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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苗学研究文献所见的中华文化认同

2023-04-19

凯里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祖籍寻根族群

向 颖

(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北京 100081)

一、引言

海外华人是中国联结世界的重要纽带,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已成为时代主旋律的今天,了解海外华人关于中华文化认同的思想及情感动态,不仅有利于推动“一带一路”建设,也有利于制定科学有效的侨务政策,而且对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共生共荣都具有重要意义。本文尝试从海外苗族学者中选择五部比较有影响力的苗学研究成果进行简要综述,发掘海外华人对中华文化认同的贡献。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谓的“海外苗族”特指20世纪六七十年代经由东南亚流散到世界各地的“Hmong”人群体。这些“Hmong”人群体流散至世界各地后,因生境和居住时空转换导致系列文化冲突,关于他们的文化适应和社会融入等“客位视角”研究成为学界重要的知识增长点[1]。伴随着那些在西方社会出生并接受学校教育的“Hmong”人的成长,“自我表述”逐渐取代“他者叙述”。他们开始把目光投向所属社区,利用“主位视角”关注父辈成为难民的历史遭遇和社会记忆以及所属族群当下的社会处境,深切地表达了诸多关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本文将从文献学角度对海外苗学研究进行简要梳理,在文本解读和分析基础上发掘它们关于中华文化的认同及实践,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个案参考。

二、海外苗学研究文献概览及其中华文化认同表征

海外“Hmong”人群体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具有代际差别。第一代移民“Hmong”人知识分子由于移居西方国家的历史较短,受东亚儒家文化圈的影响较深,对祖籍国中国的核心文化理念有较高的认同。而第二代“Hmong”人知识分子由于在西方国家出生且接受当地的学校教育,多关注苗族寓居东南亚的苦难历史以及在西方社会所遭遇的社会融入、种族歧视、文化冲突等现实问题。本文以中华文化认同为线索对海外苗学研究文献予以梳理和评述,进而挖掘这些书写中的中华文化认同要素及其表征。

(一)追溯祖籍地的历史与文化

1.借祖籍地苗族优秀传统文化重新评估其当代价值

美国苗族学者杨能(Cziasarh Neng Yang)所著的《文化资本:现代社会里的苗族传统文化》(Cultural Capital:Old Hmong Culture in Modern Times)一书,由圣托马斯大学出版社(University of St.Thomas)2002年出版。杨能以苗族丧葬仪式中诵唱的《指路经》为例,运用内容分析法、现象学分析法和历史文献分析法等方法,在历史文献与考古材料相结合的基础上对苗族的历史文化进行深入研究。这项研究指出,苗族在古代曾有过丰富的文明,包含苗族的农业实践、神话和传说、科学和哲学、艺术和音乐、战争和移民等诸多主题,且这些内容多数包含在《指路经》及其诗句中。该研究还将苗族文化知识和技能与当前苗族在美国的稳定和成功联系起来,并从教育学的角度进一步为教学法的应用提供了建议,特别是如何在多元文化教育环境中运用教学法。他在书的结尾指出:“在高中、大学、社区组织和教育会议等教育环境中提供苗族历史和文化的课程和报告,将有助于促进美国多元文化教育和不同人群之间的人际关系。发表‘指路经’歌曲的文章或章节将是本研究的另一个展示苗族独特文化的渠道。了解彼此的历史文化、准则和价值观,将增进相互尊重,巩固苗族的未来。”[2]

杨能通过调查指出,今天美国苗族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和职业人士的数量正在大大增加,获得学士学位的苗族青年估计在7 000人左右,获得硕士学位的人在700至1 000人左右,获得博士学位的人估计有160 人左右。他认为这些数字对于整个美国苗族社群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苗族到达美国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四十年。第一代苗族移民来自老挝偏远山区,他们大多数人没有机会上学,因此想要重塑整个社群的主体性,就要对苗族优秀传统文化投入更多的关注。杨能曾和其他苗族精英如熊玉平(Yue pheng Xiong)等人前往吉首大学、湖南师范大学进行短期访学,他认为避免苗族传统文化在美国社会现代化浪潮中被淹没,就应该对苗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进行科学定位,而深植于中华文化土壤之中的丧葬古歌《指路经》具备这种可能。

2.以与祖籍地苗族同源史实破除种族歧视现象

《苗族简史:从远古文明到现代离散》(A History of the Hmong)是美国最新的苗族历史研究成果之一,为美国苗族学者托马斯·王(Thomas S.Vang)所撰写。作者在书中描述了苗族在中国的早期形象和苗族文明的历史进程,特别是苗族何以迁移到东南亚以及如何被卷入战争之后被迫逃往西方国家的历史[3]。

