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至十七世纪前期蒙藏互动关系与明朝应对
2023-04-17杜常顺
高 强 杜常顺
(青海师范大学,青海 西宁 810008;青海开放大学,青海 西宁 810008)
自十六世纪开始,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蒙藏两大民族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展开密切的政治文化互动关系,其后果是几乎将中国整个北部边疆地区勾连在一起,对此后清朝大一统国家的建构产生极为深刻的影响。 已有成果往往从蒙藏立场讨论蒙藏关系变化对其各自的影响以及藏传佛教的纽带作用,忽视对蒙藏关系的变化对明朝的影响、明朝对此反应、特别是明朝对藏传佛教在蒙古传播所持态度的分析,留下了一定的研究空间。①本文在前贤成果上, 以蒙藏互动关系变化对明朝的冲击入手,重点分析明朝对此回应:积极隔绝—消极妥协姑息—郑洛经略西北—积极推助藏传佛教传播,进而探究中国西北边疆社会三方力量的整体格局演变以及其对清代政策的影响。
一、 从“北虏南番”到“南北皆虏”
在明朝三百余年历史进程的大多数时间里,北方蒙古势力始终是其最主要的政治和军事对手。 自明初开始,明朝就沿长城一线,列置重镇,构筑九边防线,对蒙古全力抵御。 在西北地区,则效仿汉武帝建河西四郡,断匈奴右臂的作法,实施“北拒蒙古,南捍诸番,俾不得相合”的战略,即阻隔蒙古与西北各族特别是藏族之间的联系,防止两者之间声息互通,彼此为援,既孤立蒙古,也避免“诸番”以蒙古为援,施压于明朝。 蒙元时期,包括西藏在内的藏族地区纳入统治版图,以及蒙古统治者对藏传佛教的崇信与扶持,蒙藏之间关系密切。 而随着元朝统治的终结,蒙藏之间的关系也渐行渐远。 明朝“北拒蒙古,南捍诸番,俾不得相合”战略则试图人为阻断蒙藏两族间的联系,实际上也是保持元朝亡后蒙藏区域和民族之间已经离异断裂的关系。 而这一战略实施的主要思路是将介于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狭长的河西走廊变成阻断和隔绝两大区域暨蒙藏两族往来的屏障和壁垒,其具体措施则是“建重镇于甘肃”, 即由甘肃镇统御陕西行都司所属河西走廊沿线所置十四卫三守御所。 这道军事防线,一方面发挥“西控西域”,特别是保障明朝与西域间的通贡往来,另一方面就是“南隔羌戎,北蔽胡虏”。[1]甘肃镇之外,明朝又于嘉峪关以西,今甘、青、新三省区交界区域分设安定、阿端、曲先、罕东(罕东左)、赤斤、沙州、哈密等七个羁縻卫即所谓“关西七卫”,任用当地蒙古、撒里畏吾儿、藏等诸族上层为卫所官员,并在哈密和安定两卫封授归降的元裔为忠顺王和安定王。 关西七卫“不惟断匈奴右臂,亦以壮西土藩篱”,[2]其在战略上的价值,既是甘肃镇防区的进一步拓展和延伸,又发挥对甘肃镇的屏藩作用。
明朝“北御蒙古,南悍诸番”这个战略能否有效实施,“诸番”或“西番”主要是藏族的立场和动向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西番,即西羌,族种最多,自陕西历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 其散处河、湟、洮、岷间者,为中国患尤剧。 ”[3]对番族之策,既要防止重演汉代那样的“羌乱”,也要防止他们与“北虏”互通声息,为其“右臂”。 因此,由甘肃镇所属诸卫所担负“南悍”职责之外,又重点在汉藏交界的河、湟、洮、岷地区设西宁、河州、洮州、岷州等卫所加以镇慑和统御,并从政治、经济、宗教多方面入手,尽力笼络羁縻诸番。 如杨一清所言:“西宁、洮、河等处番族国初分散部落,设有国师、禅师,指挥、千百户、镇抚、驿丞等官管领,给予金牌,令其三年一次输纳,差发马匹,而以官茶酬之,若与王官王民无异,实欲籍其为我藩篱捍御北虏,即前汉断匈奴右臂之意。 ”[4]
然而,明朝在河西走廊一线所构筑的这道战略屏障,自明中叶以来,不断受到冲击,最终失去其“北御蒙古,南悍诸番,俾不得相合”的战略壁垒作用。 蒙古部落随之穿越河西走廊进入西番地区,形成“番达合势”的局面。
