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性的抵抗
2023-04-20张志强
福克纳在谈到《喧哗与骚动》的创作起因时说:“突然,我脑海中闪出一个想法,如果有位孩童被赋予绝对的天真无邪,即成为傻子,那么,从孩童盲目且纯洁的自我意识中,我可以感知多少?”“我所说的纯洁是指上帝在他出生时便让他盲目无知,一出生便没有思想。”如果顺着这个思路看阿喜,那他就不是个真“呆瓜”,更不是傻子。他有自己的爱与恨,有自己的逻辑与判断。他只是身体出现了一些异样,思维却没有问题。这个难以被接受的生理缺陷成为考验人间的一个镜像。这个被俗世赋予不吉意象的男孩不是个盲目无知之人,但却纯洁无瑕。
镜像是反的,你看到的左右和你的身体不在同侧,人性在小说中也是反的。在看似“你没問题,我也没问题”的现象界里,却显现出“你有问题,我也有问题”的映射。哪里出现了问题?是表象发生了偏离,还是看世界的观念变形扭曲?是空间浸染了菌毒,还是灵魂被撒旦收买?
“白痴叙事”是一种经典的叙事模式,《喧哗与骚动》这样用了,《尘埃落定》也是如此。福克纳做得最干净,纯粹的白痴说事。甚至四个“乐章”有三个是“不可靠”叙事,让一个生理的白痴讲述他眼里的世界,这与“正确”的世界形成了对比。这种手法到了阿来的手上演变成了中国式的折中法,让白痴叙事变得模糊,若有若无,似痴傻似清醒,我们掉进了叙事的迷宫里,费力地捕捉与寻找。毛嫱也采取了这种似真似假的方式,在可靠与不可靠之间徘徊、独白、诉说,自言自语,这或许也是白痴叙事的本土化结果吧。
如果,阿喜真是个“呆瓜”傻子,那么,他的无助与纯洁就不仅是他本身的病态特征,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但是阿喜对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渴望一个正常的孩子应有的爱与被爱,有吃的、有住的就满足。这恰恰说明他不是个有病之躯,而是一个正常的有着本能欲求的孩子。他所需要的温暖和被爱也是正常的孩子都应该得到的。但只是因为他不会哭只会笑,不会说话只会行动,才招来父亲、村人的厌恶与嫌弃。面对混乱的世界,一个无助的孩子如何能够理解?
阿呆出生后,由起初受宠的“福星”很快坠落成令人厌恶的灾难,遭父亲排斥,只有母亲本能地给他一些温暖和阳光,母亲死后,阿喜被父亲赶出家门。他由此流落到乡村、山间、城镇,靠捡拾垃圾堆里的食物充饥,偶尔吃寺庙的供品而活命,靠闲逛打发时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日子。
作家用流畅而又轻松幽默的语言描绘了呆瓜阿喜的柔性抵抗。他虽然通过“干坏事”来对世相进行反击与嘲弄,却都是正常男孩皆可能有的“淘气”:阿东家方金爷八十大寿的牌匾被阿呆刮掉个“十”字。这个行为的后果是,方金爷被莫名地“传染上”如阿呆一样的呆症而亡,他因此成了“灾星”。阿北家在给病中的阿北做法时,阿呆打了法师而使法术“失灵”致阿北死亡,他因此成了罪人。
阿呆最激烈的反抗莫过于,成年后流浪于镇子上时,在五十八岁镇长结婚的喜宴上呕吐了新娘一身的污物,并且,只有十九岁的新娘阿海蜜因此也被“传染”上疯傻病。疯跑出来的阿海蜜险被野猪攻击时,正在爷爷坟头寻思吃断肠草的阿喜救了她,两个同样痴傻之人相爱,却被寻找而来的镇长赶跑。镇长的灾难成全了阿喜的幸福,这具有反讽意味的抗争使他拥有了一生的最大运气。
阿喜的“自白书”显然是有些戏谑的,可是主题却沉重而严肃,要么是阿喜生错了时空,要么是世界出现了问题,作家把这个并不轻松的话题用轻松的语言、调侃嘲弄的口气叙述出来,作品要揭开这个看似无恙却又法力无边的人世与人性的面纱,晒晒里面的真相。