这本书与海外出版的其他关于苗族的历史书籍有所不同。作者用大量篇幅描述了苗族在中国的历史起源,最早可追溯到上古时期活跃于黄河流域的蚩尤部落。“Hmong”的先民同现代中国官方识别出来的“苗族”同属一个族群,历史上具有共同亲缘关系。“Hmong”和“苗族”都属于“苗”这一共同体。在老挝、越南和泰国,“苗”这个词(发音同“猫”)被当地主体族群以种族歧视的方式用来贬低那些自称为“Hmong”的高地族群,所以成为东南亚苗族非常憎恨的词汇。至此,作者的用意很明显,同样的称谓在中国何以可能?

王认为,中国语境下的“苗”及其相关指称是一个具有历史范畴和地域范畴的概念,泛指古代中国南方的非汉系族群。苗族是经过国家民族识别并正式承认的55个少数民族之一,具有特定的政权权利和义务。这些被识别为苗族的群体广泛分布在中国西南地区,其支系繁多,自称亦略有差别。如,贵州东部和湖南的“Kho Xiong”,贵州东南部则自称“Hmu”,川滇黔地区则自称“Hmong”。总之,他们和海外“Hmong”人群体血脉相连,具有难以割舍的亲缘关系。

3.借寻根实践增强中华文化认同

美国加州大学苗族学者杨扣所著《根连万里情依依》一书,描述了作者如何不远万里来到祖籍地中国寻根的故事[4]。他从中国云、贵、川三省苗族村寨那里了解到优秀的苗族传统文化,并在皈依式的中华文化认同过程中获得成长。1976年,杨扣作为战争难民来到美国,只会说几句英语和一些法语。由于使用语言交流有限,他只能在新奥尔良的一家法国餐馆从事洗碗工的工作。他还在书中分享了自己如何通过每天学习一个单词来提高语言的经历。之后,他将英语作为第二语言课程并加强学习进修。通过不懈努力,杨扣于1982 年从长滩城市学院获得了副学士学位。之后他搬到弗雷斯诺,于1987年完成学士学位。1991年在弗雷斯诺的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完成了社会工作硕士学位。1995 年,他获得了加州州立大学弗雷斯诺分校和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联合培养教育项目的教育学博士学位。

杨扣教授非常热爱自己的祖籍地中国,多年来他经常往返中国并一直坚持苗学研究。《根连万里情依依》一书便是他从主位视角研究海外苗族到亲自前往中国寻根的研究成果,表达了自己渴望了解中国苗族传统文化,迫切需要寻根祭祖的强烈愿望。此外,他在研究苗族历史文化、老挝文化、东南亚难民经历等方面都有较为扎实的积累。通过探寻自己的祖籍国,追溯自己的家谱,触摸家乡的山山水水,感受中国苗族村寨的传统建筑、刺绣工艺、节庆活动等等,加强自己对祖籍国中国的情感认同。

(二)追溯族群的历史迁徙和社会记忆

1.苗族寓居东南亚的历史

学术界普遍认为老挝苗族的历史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挝“秘密战争”紧密联系,但美国苗族学者李麦娜(Mai Na M.Lee)并不认同。她在《苗族王国的梦想:法属印度支那合法化的追求(1850 -1960)》(Dreams of the Hmong Kingdom:The Quest for Legitimation in French Indochina,1850-1960)一书中,从主体性视角揭示了苗族的现代性体验是如何建立在他们古老文化传统基础上,他们不仅拥有自己的国王和王国,并在一个世纪以来从一个高度竞争的东南亚地区向外界阐明他们的政治选择[5]。这本著作以老挝苗族为例子,成功挑战了学术界关于少数族群往往被主体族群或政治精英所同化的学术取向。

李麦娜的研究指出,在近代史上,老挝苗族不断在中国、越南、老挝和法国等国家之间迁徙,成为跨境民族,并为自身的生存不断进行周旋,他们努力在边界不断变化、民族国家不断涌现、民族主义运动和意识形态充满争议的世界中保持政治自治。李麦娜书中提到,老挝苗族经常因宗族竞争而分裂,他们希望找到一位能够统一他们并重建苗族社区的领袖。在对整个法国殖民时期的苗族社会和领导力进行深度分析后,李麦娜梳理了两种“领导人”——与东南亚封建政权和法国殖民者战略性结盟的政治掮客以及宣称天命的救世主型抵抗领袖。这些领导人的不断兴衰导致了苗族在寻求合作和奋起反抗之间的循环历史不断上演。李麦娜认为,二战后东南亚苗族之间的领导权斗争动摇了法国的殖民统治并加速其瓦解。她通过在美国、法国和东南亚进行的一系列口述访谈,并结合丰富的法语档案文献,向读者展示了在帝国边缘的少数民族如何应对或生产历史,并重塑其民族主体性的过程。

