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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云中记》对地震题材小说的突破及其局限

2023-04-18谢文兴

阿坝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安魂阿巴阿来

谢文兴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文学界掀起了一股汶川大地震题材文学创作热潮,一时间,与汶川大地震有关的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等大量涌现。汶川大地震题材文学热的出现展现了当代作家的良知、责任和担当,其价值和意义是毋庸置疑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的汶川大地震题材文学作品急就章性质较浓。整体来看,汶川大地震题材文学创作呈现出数量多而精品少,“平原”辽阔而“高峰”稀缺的状态。阿来的《云中记》在历史重述、叙事所展现出的悲悯等多个方面对地震题材小说有所突破,展现出地震题材小说创作的新气象。但是,整体来看,《云中记》并未完成对阿来既往之作的超越,存在一定的局限。《云中记》对地震题材小说有何突破,《云中记》又有何局限,本文试着就这两个问题展开论述。

一、历史、地震与创伤

重述历史向来是阿来的强项。在《尘埃落定》中,他围绕麦其土司家族重述土司制度的浪漫、神秘;在杰米·拜恩面向全球发起的“重述神话”项目中,阿来对藏民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进行选择重组,创作出《格萨尔王》,重述了藏族史诗英雄格萨尔王的英雄传说;在《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中,他从“故纸堆”中打捞历史旧闻,重述瞻对这块“铁疙瘩”一般的康藏部落近两百年的历史风云。在《云中记》中,阿来也是以重述历史的方式来诉说汶川大地震这次事件。

《云中记》是以祭师阿巴为主人公,以云中村为切入口,在历史与当下,回忆与现实的双线交织中对汶川大地震进行叙述;在写法上,它对《格萨尔王》《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等著作多有延续和发展。云中村来历的故事与《格萨尔王》中晋美传唱格萨尔王征服妖魔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云中记》中吟唱山神阿吾塔毗事迹的祭师阿巴与传唱格萨尔王神迹的流浪诗人晋美在人物设定上也有着某种相似性。阿来在《云中记》中传达出来的对藏民族历史,对边地的思考等也是与他的《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等著作一脉相承的,但不同的是,《云中记》叙述的重点不是神话,也不是“故纸堆”中的历史往事,而是距今只有十余年的汶川大地震这一备受关注的事件。

对于汶川大地震的书写,很多作家动辄想对其进行全景式的展示。但实际上,汶川大地震带来的死伤和苦痛,汶川大地震中被破坏的城镇与村庄,汶川大地震对自然、历史、人类文明,以及人的身体和内心的伤害,等等,即使“百科全书”“大河小说”也只能书写其一端。对于汶川大地震,阿来没有采用正面“强攻”的方式来进行书写,他以阿巴为见证,以云中村为视点,在云中村的历史与现在、阿巴的记忆和当下的对话中,用以小见大的方式来书写汶川大地震这场浩劫。在小说中,阿来立足于云中村这个小山村,书写了地震对其带来的种种影响。云中村历史悠久,神话传说丰富。地震前,云中村仿若世外桃源,千年来,云中村人在其间劳作、生活、繁衍,吟唱英雄传说,祭祀山神阿吾塔毗,在社会变迁中云中村人虽然几经风雨却也自得其乐。地震后,云中村面目全非,自然生态和千年历史文明毁于一旦。当阿巴重返云中村后,他在云中村的废墟中竟然没有找到一只完整的桶,因为云中村每户人家的水桶在地震时都被砸坏了,汶川大地震的破坏竟至于斯!汶川大地震对于偏远山村云中村的伤害都如此的大,对于震中县镇的伤害和破坏更是可以想见。汶川大地震的破坏和影响是持久的,在汶川大地震四年多以后,阿巴重返云中村看到的景象依然令人惊心:

离开四年的云中村出现在眼前。残墙连着残墙。石墙,土墙,参差错落,连接成片。原先,墙的两面是不同的颜色。向外的一面浅,风吹日晒成浅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烟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变成了一个颜色。雪和雨,风和时间改变了残墙颜色。不但是残墙,连每户人家的柴垛都变成了和墙一样的颜色。一种泛着微光的灰色。很多时候,梦就是这个颜色。石碉站在这片废墟侧面,沉默无声。村子的废墟沉默无声。

