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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心

2023-04-20牛利利

西湖 2023年4期

牛利利

1

业已消失的妻子即将占领一切。规则的建筑空间内部,男人正模仿着妻子湖的一举一动,仿佛举行招魂的仪式。河流在夜色中变深,圆月在黑铁的枯枝后破损。气泡般上涌和破灭的笑。他断续写着一篇叫《地心》的小说。同时,他为一些公众号供稿,内容包括旅行、美食、职场、娱乐八卦……

他记录碎片。荒野上的一面镜子。床上疲惫的妻子说,地球是空心的。我希望看到你的消失。白色的手臂伸向暮色,渡口伸向河流。爆炸。一个梦:他孤身走在冰上。冰川期再度来临,地表丧失了深度,即便太平洋也是如此(人们不再需要船舶,在太平洋上自由奔驰只需给汽车加装防滑链)。梦中的他走上湖面,想起另一个梦里的一句话:“他行在水面上。”他不是那个人,也不是那位神明。湖面散发着莹莹的光。

2

男人坐在长吧台前,凝视着杯口的樱桃。樱桃以微小的幅度颤动,承载着陌生之物毁灭时的壮丽余波。舞台上的歌手离开,男人饮尽了第三杯酒。玻璃上水气蒙蒙,蓝色斑块在高处,时有时无。他环顾酒吧,没有发现蓝色的光源,于是克制着身体的摇晃,走到窗前,用干燥的掌缘擦去玻璃上的水气。夜露出一小块。化工厂的燃烧塔喷出蓝焰。这很好看,像大洋深处的眼,瞳孔是燃烧的深蓝。他的座位旁多了一位女人。女人穿红色大衣,里头是白色高领毛衣。她坐得笔直,望向酒架下的一个电源插座,眼神专注而空洞。他点上烟,侧着脑袋,望向舞台后的幕布:上面投影着一出无声的喜剧。他感到晕眩,看到幕布鼓胀,仿佛吃风的船帆,在冷漠的星际尘埃中航行。喜剧影像因无声而倍显冷酷。他趴在吧台上,感到自己处于头痛和恶心的中心,然后逐步消失,成为黑色潮湿泥土里的可降解塑料。嗨,能借个火吗?谢谢。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抬起脑袋,直到看到一片白色。他抽出一支烟,架在烟盒上,推到两人中间。

你做什么工作的?女人喷出白烟,半张脸在射灯的光中。他愣了好一会,女人声音如同电钻高速旋转,破开空间,然后缓慢抵达他的耳边。我是,嗯,是的,我是一个小说家。他夹烟的手撑住脑袋。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可随着这句话,他不再眩晕。我说出了一句话,于是我在这里了,他想。你呢,做什么?女人捻灭烟头,说,直播,在深夜模仿动物。动物?他眼前出现幻象:女人在延展、变形,在人造光下变得波光粼粼。她会变成什么动物?女人看着投影幕布。幕布上的男女在无声地大笑,亲昵地相互拍着肩膀,举起酒杯。她说,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粉丝多吗?他接着问。截至十五分钟前,一百零三个,掉了两个。能养活自己?话出口,他便后悔,这是无礼的敲门声。显然不能,女人没好气地回答说。动物该有本事让自己生存。她左手伸进宽松的毛衣袖口,快速调整胸罩带子,完成动作的左手从袖口滑出,搭在聚氯乙烯材质的吧台上。女人取过烟。空杯旁的樱桃核,玻璃上的蓝色光斑,幕布上的无声影像。

小说家讲故事是否如自动驾驶一般容易?她抿了口啤酒,漫不经心地说。或许是没话找话。他觉得经受了冒犯,又恢复了平静:什么样的故事?她想了想,说,够虚假就行。他点上烟。答应一切要求,自动驾驶,一切都是职业的麻木,无动于衷的热情,进而是非人性的无微不至。非人性高于人性。他看到她的耳廓上细小的绒毛和一粒黑痣。他凝视着这只陌生的异性的耳朵,看到通往黑暗地心的通道。