甘肃镇防线的突破, 始于关西七卫受到冲击。自正统开始,关西七卫就受到瓦剌、吐鲁番等的长期侵扰, 加之各卫内部和各卫之间种种矛盾的作用,导致其族众或迁徙或流散,而无以自存。 至正德时, 鞑靼即东蒙古部酋亦不剌部由河套地区西进,进一步残破安定、曲先、罕东、阿端四卫,明朝遂失去对嘉峪关以外区域的控制。 亦不剌亦由此进入青海地区,成为明代北虏即鞑鞑入据青海的第一人。
亦不剌本为鞑靼异姓权臣, 领右翼永谢布部落,正德初,此人与另一位右翼部酋阿尔秃厮(满都赉阿固勒呼,领鄂尔多斯部)武力抗拒达延汗即黄金家族对右翼部落的统一, 遭到达延汗的讨伐,遂由河套地区逃出, 进入甘肃边外,“引众至凉州、永昌,山丹、甘州及高台、镇夷、肃州联络住牧”[5],随后攻破安定、曲先、阿端、罕东诸卫,最终于正德七年入据“水草丰美,番人环居”的西海即环青海湖地区。“番人失其地,多远徙。其留者不能自存,反为所役属。 甘肃、西宁始有海寇之患。 ”[6]
继亦不剌之后,卜儿孩、整克、大同等蒙古部酋又先后进入西海地区,他们和亦不剌一样,都是黄金家族的敌对势力。 这些蒙古部酋虽然远避西海,但黄金家族并不因此而放弃对他们的征讨。 嘉靖时期,以达延汗之孙、右翼部长吉囊(衮必里克墨尔根,领鄂尔多斯即河套部)和俺答(领土默特部)为主,多次组织对西海地区亦卜剌、卜儿孩等的军事讨伐。 嘉靖三十八年,俺答汗“携子宾图、丙兔等数万众,袭据其地。 卜儿孩竄走,遂纵掠诸番。 ”②此次西征,最终清除了长期盘踞于此的亦不剌、卜儿孩等反黄金家族势力,同时,西海地区也由此纳入黄金家族特别是俺答汗土默特万户的势力范围。 俺答东返后,其子丙兔等所部即留牧于青海:“留孽子丙兔等七枝等盘踞海西”。[7]而更为重要的是,此时的俺答汗与西藏佛教关系日渐亲密,介于蒙古与西藏间的西海,对蒙古而言,其重要性显然不只是势力范围的扩大或新的游牧区域的扩展,也意味着蒙古与西海的关系不仅已无法阻断, 而且越来越密切。为了便于在蒙古地区与西海之间往来,俺答“留宾图据松山”,“套内部落亦以大小松山为巢穴”。[8]宾图并非俺答之子,而是其侄,属于鄂尔多斯即套部。宾图所据松山,位于河西走廊东端,介于河套和西海之间,“东扼黄河,北阻贺兰,西亘庄、凉,南缀靖、兰,绵延千里”。[9]宾图据此,既可为蒙古部落往来于河套和西番之间提供中转便利,也对河西走廊甘肃镇防区造成更为直接的冲击。
对于蒙古部族而言,从蒙古高原进入西番地区,河西走廊即明朝甘肃镇防区是必须要穿越的区域。自正德以来,无论是亦不剌,还是吉囊、俺答等所属,每次穿越河西走廊, 几乎都会引发与明军的军事冲突。 张雨《边政考》卷五《北虏》中有嘉靖时期“套虏”即吉囊和俺答征伐西番, 穿越河西时与明军若干次“对仗”情形的记载:
嘉靖四年(1525年)正月,“套虏率众收海贼,犯凉(州)、永(昌),总兵官姜奭兵拒镇番蔡旗堡,斩首九十余级”。
嘉靖二十二年六月,俺答“以数千骑自嘉峪关拆边,由肃州镇夷、高台犯甘州西门,杀死军士、回夷十余名。 套虏俺答阿不孩因收海寇回甘州大肆掳掠。
嘉靖二十三年二月,“套虏夜袭高台、 八坝,都指挥柳祯等御之,败绩,百户陆昶战死。 十一月,虏由西海归套,犯凉(州)、永(昌)。 总兵官仇鸾击斩首一百二十余级,败走。 ”
嘉靖二十五年正月,“虏复收海贼,参将刘勳分兵设伏,斩首四级。 ”[10]
但这些战事显然都未足以阻止蒙古部族横穿河西走廊往来于西海和河套之间。 而隆庆和议达成之后,俺答等向明朝指出“借路”“假道”的请求,亦为明朝所允:“在庄浪则镇羌堡, 在黑松则铁柜儿,在凉州则泗水堡,在永昌则水泉及宁远,在甘州则石硖口,此西走番族道也。 先是俺答假之,阙后扯力克西行,遂率为胡虏通道。”[11]“不为禁例。”[12]《明史》卷222《郑洛传》亦谓:“及俺答迎佛,又建寺于青海,奏赐名“仰华”,留永邵卜别部把尔户及丙兔、火落赤守之,俱牧海上。 他部往来者,率取道甘肃,甘肃镇臣以通款弗禁也。 ”至此,甘肃镇作为隔绝蒙藏联系的战略屏障而言几乎是形同虚设。
