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乔恩必死

2023-04-20金子璇

西湖 2023年4期
关键词:乔恩里斯

金子璇

我暗中犯了很多罪,我渴望有一天能与他的双唇一起犯罪,并完全得到满足。

——《火:鲁米抒情诗》

叫我茜茜。

这就是女主角的名字。

十年前,我在途经蒙特利尔的时候,以一面之缘,拿下了这个我迄今为止付出最多的角色。

一个很棒的角色,在一部挺烂的电影里。很难说具体有多烂,它只是用纯真的心思,做了本该狡猾的事情,自然没有做好。我不会说我感到可惜,眼前总有更可惜的情况,而记忆,总是美好的。

我清楚地记得最初的样子,蒙特利尔的雪在入夜后的反光,零下十度的天气,不算太冷,我们五六个人在室外,啤酒和冰酒交替着喝,谈论着手持摄影和打破“十律”,以及威士忌的味道多么像不洗澡直喷香水的女孩儿。每个人的故事都比我精彩,精彩的故事里并不需要很多人。我可以向你一个个介绍他们,从当日的着装品味开始,但是没必要。你只需记住一个人,我们的导演。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一个刚满三十岁的甜心,之前只拍过广告和短片,拿过几个中不溜儿的奖,颇有些意大利人的作风,手动个不停,你能看出他想拍这部烂片想疯了。他与男主演曾合作过一个家居广告,大胆中有点儿过时的花花公子情调,我一想到就要笑。尤其当男主演坐在对面时,真叫人乐不可支。他年龄是我的两倍多,刚在多伦多拍完一场戏,戴着个跟我父亲同款的毛线帽子,时不时抖落一句其他人到死也说不出来的话,夹着活泼的拟声词。桌上丢着一本《项塔兰》,他的火機怎么也点不着烟,却一下子打着了那本书。大家忽然就安静下来,看着火苗在我们中间燃烧,没谁敢呼出一口气去扑灭它,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火苗。我只觉得热气滃在脸上,就这么被拍了下来,后来直接给剪进了正片里。导演与我拥抱,说我长着一张会爱上乔恩的脸。

我当时只当这句话是个屁,却不明白屁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预言。那是我出道的第三年,不忙不闲,还没见识过任何摆得上台面的危险。至于演技,就像我会读的那十几门语言,捡本书,我能根据发音规则清晰流畅地撑起半个朗诵会,可念的究竟是诗集还是菜谱,那就别问我了,去问观众,他们会告诉你菜谱就是诗集,起码有的时候会。

我想我不是个多好的演员,但至少很敬业。我曾有机会改变这部纯真的烂片,让它朝另一个方向烂下去,或者,成为一部好电影。

那是我唯一一次,有机会,从内部,彻底改变一部电影。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以为大部分演员都有机会这么做。或许吧,大部分演员其实都没有工作,更别提走进一部电影,拉上背后的拉链,从现实里完全消失。那是险境,意味着规则的崩塌,而我们这个行业里的疯子比外行想象中少得多。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没关系,看看黄昏吧,就在你的店门口,一切界限都在消失,海湾,云团,晚上八点的太阳。每当我感到自己被淹没,就缓缓闭上眼睛,用睫毛制造出这么一个黄昏,然后一路走进夜色里。沃瑞里斯,海滨山城的夜色,古老的建筑只剩暗影,午夜音乐里有火车钻入隧道的呼啸。沃瑞里斯,你知道怎么拼吗?沃瑞里斯,墙、思虑和战士的名字,躺在过去荣光里的名字,脑袋和双脚分别搁在相彼之岸的名字,沃瑞里斯,电影里的名字。

我依旧希望在那里见到乔恩,他有着男主演的身体,强壮的毛茸茸的身体,和一颗黑色的野兽的心。曼德尔施塔姆的野兽,什么也无需诉说,什么也不想教别人,在世界灰色的深渊里,遨游,如一头年轻的海豚。

你还是不知道乔恩是谁?没关系,这样更好。反正你也没将我认出来,不是吗?感谢这颗光头。

我会告诉你导演想要拍的是爱情,但实际上那只是个走出悲伤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那双亮晶晶的小狗眼,还是会突然就蓄满天真的泪水,他只需要将头发染回二十二岁时的淡金色,然后没日没夜地减肥,直到出现眼袋和颊凹。导演要出演他自己,一个想当诗人和骑士的甜心:丧母,刚从里昂毕业,没有慈善组织会收这个年纪的孤儿,他就在地球仪上胡乱点了一座能轻易搞到违禁品的城市,红眼航班,海滨的山城,梦中的幻境,沃瑞里斯。在那里,他遇见了刚刚丧父的茜茜。