阿巴眼望着云中村的废墟,一松开马尾就跌坐在地上。①阿来.云中记[J].十月,2019,(1).文中所引该作品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汶川大地震不仅摧毁了云中村的自然生态和千年历史文明,改变了乐天知命的云中村人的“梦的颜色”,还给云中村人带来了难以磨灭的身体和心灵重创,带给云中村人无尽的创伤记忆。阿来是一个节制的作家,在《云中记》中,他没有像大多数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那样铺陈地震对人的身体的伤害,也没有声嘶力竭地陈说创伤记忆,但在他节制的笔触中,我们处处可以看到汶川大地震对人的身体和心灵的伤害。云中村三百七十口人,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村中人死伤过半,地震不仅让无数人失去生命,同时也给央金姑娘等人的身体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小说中,云中村村长仁钦说:“要是真有鬼魂,肯定不会比他们从废墟下挖出来时更难看吧。”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鬼魂面目可憎,极其可怕,仁钦短短的一句话就道出了地震对云中村人身体的极端伤害。汶川大地震给云中村人带来的比身体伤害更可怕的是心理创伤。“地震以后,云中村的情感底色就是哀伤,平静的深不见底的哀伤”。对于阿巴、仁钦和云中村其他村民而言,汶川大地震成了他们心中不愿触碰的痛,成了他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阿来说,“不是说所有的感天动地都是艺术品,也不是所有的艺术品都一定要感天动地”②钟正林.不是说所有的感天动地都是艺术品——地震小说创作谈[C]/ /四川省作家协会.“抗震文艺与中国精神”研讨会论文集.成都:当代文坛编辑部.2009:67.,但他就在不动声色间用节制而充满诗性的语言写出了汶川大地震对人的伤害及其给人带来的心灵“余震”和创伤记忆。

汶川大地震不仅损毁了云中村的自然生态、历史文明,摧残了云中村人的身心,给云中村人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创伤记忆,还一度使云中村人的民间信仰坍塌。地震前,云中村村民信奉山神阿吾塔毗。祭祀山神是云中村的盛大节日,千年以来,云中村村民每年为山神念祷文,歌颂山神,供奉丰厚的祭品,敬重山神犹如敬重祖先。但汶川大地震后,包括祭师阿巴在内的云中村村民纷纷对此信仰产生了怀疑,他们甚至还指责山神“非但没有阻止地下的魔鬼摇晃身体”,“居然还一连几天遮住脸,不肯看见云中村在如何遭受前所未有的苦难”。一般来说,摧残人的身体相对容易,但想改变或者摧毁一个人的信仰却是极其困难的。可见,汶川大地震对云中村的破坏无疑是毁灭性的。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中涉及地震对人的身体和精神摧残的作品不少,但涉及地震对信仰的摧毁的却非常罕见,在此层面,《云中记》已经和其他大多数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有区分了。

阿来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不仅写出了汶川大地震对云中村由自然到历史,由身体到民间信仰的伤害,写出了一群人的创伤记忆,还写出了汶川大地震中云中村的爱和温暖,教育和转变。小说中,解放军战士不眠不休奋力施救;阿介身受重压及苦痛,仍然对施救者微笑,让施救者先救孩子、年轻人和老者;志愿者被失去家属的灾民责难仍然任劳任怨地对灾民进行心理疏导;云中村村干部舍身忘家奋战在抗震救灾第一线;幼儿园老师以身体作掩护保护孩子等,这些都是极端灾难下的非常温暖的画面。汶川大地震带来灾难,云中村人却生发出了情感教育和观念转变。在汶川大地震前,“云中村人只会把爱埋在心底”,“地震后,人们学会要直接把对亲人的爱意表达出来”。地震前,祭师阿巴不会拉着身为云中村村长的外甥仁钦的手表达爱意,地震后,阿巴学会了直白地给外甥表达爱意而不把爱意留在心里。与大多数作家一味地揭露地震的伤害不同,阿来还书写了地震给人带来的科学技术教育。地震前,云中村人自给自足,对地震科学等并不十分关心。地震后,“云中村人都掌握了一整套地质术语”,云中村村民甚至还懂得了大地应力等高难度的地质专用术语。汶川大地震的影响是极其复杂的,写汶川大地震的作家不少,但写出汶川大地震对人心、人情、人的观念以及人的爱和情感的改变的作者不多,写出地震对人的“教育”的作家则更少,阿来的汶川大地震书写无疑具有独特之处。

