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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怀念》的“不写之写”

2023-04-19胡杉杉

语文天地 2023年10期
关键词:秋天的怀念省略号史铁生

胡杉杉

在对人教版小学语文六年级《秋天的怀念》一文进行文体界定时,绝大多数学者和一线教师都将它认定为一篇“回忆性散文”,在解读过程中也都按照“散文”的特性去理解,即抓住文本的字、词、句去体会母亲的形象和作者的情感。但在2014年刘鹏发表了《〈秋天的怀念〉的文体甄别》一文,通过详细的资料证实这篇文章是一篇小说而非散文;2023年张代莹发表《〈秋天的怀念〉的文体再甄别与教学切入点的确定》,认定这是一篇“罕见的小说与散文交叉的跨文体写作”。暂且抛开这篇文章到底属于什么文体不谈,笔者从前两位学者提供的史实资料中发现:当今在解读和教学《秋天的怀念》时忽视了文本中好几处“隐藏的材料”:父亲角色的隐身、“我”的努力的隐去和母亲去世时间的错乱,这些事实都被史铁生在创作过程中或抹去或改写了。为什么作者不写这些内容?南美作家略萨在《谎言中的真实》中提到:“精明的叙述者有意回避的材料,之所以这样处理是为了让无声的材料更加有声并且刺激读者的想象力,使得读者不得不用自己臆想的假设和推测来填补故事留下的空白。”(加斯·略萨:《谎言中的真实》,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由此可见,“不写”的背后是作者意味深长的沉默,是更细腻的情感。

一、《秋天的怀念》三处“隐藏的材料”

(一)“父亲”角色的消失

“母爱”一直是史铁生创作的重要母题,在多篇著名的文章里他都花了大量笔墨去描绘母亲,《秋天的怀念》也不例外。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这样一个问题:这些文章里几乎都没有提到过父亲。难道史铁生的父亲没有参与过他儿子的生活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自一九七七年母亲去世之后,史铁生的生活一直是由父亲照料,直到一九八九年结婚。”(汪雨萌:《史铁生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3年第3期。)事实表明,其父亲自从母亲1977年去世后,便从云南回到了北京照顾了史铁生12年。父亲明明陪伴史铁生度过了人生中瘫痪后最艰难的12年,但他对朝夕相处的父亲只字未提。除此之外,根据史铁生的妹妹史岚回忆,“是爸爸和邻居把她弄到哥哥的轮椅上送去医院”,而这些事实却在《秋天的怀念》中这样呈现:“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他不仅没有专门写文章来纪念父亲,甚至还在《秋天的怀念》中隐去了父亲做的事,只留下“邻居们把她抬上车”。史铁生为什么会隐去父亲角色?因为巨大的愧疚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在写下《秋天的怀念》的时候,他无数次地将当时的自己和当时的母亲作了种种对比,有病情轻重的比较,有言行态度上的比较,有母亲在世时看花不成和母亲去世后再看花时物是人非的比较……在这些温情又痛苦的回忆当中他一遍遍地苦苦寻求宣泄、解脱的出口,最终决定怀着悔恨、忏悔之心写下这短短的几百字。史铁生对母亲的怀念那样深沉,对当时自己的不懂事那样懊悔,因为害怕夹杂了对他人的情感而使得对母亲的这份深情不纯洁,所以才会选择“隐去父亲”。他将生命的所有力量倾注在对母亲的思念上,通过文字为母亲建立一方绝对的情感祭献的高地,在这片净土里专一地表达这份迟来的爱意和歉意,为以前的自己赎罪。因此,史铁生表面上的“不写”,不意味着父亲不存在,而是因为他不愿在怀念母亲的时候掺杂一丝丝对其他人的情感——哪怕是照顾了他多年的父亲。

(二)“我”的努力的隐去

史铁生的母亲于1977年因为胃部大出血而去世,这严重的病情在《秋天的怀念》里化作“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了觉”,而史铁生对此竟然毫不知情。当我们指责文中儿子的不称职、任性甚至冷漠时,却忘了思考:如此严重的病,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家人怎么会一点也不知情?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儿子不仅知情,还为母亲的病作出了许多努力。据史铁生的好友徐晓的回忆:“《秋天的怀念》没有写在妈妈病危的日子里,他怎样摇着车到药店和一个又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寻找可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牛黄安宫丸’。”(徐晓:《我的朋友史铁生》,《中国作家》,1988年第2期)这样的事情似曾相识。《有关庙的回忆》中史铁生写了这样一件事:“一进门母亲先就满脸堆笑,战战兢兢,然后不管抓住一个什么人,就把她的儿子介绍一遍,保证说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其实仍可胜任很多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满口官腔,母亲跑了前院跑后院,从这屋被支使到那屋……但是母亲直到去世之前还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儿跑……”(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前者是儿子为母亲一遍遍寻找挽救生命的药,后者是母亲为儿子一遍遍寻找挽救精神疾病的药,两者都是无声的爱,但作为儿子的史铁生只是一字一句地把母亲对儿子的爱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只字未提这份对母亲的爱,甚至还在文中故意撒谎说“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让母亲的病情好转哪怕一点点,所以这些努力是毫无意义的,这根本不值一写。