茜茜是导演眼中的好姑娘,住在有一个女佣和两条边牧的褐石房子里,为城市乐团拉大提琴,却不幸有个纠缠不清的黑道情人,叫乔恩。

我相信乔恩是茜茜见过的最性感的男人,他们的初识很体面,有父亲在场的那种体面,至少她以为如此。她那时太青春,不知道自己的琴声可以治愈隔壁阁楼里身负枪伤的男人,知道了也只是开心。那是一种小鸟般的喜悦,从眼睛里飞出去,在浓暮里扑腾。推开窗户,乔恩的脸端正地矗立在海峰中,有一缕刘海总像古铜色的钟摆。滴答滴答,他的皮肤紧绷在高高的额头和颧骨上,眼睛深陷到灵魂里去。你能一眼看见这颗脑袋只剩头骨的模样,你能在生前看见他死后许久的模样,多么迷人,你想,这他妈多么迷人。滴答滴答,导演和摄影机一齐看着你,你微微扬起下巴,用梦醒之后的声音说:“我曾有一个当强盗的心爱之人,他碰一下弓,天空之心就会颤抖。”

就是这句台词,拍了六十多次,我尽可能展示了所有的可能性,它们在屏幕上没有实质的区别,都来自一个绝不会舍弃乔恩而去、与导演发生性关系的女人。这样不对,与剧本不合。我对导演说,茜茜或许并不想被你拯救,她只想要男人追随她、为她痛苦。导演摇头,说茜茜不是那样的,乔恩让她痛苦,他不会让她吸粉,但他的生意可远不止这些。我说,你真的了解她的痛苦吗?他说,应该补几个闪回镜头,茜茜曾偷偷拍下乔恩的交易证据,交给她父亲;她父亲去世后,没人再拦得住乔恩把她从一个笼子放进另一个笼子。我说,除了你。他说,对。我说,除了她自己。他想了想,说,对。我说,你们可以发生关系,要不就在她家的窗台上,我可以抓着窗栅,就像抓着笼栏,最后笼栏摇断了,人滚出去落到草坪上。导演笑起来,说,好姑娘。我说,可是茜茜还是不会舍弃乔恩。导演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乔恩必死。

当时我们恰好遇上交通堵塞,导演干脆熄了火开始画分镜。山城的司机将摁喇叭当作唱歌,我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听,想着他画完我们就可以全速前进了。那三个多月里,剧组的大多数人住在海边一座巨轮般的公寓大楼,而我从未被准许独自在城里晃荡,开车也不行,郊外就更不行了。这样的城市我去过不少,从童年算起,五个大洲三四十座吧,透过车窗看着他们,就像看电影。塞住街道的人群如同火焰,拜倒又跳跃;那些颜色鲜艳的下水道,我知道就在那儿,只是很少盯着看,更不可能踩上去将鞋子弄得没法儿进地毯。就像看电影,电影和电影之间可以相互扮演,城市也一样。真正的兴奋和没意思的伤感会交替出现,但有一种不安最持久,就像特种蜂毒,从一个极小的洞眼扎入。这种城市里特有的不安,你能明白的,当一个十岁出头的当地男孩摘下树顶上的花送给你,你该给他飞吻还是小费?他们都有卖水果或丝巾的姐妹,树上的花还没盛开就已经被采光。

我只会住在这些城市里最美丽的地方,或者说,最体面的。娃娃屋让你远离扒裤子拉肚子这类倒霉事,你只需要还给娃娃屋一个招牌式的笑容,让他们镶上边框挂在大理石墙面上。茜茜带着两只边牧在她那座手工皮具店般的房子里转圈,我要扮演她。这些城市里有那么多飞地,每一辆剧组的车子都是。我要扮演她。

我这个只会朗诵的傻瓜。

然而我懂爱情,年轻漂亮的女人的爱情。有人曾说我不需要再懂其他东西,我一度很尊敬那个人,甚至会将梦境和盘托出。那些与一把大提琴做爱的梦境,它来回用那八个音低吼,就跟在乐团里一样。我用弓子割断了作为喉咙的琴弦,静默当中,棕色的血液如音乐般流淌。醒来后才发现,断掉的是弓子,而我以茜茜搂着乔恩的姿势,搂着大提琴。相當舒服的睡姿,一条腿勾起来,搁在他的肚子上,长此以往,你的骨头就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歪掉了。

然而我依旧不是茜茜。

其实没人对我不满意,尤其看了样片的大人物,虽然我日后也没有得到格外的垂青。我很明白自己只是某些人眼里的一次性女郎,可导演知道,我是个好姑娘。他不忍心让我当真从窗户飞出去,即使无疑会增加影史留名的概率。我当时有些魔障,那个高度很吓人,我还是一心想要光着身子滚下去,甚至还偷偷试了一次。要不是那一摞床垫,我险些被抓去治疗精神问题。最终,这部电影里唯一的激情戏,就只是,怎么说呢,漂亮而已。一串大瓦数圣诞彩灯挂在对面,在我眼中种下所谓自由的光芒。我只要做一个瞪眼冠军,同时有节奏地发出鸟叫一样的声音。他们说我演得很棒,但还是拍了一整个晚上。导演的情绪不太对,像条哀伤的小狗,怎么拍都像。成片中他整张脸几乎都躲进了我的头发里,只露出鼻子,我一个人挑起了这段在笼子里飞翔的镜头。

