿佛一个终于找到舞台的演员,或者一个终于有了画笔的画家。

我可以派上用场啦!我来负责做饭。

你会做饭?我腾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莫非你们住高档社区的人,都把做饭当作天大的事?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我们这种人,就不需要外卖这个职业。

他提着菜朝厨房走去,忽又折返回来问:你不会连做饭的家伙什都没有吧?

一个饭都不做的人怎么可能有家伙什!

刚说完,忽然想起来我其实是有家伙什的。与江浩结婚前,我们专门买了整套的锅碗瓢盆,还是名牌的,但封都没开,这场婚姻就结束了。

他帮着我从储藏室把落满灰尘的纸箱抱到客厅,拆封后把它們弄到厨房,忽然目光沮丧地走出来,

这饭恐怕还是做不了。没有油,没有盐……

我呆住。

他挠挠头,皱皱眉,说,你能不能去找邻居借一点?我们在农村时,家里缺点啥,都是跟邻居借。

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平日里见面招呼都不打,怎么向人家开这个口?

他哀叹一声,你们富人之间莫非都陌生成这样?

请你说话不要那么刺耳,我也不是什么富人。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门一关谁都不管谁。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得厚着脸皮去找邻居把油和盐借来,否则我俩都要饿肚子,七天时间啊。

我犹豫再三,心一横牙一咬说,我试试看。

这是一梯八户的高层住宅的十楼,我住的是1号房。我的目光从2号看到8号,又从8号看到2号。五年了,这些与我同一楼层的人,为什么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呢?

六号房摁了三遍门铃才有人来开门,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将瘦削的身子倚靠在一副拐杖上。他头发蓬乱满脸胡子茬,年龄模糊在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他的手机上还响着剧烈的打斗声,我对那声音太熟悉不过,是江浩最痴迷的王者荣耀。

望着他腋下的拐杖,我嗫嚅着说明来意。他耸耸肩说:我从来不做饭,骨折后窝在这里吃了一个礼拜的方便面了。你是不是没东西吃了?我给你几盒。

我急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比我更需要。

我摁响了8号房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听我结结巴巴说明来意,她转身回去不久就提着个袋子出来递给我,这瓶菜籽油是还没开封的,盐你先拿这半袋去用,再给你一瓶醋一瓶酱油,做菜不能缺了这些啊。

啊呀,阿姨!油只需倒半瓶给我就行,酱油和醋你们留着吃啦。我就两……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的。

一个皮肤白净的富态女人来到老太太身后,别客气,咱家的库存就是封控两个月也够吃。你们这些小白领每天就是喜欢点外卖,遇到突发事情抓瞎了不是?她说着又拿了两个洋葱塞入袋子里。

我对老太太连声道谢,她关门前说了一句:以后缺啥就过来。

心里一暖,眼睛湿湿的。在这里住了五年,今天头一次,觉得这幢冷冰冰的建筑是有温度的。

4

我们的晚餐是中午没吃完的外卖,他刻意吃得很少,一脸郑重地说:你一个人的口粮我们两个人吃,每顿吃个半饱才可以维持生活,那些配送蔬菜明天再用。

我悲哀地预感到自己在未来几日,都要半饥半饱地过日子。

天色渐渐黑下来,忽然接到公司副总的电话,她看见了我在公司微信群汇报自己已被封控,语气严峻地说:公司同意你居家办公,风控分析报告书必须在下周内拿出来,老板急等着要。

一周?她不会不知道那是多大的工作强度吧!但那不容置疑的口吻,比大喇叭里的语调还要生硬。老板固然等着要报告,但她故意刁难的成分占了八成。去年我被老板直接调到她分管的中心业务组,从第一天起,她就随时在为难我,同事悄悄告诉我说这个位置是她原本早就设计好安排给自己侄女的。

我长叹一声,有什么办法呢,毕业后奋斗十年才得到这个令人羡慕的岗位,再辛酸再委屈我也得死死保住它。

把电脑打开,发现居然没有wifi!手机也忽然没有了信号,莫非断网了?一阵比禁足还窒息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心悬到了嗓子眼。怎么可以没有网络呢?没有网络,风控分析报告书完成不了,虎视眈眈的副总一定会借机炒我鱿鱼!