他想起一篇关于前苏联的科拉超深钻井的文章,文章自称据奥穆雷·安德烈所著的《记科拉钻洞考察记》写成。上世纪七十年代,苏联在科拉半岛进行科学钻探,其中代号为SG-3的钻孔掘进了一万二千米,接近了地壳和地幔之间的莫霍面。接着,探头遇到超高温度,钻探搁浅,灵异事件频发,一名科学家和几位工人惨死。录音设备上的杂音经过多重降噪处理,变成了呜咽。那是地狱与魔鬼的声音,苏联科学院的一位通讯院士泣不成声地说。一九九二年,科拉超深钻井被封,周围设军事禁区。故事还有后续。二〇〇二年,俄罗斯、美国、日本、加拿大组成联合地质生物考察小组再次进入科拉钻洞工厂,科考队发现十二吨的铅门被打开,里面飘出蓝绿色烟雾和怪响。科考队用超声探测器探测到钻洞深处有猛烈的爆炸,此外,示波仪上显示的声波恰似人类的哀嚎。负责保卫的俄方军事人员用烟幕降雨,清除了蓝绿烟雾。科考队进入地下五百米的第一平台地下实验室,当即遭遇不明带状波动闪光。几名队员在五分钟后倒地晕厥。科考队立即决定返回地面,这时蓝火从黑暗中喷出,洞口钢架倒塌。科考队损失近半,消息被严密封锁,科拉钻孔再度被封,周围五十华里设为永久军事禁区和禁飞区。

这是虚假的故事,不比诈骗短信高明。真正的美妙在于一个个专業名词:莫霍面、超声探测器、示波仪……确实有科拉超深钻井,但没有奇怪的声音,也没有死亡、蓝火、军事禁区、联合地质生物考察小组和奥穆雷·安德烈。事实的结尾处是地下的黄金,故事的结尾处是地狱的魔鬼。他没打算说这个。

他说,地球是空心的。说完这句话,他想起一年前消失的妻子。酒吧在一瞬间变得寂静,仿佛巨鸟敛翅,要将夜风排出体外。

3

地上的蓝火。燃烧之物有:印有梦露头像的靠椅,窗框上裸露出来的一截PVC管,酒架,破碎的阿拉伯水烟壶,梵高《鸢尾花》的廉价印刷品,高脚椅,聚氯乙烯材质的吧台,投影幕布。

女人推开身上的酒架,站起来,抠出嵌在实木合成板上的一块碎玻璃,将它抛进蓝火。地上的碎玻璃。碎玻璃上的酒精在燃烧。冷风吹进。人们起身,面目不清,缓慢挪动着脚步。窗户完全破损,成了大洞。他们走向洞口,对外边的灯火感到难以理解和恐惧,如穿越时空隧道的穴居人。女人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总在想无关紧要的事。她看到人的影在晃。任何东西都有影子,我模仿的动物也该有影子,但是没有,她想,我有补光灯和滤镜。

女人站在洞口。燃烧塔不见了,火焰变得无序,在被它破坏的事物上攀爬、摇曳、生长,将浓烟的黑暗注入夜晚。停车场里无数自动报警装置不断鸣叫。街上是惊慌的人,捂着脑袋的人,被气浪击倒的人,打电话哭泣的人,望着废墟的人。消防车、救护车鸣笛驶来。女人跑向远处,在他人的目光围拢之前。她瞥见一座小楼。小楼临街的一面墙不见了,房间里没人,朝废墟敞开:老旧的布艺沙发,木茶几,承重墙,马桶,生锈的花洒,从断壁上支棱出的钢筋、管道,地面上的砖块。她继续向前,房屋受损的情况减轻了,只是弯曲的防护栏,破碎的窗玻璃,掉落的墙皮。她走过两个街口,一切如常,爆炸冲击的痕迹不见了。时间仿佛随着她的奔跑倒流,一切又覆上了厚厚的、体面的、发光的膜。

女人钻进灌木丛,在枯枝败叶间俯身,瞟觑着警务灯上旋转的红蓝光。她幻想一只豹子漫步在下雪的城市里。消防车、救护车驶向化工厂,一架直升机飞过。血不再流下,在她的发际凝结,变得陈旧。她从灌木中跃出,在半空呼出白气。她如走兽一般,四足行走在街道上。有人给她拍照、录视频,他们会将照片和视频发布在社交软件上,等待点赞与惊叹的符号。有人看着她,有人奔向废墟。稀疏的碎雪落下,飘进昏黄的灯光里,落在水泥混凝土路面上。几绺头发垂于眼前,她感到厌烦。道路从她手脚下向后涌去。竖在建筑工地上的高高的塔吊。停在街边的金黄色路面铣刨机。梅赛德斯奔驰红色的尾灯。她回忆着:空杯旁的樱桃核,玻璃上的蓝色光斑,幕布上的无声影像。她直起身躯,调整呼吸,双足立在地上,手指抚过发梢。

