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期间中英香港问题的交涉
2023-04-17卢宣玮
卢宣玮
近代以来的香港问题源于19 世纪清政府与英国签订的三个不平等条约,由此英国政府先后攫取香港岛、九龙半岛界限街以南地区和“新界”的管治权。①19 世纪后英国先后侵占香港岛、九龙和新界。1842 年8 月29 日中英签订《南京条约》,香港岛被迫割让给英国;1860 年10 月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攻入北京,迫使清政府签订《中英北京条约》,强行割占了九龙半岛界限街以南地区;1898 年,英国再次强迫清政府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将新界地区“租借”予英国,本质上与当时的外国在华租借地地位一致。新中国政府历来不承认三个不平等条约,香港是被英国占领的中国领土,亦非英国的殖民地,英国对香港实行的是长达155 年的殖民统治。1928 年,取得全国政权的南京国民政府开始与英国谈判修订不平等条约,明确要求收回包括新界②国民党政府档案中出现的“九龙”的表述,其含义为“新界”。孙扬在他的专著《无果而终:战后中英香港问题交涉:1945—1949》中释疑,1898 年英国通过《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和《香港英新租界合同》等条约文件租借九龙界限线(Boundary Line)以北至深圳河以南的土地,连同附近233 个岛屿。由于新租借的土地没有统一的名称,所以英国人便称之为“New Territories”,中文译为“新界”。本文行文所引注的档案材料中出现“九龙”或“九龙租借地”,如无特殊说明,皆指“新界”或“新界租借地”。在内的租界和租借地,但被英国拒绝。这一问题一直拖延到二战时期才出现转机。随着日军偷袭珍珠港并侵占香港,英国在东亚的殖民统治秩序崩溃。英美两国为了减轻太平洋战场上对日作战的压力,决定应国民政府的一再要求,重启改订新约的谈判。而国民政府也借此机会,再次向英国提出收回香港。
学界有关民国时期中英谈判香港问题的研究,已有众多成果。研究的视角除了梳理中英就香港问题谈判的进程外,或关注中英谈判中的美国因素,或将谈判进程置于二战末期英国对华政策或者香港史的角度进行论述。也有成果从国民政府视角出发,检讨其在香港问题上重蹈“始争终让”覆辙的原因;①关于抗战结束前后中英谈判香港问题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孙扬:《无果而终:战后中英香港问题交涉:1945-194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李世安:《1943 年中英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谈判和香港问题》,《历史研究》1993 年第5 期;陶文钊:《太平洋战争期间的香港问题》,《历史研究》1994 年第5 期;刘存宽:《1942 年关于香港新界问题的中英交涉》,《抗日战争研究》1991 年第1 期;刘存宽:《英国重占香港与中英受降之争》,《抗日战争研究》1992 年第2 期;刘新力:《重庆国民政府与英国政府关于香港问题的交涉》,《近代史研究》1994 年第4期;孙扬:《论抗战后期中英处置香港问题之方略(1943—1945)》,《抗日战争研究》2014 年第1 期;西文方面的 主要 成 果 有:Peter Wesley‐Smith. Unequal Treaty,c.1898‐1997 : China,Great Britain,and Hong Kong's New Territor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Aron Shai. Britain And China,c.1941‐1947 : Imperial Momen‐tu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1984。但对于国民政府是如何在国际局势变动下,形成逐步放弃解决香港问题的决策,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究和分析。本文拟运用台北“国史馆”藏档案,以及英国、美国外交档案,梳理太平洋战争期间中英两国交涉香港问题的过程,分析国民政府最终放弃在战后收回香港的原因。
一、国民政府对英交涉香港问题的准备
(一)太平洋战争催生中英新约谈判