除了“假道”甘肃之外,西海、松山各部又极力谋求明朝在甘肃镇开放互市。 隆庆和议后,明朝在北疆沿线向蒙古各部陆续开设市口, 但因不情愿蒙古部落在西海和松山驻牧,同时又担心河西“互市一开,则番人惊扰,有妨茶马之利,边计日驰”[13],所以,在甘肃镇属区域并没有设立市口, 西海和松山地区蒙古部落要远赴宁夏清水营等处互市[14]。 为便于就近贸易, 松山宾图和西海丙兔乃至俺答汗等多次请求在甘肃镇属区域开放市口,并不时寇扰边塞,向明朝施加压力。[15]为了维持明蒙和议款贡的大局,明廷于万历二年在宁夏中卫设立互市, 准许松山和西海两地蒙古部落前往贸易,[16]略示让步。但宾图等以“甘肃不许开市,宁夏途远,往还艰难无利”,仍然坚持要求明廷于甘肃开市。[17]几经交涉后,明廷于万历三年听取陕西总督石茂华意见,“以甘镇河西之虏, 责之远赴宁夏,诚不胜奔命之苦,宜即以甘镇边外择离内地远处,置立夷厂,令西海丙兔部落每年赴彼互市一次,松山宾兔亦许庄浪小市一次。 ”④甘镇互市的开设,使得西海和松山地区蒙古部落就近贸易更为便利,但更重要的是意味着明朝方面完全认可了西海和松山地区成为蒙古部落势力范围的既成事实。
给予“假道”,开设“互市”,其实都是明朝对蒙古部落进入西番地区行动的忍让与妥协, 这无疑也姑息和纵容蒙古部落在西番地区不断扩展自己的游牧区域的行为。
如前所述,嘉靖三十八年,丙兔等七枝留牧于环湖地区。 隆庆和议及俺答于西海建寺“迎佛”后,进入这一地区的蒙古部落数量进一步增加。 “初款之时,止丙兔七枝;今威正等二十九枝,环甘皆虏也”。[18]“蜂集蜞萃,遂成虏薮也。”[19]“嘉靖末年,虏王俺答拥众南牧,党与渐繁。 至万历六年,又复挟视豢款,迎佛假道,往来无禁,遂于海南建寺,题额仰华。而永邵卜遂统领部落,主守寺刹,掠番聚丑,负海称雄。 而火、真诸酋遂渡河南牧,营成三窟。 ”[20]“火、真诸酋”中的“火”指进入西海的哆罗土蛮(多伦土默特)首领火落赤,“真”指丙兔之子真相。 万历十一、二年后,真相所部由环湖向东南渡过黄河至莽剌川一带拓展势力,“蚁聚莾剌,渐逼洮、河”;[21]火落赤部再向东南推进,入据捏工川。[22]莽剌川位于今青海省境黄河南贵南县境内,中心在该县茫拉乡;捏工川在今甘肃青海两省交界区域,中心在今甘肃夏河县北部的甘家滩。 莽剌川、捏工川,加上即西海即环青海湖地区,蒙古部落在西番地区形成三大游牧领地。
右翼蒙古入据西海,之后又进入莽剌、捏工两川之地,完全改变了明朝西北地区“南番北虏”的格局,所谓“甘肃素称北虏南番,今则南北俱虏”[23],明朝河、湟、洮、岷一线的边防也因这一变化而面临从未有过的压力。 “祖宗时,青海有番无虏,故自西宁以达河、洮,虽设有兵卫,亦惟防番,非谓防虏也。 自正德年间亦不剌逋逃海上,遂称多事。”[24]丙兔、火落赤等部进入莽剌、捏工两川后,河、洮一线的边防形势更趋严峻。 “莽、捏二川,实是番巢,且地接河、洮,盖非夷虏得驻牧者。自真相占据莽剌川于先,火落赤占据捏工川于后,遂尽收诸番,以为部落,盘结近地,以为巢穴”[25];“洮、河地方旧无虏患,止是防番……自俺酋迎佛建寺,结众住持(牧)莽剌川,一以恋水草之丰,一以图诸番之利,久假不归,遂成巢穴。 且又招引西海诸酋往来住牧,而洮、河门屏之间,遂为腥膻屯聚之所也。 是当日关陕止有三边,而今又增洮、河一边矣。 ”[26]蒙古势力还进一步向川西北松潘一带推进。 早在正德时期,亦不剌就曾“屯松潘境上,掠番夷诸寨。 ”[27]万历时,松潘边外作儿革、白利等不少番族部落被丙兔所控制和役属。
二、 蒙古“抢番”“收番”与明朝的应对之策
蒙古部族进入西海地区, 对当地番族武力相向,即进行所谓“抢番”和“收番”活动。 “抢番”,即抢夺掳掠其孳畜财产人口用乃至草场,而“收番”,也是以武力相胁,控制诸番部落,收为己用,为其部属,供其驱役。 正德时期,亦不剌等部先是对关西七卫所属诸部大加抢掠。 “至西海,将安定王逐奔,部下番民杀尽,及将原授职敕书诰命金印牌并帐房头畜掳去,夺占其地。”[28]如七卫之一的罕东卫“被亦不剌等达贼将本卫指挥板丹等部落贼杀,其余所管剌咂等族逐(遂)奔南山一带,掳去敕诰金牌铜印”[29]。七卫所属撒里畏兀儿族众也多被亦不剌等胁迫,供其驱役。 嘉靖初,协守甘州副总兵武振疏称:“查得亦不剌等贰种达贼自正德三四年间,被小王子大势赶杀,前来甘肃地方西宁等处住牧,已经十有三年,其各贼首俱已战没,今其存者乃其部下弟男子侄等人,总其部落久住前地,不敢复归。 春夏则屯聚西海,趁赶水草,遇冬河冻则踏冰过河,抢掠洮岷等卫附近番族。 其原来真正达子,不过三二千人,其余俱系掳掠西宁凉庄迤南及及属番罕东、安定、曲先等卫男妇胁从跟从抢掠。 ”[30]俺答西征亦不剌、卜孩儿诸部的过程中,也“进掳”撒里畏兀儿族众,“将其降服令居彼地而还”[31],这些撒里畏兀儿族众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就作为西海蒙古的附庸在环湖及邻近区域活动,被称为诸番中“最有气力”的“海上之番”,即所谓“红帽番子”:“其族有七,曰剌卜、曰亦郎骨、曰罕东、曰沙麻、曰武宗塔、曰纳部、曰石剌韦物,此皆安定四卫之遗种”。[32]