对于整个汶川大地震,阿来主要是通过志愿者之口来叙述的:

和颜悦色的志愿者告诉他们,这次地震很强烈,波及的范围很大。几个地级市,一个自治州,几十个县。但这次地震需要一个名字。地震是最先从汶川爆发的,所以,国家就把这次地震命名为汶川地震。

志愿者还在仁钦家院门做成的黑板上画了图。地震从这里开始,汶川县映秀镇。几千人死亡,那么多工厂和房子啊,还有水电站,一分多钟时间就没有了。地震从这里,波浪一样扩展,向着四面八方,连北川县城整个都没有了。还有一些村子,整个都被塌下来的山埋掉了,一个人,一座房子,都没有剩下。有一个被埋掉的村子,只剩下一个在山上割草的人。

这是《云中记》关于整个汶川大地震最全面的叙述。应当说,阿来对于汶川大地震的叙述是非常节制的,但其不动声色的叙述却字字泣血;在阿来极其俭省的文字中我们处处可以窥见汶川大地震带来的破坏及伤害,而云中村则是他透视整个汶川大地震的窗口和样本。通过云中村这个窗口,阿来展示了汶川大地震对自然,对个体,对人的身体、心灵和民间信仰的影响,其中时时折射出阿来对历史文化、民族文化、民间信仰、灾害、亲情等的反思。

谢有顺说:“大地震不仅是国殇,也是每一个受难者的个体悲剧;大地震不仅是自然灾难,也是一种人类存在论意义上的苦难。或许今后我们无法避免此类悲剧的重复,但通过留存一种创伤记忆,使这种创伤记忆参与到所有活着之人的人生之中,文学的意义就真正显现出来了。”①谢有顺.苦难的书写如何才能不失重?——我看汶川大地震后的诗歌写作热潮[J].南方文坛,2008,(5):34.《云中记》不仅写出了个体悲剧及汶川大地震带来的创伤和创伤记忆,还涉及了大部分地震题材小说鲜有在人心、人性和民间信仰方面的开掘,写出了地震带来的心灵余震以及人的民间信仰的坍塌与重建,它既有历史的厚重感,又展现出极强的现实感。可以说,《云中记》的深度、力度,对存在的探究,对人心、人性、民间信仰等的观照,均抵达了其他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从未抵达的深度,开辟了地震题材小说的新范式。

二、安魂、祛魅与悲悯

《云中记》对于汶川大地震的叙述主要是通过祭师阿巴来完成的。小说中的阿巴出身祭师世家,他熟知山神阿吾塔毗的故事,旁观过父亲的安魂仪式,更亲身经历了云中村数十年的风云变化;他既是云中村的传说和云中村既往历史的讲述者,又是云中村变革发展的见证者,更是汶川大地震的亲身经历者。因为身份的特殊性,阿巴对汶川大地震的叙述既能入乎其内又能超乎其外,具有了某种超越性,这种超越性让《云中记》达到了大多数其他汶川地震题材小说难以达到的高度、深度和广度。

汶川大地震后,关于汶川大地震的小说层出不穷,而每逢汶川大地震周年纪念时也大多有相关题材小说推出。但令人遗憾的是,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大多止步于灾难陈述、痛苦展示,止步于对未亡人的关怀,却缺乏对亡灵的关注。整体来看,关于汶川大地震的作品中涉及亡灵书写的并不多。《云中记》却并非如此。《云中记》对逝者的书写与回顾,祭师阿巴的安魂占据了全书很大的篇幅。阿来自谓写作《云中记》时“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鸣的吟唱”②行超.阿来《云中记》:灾难的安魂曲——访作家阿来[N].文艺报,2019 -11 -15.。纵观全书,安魂既是阿来叙述的重点,也是《云中记》书写的主体。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云中记》就是一部关于汶川大地震的“安魂曲”。