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在鼓掌,憋笑和鼓掌,导演悄悄将几滴眼泪留在了我身上。我的脚步轻飘飘的,可能是在窗台上跪久了,下楼时摔了一跤,有点想哭。我们拍了一堆破碎的茜茜,用来拼凑一个可爱男人心中的宝贝,但她遥远得就像那些我置身其中的城市。如今,她性高潮的样子倒是随着那个镜头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了,只有那个镜头,而且没几个人知道出处。我很抱歉,我不能说我当时就仓皇地知道这个结果。我当时,只是仓皇,而已。

那天下戏后正好凌晨三点,我给男主演打电话,能听出他在脱礼服。很愚蠢地,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是个漂流瓶,抱着一点儿宝贵的信息,在浪尖上滚来滚去。他说我们演员都是漂流瓶,我说不对,有的人是灯塔,站在岸上,让海面上的漂流瓶反光。他叹了口气,说,没人站在岸上,茜茜。我还是哭,他为什么要接乔恩这个角色?他曾让我一下子成了茜茜,接着又像影子一样从她身上跌落。

这太虚假了,最后我说。

去找面镜子,跟她谈谈。

次日我租了条船出海。不用工作的一天,他们都以为我会在公寓里睡美容觉。船夫来跑过龙套,演一具浮尸,我以为算是个可靠人。我们向着更深的地方驶去,直到周围只剩蔚蓝。波涛间是茜茜那张动荡的脸,我穿上潜水服就跳了下去,海水不算清澈,满眼都是絮状物。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被往下拉,仿佛下方才是天光的方向。黄昏的双眼开始闭合,返航的时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

船夫变成了一具浮尸。

不,别慌。我没有杀他,没有人,或者说没有东西真的杀了他。他只是成了一具浮尸。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杀了他自己。

你明白吗?我之前只是在演一部电影,当我真正进入这部电影,他就成了一具浮尸。这不是比喻,而是发生在我面前的事,从一团混沌里冒出来,进入一部电影,感觉并不像死后成了幽灵,更不像那些高分辨率的第一人称电子游戏。当然,整个世界的确变清了,就像刚做完采耳。除此之外,这里与现实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我这才走出娃娃屋,进入了沃瑞里斯的现实。

很轻盈地,我独自一人,驾着船,汽油味沿着双肘荡开去,卷进白浪里。一层透明的目光从空中的某个维度俯冲下来,贴在身上,我知道,但一点儿都不难受。这是在电影里,我早已习惯了被看,目光不会变成利剑,除非你低下头,开始真心实意地怜悯自己。太阳的最后一丝触须掉进海里,我看见了沃瑞里斯的灯塔。这是个熟悉而陌生的港口,剧组挂在象形石墩上的花环每次都会被一抢而空,但在电影里,它们就好端端待在那儿。我摘了一个,挽在手上,专做游客生意的彩色马车时不时在身边停下。我一直往前走,昂首挺胸,心中却满是自己就要迷路了的念头,还好并未真的发生。我想我是通过水中倒影来到这里的,倒影并不复刻现实,因为水下有东西。这是在岸上还是水中,我不知道,我如今依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行走在真正的沃瑞里斯街头,头发如一捆刚捞起的海藻,嘴唇干裂,身无分文。粗石路面由温变凉,光线或黄或褐的小店半埋于路面之下,像根茎肥大的褪色蘑菇一路涨上山去。垃圾桶里冲天的咸腥味简直是用来掩藏死尸的,附带着阻止人感到饥饿。在这种气味的驱使下,我是街上走得最快的人,除了一个坐在滑轮车上吹竹笛的无腿男人。他总是一超过我就放慢速度,反反复复,笛声缠住发丝渗进头皮。小街很窄,淡黄色的月钩勉强扯住两边的铁皮屋檐。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我曾在另一座类似的城市见过一模一样的月钩,挂在一座庞大的集市上空,地上蜿蜒的水渍绊着我妈妈米白色的脚步。她朝我们的私人导游拧起眉头,身后拥挤的角落里有一团东西在蠕动。我雾状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呜呜作响的沙袋般肥硕的老人,手脚捆在背上,面前一只闪亮的碗,也可能是秤盘。我飞速地别开眼,抬头看月亮,那团东西至此成为虚影,想象力只能为其添上蒙眼布和渔网结。我以为,他在卖自己的肉。

我始终这么以为,且羞于找人核实或澄清。

那个残疾男人的滑轮车终于被一段上行台阶拦住,我则拔腿冲了上去,笛声在背后如烤架上的活蛇,不久就消停了。月钩再也抓不住两边的屋檐,无力地放手悬在了中间,像一份光辉又可怜的信念。道路陡然变宽,在天空彻底被黑夜吞下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茜茜家的院门前。

院门一推就开,没有犬吠。屋里有灯,很安静。整个场景就像一颗橙红中带着黑褐色条纹的药丸,涩涩的,有股火辣而潮湿的柑皮香气,我把它含在嘴里,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乔恩。