2.苗族离散到美国的生境与遭遇

美国苗族学者王玛(Ma Vang)所著的《漂泊的历史:秘密、逃亡和苗族难民认识论》(History on the Run:Secrecy,Fugitivity,and Hmong Refugee Epistemologies)为美国传统难民研究范式提供了一个新颖的研究视角[6]。这部专著的核心概念是“漂泊的历史”。在王玛看来,美国苗族漂泊的历史即漫长的逃亡之路,她将逃亡历史理论化为重新安置苗族难民的具体逃亡历史。她在书中独特的叙事风格挑战了以往难民研究中的常见预设,即通过重新安置解决流离失所的问题。相比之下,她向读者展示了苗族难民被重新安置后在移入国美国依然面临话语和身体上的“不安”——被主流社会边缘化,苗族仍然在逃亡。她通过美国官方文件、民族志、电影和文学作品补充战争档案的不完整,展示了苗族难民如何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继续叙述本民族的历史记忆。

总体而言,王玛的作品挑战了以白人至上为中心的美国霸权话语和叙事。她对美国亚裔的长期关注使她能够在特定的国际背景下将美国、苗族和老挝联系起来,并将“难民认识论”理论化,同时为全球化背景下的难民研究提供新的理论视角,有助于推动史学、人口流动研究和少数族裔主体性之间的多元对话。

三、海外苗学研究文献关于中华文化的认同及实践

通过梳理上述海外苗学研究文献,可以看到他们关于中华文化的认同及实践,主要体现在精神皈依祖籍地、寻根的身体实践以及故土意识等方面。

(一)祖籍地记忆是海外“Hmong”人群体的精神依归

回溯海外“Hmong”人群体的迁徙历史,他们自东南亚离散至世界各地之后,这种基于居住时空转变所延伸出来的系列社会适应问题势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他们的生活行为实践。比如,基于“Hmong”人在西方国家面临的社会适应和种族歧视等问题,托马斯·王通过追溯苗族和苗族文明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以及苗族迁移到东南亚和离散至世界各地的迁徙历史,他的目的明确而简单——通过这种关于中华文化悠久历史的回溯以重塑该族群的文化自信。与托马斯·王相类似,杨能也是通过对“指路歌”等苗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社会价值的重新评估,进而试图将之引入当下社会教育当中,从而将中华文化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呈现于西方社会的日常生活实践中。李麦娜和王玛两人同样关注苗族在东南亚与西方社会的社会适应问题,李麦娜旨在提炼“Hmong”人寓居东南亚时的政治参与过程及其主体性的生产问题,而王玛则重点关注“Hmong”人离散至美国社会之后所体现的历史记忆及其建构问题。两人不约而同侧重“Hmong”人如何构建民族的同时,却也都将“社会记忆”作为他们切入的共同点,而与祖籍地中国及其苗族的“同宗共祖”的历史记忆则成为他们展示“Hmong”人“漂泊历史”的源头和根据。正是这些基于中华文化认同的历史记忆,作为一种反思或批判的武器而存在于这些族群精英的文本里。总之,从上述选取的代表性文献来看,这些苗学研究文献及其作者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借由祖籍地及其所属族群的悠久历史和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同评估当下日常生活,进而重塑未来社会的秩序。