撒里畏兀儿之外,自环湖至莽剌川、捏工川,直至川西北松潘诸地, 伴随着蒙古势力向这些地区的扩张,各地番族部落不断遭到抢掠和胁迫。 面对蒙古劲骑,”大宗强族,犹能勉力相抗,而单弱番夷,如境内红帽、剌卜、姑六只等族,洪水、扁都、镇夷等边外生番,悉俯首归顺而愿为部落者,不知其几。”[33]“番人苦虏,听其诅约,与相盘牙”,“遂尽收诸番,以为其部落”[34]。 其中“永邵卜、瓦剌他卜囊部落并收番计几万人,纳剌、沙剌二台吉约千人,哈坛把都尔约五百人,火酋(即火落赤)头目始仅数百,继收武宗塔尔诸蕃,及渡归德,收哈家诸蕃,殆三千余众,驻牧莽、捏二川。真酋(即真相)兄弟亦仅数百,收有河南蕃族共二千余。 ”[35]“永邵卜所依者阿尔力番族”,“火酋所恃者红帽剌卜”,为其称雄西海所依恃的重要力量:“火酋父子不满千骑,其桀骜称雄,惟恃剌卜番子。 ”[36]
对所收番族,蒙古又施以征敛之策,“以麦豆青稞口食取之蕃也, 褐皮毛布轻暖取之蕃也”。[37]《明史》谓:“自青海为寇所据,番不堪剽夺,私馈皮币曰手信,岁时加馈曰添巴,或反为向导,交通无忌。 ”[38]申时行称:“自封贡后,虏常抄掠诸番,番不能支,俛首屈服,岁有输纳,名曰忝巴,于是虏骑数至番中。”[39]所谓“手信”者,“往来番文必附馈遗之物,轻则皮毛,重则羊马而已,谓之压番文,又谓之手信”;所谓“添(忝)巴”者,“若麦豆青稞,若牛羊驼马,但十分而取一,不及者不取也,岁一取之,谓之添巴。 ”[40]
西番诸族,包括撒里畏吾儿在内,自明初就被纳入王朝羁縻统治的范畴,使之发挥西北边地“藩篱”的作用。 撒里畏兀儿各部分属关西七卫,而其它西番各部则由陕西缘边相关卫所特别是河州、西宁、洮州、岷州等“西番诸卫”统辖。 凡僧俗酋长,授给官职名号,世相承袭:“其诸豪有力者,或指挥、千户、百户,各授有差”,“择番僧为众推服者,大者国师,小者禅师。 ”同时,明朝于茶马贸易中寓以赋征制度,向西番各族颁发金牌信符,征收“差发马赋”[41],为明之属番。蒙古各部对诸番族部落攻伐掳掠,“以致中马诸番畏彼之威,悖汉向夷”[42],迫使大量番族部落臣属于蒙古,西海蒙古因之得以增加自己的力量,壮大了声势;而于明朝而言,其在西北诸番地区的羁縻统治受到严重冲击和破坏,西北边地尤其西番诸卫丧失了番族作为“藩篱”的屏护作用,直接面临着蒙古部落的威胁。 而对于蒙古之“抢番”“收番”,明朝方面虽有官员认为番汉之间具唇齿相依关系,“庇则为我用而获安唇齿,弃则为虏用而有害腹背, 利害之间自当深结于番也”;[43]“虏强番弱,以番附虏,难制也”,建议朝廷予以保护和抚绥[44],但实际上并未见有什么切实的保护举措,反而是“纵其收番,容其借路”。[45]赵时春在《北虏纪略》中指出,亦不剌“往往侵暴西番族帐”,“掠之而不能救,族帐皆怨叛内侮,往往又致讨伐,以是西番离心,差发马少入,茶不行。而亦不剌遂雄距(踞)西海矣。”[46]款贡之后,边地官员更“因番附虏,置之度外,虏内入抢番,既不能为排难解纷,虏诬番盗马,乃为之仇追罚服,以致诸番甘心于虏,而不还故巢也。 ”[47]其实,对于蒙古的“抢番”与“掠番”,持放任漠视态度的不仅仅是边地官员,也包括像高拱这样的内阁首辅。 隆庆间,高拱在给宣大总督王崇古的书信中谈及套部首领吉能“西抢”时说道:“吉能抢西番事,已令本兵立案,不覆矣。 盖不欲其犯我,又不欲其抢番,岂人情哉? 若然,是仍令犯我而后已也;但明言许其抢番,又非国体。 故直不覆,付之无何有而已矣。 ”[48]这种局面一直到万历十八年“洮河事变”发生后才有所扭转。
万历十八年,火落赤、真相诸部裹胁所收番族部落大举进犯洮州、河州,并深入临洮及渭源等地[49],与此同时,顺义王扯克及三娘子、套部卜失兔及松山宰僧阿赤兔蒙古大酋也纷纷南下,会聚西海。[50]火落赤、真相“益挟为重,关中大震”。[51]此即“洮河事变”或“洮河之役”。