只有乔恩。

他站在那里,我就直立起来,成了茜茜,茜茜则倒下,成了我拖在身后的影子。我走进房子,将花环放到门厅小雕塑的手上,回头看着乔恩。他唇周的线条仿佛正在融化的山脉。

导演说我会爱上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杀戮是情欲的助燃剂,葬礼也是,还有从空中投下的目光。我只在梦中体验过这种做爱的感觉,他是我的第三个男人,我只有过他这么一个男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当然明白。他用那八个音低吼,我大腿内侧的肌肉在舞蹈拉伸般的疼痛后变得柔软。窗子外头,码头上的灯光在颤抖,潮水涌上灯塔,灯塔刺入夜云,夜云成了泡泡堂沼泽,星星成了码头上的灯光。茜茜珍藏的古董蕾丝唱着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我将它们卷好放回抽屉里。这是我的房子,乔恩是我的守卫。那两条边牧不见了,楼梯拐角处残留着一点儿棕色的痕迹,不是血液,他们的手法要专业得多。

这已经不是我参演的那部电影了,这是我的电影。命运就在手中,但我没有问问题,我选择对之前的剧情保持茫然和沉默,无论发生过什么。在沃瑞里斯,倘若没有一个外国人的身份,我就需要一个强壮的男人,我爱这个男人。这听起来像聪明的理由吗?他彻底以乔恩的方式对待我,一个在粗暴之前会犹豫的强盗,并不真的想粗暴,也并不真的想犹豫,他只是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而我,几乎从未感觉被冒犯,无论是作为他的女人,还是,一个女人。这就是一场游戏,来自感官王国里的游戏。我不会被乔恩冒犯。晨曦里他粗硬的胡茬会化作金色的茸毛,那一缕钟摆似的刘海长了不少,我给他挽到耳后去。他用琥珀般的眼睛看着我,时光停止流逝,我不要再听到滴答声。我不要,即使这是迷人的根源。

我要他待在身边,让我更深入地探究自由的含义。有了这座房子和他,我便可以哪儿也不去,就放上自己编辑的钢琴伴奏,拉一整天一整天埃齐奥·博索的曲子。这是自由,还是自由被剥夺之后的安慰?在乐团里只能拉八个音,就是那种乐团,那种排练和演出,游客只是来看建于两百年前的音乐厅。乔恩和他的弟兄穿着大领片衬衫和吸烟鞋在观众席上起起落落,他们盯着所有人,他们最漂亮。这是自由,还是自由被剥夺后的安慰?

你有你的答案,我有你的答案。茜茜用大提琴绑架了乔恩,一个并不善于打架却精通斗殴的出租车司机与护士的儿子,但这并不是大提琴的功劳。这是电影的功劳,电影浇铸了这一整代沃瑞里斯人的童年时光。不过他小时候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演员,倒是一心想当运动员,直到兵役从他的身体里横穿而过。实际上他只打过街头的战争,到了某个节点上,他必须自诩酷爱古典音乐,就像认定只有丝绒面才是吸烟鞋。可他并不懂得阅读总谱,也不会去学,他信任民众最朴素的情感,信任那些被他从错误方向理解的最内行的观点。他就是这样欣赏音乐的。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往往有着鸵鸟的骄傲,但只有这个男人是可爱的。我以为唯独我能看见他藏在沙土下的委屈,就是这一点,最可爱。

现在,你知道乔恩是谁了吗?

你还是不知道?没关系,你大可将他看作一个符号,别人的男人都是符号,我们的男人也是。我一直在等导演出现,没有等到,便尝试着与虚空中的目光对视,那是我想象中镜头的方向,是导演的意志涌入的地方。他带着观众窥视我和乔恩的生活,宁静悲哀的目光。我试着用笑容回敬,那目光无动于衷,仿佛一个有着水汪汪小狗眼的上帝。

不要这样对我,我说,不要这样对我。

没有回应。

这或许是一部好电影。

我又怎么知道呢?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那么,谁又在扮演我呢?是未来的我吗?这是否意味着,我注定要在还未衰老时离开这里,回去饰演我自己?

我不乐意这样想,却又不得不一路想下去。男主演说,不要轻易给你的灵魂化浓妆。他能在眨眼间变成乔恩,然后再变回男主演,我没法看清他对自己的灵魂做过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他的惊艳挂在我够不着的地方,他的睡颜如皱起眉头的婴儿般干净。而我只能一寸寸抚摸自己的背脊,最终停在两肋,一边比起另一边,微微凸出。这是茜茜的身体,向左偏转十到十五度,明确写在剧本里,被拥抱乔恩的睡姿改变了的身体。

于是我找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在这部我是女主角的电影里,扮演我的是茜茜。从海里浮上来的时候,我们调换了位置。我代替她待在乔恩的掌心里,至于她得出演一个多么复杂的角色……祝她好运。

就这样,我放任自己混乱地想问题,想着我和乔恩之间最严肃的问题,关于身份、爱与真实性。无端的嵌套和影射充斥其中,就像床头软包,我的脑袋每撞一下,就从里面翻出来一股酸酸甜甜的紫灰色皮革的味道,熏得人完全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我本身也没有多少这种能力,我有的是想象力,以及将一切弄得模糊不清并陶醉其中的能力。