借你手机用一下,网络断了,我的手机也断了。我急急来到厨房找他,他此刻正清洗着那些崭新的锅碗瓢盆。

我……我已经把卡拔了。他遲疑地回答。

你拔卡干吗?

不能让人知道我躲在这里。他声音里含着某种真实的恐惧。

一个外卖小哥居然懂得这个?我觉得只有电影里的特工才会这样做。

我转身回到客厅,把电视柜下方的路由器拉扯出来,看见几个小灯幽幽闪烁着。以前网络出现故障时,江浩拉出它来摆弄一下就好了。而此刻,那一排小灯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一筹莫展,沮丧得想哭。

我来帮你检查一下。他不知何时竟站在了我身后。

你会修网络?我好生吃惊。

应该会,你把电脑给我用一下。说这话时,他已蹲下身来,把路由器背后的盖子打开了。

看着他的手指娴熟地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他身上那件外卖服鲜艳的黄色明晃晃刺着我的眼睛,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请你来输入一下wifi密码。

19871122。我大声说。这密码是江浩的生日,两年前他搬走后一直没改过。我自己不会修改,也懒得找人来修改。那个黄昏,我俩再次为吃饭洗碗打扫卫生等琐事吵得不可开交,我大声嚷出一句:离婚吧!他愣了三秒钟之后高声说:离就离!

十指如飞,噼里啪啦。一个外卖小哥居然可以如此娴熟地操作电脑,这场景太魔幻了。

你现在应该可以上网了。他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

我查看电脑,千真万确又有了网络,我顿时有种被拯救的感觉。

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技能!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有了几分亲近。

很意外吗?一个会修网络的外卖哥。他咧了咧嘴,表情凄凉。你这路由器该换代了,信号随时会丢失。下次再遇到掉网,你就拔掉电源五分钟,然后再插上。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技能的?

学校啊。

什么学校?

他没有回答我,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

我不依不饶跟了过去,摊在他手边的是约瑟夫·A.安吉洛著的《太空先锋:卫星》,我瞪大眼睛问,你在看这本书?

嗯,从那里拿的。他用手指了指屋角的书架。

你确定你能看得懂?这是江浩最津津乐道的一本书,那些深奥的文字和尖端的科技术语我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不知为何没有被带走。

他做了个意义不明的表情,一字一句说:我的专业是微处理器与嵌入式系统。

我眼睛瞪得更大,哪个学校毕业的?

D大学微电子专业,硕士。他目光里闪过一丝骄傲。

硕士?硕士送外卖?!

这年头拼的不是文凭,拼的是爹!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农民。他们很早就去省城打工,我从小是爷爷带大的。母亲跟一个老板好了,父亲把这个老板打成重伤,现在还在坐牢。我是村里历史上唯一考取重点大学的人,更是唯一的硕士。又怎么样呢,这城里哪有那么多嵌入式系统等着我去处理?

他说话时目光聚焦在远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从毕业就开始送外卖?

用了大半年时间,虔诚地追随那些噩梦般没完没了的招聘会,不断迎接社会给我的耳光,打完了左边又送上右边……爷爷中风后偏瘫了,请了个亲戚照顾他,每月月底我就会收到催要生活费和照顾费的微信。

说这些时,他那双细长的眼睛,迷茫而无望。

对啦,你有权知道我姓甚名谁。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我。

眼前晃过戈松、1994年这些字符,我吃惊地看着他,你才二十八岁?还以为该叫你老戈呢。

生活摧残的,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没有爷爷,我也想躺平,摆烂。

你女朋友做什么工作?

他脸色忽然一变,重重地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眼眶竟噙满泪水,脸上是货真价实的痛苦,嘴巴却紧紧抿着,好像害怕稍松开一丝缝隙,鲜血就会从那里喷涌而出。

我不敢再问什么,将身份证还给他,重重叹了口气,我叫吴琳琳,生活也在摧残我。刚才副总又发信来催了,如果不能按时完成风控报告,我就要被炒鱿鱼,下个月的房贷就还不出来。

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他揩干最后一丝泪水,表情诚恳地看着我。

你?我半信半疑问,你会做数据统计表格吗?