阿巴生于云中村,长于云中村,对云中村一往情深。云中村是阿巴心中的圣地,容不得轻视,更容不得损害。阿巴对云中村的爱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当作为云中村的外甥称呼云中村为“这个村子”时,他都会严厉地指出:“你不要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这是云中村!”阿巴甚至非常直白地说:“云中村就是我的世界”。当心中的“世界”和“圣地”遭遇汶川大地震这场百年难遇的灾难后,阿巴心中的痛苦与撕裂可以想见。汶川大地震前,阿巴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称号并不特别在意,许多时候他甚至连这个称号都说不完全。汶川大地震后,阿巴以祭师的职责就是供奉神灵和抚慰鬼魂为信条,将祭祀神灵和安抚鬼魂视为是“职业信仰”,并以此为志业。他甚至为到移民村后没有履行祭师职责而深感不安:

祭师的工作就是敬神,就是照顾亡魂。我在移民村的时候,就常常想,要是有鬼,那云中村活人都走光了,留下那些亡魂,没人安慰,没有施食怎么办?没有人作法,他们被恶鬼欺负怎么办?孩子,我不能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不行动,一个人会疯掉的。

应当说,阿来以阿巴为叙事者关注了一个绝大部分地震小说没有涉及的内容:亡灵观照。他以阿巴为视点书写了一个容易为大多数作者所忽视的暗角,其视角不可谓不独特。作为云中村祭师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阿巴敬天爱人,身上展现出一种深深的悲悯情怀,这种悲悯情怀让阿巴对地震的审视具有了超越性。阿巴在安魂的过程中,走到每一栋房子前时,房屋主人的善恶长短都会在他的脑中浮现,但他却并不对房屋主人的所作所为作价值评判,甚至对平日好勇斗狠、横行乡里、带有黑社会性质、威胁过仁钦、在地震中死去的祥巴兄弟,也充满宽恕和悲悯。他认为“人一死,以前的好与不好,都一笔勾销了”。对于祥巴一家因地震而全部被埋葬,阿巴也觉得,“他是祭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超越恩怨替他们招魂”,“如果世间有鬼魂。他就要使他们感到心安,让他们感到自己还在云中村,还在自己的村庄”。他认为:“那么大的地震,在制造死亡和伤残时,似乎也没有依据善恶的标准进行挑选。又过了这么些年,时间自己进行了评判。”在阿巴眼中,遭遇汶川大地震的人都是灾民,“在地震面前,大家都是可怜人,都是无助的人”。阿巴的悲悯超越了善恶恩怨,其展现出来的深邃和包容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同类题材小说。

阿巴的爱和悲悯甚至还超越了物种。阿巴敬畏自然,满心慈悲,在他的观念中万物有灵,他对待自然界的马、鹿、花草树木等动植物都充满爱意和善意。这种善意和爱意让他对深受地震之害的自然万物都充满悲悯。他对地震中死去的动物也给予与人同等的关怀和爱意。“地震的时候,不止是死了人,还有山里的野兽:野猪、狼、狐狸、熊。如果这些动物也有鬼魂,他们可以享用这些东西”。阿巴甚至对产生汶川大地震的大地也充满理解、包容与悲悯:

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压了那么多东西,久了也想动下腿,伸个脚。哎,我们人天天在大地上鼓捣,从没想过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微动一下,我们就受不了了。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是想动动身子罢了。