她回到出租屋,细细洗漱,脸颊与脖颈刺痛,洗脸池里是淡红的血水。她换上轻薄的暗红雪纺长裙,化好妆,在封闭空间的内部重新变回女人。她躺在沙发上翻看手机,等待直播。桌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水杯、黑色电容麦克风和环形补光灯。一条推送的新闻:专家猜测,爆炸或因化工厂硝化废物堆积自燃,继而引起苯罐爆炸,酿成惨祸。她仔细看新闻报道的配图。事故现场的照片,周围受冲击坍塌的建筑照片,受伤人们的照片。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相关新闻。这是网络热点,是一次点击后的云计算。爆炸发生后的某个瞬间,她被捕捉,被分解为上千万个像素,像素变成二进制数据,计算后还原为像素,成为一张jpg图片的一角。另一条新闻,另外的伤者及死难者,另外的废墟与受损建筑,同样的分解与还原。她和爆炸之间没有秘密。目光在镜头上自动融化:允许观看,但禁止进入。透明的障碍物。爆炸本身不存在了,存在的是和爆炸有关的一切。

女人想到一件往事。这件事未被镜头捕捉过,在她肉眼下发生,而她一语不发。没有副本的事实,成为了秘密,潜于地心,与她交互成为真相。她仰头观看它,像观看投影幕布上的影像:一把是真的匕首,一把是道具,你能分得清?一小块聚酯纤维材质的毯子铺在汽车扶手盒上。那个男人向你展示着这些。你习惯性地嬉笑,不知笑什么,又为笑声的空洞而厌烦,冷下脸来。你闻到旧皮革、汽油和尘土的气味。你是个语文老师,于是卖弄地说,宝剑会在夜里鸣叫。他“咯咯”地笑,样子猥琐极了。他说,你在夜里也会吗?他的声音像是热沥青里的石子般脏污、坚硬。汗水从他油光的脑门上滚落下来。一大群蜻蜓撞死在大卡车的挡风玻璃上,声音如同落雨。这很无聊,根本没有什么狗屁导演!你大喊着。你想,我不做演员,我还要做小学语文老师。选你,还是选她?男人问。你说,选她!你从大卡车上下来。太阳从远处的沙丘上落下。这是对虚假的虚假模仿,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想要回去。你在心里盘算如何客气地告别,重申这是场游戏,感谢配合。你扭头,看到血从车门处流了下来。

房间里是陌生之物毁灭时的壮丽余波。雪下得异常缓慢。长方形的窗户。门口椭圆形的镜子。她数着呼吸,努力平静下来,一切复归麻木。这不怪我,那只是游戏,是无人观看的直播。轻薄的雪纺长裙是暗红色。电脑桌是白色。电容麦克风是黑色。女人是半透明的。她打开直播软件,关注数涨至一百零四。她深吸一口气,让微笑从海底浮上来,保持住。真实会在重复的模仿中衰竭而死。那真的不过是场游戏。

直播界面上闪过一条弹幕:小枝,我在盯着你。

空荡荡的房间。被模仿之物有:用脖子蹭椅子腿的猫,滚烫沙砾上爬行的蜥蜴,头颅般滚动的蓬草,赴死的蜻蜓,杀害同类的鬣狗,匕首插入脖颈的岩羊,目睹一切后逃窜的豺,沉默的石头……

4

问题:一举一动都被神秘之物凝视是怎样的体验?