建立个Excel表格,设计几道公式,你把数据给我就可以自动生成。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像个高手面对初级进阶游戏。

开始干活了,他建表格,我查找数据,果然事半功倍。一起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完成了风控报告中最繁琐的那部分。

5

吴琳琳,你能不能来帮我打打下手?

他没有叫我吴姐而是直呼其名,让我莫名地有些开心。

原本空荡荡的厨房竟变得热火朝天,刚开封的锅碗瓢盆已被清洗干净排列起来,砧板上切好的鲜猪肉被均匀分成三等份,戈松正忙着把另外两份肉装入保鲜袋,大声说:这是明后天的主菜,特殊时期,我们得计划着吃。

我发现他在厨房里是有活力和动能的,一回到客厅,要么坐着发呆,要么满面愁容。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过日子嘛。

每天努力活着是因为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继续活着。

我不知如何应答。

原本想做个猪肉小炒,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做个串荤。一个人的饭菜两个人吃,得委屈你了。他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帮我削根莴笋好吗?

怎么削?

把皮削掉啊。

我极不情愿地找来一把刀,削得笨手笨脚。

你怎么能这样!他一声惊叫,一根莴笋被你糟蹋得只剩半根了!

我将惨不忍睹的莴笋往灶台上一扔,告诉过你啦,我不会做饭。

我教你啊!他拾起莴笋往我手里一塞,慢一点,把皮削得尽量薄。

大学应该开设一门做饭专业。我说。

专业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在学校里戴的一顶象征性的破帽子,一毕业就要扔掉的。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淘米煮饭,将洗净的黄瓜拍扁。

不对!社会的发展需要各种专业对口的人才。我反驳道。

专业?他哼了一声,专业与工作,工作与赚钱,消费与需要,需要与内心,永远都是不对口的。

我无言以对,默默把削好的莴笋递给他。

他把拍好的黄瓜装入盘,说,没有葱姜蒜,炝黄瓜怎么调味去腥啊?对啦,你去借油盐时人家不是送过两个洋葱?

我听不明白洋葱与调味去腥有何逻辑关系。

赶快帮我切一个。

我去袋子里找到洋葱,冲洗净,放在砧板上一阵乱切,一片片的洋葱应声散开。忽然,眼睛一阵针刺的痛,我闭着眼睛一声尖叫。

听见不锈钢盘子掉在地上的声音,他一下子冲到我面前,大声问,切伤手了?

我指指泪如泉涌的眼睛。

哦,是洋葱辣了眼睛。他口吻忽然变得轻描淡写。

快给我找眼药水!

他没动窝。

我尖叫,我要瞎了!

他手忙脚乱扶着我走出厨房,将我安放在沙发上,急声问,哪里有眼药水?

我紧闭着眼睛,耳朵里钻进他奔入卧室的慌乱脚步声。

仰起头,一滴冰凉,但药水没进入眼眶,而是顺着我的脸颊滑下。嘴里泛起苦涩的药味。

你别那么紧张,把眼睛睁开。他说。

疼痛与火辣着的眼睛,怎么也无法睁开。

我的脑袋被按到沙发背上,一只手轻轻掰开了我的眼皮。他凑得很近,一股陌生男人的气息让心跳忽然快了几拍。我听见他急促的鼻息,掰我眼睛的手在微微颤抖。

眼药终于滴入了眼睛,他叫我转动一下眼球,声音里带着颤抖,问我还火辣吗。

还是有点辣。

两只眼睛里又分别滴入了眼药,他再次让我转动眼球。

一阵清凉,疼痛终于消失。

你休息,我去继续做饭。我刚刚睁开眼的一刹那,他逃跑似的转身离开。

鼻翼间残留的那抹男人气息让心中涌起一股躲不开的悲凉。眼光一扫,看见他这两天捧着看的《太空先锋:卫星》,我一把将它推开。

锅铲与锅发出摩擦声,菜香夹杂着饭香从厨房里飘出来,痒痒地从鼻孔沁入心中。打开电视,防疫新闻扑面而来,刚刚平复的心境又一次陷落。

你的眼睛好了吗?他端着一碗莴笋汤站在我面前。把这个送给隔壁的骨折大哥吧,我有一次连续吃了四天方便面,就满嘴长溃疡,他都吃了一个礼拜了。

他竟比我一个女人还心细。

我送完菜汤回来时,他已搬出了煮好米饭的电饭煲,正从厨房往外端几碟小菜和一碗莴笋汤。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炝黄瓜给我,到我碗边又缩了回去,起身去厨房拿来几双筷子架在菜盘上,讪讪说,在农村久了,总爱给人夹菜,这习惯想改都难。