这“不写”的背后,隐藏了史铁生多少的无力和悲痛啊!我们无法想象,刚失去双腿的史铁生是怎样在身体残疾和精神崩溃的状态下漫无目的地、不太熟练地独自摇着轮椅,一家一户地叩门询问,在一次次地开门中充满期待,又在一次次地关门中垂头丧气,甚至会在轮椅上“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他捶打的哪里只是双腿?更是面对命运无能为力的自己。此处文本细节的改动,更能抒发作者对母亲的怀念,以及怀念背后的痛苦、挫败和无力感。看似“不写”,实则道尽了“我”的复杂情感。

(三)“母亲”离世时间的改写

无论是《秋天的怀念》标题里的“秋天”,还是文中“三次北海看菊花”和“又是秋天”,都暗示了这一切都是在秋天里发生的。尤其是在母亲第二次说完“去北海看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处理方式难免会让读者将“母亲”与“秋天”联系起来,并认为:史铁生的母亲就是在秋天里离世的,所以,他才会表面上“怀念秋天”,实际上是在“怀念秋天里的母亲”。甚至还有学者把“秋天”解读为“秋天是母亲撒手人寰的忌日,因此才营造出了带有痛感的审美境界”。但实际上,作者的母亲是在1977年的春天去世的,并非文中暗示的秋天。那为什么史铁生非要改写母亲的离世时间,费尽周折地凸显“秋天”这一特征?这就要结合中国古代文人对“秋”这类相关意象群的使用习惯来分析。伤春悲秋是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古代诗人面对秋景,常常将其与自己悲凉的境遇相结合,抒发感慨(于震、戴竹君、姜华:《悲秋意象的解读与教学》,《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3年第4期)。秋风、秋雨、秋菊、秋蝉、孤雁等意象都是秋天里最常见的景或物,它们或多或少都带着悲凉、萧瑟的色彩,而这也往往最容易触动文人的内心,因此,文人墨客便用“秋”这一意象来记录自己内心的变化。久而久之,“伤春悲秋”便成了一大文学主题,人们提及“秋”就会联想到“悲”。

史铁生也不例外。但他使用“秋天”这个意象除了“悲”外,还有另外的意蕴。秋天是“我”处于“人生之秋”的日子,是母亲要带“我”去看花的日子,所以,“秋天”这个季节承载了史铁生生命没落时期的悲痛,承载了史铁生对隐忍、深沉的母爱未察觉的自责,这是“秋”的悲痛。与此同时,秋天也是“我”在母亲的鼓舞下重塑生命希望的开始,是“我”完成母亲夙愿时“北海看花”的时节,所以,“秋天”这个季节更是承载了母爱的良苦用心,承载了史铁生顿悟后的生命意识,这是“秋”的壮美。显然作者想要强调的是后者的“秋天”,从他对菊花的描述就能看出他笔下秋天的生命之豪迈:

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

由此可见,史铁生笔下的“秋天”并没有局限于古人式的悲怨,而是赋予了秋天“崇高的母爱”和“生命的激情”双重含义。对于史铁生而言,“秋天”这个意象承载了太多的情绪,最重要的是他在“秋天”的感悟中懂得了“好好儿活”的意义,这是母亲真正的夙愿,也是史铁生获得重生的起点。

二、《秋天的怀念》的四处省略

文中共出现了四次省略号,这看似可有可无的四处“不写”却包含了“母亲”和“我”未说完的话和未表露的情。四次省略具体如下:

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

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我懂得了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一)悲痛和劝慰的省略

第一次省略出现在“我”情绪失控萌发出轻生的念头,母亲不再“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而是“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这一“扑”,扑下去的是“我”想要轻生的念头,这一“抓”抓住的是“我”生的希望,这简简单单的动作传递的是一个作为母亲难以言说的悲痛,可她不能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半分负面情绪,只能“忍”,忍着将千言万语化为几个字——“好好儿活”。这句“好好儿活”重复了两遍,并紧跟着一个省略号,既表明母亲有太多想劝慰的话没说出口,万千悲痛最终都省略为:只愿儿子活着就行;也表明“好好儿活”是一件很漫长的事,省略号就像无限循环的小数点,不断循环着母亲的愿望和生命的无限可能。

(二)欣喜和愧疚的省略

第二次省略是母亲第二次提出“北海看花”时从她口中说出的。在小心翼翼试探了儿子的态度后,母亲终于解除了克制、压抑的心情,絮絮叨叨地讲起在她心中回忆过千万遍的关于“我”的童年往事。此时的母亲过于欣喜,沉浸在“我”还能跑、能踩的回忆中,暂时忘却了现在的悲痛、说错了话,待母亲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她认为这一类字眼又会加重“我”的负面情绪。母亲欣喜的声音戛然而止,重新回归刚才的克制、压抑心情,而且还多了无尽的自责和愧疚。此处的省略号让我们窥到的不仅是母亲内心的纠结和煎熬、情绪的跌宕起伏,更是母爱的谨慎细微、一丝不苟。