盆栽文竹以微小的幅度颤动着,承载着虚构之物毁灭时的壮丽余波。双层玻璃上是发光之物的双重映像。外边:燃烧塔喷出的蓝焰,楼群的轮廓灯,塔吊的镝灯,广告牌的霓虹。里边:暗绿灯罩的台灯,指间的香烟,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北京时间十九点整。湖要回来了。碎雪落得异常缓慢,因此时间变得难以理解。电脑屏幕映着男人的面孔。他关掉灯,凝视双层玻璃上两个几近重叠的影子:蓝焰在玻璃的黑暗里悬浮,一团是寂静燃烧的影,一团淡薄如鬼魂的旗帜。一年后的同一天,化工厂堆积的硝化废物自燃,引发爆炸,燃烧塔倒地,自此失去火焰,化作混凝土碎块。

男人琢磨起小说来。《地心》这篇科幻小说他写了很久,产出的不过是个冗长的开头。他喜欢里面的某些设定,如硅基生物行动极缓慢,用光来思考和交流。小说推进缓慢,只有表面的描述,不能进入故事的内核,正如地心难以抵达。地球和故事都该有核心吗?设定成了陷阱。这是艰难的行军:词语终将牺牲在句子里,句子终将牺牲在段落里,段落终将牺牲在开头里。小说牺牲在了沉默里。他将硅基生物作为一个非人格的设置,希望通过它瞥见深邃。可一切陷入了混乱,难以为继。叙述没有秩序,思想没有结果。他打开灯,抓过本子,写道:“首要的问题在于它是可被看见的。内与外不能同时可见。要么如动物一样,形象可见,语言不可见;要么形象不可见,而语言可见,就像神。内与外都可见的是玻璃、空气,可见是不可见的。它不是实体,是某个比喻句的喻体。透明恰如黑暗。”

敲门声响起。他走进黑暗的客厅,打开手电筒,家具的影子像一片密林。他觉得自己正留下影子,像飞机拖着尾迹云,那是未完成的小说。他走向通往现实的隧道。门开了。湖低头刷手机,蓝光打在脸上,像覆了层发光的尘。我记得我说过,我讨厌不开灯的房间,她抬頭说,眼中满是恨意。啊,忙啊,他开灯。每个人都很忙的,她厌烦地说。她坐在沙发上,开大手机音量。手机里传出乡村网红的笑。笑是声嘶力竭的,快要气绝一般。他开玩笑说,这是农业重金属,还是乡村后现代?她没有理会。他们坐在明亮中,等待外卖。她刷着短视频,音乐刚响起,便刷出下一条。今天忙吗?他随口问。难道和你一样闲,我的小说家?视频从指尖流过。她冷漠地沉迷于此,如石像凝望河流。

他回想起十年前。大河边的快捷酒店,她躺在床上。流水滔滔。那会儿,湖还不是他的妻子,但很快就是了。他裹着浴巾,在一旁抽烟,看见白皙的胳膊伸向暮色,渡口伸向河流。他们都很年轻,浮萍般漂荡,渴望着新生活。他们打算晚些时候去看一场魔术表演。窗外飞过一只红气球。洗手间里的花洒开着,水气从玻璃门的缝隙中冒出来。

生命被什么消耗了?他渴望一场爆炸:房屋失去墙壁,展览着家庭生活的内部。生活完全可见,是否会如硅基生命般闪亮,却沉默?外卖到了。吃完饭,他收拾着垃圾,说了句玩笑话。湖生气了。她指责他无所事事,而且不关心她,最后扯到男女平权。他难以理解她的话,争辩了几句:什么叫无所事事,何谓关心,怎么算平权?她彻底爆发。我辛苦一天回到家,你知道我最希望看到什么吗?她红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看到你消失。为什么?他问。这样我就有被解放的感觉,她说。他站在窗前,点上烟。湖说,我讨厌二手烟,你不在乎我讨厌什么,因为你很自私。

他说,我想起个笑话。在这样一个时刻,你不该讲笑话,糟糕的策略,起码你该讲个虚假的笑话,而不是真正的笑话。可他已经开了口,那个笑话在他的声调、音色里,在封闭的空间、白炽灯的柔光里自动驾驶:乌拉圭有三百四十五万人口,澳大利亚有四千七百万袋鼠;如果袋鼠入侵乌拉圭,那么每一个乌拉圭人就要和十四只袋鼠对打;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只关心你自己。湖说,是的,你只关心自己,而我是个笑话。

生命被什么消耗了?空洞的语言,破败的时间,二手的经验和笑话,没有想象力的敌意。湖的手机里又传出笑声。他知道,这不是个人的笑,是提前录制、插入的标准化的笑,是被称作“罐头笑声”的笑,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笑。是所有人的笑。别那么严肃,笑一笑。给我一剂笑声。好的。请把这笑声注射进我们海岸线般漫长的静脉,以便我们对真正的快乐免疫。