说实在的,任何一款外卖滋味都比他现在做的浓郁可口许多,但那些寡淡的菜里有一种食物的本真,隐约的鲜甜和天然的清香越吃越明显。

很可口,我冲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你是外卖吃多了,其实我知道没做好,缺的佐料太多。

没有我们这些成天吃外卖的,你还不得失业?

他停下筷子,有些失神地说:人们离不开外卖,但从来不会赋予它任何美好的含义。

被人们需要的,就是美好的。我感觉自己说得有点力不从心。

你真应该学学做飯,他忽然换了个语调,我来教你。

6

第四天,我领到了两把面条、十个鸡蛋、新鲜蔬菜以及姜葱蒜辣椒。这些东西极大提升了戈松做菜的积极性。他果真开始极有耐心地教我做饭做菜,关键是教会了我煮面。

小小的两室一厅竟有了浓郁的烟火味,一种家的气息。

今天他说要教我做水煮肉片,手把手示范如何腌制肉片。我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汗味,皱着眉头说,你该先去好好洗个澡,再来做饭。

他的脸顿时红了,我……我怕在你卫生间里洗澡不礼貌,就……

这几天你都没洗澡?

他点点头,脸更红了。

现在去洗吧。我推了他一下。

他迟疑着没动窝,眼睛低垂着看身上那套外卖服。

我来到卧室翻箱倒柜。记得曾买过一套“七匹狼”卫衣,准备送给江浩作生日礼物,但我们在生日前五天离了婚。

他没伸手接我递给他的卫衣,一脸疑惑看着我。

买给前男友的,可惜没送出去。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用了“前男友”这个称谓,因为“前夫”这个词既让我内心不适,也不认可。记忆里的江浩蜷在沙发里看科技书,看体育频道,在手机上打王者荣耀,从不曾留下一点家庭生活的细节。我们的夫妻生活除了床上的缠绵,几乎就是空白。

他更迟疑了,我穿它不合适吧,你们的爱情信物。

爱情早死了!我没好气地将没拆封的卫衣强塞到他手上,不嫌弃就送给你了。

他抱着卫衣进了卫生间,刚关了门又伸出头来,书架上那些科技书也都是他的?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心情忽然间就灰暗了下来,泡壶普洱茶吧。

卫生间里响起哗哗水声,茶壶里也响起了水煮沸的声音。我取出那把心爱的西施紫砂壶,用开水将壶温过,将一泡撬好的茶投放进去,然后将沸水缓缓注入壶中。紫砂壶中的茶汤被我倒进公道杯时,我有了一丝和缓的心情。

正准备把茶水倒入茶盏时,戈松趿着一双拖鞋,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我忽然愣住,倒茶汤的手僵直了。

一个身材修长、头发蓬松的帅气男人赫然站立眼前。我的目光划过那套深灰色卫衣,长短适中,连宽窄也严丝合缝,仿佛是量体定制一般。

他品位不错,还看约瑟夫·A.安吉洛的书,这书让我脑洞大开。

又提江浩!我大声说,你不提他会死啊?

他像个说了错话的小学生,满脸尴尬。

你如此有闲心,还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我给了个台阶,他顺势就下了,转身去茶几上拿来一个大玻璃杯,放到我面前。

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请我喝茶吗?

我把公道杯往茶桌上一放,你用它不是喝茶,是牛饮。

他更不解,我从来都是这样喝茶的呀。

炒菜你是师傅,品茶我是你老师。我示意他坐在我对面的茶凳上。

他不情愿地坐定后,我拿出一个茶盏放在他面前,将普洱茶汤慢慢倒入。

就这么点?这怎么解渴呢?我还是用玻璃杯吧。

你想暴殄天物?我狠狠瞪他一眼,这可是普洱茶中的极品,要耐心细致地慢慢品。

他脸色忽然阴沉下去。

我算是明白了!他语气里竟有彻骨的寒意。我们在充满二氧化碳的大街上疯狂流窜,像疯狗一样在楼群里上蹿下跳,迟到几分钟就要背上差评。而你们悠闲地坐在家里,用小巧精致的杯子,小口小口慢吞吞地品茶。这品字用得真好,不知有没有品出汗水和泪水的味道?