契诃夫说,任何小说都至少有明暗两条线,明线是故事的表层所展现的情节,暗线是埋藏在故事背后的那条作者要表达的意图。作家毛嫱捕捉到了故事表象后的隐喻与暗示的宝藏,也似乎找到了一种叙事的手段。正话反说,在“正常”思维无法容忍的故事域里,她反其道而行之,显然是她设置的叙事计谋。
借痴傻哑的幻境写人间的真相。正如老舍先生所说的“反着写”,世相充斥着荒谬与扭曲,她知道如何戏弄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也知道,痛斥的最好办法就是举重若轻,嬉笑怒骂。随随便便不随便,轻轻松松不轻松。这透露出作家不可小觑的叙事能力、思辨才华和她潜在的叙事个性。
白痴视角或者如作品中所使用的语汇“呆瓜”视角,就是叙事学中的“不可靠叙事”。没人会相信一个傻子的话,因为这个世界“不傻”。这个世界是没有问题的,而是阿呆出了问题。因此,没人认真看待傻子的行为,在世人眼里,他所看到的世相是扭曲的,是变形的,但是这个不可靠叙事者点破了这个虚伪而没救的世界。傻子没有出问题,是这个看似正常的世界出现了问题,阿呆的痴傻与世界的清醒是镜子里的左右,我们看到的是反向的。
用不可靠的叙事者讲述可靠的事实,这是现代文学作品努力的方向,可惜中国作家尚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黑色幽默”叙事能量的巨大魅力,而毛嫱似乎正在尝试。
有两个充足的证据可以说明毛嫱的“不可靠叙事”:一是“呆瓜的自白书”本身就是不可靠叙事,没有谁会相信一个被认定为傻子的讲述者的言语的,他是“不可靠”的。其次,这还是一个“亡灵叙事”,小说的尾声告诉我们“我死了,真的死了!”“我的灵魂飘到天上,看见阿海蜜趴在我那被鲜血染红的躯体上……”原来小说的全部都是一个亡灵的倾诉,这又是“不可靠”的。在这样不可靠的叙事中,我们恰恰获得了可靠的推理。
作品还刺痛了人类的孤独肌肤。世界是热闹的,但热闹是属于俗人的,独行者才是“看透”的人。而独行者是孤独的,正如被赶出家门,逼上山林、小镇,又冻又饿等待死亡的呆瓜阿喜:“我一会儿躲进灌木丛里,一会儿躲在荆棘树后头,一会儿又用落叶将自己全身盖住。躲什么我也是不知道的。一个人,我只能和自己捉迷藏。我把自己藏起来,又把自己找出来。我把自己找出来,又把自己藏起来。这样反反复复许多遍以后,我觉得无聊了,就坐了下来,发发呆;发呆久了,觉得无趣了,就开始陷入矛盾。这矛盾是我前所未有的。”
英国作家刘易斯在《四种爱》里说:“我们生来是无助的。一旦我们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孤独感就会随之而来。我们在肉体、情感和思想上都需要他人;若我们想有所认识,哪怕是认识我们自己,都需要与他人交流。”
然而,仅是阿呆孤独吗?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存在。在贫穷的物质域里,人是孤独的,可是,富有而光鲜的人就不孤独吗?
阿呆短暂的生命旅程是一个寻找热度、抵抗孤独的过程。母亲是他生命的残烛,给了他瞬间的亮光,也给了黑暗中的他以温暖。而阿海蜜是他命运的太阳,让他品味到了活着的迷香,也让他享受到了她带来的万丈光芒。可惜的是,这炽热的体温也是转瞬即逝,回复到愁闷的孤独中。
叙事者多么渴望能够被理解与接受?即使到了结束时都在依依不舍地追问:“我是呆瓜阿喜,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听懂了吗?”这个灵魂依然孤独,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毛嫱能够保持这种以“不正经”的话语方式表达正经的严肃主题的风格,或许还是一条不错的创作之路。
(张志强,笔名古风、江南。作家,学者。鲁迅文学奖评委,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