他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好莱坞烂片。他关掉音量,望向沉默的影像。恐慌洞是印第安人为了逃避所挖的洞。印第安人在洞中看着天空。他看着电视。沉默的电影吸引了湖:扎马尾的金发美女驾驶着一辆黄色兰博基尼敞篷车,正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远处黄沙漫天。巨型机器人阔步走来,胸口飞出一枚导弹。金发美女急打方向盘,导弹在车前方爆炸。汽车空中翻转,摔在路旁。美女爬出来,晃晃脑袋,掏出一把银色的沙漠之鹰,向后退几步,瞄准逼近的巨型机器人。镜头逼近机器人。太阳悬在机器人的左肩之上。太阳因为沉默而显得冰冷。开火。一切在无声的影像中变得性感、冷酷而富有魅力。

电影结束,湖忘了争吵。他问,医院忙吗?湖说,不忙,但新来个装腔作势的护士长,是个讨厌角色。他说,哪儿都有讨厌的人。湖起身,伸了个懒腰。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依旧温软。即兴表演的冲动。她转过身,凑上涂抹着YSL经典款口红的嘴唇。他看着鲜红的嘴唇,余光看到生长茶垢的玻璃杯、黑色干果盒、TCL电视遥控器、地板上一小块聚酯纤维材质的毯子、墙上的金牛开关、窗玻璃上蓝色的光斑。他俯下身,向着鲜红的嘴唇深深一吻。遗忘成为了美德。她推开他,说,我去洗澡。

他在清晨独自醒来,披衣走进书房,瞥见玻璃上的光斑。他打开电脑,注意力难以集中。湖的呼吸声均匀。她在做梦,两小时十一分后随闹铃睁眼,在关闭闹铃的瞬间遗忘梦境。他抓过本子,借着屏幕的光辨认着字迹。十六开的本子上字迹潦草,映着淡蓝的光,像是荒野上的丛丛鬼火。他写道:“一个被注视的硅基生命。来自中心的生命将世界去中心化,沉默者让世界喧嚣,发光的语言让世界黑暗。这是矛盾而困难的,正如《地心》:判断是容易的,理解是困难的。”

白皙的胳膊伸向暮色,渡口伸向河流。接着,他们离开河边的宾馆,去黄河剧院看一场魔术表演。他们走在桥上时,暮色已经降下。他们闻得见河水的腥臭,听见河水冲击桥墩的哗哗声。户外射灯的强光照在河面上,划出明亮的刻痕,河水变得深沉。人造光不可溶解。暗红的灯笼。五彩的霓虹。路灯。车灯。景观灯。追光灯。追光灯照着舞台上的魔术师。魔术师曾上过大型晚会,但台下观众寥寥。魔术师西装革履,戴着黑色魔术帽。帽子并不高耸入云。魔术师微笑着,用一副扑克牌表演了几段近景魔术。扑克出现,又消失,又出现。红桃变成梅花,方片变成黑桃。没有互动,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湖抱着他的胳膊,哈欠连连,小声说,饿了。他“嘘”了声。魔术师放下扑克,口袋里抽出一块白手帕,向着观众展示,又取下黑色的高帽,从中抓出一只鸽子。鸽子被包进手帕里。魔术师吹了口气。手帕缓缓展开,鸽子不见了。黑暗中响起观众礼节性的掌声。

他走进卧室,打开手机的手电筒。黎明到来前,另一场魔术开始。光变得稀薄。她在光中熟睡,嘴巴微微张着,眉头紧皱。他蹲在床边,举着手机,光从侧面射向湖,旧窗帘上影子变形,如幕布投射的无声梦境。我希望你消失,她曾红着眼这样说。这不是玩笑话,但你可以当作是玩笑话。只要当作玩笑,它就是玩笑。生活是个空盒子,随便贴什么标签都行。他关掉手电筒,点上烟,登录手机购物软件,购买了贝戈士夜视高倍双筒望远镜、骆驼冲锋衣和雷朋墨镜。

他凝视着她:如果我们没有盯着魔术师手上的鸽子,鸽子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相反,我们凝视鸽子……

5

海量的新闻继续被推送,人们终将拥有白色灰烬般的厌烦。对置身事外者来说,爆炸发生了无数次,不过是在想象中以浪漫主义的方式;对幸存者来说,爆炸只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发生了一次;对于死难者来说,爆炸从未发生,这是超现实主义的方式。