我震惊得大张着嘴。

人不是生而平等,是生而不平等!有一条硬硬的虫从他腮帮子那里爬过去。

我刷一下蹬开茶凳,愤怒地冲进卧室,把门撞得山响。

原本美好的心情突然间被击得粉碎,我直挺挺倒在床上。这张床太大了,对一个人来说,但不久后我居然睡着了。

7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渴醒。翻身起床,开了卧室的门,我忽然被钉在了门边。

这个叫戈松的外卖小哥,此时此刻正端坐在我先前坐过的主泡位上,握着小茶盏,无耻地喝着我的茶。

看见冷若冰霜的我,他惊了一下,手中小盏一倾斜,茶汤泼在了茶台上。

对不起!他语气诚恳地,刚才情绪失控了,我不该说那种话,我应该认命。

我的心顿时一软,摆摆手说,让开,这是我的位子。

他顺从地起身,整个身子都是歉意,轻声说,这茶真的不一样。

啥不一样?

茶……你这茶跟我以前喝的所有茶都不一样。

我心里舒服了许多,把他的茶盏续满茶,你只要说得出怎么个不一样,我就原谅你的无礼。

他挠了挠头发,你这茶润润滑滑的,进到嘴里就四处跑。有树叶的香,青草的甜,还有一股特别的气流,从肚子向全身跑。

我击掌,你总算还知道极品茶的美妙。

极品茶?

当然。我一边泡茶一边说,这是产在云南临沧澜沧江流域忙麓山的昔归古树茶,香高气扬,喉韵沉香,茶气醇厚。最特别之处是茶气强烈却又汤感柔顺、水路细腻,并伴随着浓强的回甘。产量极低,弥足珍贵。

弥足珍贵?

这一饼,净重357克,值人民币六千元以上。

他眼睛瞪得老大。这么贵?你们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你一开口就好像我是你的敌人。你送外卖,给外卖平台打工;我做风控,给上市公司打工——都是打工一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错了,我们不是一族,你是高級白领。他摆摆手说,我的命运还不如这茶。它虽生于偏僻之地,但有像你这样的人赏识它,称它“弥足珍贵”。生于底层的我,即便学富五车,有满肚子高科技知识,在人们眼里还不是废柴一个!

你这是自己低看自己。

我高看自己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这样的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指了指茶盏说,普洱茶要趁热喝。

他端起茶盏一口投进口腔,长叹一声——

六万个研究生,十七万个本科生,都在送外卖,是文凭对不起我们,还是我们对不起文凭?

这数字重重震颤了我一下,真有那么多大学生、研究生在送外卖?

你知道什么是幻灭感吗?幻灭感就是不再相信奇迹。以前我总认为世界有逆风翻盘的奇迹,生活像电影一样总有神转折。但真实的世界冷漠得像传送带上一丝不苟的齿轮,没有光明,更没有奇迹,一切冰冷而无味。

他眼神黯淡,嘴唇像鲶鱼似的一瘪一瘪,脸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苍凉。

我只能一個劲将他的茶盏续满。

这个晚上,我俩相向而坐,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最喜爱的茶,竟第一次喝出了苦涩味。

我失眠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放微煕,我轻轻起床,蹑手蹑脚进了厨房。

他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走进厨房,说,我来吧。

今天我来为你做顿早餐。

他想了想,转身出去了。

我开始烧水煮面,然后洗葱姜蒜,葱切段,姜切丝,蒜切片。将鸡蛋打在碗里。在另一眼灶上开火,倒油。油热后放入葱姜蒜,炒出香味后把葱姜蒜用锅铲推到一边,放鸡蛋,放盐。鸡蛋成形后连同葱姜蒜一起翻炒几下,把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注入锅中。这时面条已煮好,关火,挑入两个大碗,将鸡蛋葱姜蒜的汤水分别倒入碗中,放入酱油和酸醋。

传来鼓掌声,一扭头,戈松斜倚在门边说,不错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师傅还有条理!