(二)寻根实践是海外“Hmong”人群体的主体性表达

康纳顿曾在《社会如何记忆》中提到纪念仪式(commemmorative ceremonies)和身体实践(bodily practices)对于记忆如何建构的重要性。他认为,“虽然哈布瓦赫把集体记忆的概念作为自己的研究中心,却不明白关于过去的意象以及对过去的记忆知识,是或多或少地由仪式操演来传达和维持的”[7]3。并且“在纪念仪式中,我们的身体以自己的风格重演过去形象,也可以借助继续表演某些技艺动作的能力,完全有效地保存过去。换言之,在习惯记忆里,过去积淀在身体之中”[7]90。这意味着,社会记忆要置于纪念仪式中且通过身体实践才能得到更好传递和保持。纪念仪式使不同行动者具有集体认同感,身体实践则将习惯和认知联结起来,使仪式操演者形成记忆习惯,使群体成员共同记忆的东西具有说服力和持久力。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海外“Hmong”人精英关于寻根的身体实践显然极大地加强了他们关于中华文化特别是所属族群历史文化的认同。如果说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灵魂,那么中国苗族传统文化则是中华民族灵魂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那些海外华人精英除了对祖籍地中国保留着明显的认同外,还有很强的族群或血缘认同。其中,上述最直接的案例就是以美国苗族学者杨扣为代表的“寻根之旅”。杨扣通过几次寻根之旅发现,广西的苗族和越南大部分地方的苗族方言与西方苗族几乎是一样的。2014年4月24日,杨扣来到中国四川省兴文县苗族寻根园,这是他第七次来到祖先居住的这片土地,目的是希望通过仪式被接纳为九姓苗寨的成员。可见,海外苗族精英首先通过对中华文化的认同,然后逐渐具体到民族、同姓宗族和祖籍地的认同。人们正是通过这种寻根及其身体实践,从而更好地保持着他们中华文化的认同以及对于中华民族身份的认同。

(三)家园意识是海外“Hmong”人群认同中华文化的根基性观念

通过梳理上述五位较具代表性的研究者的相关作品,几乎毫不例外地将他们的认同源头指向了祖籍地及其所属族群的历史和文化。这种关于家园意识的侧重构成了海外“Hmong”人甚至华人群体共同性的书写范式,他们在回溯家园的过程中表达了当下生活的实际状态,并借助家园的历史和文化重新评估当下以及重塑原有的社会秩序格局。比如,托马斯·王、李麦娜和王玛等人就是典型的例子,他们通过梳理与“Hmong”人有同源共祖关系的中国苗族的悠久历史及其文化,呈现海外苗族在东南亚和西方世界的历史遭遇以及他们在特定社会情境下所彰显出来的主体性,呼吁人们重新评估“Hmong”人的文化价值和历史贡献,进而改善他们所遭遇的种族歧视等社会现象。可见,家园既是自我调整的精神依托,也是优化生存环境的精明策略。

当然,随着海外苗族教育水平的逐步提高、社会地位得到增强,这种内省式的策略开始发生变化,体现为一种更具力量的反思性文本。以李麦娜、王玛为代表的苗族学者越来越多地关注本族群在东南亚经历的战争遗留问题以及在居住国所遭遇的歧视与排斥,重新审视苗族的地位和贡献。这当然是苗族主动融入西方社会、积极争取自身权益以及与多重力量协商等因素共同促成的结果,体现了这些社会行动者的主体性过程。然而,这些主体性过程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采取一种较为温和的“回到族群的悠久历史以重新评估当下”态势,而是通过“为寻求承认而展开斗争”的激扬视角。如此,我们看到李麦娜、王玛等人的作品中潜藏着一种反帝国主义和东方学式的学术气息。但无论怎么变化,这些海外苗族精英总是在他们研究及其相关关注中密切注视着自我族群的历史及其遭遇,并把这些历史及文化作为重要的社会资源,通过这些关于家园意识的操弄和唤醒,进而更好地表达不同行动主体关于中华文化的认同。

四、结语

总体而言,长期居住在东南亚和西方世界的苗族与中国境内的苗族不大一样,他们已经脱离了“中国”这一政治背景,对国家、国界的历史记忆模糊不清,但是他们在语言、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等文化上却强烈地具有一种“自觉为我”的族群认同感,体现了中华民族多元和一体的实际情况。囿于篇幅限制,笔者只选取具有代表性的文献进行粗略分析。即便如此,我们仍能看到海外苗族学者借由主体能动意识所呈现出来的中华文化认同。一方面,他们通过追溯祖籍地中国的苗族的优秀传统文化重新评估其在西方社会的当代价值,破除种族歧视现象,并在身体力行的寻根实践中追寻祖籍地中国悠久的历史与文化,增强他们的中华文化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又偏爱追忆自我族群在东南亚的寓居历史以及离散到其他西方社会的遭遇。这种对于祖籍地的精神皈依、寻根的身体实践以及围绕故土意识所生产出来的主体性培育了他们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主要体现在“国家”“种族”“阶级”和“文化”等多个层面。其中,文化认同既有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也有对于现代中华文化的认同[8]。海外苗学研究中的中华文化认同亦是如此,海外“Hmong”人精英同样有多重的认同,他们的文化认同不仅有来自对于祖籍地中国及其苗族传统文化规范的认同,亦有对于现代中国及苗族文化规范的认同。基于此,本文认为关注海外苗学研究应以中华文化认同为导向,以构建中国话语体系推进世界苗学研究,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打下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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