“洮河事变”为隆庆封贡后明蒙之间最严重的一次军事冲突,明朝“殒将覆师”,君臣上下深感“辱国挫威”,难以容忍,遂下决心对西海蒙古采取严厉的政策。 明廷令兵部尚书郑洛经略七镇,处置西海蒙古事宜。 郑洛认为:“西陲失策,无甚于假道与虏,无甚于弃番啖虏”。[52]他奏称:“洮、河与河西一带番族环列,种类实繁,除生番勿论外,其属番虽习性不同,与编伍少异,然奉令趋役,固无殊于苍赤也。 以故我祖宗朝经略西陲,率先番落,易茶纳马,曲示羁縻,且建寺赐敕,封以国师名号,因俗阐教,俾其为我保疆。二百年来,诸番恃我为庇护,我恃诸番为藩篱。”又谓:“自款贡以来,虏王南牧,许之借途,因而收番,此后虏骑因仍,仍不为禁制,遂致虏纵蹂躏,番失凭藉,子女牛羊皆虏所有,生死予夺,惟虏所制,日招月引,番安得不尽归之虏也。 以故虏舍故巢,率趋西海,岂独水草丰美,实以诸番可利,初尚利番之财物,继则利番为爪牙,为心腹也。 洮河之事,为虏向导番也,先锋番也。”[53]因此,郑洛以“收复”番族回归明朝为其经略“首务”,主“收番御虏”之策。 而这一政策获得朝廷支持,明神宗特别强调:“番人也是朕之赤子,番人地方都是祖宗开拓的封疆”[54],要求对番族不能区别待之,番汉一视同仁。
郑洛到兰州后,一方面“遣使趣扯力克东归”,[55]并禁假道于蒙古,另一方面令“四出译使,遍给白旗,谕以皇上招携怀远之恩,天朝给茶纳马之利,臣奴丑虏之害。 ”[56]他指出,“番虏之势不分,则心腹之患无已,故欲荡两川,须清西海,欲清西海,须鼓诸番。 ”[57]
郑洛招番令下达后,长期处在蒙古蹂躏下的番族部落纷纷归附。 “来者率善遇之, 自是归附者不绝。 ”[58]招番令下达不足一年,番族归附者即超过十万之众。 其中,临巩兵备道刘光国等“出塞招谕,报收生、 熟番人二万一千三百余名, 安插原住牧地方。 ”郑洛和总督叶梦熊“奏请熟番则照原额,生番则依定数,一体中马领茶,以示羁縻。 如遇虏掠,一边堵截,一面报道发兵应援。 ”西宁分巡肃州等道石槚等“报招过熟番八万二百七十余名”,并奏准“安插保护”六事,予以妥善安置和相应奖赏。[59]
十余万番族回归明朝, 明显削弱了西海蒙古的实力, 为明朝对西海蒙古采取进一步军事行动创造了条件。“洛乃进兵青海,走火落赤、真相,焚仰华”。[60]在军事清剿活动中,番族各部给予明军各种形式的支持和协助,“自是番依中国以为屏蔽,以藉番人以为耳目。 分拨隘口,以探夷情,狡虏动定,每得预闻”。[61]郑洛“收番”的成效在数年之后,即万历二十三年在西宁南、西两川之役中再度得到体现。 两川之役明军重创西海蒙古永邵卜部,“此役也,官军之截战诚为首功,番众之夹击亦为殊绩”。[62]番族部落的大力协助是明军此战取胜重要的因素,故明廷亦将此归功于郑洛“收番御虏”之策,以为“今日之用番,乃前日收番之力”[63]。两川战后,陕西三边总督李汶及甘肃巡抚田乐等奏准乘 “虏势穷迫远徙”,“自顾不暇,无力制番”的有利时机,再次广布招番之令,“多方招致”,“其归附者,筑堡保护,永为藩篱”。由于措施得力,“不期年,西宁之降附者,业逾七千,为数月而甘州之投归者,已四千余。 ”[64]经此招抚,“今海上之番,归我汉疆者十有六七”。[65]
万历中,明朝大规模收番,有效遏制了正德以来蒙古势力在西番地区不断扩张的势头,减轻了对明朝河湟洮岷一线的边防压力,而大批番族部落重新回归到明朝一边,使明朝在西番地区严重受损的羁縻统治得到一定程度的修复。
当然,从正德初年直到万历年间,右翼蒙古势力在西海地区已经营盘踞大概七八十年时间,虽然有大量番族部落脱蒙归明,但臣属依附于蒙古的番族部落仍有相当数量。 如上所述,“海上之番”归于明朝者达十之六七,说明还有十之三四仍依附于西海蒙古。 万历二十五年兵部侍郎李祯奏称,川西北松潘“自北界作儿革迄西至杀鹿塘、毛儿革地方,其间番族为虏所挟者十有八九”。[66]则远离西海的松潘边外诸多番族部落也仍然受制于蒙古部落。 而在明朝力行收番政策的同时,西海蒙古各部同样也不放弃对番族部落控制和争夺。 “夫虏以勾番为猾夏之渐,则我以鼓动番为制虏之机”。[67]此后,《明实录》中关于明蒙古双方“收番”的记载随处所见,双方“收番”之争一直持续到明末。 天启五年,巡按陕西御史霍瑛向朝廷奏陈“两河五郡情形”,就提到:“其在海虏,河西则黄台吉肆其吞噬,此虏狡黠强梁,大非松虏可比,近来求款、求封皆非本意,盖彼阳款我以为名,而阴收番以为利,收番以剪我之翼,款我以携番之援,远交近攻,虏得长算,数年之后,番将尽化为虏,而边疆之祸始烈,此海虏之情款也。 ”又谓:“番人即吾人,若之何听其日吞日噬,而尚以款为名乎!当指破狡谋,而早为便计。 ”[68]
三、蒙藏宗教互动关系与明朝的态度