乔恩最亲密的弟兄奈吉尔,死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知道,是乔恩的枪,杀死了他。

我在他死前的一个小时见过他,饰演他的演员长着一双让人不舒服的眼睛,盯着我,如同盯着一个鬼魂。我不喜歡这个人,即使他英俊得没话说,并且是男主演的朋友。我很不喜欢这个人,奈吉尔的死因此变得很微妙。乔恩只是抽着烟,一言不发,他只是抽着烟,我觉得他随时有可能拿烟头来烫我。我没有躲,他也没有烫我。我们站在悬崖边,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把枪扔掉。深夜的潮声像拉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开头,有的人只喜欢那个开头,于是循环往复,听出了命运的滋味。一辆辆摩托车加速冲下陡峭的马路,后轮离地而起,车灯在路面上砸出闪亮的圆坑。乔恩的后轮紧紧贴在地上,因为我。我从他肩头望过去,车灯照着尽量远的地方。我觉得很幸福,同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真的很幸福。

于是,等我不那么难过的时候,我说,乔恩,让我陪你一起去见奈吉尔的妻子吧。

不,他说。

为什么?

因为那样很蠢。

我不觉得。

因为你很蠢。

你说过,我也是一顶博尔萨利诺帽,我说,一顶正宗的穿过戒指后還能弹回原状不留褶皱的博尔萨利诺帽。

这就是我和乔恩的谈话方式,没有逻辑,只有直觉,他最终会被我说服,用他自己的话。这些谈话算不算好台词,我不知道,我并不真的记得它们。人们已经习惯将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记忆剪辑成瞬间的组合,至于回忆中的话语,要么使人得意,要么让人后悔。我不后悔,我只是悼念。

我们去到奈吉尔家里的时候,他妻子正在煮茶,对丈夫的死讯听之任之。茶很苦,我拒绝了加奶和磨成粉的香料。她瞪着我,镯子叮叮作响,听上去足有一打。我也瞪着她,以及她艳丽而凌乱的屋子。仅有女主人能从中迅速找到东西,一尘不染的东西,客人则只能用余光猜测那些红棕色的阴影里潜伏着叠成一米高的棕榈茶杯垫和彩纸剪的老虎。家具的摆放就像无人参加的座谈会,我感到无措。乔恩的在场似乎只是一种象征,我很真诚地说了一些话,效果很坏,也可以说很好,台词层面上的好,自然地推动情节向着激烈方向发展。她盯着我,就好像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不过声音有点尖。

他会死,她说,你们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他会死的,现在,我不用再想是哪一天了。

我以为我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种场面。我垂下睫毛,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比我的粗糙、纤小却有力。她一把甩掉了我的手。

然后她那两只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巨浪般的咆哮,黑亮的眼珠子都化作了液体,狠狠拍在我脸上。茶碗碎裂的声响告诉我,只有我死了,她才痛快。我一下子站起来,再机械地坐下,他们瞧着我,犹如看戏。我说,乔恩。他将手放在我大腿上,毫无表情。奈吉尔的妻子咧开一口磨过的牙齿,那是我见过最整齐洁白的牙齿。她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讲话,许是沃瑞里斯方言,沃瑞里斯起码有五种混杂使用的语言,交易的智慧攀附其上。茜茜应该听得懂一半,我只听明白了“婊子”和“埋葬”两个词,她始终盯着我,试图捉住我的每一丝反应。显然,我让她很不甘心,她没再用我能听懂的语言讲话。这是一次彻底失败的拜访,她的伤心跟她的坚韧一样可怕。

这里头有种迷幻色彩,是铁皮屋顶下熬煮黄铜器皿的蒸气里闯入了廉价霓虹广告的感觉。我是那块广告牌,乔恩是允许广告牌进入街区的人。他有这个权力,他对这里的很多街区都有权力。但他偏偏对自己的心,没有权力。

他无法控制乔恩的沉没。

警察?你想说的是警察吗?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准确地说,我看到的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也来上一杯呢?你看,天边已经没有阳光在游荡了,我们坐在这里,以小美人鱼雕像为标志的城市,远离那些将伤痛挂在嘴上、脸上或其他任何部位的人们,就跟老朋友那样。你调什么,我喝什么,以各自的方式,谈谈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有趣的是,这并不像是同一件事情。

你在微笑,温柔又善良,就像我给你描述过的淡黄色的月亮,让我的目光有个稳妥的着落之处。每座城市上空都得有这么个月亮,地球身边就得有这么个月亮。但乔恩不会逃到那里去,他连目光都不会逃到那里去。他清晰地打量着四周。不是警察的问题,完全不是。警察被打点得很好,但沃瑞里斯,没法被打点得更好了。

你还不明白吗?沃瑞里斯是一座孤岛,地球仪上找不到它的名字,找不到的,但你能在地球上太多地方找到它。你就曾在其中度过你的前半生,不是吗?你比我更清楚,它不是歌曲中的康尼岛,不是名不副实的龙舌兰日落。它要厚重得多,它是天方夜谭衰败后的样子。你离开了,而我想要留下。