在对汶川大地震的书写中控诉地震,将地震视为恶魔,视为洪水猛兽的多,但正视自然灾害,对大地也充满同情、理解和悲悯的则不多。阿来通过《云中记》展示出来的悲悯和爱,包容和理解,对于汶川大地震的叙述方式在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中具有独特意义。《云中记》没有把安魂、祭师、亡灵、悲悯等神秘化,相反,带有祛除神秘甚至反神秘的味道。大多数涉及亡灵、祭师、法师等元素的小说总容易写得神神秘秘,阴气横生,这种情况甚至连鲁尔福的《佩德罗·巴那莫》和贾平凹的《老生》等著作也不例外。《云中记》不是这样。《云中记》中,即便是祭师阿巴安魂祭神,阿来也没有将其神秘化。相反,阿来还常常通过阿巴的言行祛魅。小说中,阿巴实际上是并不相信鬼魂或者说他对鬼魂是否存在是存疑的,阿巴重返云中村,“因为自己是这个村子的祭师。他是为了那些鬼魂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他对有没有鬼魂还半信半疑。回来后,他认为自己已经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存在的。但他渐渐明白,自己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的”。他回到云中村安魂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责任和使命。“地震发生前,云中村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谈论鬼魂了。人在现世的需要变得越来越重要,缥缈的鬼魂就变得不重要了。对鬼魂的谈论是地震后才出现的”。阿巴祭祀鬼魂的真正目的在于抚慰汶川大地震带来的心理创伤,他安抚灵魂的目的在于“安抚云中村,不让悲声再起”。他甚至是在通过安魂的方式表达自己内心的一种愿景。在最后一次他让云丹传的话中表明了这种愿景:“他要我告诉乡亲们,家家户户的鬼魂他都安慰到了。阿吾塔毗山神他也按照老规矩好好祭祀了。他说,由他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就是要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阿巴安魂的目的在于希望地震不再发生,希望幸存者抚平创伤,好好生活,与其说他是在“安魂”,不如说他是在“安人”。无论是安魂还是寄予愿景,人始终是阿巴关注的核心。他的安魂是在礼祭死者,告慰死者,更是在安抚生者,劝慰生者。

在《云中记》中,安魂是阿来书写的重头戏。但透过文本可以看到,阿来虽然书写了云中村的众多亡灵和他们的前世今生,但在小说中,真正的鬼魂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而想见云中村逝去乡亲的心态促使阿巴多次寻找所谓的鬼魂,但寻而不得,有几次错把进村的人当作鬼魂,吓得跳了起来。整体来看,《云中记》是对传统的亡灵叙事的一种逆反。小说中阿巴对亡灵的生前身后的回顾,展现的是人的痛苦与欢乐,人的希望与绝望,人的民间信仰和此信仰的倾塌,人的创伤与自救。概而言之,《云中记》通过安魂与亡灵书写展示的始终是人的生存图景。阿来在安魂与祛魅中真正凸显的是人的创伤、价值、尊严,字里行间显示着悲悯。汶川大地震题材的小说不少,但对人、人性、亡灵以及悲悯等的书写和挖掘鲜有如《云中记》这样的。在此意义上,阿来为汶川大地震的书写树立了典范。

三、主体、意图与遗憾

如前所述,《云中记》在历史叙事、创伤记忆书写,人心、人性展现,自然关注,悲悯情怀等诸多方面无疑都是出色的,甚至说它是众多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平原”上凸起的一座“高峰”也并不为过。但《云中记》也存在一些遗憾和缺陷。

汶川大地震后,以汶川大地震为题材的小说层出不穷,整体来看,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的创作并不尽如人意,甚至还存在诸多局限和缺陷。不少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存在语言粗糙,人物形象单薄,注重群体而忽略个体书写,缺乏反思,缺乏批判,缺少精神向度等弊病。支宇说:“汶川大地震之后的灾难写作在速度与数量两个方面都呈现出令人吃惊的面貌。灾难写作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出现了相当程度的‘危机’。这种危机不仅体现为现有灾难文学文本文学性与审美性上的诸多不足,而且还体现为灾难写作意义空间的局促及其所可能导致的灾难写作难以为继的风险。”①支宇.灾难写作的危机与灾难文学意义空间的拓展[J].中华文化论坛,2009,(1):58.汶川大地震文学所呈现出来的弊病和“危机”在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中大多有体现。多年过去,这种弊病和危机未见稍微消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已经到了“奄奄一息”,难以为继的危急关头。

《云中记》的问世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云中记》在文学性、审美性、创伤记忆书写、精神向度、深度、力度、批判性、反思性等方面都抵达了既往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难以抵达的高度,它展现出来的品格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对已有的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的超越。在此意义上,《云中记》是成功的。它不仅完成了对汶川大地震小说的突破和超越,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还完成了对地震题材小说和灾害题材小说的突破和超越。