(三)牵挂和遗憾的省略

第三处省略仍然是从母亲嘴里说出的,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也是她生命的绝唱。母亲这一生都在为子女奔波、操劳,在史铁生生病的这段日子里更是没有了自己,忘记了原来自己爱侍弄的花花草草,忘记了原来自己早已病入膏肓。终于,母亲在她那“艰难的生活”中倒下了,而在生命的尽头她不舍的仍然是子女。此处的省略号既是母亲未说完的话:“儿子,生命很长也充满无限可能,你一定要好好儿活啊!”这是牵挂的省略,也是母亲未享尽的一生,正如她艰难的人生一般,孤独、隐忍地活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仿佛还能听到母亲的不舍,这是生命的省略,更是母子两人无尽的遗憾,母亲没有看到后来活出精彩人生的儿子,儿子没有完成陪母亲看花的夙愿,这是遗憾的省略。

(四)眷念和希望的省略

最后一处省略是“我”对“好好儿活”这句话的省略。母亲去世后的又一个秋天,“我”终于和妹妹完成了母亲的夙愿——北海看花。此时的史铁生经历了轮椅上的精神煎熬后,看到了眼前的这片菊花。他终于懂得了母亲没说完的话:要像菊花一样活,要好好儿活。可这个时候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他只能把这份眷念化作短短的四个字——“好好儿活”。此处的省略号是史铁生对母亲怀念、感激、遗憾等万千情绪的省略;同时,他也将用一生去践行“好好儿活”:“像淡雅的黄色菊花一样平凡地活,似高洁的白色菊花一般高贵地活,如热烈而深沉的紫色菊花一样热烈地活……”这是母亲对他的希望,也是史铁生对自己的希望:像各种花一样,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活出真自我。

文中的四处省略号虽然未写母亲的悲痛和劝慰、欣喜和愧疚、牵挂和遗憾、眷念和希望,但作者已经通过文字甚至标点将这些情感传递了出来。写下这篇文章时的史铁生,不断地叩问、反思、剖析自己,在回忆中理解母亲、否定自己最终达到灵魂的救赎,思索生的意义。从表面上看,《秋天的怀念》呈现的是母爱,但文字背后还呈现了儿子对母亲的感激、怀念和忏悔。这是一种大我和小我、大主题和小主题的隶属和包涵。总而言之,省略号省去了母亲的话语,却浮现了儿子的彻悟,是作者自昧后的一种自觉。(向浩:《“母亲”的三处语言藏密码——〈秋天的怀念〉解读》,《中学语文教学》,2021年第4期)。

三、《秋天的怀念》“不写之写”的教学思考

教师在解读和教学《秋天的怀念》这篇文章的时候,往往会通过让学生反复地诵读、抓关键词句去体会母爱的伟大,去领悟史铁生对母亲的怀念、忏悔以及“好好儿活”对生命的启迪意义,这样的教学方式未尝不可,但对于七年级的学生而言还是有点空洞,因为他们并没有这样的人生体验和感悟,单靠这800余字的文本不太好理解其中饱含的母子深情和生命的意义,这个时候就需要教师进行引导。

在笔者看来,教师可以从上文提到的几处“不写”入手。“三处隐藏的材料”可以通过结合史铁生的个人经历和创作史料,让学生提出质疑。例如:“史铁生的父亲对他的照顾那么多,为什么《秋天的怀念》里却没有提及他父亲?”“为什么史铁生为母亲的病情东奔西走,却说‘自己不知道母亲的病情’?”等等。四处省略的话可以串起史铁生的点滴改变,也可以串起母亲渐行渐远的生命。在教学过程中教师不仅要引导学生思考这省略号背后的语言、品味未省略的情感,还要指导学生读准四处省略号的不同语气:如第一处省略要读出哭腔,第二处省略要读出高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自责,第三处省略要读出临终托孤时的恳求,第四处省略要读出态度的坚定和昂扬。

“不写之写”在“写”与“不写”之间存在辩证关系。对于作者来说,“写”是主要的,是直接诉诸读者直觉经验的,“不写”则要诉诸读者的参与才能完成,由“写”唤起人们对“不写”的感知,这对读者而言不是轻易能获得的效果。教学过程中教师可以通过上述隐藏的、省略的东西来引导学生去探究、思考作者“不写之写”背后的怀念、忏悔、救赎等复杂情感,让学生与文本对话,真正参与文本的意义建构和拓展,用自己的话语去诠释这篇文章动人的点:不仅仅是因为以前母亲对儿子的关爱打动了读者,更是因为后来儿子对母亲的理解打动了读者。所以,读《秋天的怀念》不仅仅是读这篇文章,更是读史铁生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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