不仅因为乔恩是它的儿子,更因为,我以为,它会慷慨地赐予我磨砺与成长。

我错了。

没有人能追求不属于自己的现实,这不是决心或诚心的问题。

你就是只能拿走你的那一份。

而智慧,并不能从伤害中获得。

我像是在念台词吗?被深深伤害过的女人的台词?并没有,真的,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伤害,没有刺青,只有歪掉的骨头。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谈论伤害了吧,夜色如此清透,童话一般。我们还是聊聊爱情吧,就连伤害在爱情中都会变成花朵。我不知道乔恩是否爱我,他对茜茜的爱里有太多跟尊严相关的东西,我不觉得那些是杂质。他盯着我的裸体时,不只是闻见我皮肤上丁香的味道,他能同时看见我穿着衣服的样子,白色,让欲望轻轻颤抖。他要我是他的荡妇和所有人的圣女。

这个被越来越体面的罪恶压垮的男人,他就要我不是沃瑞里斯的女人。

可茜茜也不是别处的女人,我悄声说。

你就好好当你自己,他说。

你也只是在扮演乔恩,我说。

我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游戏似乎要结束了,他背对着我,一秒,十秒,顶多十秒,然后他转过头来,还是乔恩,我松了一口气。导演看着我们,电影没有结束,于是我知道,不会以这种方式结束的。空气闷热而平静,我们沿着海边走,寻找精致却又不是为外国人开的餐厅,乔恩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因为确实没有,他想开一家。

我说门面应该是芥末黄的,字体像黑色的弯刀,不要彩灯,要镶着贝壳的青铜灯笼,墙上有大片正在放下乌鸦吊桥的古战船马赛克。我们走到只剩礁石的地方,没有这么一家餐厅,这么一家依旧是外国人的餐厅。我们谈论起格调和民族性,以及在某些地区这二者此消彼长的关系,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讲话,他是法官。

我记得提到了一个没去过刚果的作家写的关于刚果的书。我去过刚果,觉得写得很棒;他没去过刚果,认为文字惺惺作态一把娘们儿玩意。他是法官,从现代启示录和日出英灵殿里转过身来看着我,都是极有力量的电影。我用指腹轻轻摩挲他分得极开的唇峰,他闭口不言,做我绝望的先知和落魄的神明。海风中我又听见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忧愁正凝固成礁石,断掉的城墙上有人在放声高歌,颂咏一个名叫墨水瓶的女人。她有着世上最强劲的嘴,曾折断无数男人的骄傲,她是诱人的噩梦,是黝黑灵感的源泉,她是那人购买的最桀骜的商品,最终让他从墙头翻下去跌出了脑浆。于是歌声戛然而止,像是导演刻意安排的一个预言。我知道那就是预言,可又怎样呢?我能说出千百个这样的预言,同时也只能静静看着那人的脑浆融入浪花,回归大海。

我想到了回家。

但我并不想要回家。

如果家就是属于我的那一小块地方。

我还没有老去。我不想回家。

这就是我的电影里几乎所有的情节,极其简单,一个女人,守着她无望的男人,这个男人将她当成一艘返航的忒修斯之船,一篇永恒欲望的金苹果。他的生命力在她身上延展,豐满的花朵,没有果实。你在想我终于开始理解你为何离开了吗?我理解,从一开始就理解。

是你不那么理解你自己。

你知道,我没有信口胡诌,因为你也曾亲口对人讲起爱的无望。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说我们都活在电影里,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你说回头看,回头看呐,不要执迷,要寻找扮演你的那个人。你说,爱情,赏给我世上最好的男人,和最坏的男人。

这些话,你说得真好,我全都说给我的乔恩听了。这是注定的时刻,无法躲避,我们都清楚。舞台的布景掉下来,又被小心翼翼地升回去,他用后脑勺审视着我,我只能审视他的后脑勺,一个个角色轮番出现在我看不见的那张脸上。他不只是乔恩,他可以不只是乔恩。

就像我,不只是茜茜。

我开始谈论出走,抛下这一切,逃到其他电影里去。我和他可以成为全新的人物,在被飞驰的车子碾死之前,我们还能幻想自己不可撼动的主角地位。当然,我们不大可能一直幸福下去,他会在我之前变成老人,我会忍住眼泪离开他并对别人说他是最火辣的老头子;我们最好都还算富有,这样我才能离开他,生活才不会更加难以忍受。是的,就是这样。你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你明白在那发生之前会是怎样一段日子,我们都去过自责和自由涤荡出的幽谷,没有比那里更美更让人心碎的地方。

我想我听见他的后脑勺说,如果你想要的是我,我又何必变成别人呢?

我没法回答。

那一刻,我才感到,茜茜彻底侵占了我的灵魂。

我不再是扮演她,我会将我自己的人生,一步步活成她的样子。

知道了深爱和背离要如何共存,就难以,不共存。

导演会很满意。

那一定是个过肩镜头,就仿佛我站在自己身后,看着我们各自演绎的人物。相当精彩的一场戏,我想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表演,就是最好的,没法复刻,我再也不曾那般痛苦、那般心醉神迷。没有台本,只有我们自己。我把玩着琴弓,那是我手里最常把玩的东西,他则掏出了那把枪,连着皮套,一起放在窗台上。他终于转过来用眼睛看着我了。

你以为你是谁?他说。

我是扮演茜茜的人,我说,你早就知道,我只是扮演茜茜的人。

所以你认识扮演我的那个家伙?