以俺答汗与第三世达赖喇嘛在西海仰华寺会面与结盟为历史起点,以格鲁派为主的藏传佛教大规模传入蒙古地区,蒙藏两族由此形成更为密切的互动关系。 一方面,藏传佛教开始向蒙古各个地区广泛流播成为全民信仰;另一方面,蒙古势力则以格鲁派“檀越”“护法”的身份一步步深度介入青藏高原的政治生活。 右翼蒙古与格鲁派同盟关系的达成,与明蒙间封贡关系的确立几乎同步,两种互动关系又藉由藏传佛教这一因素形成交集。 在这一交集中,明朝方面基于自身的立场,对蒙古接受藏传佛教信仰采取乐观其成,积极推助的态度,而又基本抛开对“番达合势”的顾虑和担忧。
右翼蒙古与藏传佛教的接触无疑是从正德时期进入西海地区之后开始的。 嘉靖后期,右翼蒙古与藏传佛教的接触日渐频繁,套部首领切尽黄台吉(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率先归信藏传佛教,并力促俺答汗接受。 隆庆五年,俺答与明朝最终达成封贡协议,结束了双方长期敌对状态,这使得俺答汗暨右翼蒙古腾出手来着力于与格鲁派增进关系,最终在万历五年实现俺答汗与三世达赖的会面。
蒙古奉佛,显然意味着蒙藏两族间结成更为紧密的融合性关系。 由于皈信藏传佛教,蒙古各部到青藏地区“拜佛”“饭僧”的宗教活动更加频繁,蒙藏间跨区域互动渐成常态。 然而,明朝方面对于蒙古奉佛,从一开始就抱持积极推助的态度,而忽略了这是一种更具深度的“番达合势”。 明廷认为,佛教“戒杀行善”“因果报应”一类的说教,可以改变蒙古民族剽悍善战的习性,有利于息除边患,稳定边疆。宣大总督王崇古奏称:“虏欲事佛戒杀,是即悔过好善之萌。 我因明通蔽,亦用夏变夷之策,宜顺夷情以维贡事”;[69]又谓:“虏众既知奉佛敬僧,后将痛戒杀戮,自求神果,不敢复事凶残。 ”[70]因此,明廷对蒙古奉佛取因势利导之策,“当顺其性, 以遏彼好杀之性。 ”[71]明朝对藏传佛教东传蒙古的推助,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 助力佛寺营建。明朝帮助蒙古营建佛寺,主要是在俺答汗时期。 隆庆六年,俺答汗“建寺大青山”,并请明朝提供建寺所需的“工师”和“五彩”(颜料)。[72]万历三年十月寺院建成,为“城寺”格局,明廷又应俺答之请,赐城名“归化”。[73]据乔吉教授的研究,这座位于大青山的城寺,系俺答在明朝帮助下,在蒙古地区建的第一座藏传佛教寺院。[74]继大青山“城寺”之后,明朝又帮助蒙古营建著名的西海仰华寺。 仰华寺的建造,主要目的是为了迎请格鲁派领袖三世达赖喇嘛锁南嘉措。 万历四年,俺答和丙兔父子“乞建寺西海”,明朝“助以物料”,万历五年寺院建成后,又敕赐“仰华”寺额。[75]不过,对于蒙古在西海建寺之举, 明朝不少官员还是表示相当的顾虑,认为丙兔在西海修寺,目的在于“为久居计”,“廷臣多言不可许”。[76]万历三年,兵科给事中蔡汝贤就上奏提出:“盖许之建寺, 则西藏一路往来自由,听之奉佛,则南北诸番交通无忌。 彼黠虏真有从善之念哉! ”[77]但礼部认为:“彼已采木兴工,而令改建于他所,势所不能,莫若因而许之,以鼓其善心”[78]。因此,不仅许之建寺,而且“假以美名,助以物料”,期能“化其悍暴,鼓其恭顺”。[79]但仰华寺建成后,特别是俺答和三世达赖会晤后,蒙古各部频频以“礼拜迎佛”之名进入西海地区,“肆行抢掠”,因此,万历十八年“洮河事变”爆发后,郑洛指挥明军讨伐西海蒙古,亦将仰华寺焚毁,“以绝(东、套)二虏西牧之恋”。[80]而在大军进讨之前,明朝还差遣番族部落焚烧了火落赤部在捏工川为建佛寺所准备的大量木料,以阻止其在当地长期驻牧。[81]继仰华寺后,俺答汗于万历八年又在土默特驻地新建成一座佛寺,并遣使请敕赐寺名,明廷敕赐“弘慈寺”。[82]
第二, 优待在蒙古地区传教的藏传佛教僧人。“喇嘛之在虏中者,我岁有所赐,以奖异之。 ”[83]伴随着右翼蒙古和藏传佛教的接触和归信,不断有藏地喇嘛进入蒙古地区讲经传教,得到蒙古部酋与民众的礼敬与尊崇。 俺答汗等蒙古部酋也利用与明朝通贡的关系,向明朝请求对这些在蒙古各部弘法的僧人给予封赏。“其剌麻西番等僧,化导虏众,易暴为良,功不在斩获下”,所以,对俺答汗等此类请求,明朝方面都尽量满足,“庶诸虏感恩遵教,贡盟愈坚,边圉永宁”。[84]