在窗户与镜子之间。直播界面上的留言:小枝,我在盯着你。女人在与电脑外置摄像头相对视。淡黄无紡墙纸,白色电脑桌,纯黑电容麦克风。半透明的女人。三个街角以外,五小时前存在着一家酒吧。回忆中的燃烧之物:印有梦露头像的靠椅,一截PVC管,酒架,破碎的阿拉伯水烟壶,梵高《鸢尾花》的廉价印刷品,高脚椅,投影幕布……地上的蓝火。她走出来,回望破碎的酒吧。她模仿着动物,行在薄雪上,废墟四周遍布人造的光源。道路向后涌去。工地上的塔吊,街边的金色路面铣刨机,梅赛德斯奔驰暗红的尾灯。这不重要,因此时间仍需后退。酒吧里的光浑浊而斑斓,猎猎飘扬着的是女侍者的笑。长吧台是流水线,正生产着轻斟浅酌和长醉如梦。调酒师用手帕擦拭高脚杯,一杯一杯复一杯。酒架上琳琅的洋酒,聚氯乙烯材质的黑色吧台。一个男人自称小说家,正要给她讲故事。空杯旁的樱桃核,玻璃上的蓝色光斑,幕布上的无声影像。

男人将空酒杯推至一旁,左肘支在吧台上,脑袋努力做到居高临下。喂,你知道吗?地球是空心的,他喷出一口白烟说。被洁白的手指夹着的一支口红,被铺展开的一张心相印牌纸巾,被快速写下的数字。香烟盒推向她。纸巾被递给他。我的直播代码,她收好口红,抽出一支烟,说,两小时后直播,请继续这个故事。他将纸巾塞进大衣口袋,含混地说:好的,好的。她笑着,显得空洞。(全网最知名的那位美妆博主认为,思考是力的建构,诱惑与强力正相反,诱惑是空无一物。)这是爆炸前仍自动驾驶的夜晚,男人忍着醉酒的恶心和头痛。

我正在被分解,像可降解的垃圾,他想,但我是小说家,必须讲述,哪怕在厌烦中。他讲了起来:

地球是空心的,丈夫在电脑上敲出这样的句子。随即,妻子消失了。妻子曾承认:她一直忍受着某个神秘之物的凝视。每到夜里,她都会收到一封邮件,里面写着她的一举一动。邮件的语言枯燥,极少形容词,没有比喻和象征,不分章节与段落。一个个名词加动词,再加上名词,一个个逗号和句号。邮件里没有记录她的话,只有张开的嘴,上下弹跳的舌。这是一帧帧以她为中心的沉默胶片,通过邮件放映着。夹在两片玻璃间的观察样本。一面镜子。妻子想要报警,丈夫劝她:也许是熟人间的恶作剧。妻子知道不是这样的。她不再喜欢玩手机、刷视频、网购,不再用手机填满碎片的时间。她被那些干瘪的文字淘洗,变得冷酷、麻木,成为无声的幽灵、泛黄的照片。她开始长久地沉默,无意义地行动。

一个清晨,妻子被深处的自己唤醒。她看到一双眼睛冷冷盯着自己。那是她的丈夫。丈夫穿戴整齐,端坐木椅上,指间夹着还未点燃的烟。冰冷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着丈夫的半张脸。她问,你为什么看着我?丈夫说,睡不着,你在说梦话。我说什么了?她问。他说,你说地球是空心的。妻子怅然若失,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你去书房吧,打开你的电脑,将这句话记下来!她吐出的最后几个字眼变得冷硬,仿佛不经意揭开旧抹布,露出了锋利的匕首。丈夫起身,说,你们科室最近病人多,还有一个小时,再睡会。她没有说话,望向一片虚无。丈夫只好起身去了书房,关上门,抽完一支烟,想了好一会,终于写下了这句话。他回到卧室。一片幽蓝中,双人床空空荡荡。丈夫走到床前,笔直地站立。一小时后,闹铃准时响起。