是的,他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那你认识扮演这个再好不过的家伙的家伙吗?

我没有说话,他的唇角残忍地勾起来,那不是笑容,是一种奇异的规训神情,让人想起活动的石像和吞噬唐璜的烈火。他开始在房间里缓缓走动,就像是惩罚自己这么做,又像是在展示,展示一种人特定的步态。我看不出来,无数碎片在垂直光线下扑棱、飞旋,他的身体泛起了毛边。我将手伸进那一团毛边里,抓住他的手,他手里是那把已经从皮套里取出来的枪,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取的。他任由我隔着他的手握着那把枪,就仿佛我们一同确认了,乔恩不能离开沃瑞里斯。

他说,海边有一艘巨轮,你知道在哪里;天亮之前,你给我上船去,不要怕,不会有麻烦。

你呢?

我把乔恩的事解决完就来。

那艘船有目的地吗?

你自己选。

我得选个你也喜欢的地方。

你自己选。

我不说话,我等着他说出一个城市的名字。

哥本哈根吧,他说,一个男女混浴男人已经多年不会勃起的地方,就哥本哈根。

我最后一次尝试把枪从他手里抽出来,没有成功。他的手像温热的金属。

你不会来了,我说。

你电影看多了,他说。

你不会来了,我又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讲呢?

你回去,他直接讲。

我回不去。

这部电影结束,你就能回去了。

我不知道,茜茜已经代替了那里的我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夜风变成带纹路的暗紫色,一块沾着粉尘的天鹅绒。

不,他说。

天花板的高度在降低,我并不困惑,我只是等待,盯着那个我曾跪过一整个晚上的窗台。

窗栅如笼,彩灯闪烁,花园尽头站着两个男人。我眨了眨眼,他们不见了。

我一点点松开他的手,他一下子笑起来。

我杀了那两条狗,他说,我将它们送进了地狱,而不是你来的那个狗屁地方,你这颗总自以为比别人转得快的脑袋,能明白吗?

然后他停下来,用林间喘息般的眼神,欣赏起他的作品。我们凝视着对方,我听见爱情向着山巅攀爬的声音。

扣动扳机的不是你,是奈吉尔,我说,你只是看着,对不对?

我杀了它们,每一个,他说,每一个。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过,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不能再爱他更多,我才说道,茜茜不会为了那个金发的年轻人离开你,她不会,直到你死去。

赞赏的神色从他两眼之间扩散开来,他擅长嘴角下撇的微笑,嘴唇的形状,像是在索取一个亲吻,又像是在拒绝。演员用双唇和灵魂犯罪,并得到满足。我没有亲吻他,我已在痛苦的陶醉中,完全得到满足。

最后一次,乔恩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挂钟。

快,滚。

他说。

我慢慢向后退,五斗橱成为虚影,房门成为虚影,他的剪影成为虚影。我听见指甲刮拉着墙布的声音,门环摆荡磕碰的声音,低沉简短的说话声音。没人阻拦,我听见我自己远去的声音。

乔恩不是必须死去,但这是这部电影结束的唯一方法。

枪必须响。

枪响了。

沃瑞里斯波动起来,我的脑子突然落入了一个电子合成器的世界。风拨弄着破碎的霓虹灯管,数条旋律线从四面八方奔流而来,托起一个在水面上行走的上帝。乔恩的摩托车轰鸣着向海边俯冲而去,我仅仅捏着车把。没有下雨,幸好没有,我希望导演的品味能干燥一点,抒情能克制一点。

我不希望流泪的只有我自己。

就是这样,电影结束了。淡黄的月牙飘在中天,比什么都光亮。我走在沙滩上,有人用琴弓沿着海岸线画下巨大的字母,组成诗句:

世界是我们的牢狱

它的毁灭,带来欢乐

如果你在追捕猎物

被追捕的是你

让我牺牲甜蜜的生命

抚慰这苦涩

我走到诗句的尽头。导演蹲在那里,手里还抓着琴弓,漂染的金发深处冒出深色的发根,头顶的正中心像绽开了一朵惨兮兮的花。我拍了拍他,我们坐了很久。我说没事的,他也说没事的。他说会好的,我也说会好的。来来回回,类似的话,潮声一般。最后他说,你是个好演员。