哼!我心想,否则岂不白白失眠一夜?

我俩坐定在餐桌边,他挑了一筷面放嘴里,满脸惊诧,竖了个大拇指。

比我做得还好吃!

真的?

真的很赞!

我望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改变了我,教我学会了做饭做菜。遗憾的是,我却没能改变你。

你教会我喝“弥足珍贵”的普洱茶,也是对我的改变。他嘻嘻笑道。

我沉重地摇了摇头。

他将手抱在胸前说,你想改变我什么呀?

你的对立情绪太重!我想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对人的看法,也包括对自己的看法。

其实你已经改变我了。他脸上挤出一个苍凉的笑容。

什么?

他抬手指指客厅那端的茶台,你教会我品茶的那天,我忽然理解她为什么要抛弃我了。他眼眶里忽然噙满了泪,哽咽道:她一直多么渴望告别贫穷啊,她又是多么渴望像你这样每天品茶啊。我原谅她了。

8

我睡到中午以后才起床,昨晚熬了个通宵,终于将风控报告书完成,发给了副总。奇怪的是没收到她的回复,这让我的心七上八下的。

电话响起,是人力资源部经理。吴琳琳,副总感染了新冠,情况比较严重,她家人实在找不到病床,老板托了很多关系也搞不定,我正在调动全公司的人想办法。你现在马上问问你表姐。

啊?我大吃一惊。强势的、精力旺盛的、令我闻风丧胆的副总,在疾病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电话打到第五遍,我那个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的表姐才接听。她在一片嘈杂叫嚷中声音嘶哑地说:床位?不可能啊,急救车上好多病人这会儿都没地方安放,等几天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我着急地说:她若不马上住院,恐怕就危险了!

表姐说:真没办法,走道上地板上睡满了病人,我也快倒下了。

我给经理回了电话,她声音哽咽地说:若再耽误,她怕是扛不过去了。

我失魂落魄来到客厅,看见戈松正坐在餐椅上发呆,桌上摆好了饭菜。

他看着我的脸,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听我情绪低落地讲完经过,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缓缓说:我过去总以为,你的副总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无所不能,你们公司老板更是什么都可以搞定,没想到竟然也如此。

他语气里有强烈的共情,我还听出一丝因理解而滋生的平等。每个人,高高在上的,卑微的,光鲜靓丽的,黯淡平庸的,面对病魔都同样束手无策。面对真正的临界状态,那些认为天经地义、不可置疑的东西,似乎应该重新定义。

忽听见楼道里传来敲击锅碗瓢盆的声音,先是一点,继而是几点,最后是一片的响声。

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住户们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解封,时间终于指向了封控的第七天。

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庆祝的愿望,无比强烈。浑浑噩噩的我,必须借此对人生进行一场认真的反思,让自我世界有一次彻底的吐故纳新。

我开始翻箱倒柜。结婚前江浩买了一箱昂贵的波尔多,说留着在每个结婚纪念日作为庆祝,但没等到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婚姻就成了过去时。我不记得那红酒是被束之高阁还是被他搬走了,此时此刻,我发疯似的想找到它们。

谢天谢地,终于在储藏间的角落找到了。我一手提一瓶走出来,摇晃着酒瓶对戈松大声说:

我们要庆祝!

要庆祝。

他找来开瓶器,打开一瓶。

我嚷着让他把另一瓶也打开。

一瓶足够了,我没酒量。

不行,两瓶都要开,我们一醉方休。

我们相向坐在了小餐桌前。

他一杯,我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喊干,他说干,我们一起喊干。

两瓶红酒让我们都变得酩酊。

醉眼蒙眬中,我看见江浩坐在对面望着我,定定看着我。我猛然起身,掀翻了小餐桌。

我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

死江浩!臭江浩!我死劲拍打他胸膛,号啕道,你还知道回头是岸呀?

而他,不躲不闪,木然地任我捶打。

我仰起头,用满是酒气的嘴唇,去寻找他的。

但他躲开了。

我大放悲声,最后,醉得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我发现自己在床上和衣而卧,卧室里还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我爬起来,趿着拖鞋跑出卧室。

房间里空无一人。

沙发上,放着那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卫衣。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