但《云中记》也存在一些缺陷及遗憾。自《尘埃落定》后,阿来长篇小说创作几经探索,几经变化。在《空山》中他采用“花瓣式”结构展现当代一个藏区村庄秘史;在《格萨尔王》中,他于双线交织中重述藏民族史诗传奇;在《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中他于历史文献中打捞康巴藏区一个部落的历史传奇。从阿来的创作中我们不难看到他的创作热情和探索激情及其求新求变的努力。整体来看,阿来在《尘埃落定》后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有的探索是比较成功的,而有的探索却并不尽如人意。比如,在《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出版后,就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瞻对》作为一种新的小说形式探索是有益的,但这种探索不具有普遍意义,它是一种突破,但这种突破的文学意义并不大,它不能发展成为一种小说模式,不能广泛地推广和应用。”②高玉.《瞻对》:一个历史学体式的小说文本[J].文学评论,2014,(4):210.对于《云中记》而言,它对汶川大地震题材小说的探索也是有益的,但整体来看,它还存在着以下局限和缺陷:

首先,《云中记》的主体意图太强。在小说卷首题词中阿来写道:

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

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

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大地震动,

只是构造地理,

并非与人为敌。

题词是这样写的,而《云中记》全书也基本是在题词的“笼罩”下展开的。纵观《云中记》全书,不难发现礼祭死难者,安魂,怀念消失的“乡愁”,展示悲悯,诉说大地震动的无辜等,几乎是全书的主体,或者说是《云中记》书写的关键词。从某种程度上来看,透过题词,《云中记》的主体内容就基本“一览无余”。而在具体内容上,阿来也反复对卷首出现的主体内容进行强化。比如说,在文中,阿来就常借阿巴强调安魂,强调对死者的尊崇,强调对逝去的云中村的怀念。应该说,阿来的主体意图很好地展现了他对汶川大地震的思考,但相较于他的《尘埃落定》《空山》《蘑菇圈》《三只虫草》等作品,《云中记》却显得主体意识过剩而余味不足,蕴藉性不够。

其次,《云中记》书写的文化与文明相对“小众”,小说中展现的“博学”与“博物”对文学性、可读性有损害。阿来的“博物”与“博学”向来为人称赞。莫言说:“边地书、博物志与史诗就是阿来的大半生。”①莫言.边地书、博物志与史诗就是阿来的大半生[N].华西都市报,2018 -11 -18.多年来,阿来立足边地、博物和史诗的创作,成果十足可观。与《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等相比,他的《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云中记》书写的村落、族群、文化、宗教等内容都非常“小众”,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对于他近于历史学体式的小说《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高玉先生就曾指出:“《瞻对》的可读性也很差,故事如流水账,事件缺乏因果关联,因而缺乏基本的小说情节的连贯性。引用中很多是古文,很多表达属于清代的官场用语,一般读者很难理解,很多奏折用语很个人化,夹杂土语、方言、口语等”,“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读起来就需要耐心了”,“我相信除了对藏族历史有特殊兴趣的人,文学上对这种跨文体写作有特殊兴趣的人或者康区阿坝本地人以外,一般读者很难有兴致把这部小说读完”。②高玉.《瞻对》:一个历史学体式的小说文本:210 -211.相对于《瞻对》可读性差,古文、方言、土语的繁难等问题而言,《云中记》在语言上、情节上有所改观,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小说中涉及到的苯教、祭师、安魂等内容都非常“小众”,而小说中的地震术语、佛教术语、咒语、祭祀用语等内容不仅难于理解,而且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将小说中的咒语、偈语等字认全都有一定难度,加之《云中记》在情节上存在着跳跃闪回幅度大,连贯性不足等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对它的可读性造成了损害。

此外,《云中记》还存在人物形象单一,一些句子不够精练,句式缠绕等问题。整体来看,《云中记》更多完成的是对地震题材小说的突破和超越,但它并没有完成对《尘埃落定》《空山》等作品的超越,而它与《鼠疫》《霍乱时期的爱情》等涉及灾疫书写的世界经典文学相比也尚存距离。总体来看,它是阿来创作中一部有突破的局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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