我只是个敬业的演员。

不,你是个好演员,你让人激动。

我没有回答。我往自己的身后望过去,一片虚无。表演只是工作,工作都该努力做好,但那不该是生活的全部。

回去吧,他说。

海滩上有碎玻璃的反光,导演牵着我的手,小心地绕过去。亮着黄色灯带的公寓大楼如同搁浅的巨轮,没有宴会,没有音乐。我仰头看着它,心里装着一整个退潮的海洋。

黎明之后,一切界限都变得清晰。我们按照最初的剧本,拍完了这部电影。没有更好,也没有更糟,它忠实地呈现了它最初的样子,不显得歪歪扭扭七零八落,也算是创作层面上的一种成功。刻奇而纯真的东西,我想说,刻奇而纯真,就是这样,这两个词并不矛盾。或许我是在谈论工作氛围而非影片本身,你觉得呢?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想,从沃瑞里斯回来之后,我是彻底放松了下来,我面前不再是大海,而是泳池,画册上那种,很干净的泳池。不是儿童的干净,是澈然的没有一点儿沉积物的干净。你摊开手脚漂在其中,心安理得地享受庸俗,其实只要不思考,就没有什么庸俗。这是一个清新的泳池,即使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在池边开毫无节制的派对,大家也不会这么干。我喜欢这种氛围。

后来我见识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泳池,鲨鱼和水母打着装置艺术的旗号在里面游动,喙被戒指扣住的猛禽盘旋在漂满鲜肉的香槟海。这些还好,有马戏的成分,我受不了的是显而易见地跟人体排泄物扯上关系。有次我看见一个大大方方的家伙,比任何人都要大大方方,在清晨的微光里,对着泳池大便。这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个对着泳池大便的家伙慢条斯理地扣上皮带,对着我们所有人温和地说,走吧,你们每个人都在这里尿过了。

我没有,我知道我没有。我只是将一整杯金汤力扔了进去,对着一个帅气的脑袋。那小子不停差使我给他递酒,他今年跟我同居了四个月,比我小十岁,喜欢在我犯美尼尔氏综合症的时候干我。他觉得用这种方法弄死一个女人不会犯法,傻子,他根本弄不死我。我不会在这样的派对上遇见男主演,他下班后还是最爱回家,我想,我其实跟他一样。

四天前我见到了男主演,还是在蒙特利尔。我坐在他的副驾驶位,从大教堂一直开到麦吉尔山脚下,停在大学里。灯光像雾气一样包裹着车子,阿斯顿·马丁V8,我一直是个车盲,这回记住了,但那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车子。他的女儿结婚了,非常漂亮,长得跟他相恋超过三十年的妻子,一模一样。

这一路,他依然叫我茜茜,我也叫他乔恩。我们只合作过那一部戏,只有那一部,能够一起回忆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多。他说我光头的样子很可爱,我让他用马克笔在后脑勺上写下了“respect”,这是他刚出道演一个光头混混时后脑勺上的字样。没有比那更讨喜的混混,没有。他那时与我现在同龄,他现在总忙着上各种电影节的终身荣誉榜。

我喜欢后脑勺上有这么一个词,就是这个,看见了吗?这几天我都枕着它入睡,只是从没见过它。他的字很漂亮的,他不会给我一个难看的后脑勺。

最后,我和他聊起了甜心导演。导演总能找到由头,每年去看看茜茜如今所在的城市,只是城市而已。其實导演知道她在哪里,她就在这里,哥本哈根,门牌号清清楚楚,他甚至告诉了男主演,男主演告诉了我。

我就来了。

我一个人来了。

是的,茜茜就是你。

我只不过是你的戏仿,并在戏仿中成为了我自己。但你,才是导演二十二岁时遇见的茜茜,那个真正的茜茜,这一切的源头。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可导演还是选中了我。

你不相信,你的眼睛和嘴巴,以及眼睛嘴巴旁边的细纹都告诉我你不相信。你甚至想说我是不是想当明星想疯了,又或者我只是粉丝?你觉得我这是喝得太多或吸了某些东西,你觉得我在对着镜子说话。你就是一面镜子,只不过照镜子的不是我。

好好看看你自己吧,把我当成镜子,好好看看你自己。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只可惜你要装作忘记了这一切。为什么呢?你的眼睛是空的,或许,你根本不是茜茜,你距离茜茜比我还遥远。

那么乔恩呢?这世上真的有乔恩吗?你的眼睛在闪烁。他只是一个借口?用以逃避爱情会将你们带去的地方,对不对?

我可怜的爱人。

我们一起,所有人,一起,缔造了他,然后,杀死了他。

现在,我所拥有的,只是后脑勺上那个看不见的词语。

以及,一整副在皮肉之下向左偏转了十度的肋骨。

你还有这么一副肋骨吗?你还会一寸寸抚摸自己的身体,找出那些细微的差异吗?

你已经,用一夜又一夜僵直的平躺,抚平了这骨架上的差异吗?

你的腰背挺拔、美好,如同东方的玉像。

我们都有着乍看之下毫无瑕疵的好体态,可谁又知道呢?

人类的宝藏,总是和它们的骨骼,在一起。

(责任编辑:李璐)

猜你喜欢

乔恩里斯
看,书中间有堵墙!
看,书中间有堵墙!
“发现者”卡纳里斯的法律方法论
机器人妻子
假如有一天,编辑把外星人“绑架”了
亲密时刻
亲密时刻
美国费里斯州立大学(FSU)大学生学习动力来源的思考与启示
节食的奖励
一条流浪狗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