明代赴蒙古地区传教最重要的人物无疑是三世达赖锁南嘉措,仰华寺会晤后,经俺答引介,他向明朝请贡,“且以番书一纸并压书礼物馈居正”。 张居正以“人臣无外交”之义,未敢收纳,神宗指示:“戎狄宾服,宜勉纳所馈,以慰远人向风慕义之诚。”[85]达赖喇嘛转世活佛系统由此与明朝建立联系。 对于三世达赖传教蒙古的活动,明朝方面格外予以关注和重视。 大臣王锡爵就认为:“西僧入虏,抚夷之一大机也。 汉法羁縻止于趋利,而佛徒劝化,兼以降心”。[86]万历九年,经俺答通过宣大总督郑洛陈请, 明廷赐给三世达赖及其僧徒敕命与图书。[87]据王士琦《三云筹俎考》,明朝于“万历十四年升授西番觉义职衔番僧答赖一名”[88],此“答赖”当即三世达赖喇嘛。 次年,明廷正式授予三世达赖“朵儿只唱”名号,赐给敕命和图书。[89]至万历二十年, 明朝又将这一名号授予松木台吉之子,年幼的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万历二十年奉圣旨升松木之子为朵儿吉昌,异其事也。 ”[90]
除达赖喇嘛之外,隆万时期,明廷对在蒙古地区传经喇嘛的封赐时有所见。 隆庆六年,明廷就应王崇古奏请,给在俺答汗身边传教的“西番剌麻”授予“僧录司官,仍给禅衣、僧帽、坐具等物,以忻虏众”。[91]万历元年,王崇古在一件奏疏中提到数位当时在俺答处传经的喇嘛名字, 其中有六人获明朝“钦授”觉义和都纲职衔:“会同西番原来喇嘛,钦授觉义哈旺喷儿剌、都纲恰打儿罕、公实把实、公木儿把实、大都把实、黄金把实、并未授职铁暨把实、哈儿见把实、 山根把实及西番新到喇嘛一名剌八,原系中国永乐皇上大国师素职,世袭有效。 ”[92]
上述公木儿榜实、公实榜实、黄金榜实、恰打儿汉诸僧都是俺答汗“从西番请来剌麻”,“教我看经,念佛,戒不杀生灵”。[93]这六人的僧职应该就是前述隆庆六年所授。 万历元年,明廷又“授在虏番僧九人官,仍给禅衣、坐具、僧帽”。[94]万历六年,明廷给乌思藏阐化王子所遣在西海为俺答汗传法的藏僧多人,以“向化抚虏,恭顺可嘉”,“各授大觉禅师及都纲等职,赐僧帽、袈裟及表里、食茶、彩段有差。”[95]王士琦《三云筹俎考》“北虏封授官职” 内记载, 万历十四年,“升授西番都纲职衔番僧闪坐巴等三名”; 万历十五年,“升授西番都纲职衔番僧把汉忽同兔等三名”; 万历十九年,“升授西番都纲职衔番僧绰儿江素剌麻等二名”。[96]这些全系由西番地区被迎请到蒙古地区传教的藏传佛教僧人。 另外,据《万历武功录》,万历十四年,经宣大总督郑洛奏请,授予肃州归华寺比丘宛冲都纲之职,因为该僧“习学鞑靼、畏兀、西番番字,乡随切尽传经译字,积功劳”。[97]
第三, 明朝向蒙古地区派送传经喇嘛、佛经、佛像等等。 为满足皈信藏传佛教的需求,俺答汗等蒙古部酋一方面从西番各地礼请喇嘛前往授法传经,另一方面则通过通贡渠道, 奏求明朝提供帮助,派送喇嘛、佛经、佛像等等。 明廷对此予以积极回应,尽量满足。 张居正认为:“虏王求经求僧,此悔恶归善之一大机也, 南北数百万生灵之命皆系于此,天佑中华故使虎狼枭獍皆知净修善业,皈依三宝。 ”[98]俺答汗自款贡之后,即“累求经、僧,节蒙朝廷允给”。[99]隆庆六年,俺答“请金字番经及遣剌麻番僧传习经况(咒)”,穆宗准其所请。[100]礼部祠祭司“咨僧录,得金字经三部。 行顺天府复造及墨字经,大率十部。 遣其剌麻僧星吉藏卜、坚参札巴及其徒领占班麻、星吉坚挫往。 以坚参札巴曾使西番,兼通经故也。 ”[101]同年,套部切尽黄台吉赴甘州马蹄寺,“礼佛毕,即使夷使向抚臣索车渠数珠、莲花子数珠及西番十王经”, 大臣廖逢节以为切尽好佛,“政当顺其性以遏彼好杀之惨, 不知切尽非忠心诚好佛者也。于是遣画匠、余和尚赍《护法坛场经》《密济坛场经》《普觉坛场经》三部,数珠十盘与切尽。 ”[102]万历元年, 明廷又应俺答汗之请为之送去佛像和番经,由通晓“各国语及鞑靼番经”的译字官马尼卜剌等“奉《金光明经》往”。同时,还送去所请镀金佛像三尊。[103]万历三年,经俺答奏请,明廷又派坚参札巴等四名喇嘛前往传经。[104]坚参札巴此后又多次奉旨前往蒙古传经。 《明神宗实录》中万历四年、万历九年都有明廷应俺答之请,钦差坚参札巴前往传经的记录[105]。 俺答之后,辛爱黄台(乞庆哈)及扯力克也继续向明朝求遣番僧。 有番僧郁班麻者,自万历初奉差出塞传经,“所使自俺答而黄台吉而今酋 (按即扯力克)十一往返”。[106]据《明神宗实录》,万历二十一年,应顺义王扯力克和忠顺夫人三娘子之请,明廷派喇嘛领占班麻等四人前往传经。[107]此为《明实录》中所载明廷遣喇嘛赴蒙古地区传经的最后一条记载。