故事是真的吗?女人捻灭了烟头,问。男人摇头,说,正如你所要求,它够虚假。我不知这有什么意味,她说。女人的目光弥散开来,洒落了一地。没人因为凝视而逃离,我渴望被所有人凝视。她又问他是否真是小说家。是的,同时我是魔术师,擅长有关鸽子的魔术,他说着,上身摇晃起来,一只手抓着吧台边缘。她饮尽了杯中酒。玻璃门被推开,风吹动投影幕布。回忆中的无声影像:一把是道具,一把是真的匕首,聚酯纤维材质的毯子铺在汽车扶手盒上;笔直公路两旁无尽的沙漠,沙丘上悬着的太阳;无数蜻蜓撞死在挡风玻璃上,血从车门处流了下来。投影幕布上的无声影像:生长着高大仙人掌的荒漠里,小型核弹被反派引爆,白光占据整个屏幕。时间静止了,虚拟的爆炸仍在继续。她看到窗玻璃鼓胀成船帆,向人们驶来。“嘭!”硝化物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夜的黑暗与空白一同到来。现实爆炸发生的瞬间,她完成了一次顿悟。

女人再次在封闭空间的内部面对电脑的外置摄像头。在直播间留言的是酒吧里的那个男人,是我把直播代碼给了他,她想,但问题是,爆炸的瞬间我领悟到了什么,同时又将它遗忘?她决定出门,回到成为废墟的酒吧,寻找那一瞬的领悟。

月球悬浮在楼宇间,雪停了。大大小小的霓虹招牌亮着。巨大LED屏处在高处,光映照着残雪,屏幕上循环播放奢侈品的广告:女明星心灰意懒地走在黑白的城堡里,象征着压抑的橡木门出现在画面正中;女明星看到了挂在门把手上的女包,黑白世界唯一的红色;女明星捂着嘴笑了,将包挂在洁白的小臂上;门自动打开了,美丽新世界展现眼前……满载着诱惑的视频广告正徒然面对空无一人的街道。诱惑失去了对象,如同地心引力消失,一切漂浮,一切不再有回应,生出了真正冷漠的美感。带着尘土味的冷空气刺激着女人的脸、气管和肺。她的目光停留在LED屏上,感到巨大的陌生。目光离开LED屏。

这就是我所领悟到的:我是陌生的,同时,我是厌烦的。那个号称足够虚假的故事是真实的。我出现在故事结束之后。一片幽蓝中,空荡荡的双人床,闹铃响起。接着,我出场了。

她迷路了,快步走着。一样黑着的高楼,一样的枯树,一样的灯火。仍有醉酒的男人走在路上,仍有刚下夜班的女人。天将要亮了。她看到那个自称小说家的男人坐在路边抽烟。男人额头上有血迹,大衣少了只袖子。她走到他的面前。他显然已经遗忘了她。我是幸存者,他吐了口烟说。我也是,她站在他面前说,但我们得救了,不是吗?他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她,是这样的。为什么不回家?她问。他说,我在思考。

他起身,踩灭烟头,走进黑夜。她跟在他的身后。

6

男人进来,立在房屋中央。不再有透明的障碍物反射蓝焰,不再是封闭的内部空间: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碎玻璃,窗框面对着内与外的空旷。书在桌上哗哗作响,窗帘是无形巨人鼓荡的披风。墙角的立镜映照一切。爆炸后,为荒凉占领的房间。开关被手指按下,房间被白光占据。满地的碎玻璃被男人踩踏,一只手穿过窗框,伸向夜晚。河流在夜色中加深,圆月在黑铁的枯枝后破损。内与外:灯与月亮,客厅与河流,镜与废墟。破损的窗框像是个端口。

他坐在沙发上。他曾在这规则的建筑空间里凝视妻子。手机不见了,他摸出张纸巾,上面是一串暗红的数字。他想了会,什么也没有想起。纸巾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手机的消失带给他轻微的失重感。他需要屏幕,于是打开电视,关掉声音。恐慌洞是印第安人为了逃避所挖的洞,印第安人在洞中看天空。他看着屏幕。

几小时前在酒吧里,他喝醉了,趴在吧台上做了个梦:冰川期再度来临,他走在冰上,不留任何痕迹。梦中的他走上冻结的湖面,想起另一个梦里的话:“他行在水面上。”湖面发着莹莹的光,如巨型屏幕诱惑着空寂的天空。他醒来时,酒吧成了废墟。他一度以为自己醒在了梦里。地上幽蓝的火。他推开身上的酒架,想在废墟里找支笔。找笔的过程中梦同时被遗忘。他看到受伤的人们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摇晃的影子迎向远方的灯火。湖看穿了我,然后消失。我是冷漠的、有罪的,可问题是,生命终究被什么耗尽了?劫后余生,我仍记得自己是个小说家,在废墟里找笔,这是我的激情。我不是行在水上的那个人,或者神明。他蹲在地上哭起来。

端口以科拉超深钻井的形式存在,以一个被冲击波震碎的窗户的形式存在,以魔术师的手的形式存在,以各式屏幕的形式存在,以一扇合金防盗门的形式存在。

敲门声响起。男人从沙发上起身。电视上正播放枪战片。他走向那扇合金防盗门。电视上的无声画面与敲门声同样空洞遥远,仿佛从地心传来。他开门,风忽然变大,直扑门洞,在玄关发出呼啸。楼道里的感应灯同时亮起。女人身穿红色大衣,白色高领毛衣,站在光里。您找谁?他皱着眉问。能进来吗?女人没预料到这点,一时有些局促。他让开门。女人走进来,看到墙上的结婚照,确定见过他的妻子。她打算将他妻子的消息带给男人。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点上烟,站在风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话刚出口,一幅画面出现在他脑海中:女人站在路边,不远处循环播放广告的LED屏幕。他接着说,是的,我们见过,就在不远处。她取过烟盒,点上烟,鼻孔喷出两道白烟,说:还记得那个自动驾驶的故事吗?我知道它是真的。他说,不记得,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沉默被启动。一个陌生女人的到访,奇异的提问,劫后余生的亢奋,醉酒后的恶心和疲惫,统统汇聚一起,凝合为一种璀璨的混乱,如烟花升于废墟、阳光照在浊流。沉默在持续。他望向电视,想着那篇名为《地心》的科幻小说的结尾。

你有没有看我的直播?女人捻灭烟头,问。男人回过神,摇了摇头。可我给了你直播代码。什么东西?他问。她感到自己在陌生房间的光里悬浮。她瞥见墙上的照片。秘密应该被藏起来,她想到这点,隐秘的恶意从暗处漂浮。“小枝,我在盯着你。”谁在盯着我?不是眼前这个男人。也即是说,我要承受一种痛苦。沙漠的边缘,一群蜻蜓撞死在挡风玻璃上,一把是真的匕首,一把是道具。血从车门处流了下来。是的,我不会说出秘密。这样做不是因为恨谁,仅仅是为了在城市里有人同病相怜。

對不起,我搞错了。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风在房间的内部空间盘旋,一切都在震颤,一切都承载着陌生之物毁灭时的壮丽余波。爆炸是冰冷的蛋,在永生的枯木上放出耀眼的白光。毫无疑问,爆炸带来的是神圣感(神庙即将完成于废墟)。在极短的一瞬,目光的无性繁殖被清除,人们抬起头,看到纯洁的白光被呼唤出来,占据天下四野;爆炸拒绝被凝视,却让一切处在它之中;它还让自动驾驶技术失效,让道路等同于深渊。爆炸将人们从失忆状态中营救出来,但这不会长久,如废墟难以久存。它在被治愈的同时被遗忘。因此,人们终将拥有白色灰烬般的厌烦。

科幻小说《地心》结尾处出现了一只硅基生物:硅基生物来自地心,骨骼由硅烷构成,肌肉是硅酮;表皮盖着晶块,大脑里布满类似玻璃纤维的生物硅。它通过光进行交流和思考,思想与语言都可见。它立在凝固的硅酸盐上,没有四肢和五官;表皮是褐色岩石状硬甲,上面满是裂缝,裂缝下是淡黄晶体。蓝色光斑在裂缝下闪现。人类对它充满好奇。不久后,不少人出现了幻觉,总感觉硅基生物在监视他。他们被认定为精神障碍者。受害者们坚持认为硅基生物有精神控制能力,并企图占领地球。阴谋论发酵,人们游行,要求处死这只硅基生物。也有人崇拜它,并建立“拜硅基教”的地下组织。他们渴望硅基生物统治他们。他们宣称:沉默即黑暗,喧嚣即光明。硅基生物成了一切的隐喻和镜子,以及动荡和分裂的根源。在一次高温耐受实验中,它被烧成灰烬。可人们坚信,硅基生命仍在监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它没有死去,只是消失……

最后,一些人受够了,他们聚集到科拉钻井前,拓宽了钻孔,走了进去,成为了真正的地心生物。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