明廷对于出塞传经喇嘛的人选十分重视。 高拱就说:“番僧必须得人而厚遣之, 令其讲说劝化,必当顺天道,尊中国,戒杀为善,即往西天做如来佛,岂不快哉。 ”[108]因此,所遣喇嘛皆为“通经有行”者。如前述坚参札巴曾经“西番奉王,传习教法,堪备差遣”。 喇嘛出塞, 明廷也庄重其事,“官为制大红袈裟,四人舆,张盖,炉香前引。”而蒙古顺义王也待以厚礼,敬重有加:“至虏帐数十步,皆红毯衣地,上施白缭绫。使者奉所赐经像,蹈以进。既入,施设,虏王投体膜拜,九顿首,良久乃起。起受诏毕,复九拜,甚恭。 礼竞,敬问帝万康,暨辅臣府部而降安否,震旦有无佛法隆污。 ”讲经之时,“胡骑数万,环以听,大酋梵唱,属而和者,如秋潮之撼山。罗拜,颡击地,若万杵登登也。 ”[109]场面十分壮观。
四、结语
十六世纪至十七世纪蒙藏间的互动关系,打破了明朝南番北虏暨隔绝蒙藏的战略格局,严重冲击了明朝在西北番地的羁縻统治体系,关西七卫因之荡然不存,西番诸卫乃至川西北松潘等卫所属番族部落也纷纷沦为蒙古部属,右翼蒙古在这些区域几乎取代明朝成为主导性政治力量。面对右翼蒙古的西进南下并在西番之地建立游牧区域即 “西海蒙古”的形成,明朝虽有一定的应对却缺乏足够力度,而蒙古对诸番部落的征伐与收服,明朝几乎持放任态度。 直到洮河事变的发生,才迫使明朝一改以往消极被动和妥协姑息的作法, 遣郑洛开展经略活动, 使右翼蒙古在西番地区扩张的势头得到遏制,并收复大量番族部落脱蒙归明,压缩右翼蒙古在西番地区的游牧范围,缓解了西北边防压力。然而,郑洛的经略, 乃至其后明朝对西海蒙古的军事打击,都未能改变西番之地作为右翼蒙古游牧区域之一并在西番地区发挥重要政治作用的既成事实。 当然,正是由于明朝无法有效地阻止蒙古政治军事力量的西进南下,以及在诸番之地建立游牧区,使得蒙古政治势力深度介入西藏地区政教斗争没有受到来自明朝方面的掣肘。
尽管不甘于“北虏南番”战略格局因右翼蒙古的西进南下而被打破,但基于自身彻底解决来自蒙古方面政治军事威胁的政治期待,明朝对于蒙古皈信藏传佛教则持积极推助的态度,竭力满足俺答汗与蒙古方面提出的派送喇嘛、佛经、佛像等的请求。这样的作法,无疑推进了藏传佛教向蒙古地区传播的步伐,但蒙藏间因此而形成了更具融合性的民族关系,显然又相悖于明朝隔绝蒙藏的战略初衷。 而明朝统治者藉推助蒙古皈信藏传佛教来化解北部边疆问题的举动,可视为后来清朝统治者“兴黄教所以安蒙古”国策的先声,这也是明清间历史承续关系在边疆问题上的体现。
注释:
①相关代表性成果参见:王辅仁,陈庆英编:《蒙藏民族关系史略十三至十九世纪中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陈光国、王浩勋:《明清时期青海蒙藏关系和中央王朝对蒙藏的政策》,《中国藏学》,1989年第1期; 樊保良:《 蒙藏关系史研究》,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张科:《〈藏传佛教四大活佛系统与清朝治理蒙藏方略〉评介》,《青海民族研究》,2011年第2期;张兴年:《清代甘青蒙藏地区施政研究》,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魏建东:《俺答汗代三世达赖喇嘛求封事宜考》,《中国藏学》,2017年第3期;马啸:《明朝与蒙藏地区政治互动模式初探》,《西藏研究》,2008年第2期等。
②卜儿孩,“乃小王子部落。 先年,因小十王据其女子,戮其党众,构兵仇杀,力不能支,乃远窜西海,盘踞有年。 ”见沈越、沈朝阳:《皇明嘉隆两朝闻见记》第341页,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影印本。 整克,“其初北虏小十王部落也,因变逃据西海……”见《明世宗实录》卷301,嘉靖二十七年七月丙戌。
③《明史》卷330《西域二》。 内宾图并非俺答之子,而是其侄。
④“甘镇边外”为丙兔部落所立“夷厂”即甘州扁都口。
⑤明神宗实录,卷37万历三年四月甲戌条载:“俺答子宾(丙)兔住牧西海,役属作儿革、白利等诸番。 ”作儿革,即今之若尔盖;白利或即明末与格鲁派为敌之白利土司所在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