二战期间中英就香港问题的交涉始于两国间的新约谈判,而新约谈判又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国际形势所促成的。1941 年12 月8 日珍珠港事件发生后仅仅数小时,日军就空袭了香港。与此同时,英国所占据的新加坡、马来亚和缅甸等地,很快也在日军的进攻之下易手,大英帝国在这些地区苦心经营的殖民体系瞬间土崩瓦解。由此英国将对华外交的态度,从“并不想直接引起对日军事冲突”、“不让英国志愿者加入援蒋的空军中”转化为“将中国看作同盟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会为中国提供尽可能的帮助”。②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p.481‐485.中英两国成为了反法西斯战争中的盟国。而在东方战场,中国军队成功地实施了第三次长沙会战,抵挡住了日军的进攻。中国所爆发出的抗战潜力令此时已焦头烂额的英美等大国刮目相看,他们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中国在对日作战中的地位。
1942 年初,中国与美国、英国和苏联共同成为《联合国家宣言》的领衔签署国,在形式上跻身世界大国之列,蒋介石也取得了英、美参谋长联席会议所认定的,包括中国、泰国、越南和缅甸北部在内的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的地位。如此国际地位的提升使得蒋本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甚至是要求偿还旧债和平起平坐、等价交换的心态”。③朱美琴:《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香港问题上所持立场之因果探析》,《社会科学战线》1995 年第2 期。在这样的背景下,国民政府决定重启因九一八事变而中断的、与西方国家修订不平等条约的交涉。而英美两国在对日作战的大格局下有求于中国,于是,两国决定顺应中国的要求。1942 年10 月,英美同时发表放弃在华治外法权的声明,并且准备与中国就修订不平等条约展开谈判。
(二)美国对国民政府收回香港的支持
具体到谈判条款上,国民政府强烈要求在新约谈判中加入彻底废除外国在华租界和租借地的要求,尤其希望通过谈判收回香港。但英美两国对该问题的态度是不同的。1941 年8 月14 日,英国首相丘吉尔和美国总统罗斯福就曾共同发表《大西洋宪章》,声言不谋求领土或其他方面的扩张。但两国对于这个宣言的理解亦有不同。此时英国在东南亚的殖民地大多沦陷于日军之手,故而英国的战时目标就是恢复被日军南进所破坏的世界殖民秩序,并在战后压制各殖民地的民族独立运动,在战后继续维持其殖民大国的地位。丘吉尔曾在英国内阁会议上宣称:“我们的意思是保持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不是英王为主持消灭大英帝国设立的首相”“战争结束时,我们并不要求给自己增加领土,同样,我们也不打算放弃任何领土。”①W.M.(45)169th Conclusion,Minute 2.Confidential Annex,December 13,1943,Cabinet Papers(英国内阁文件,伦敦英国国家档案馆藏,以下简称CAB),CAB65/40,p.77.而美国则希望这场战争能够肢解英国在全世界庞大的殖民帝国,战后自己可以凭借强大的经济军事实力填补这一真空。
出于这样的分歧,美国对于中国收回香港的要求是支持的。对于美国的亚洲战时和战后的计划,特别是美国的非殖民化政策及其他对中国未来角色的期待,香港都有其特定意义。②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第31 页。当时在中国和美国都有人呼吁仿照《大西洋宪章》,颁布一份“太平洋宪章”,以保证战后太平洋地区遭受殖民统治的人民获得解放。③Kit‐Ching Lau Chan.“The Hong Kong Question during the Pacific War (1941‐45)”. 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2,1973,p.58.美国朝野皆批评英国在中国香港乃至整个东南亚保留殖民体制的思维和做法,英国外交部亦探知“美国公众几乎完全偏向同情中国,若政府与英国站在一边,将会遭到强烈批评”。④Christopher Thorne. Allies of a Kind: The United States,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1941—1945.London:Hamish Hamilton.1978,p.198.一些美国的政府人士也做了相关的表态,副国务卿萨姆纳·韦尔斯(Summer Welles)曾在1942 年5 月30 日发表的讲话中称,这场战争是一次人民解放战争,同时帝国主义时代必将终结。《大西洋宪章》的原则必须推广于全世界。⑤陶文钊:《太平洋战争期间的香港问题》,《历史研究》1994 年第5 期。当时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温德尔·威尔基(Wendel Willkie)在宣布他的“同一个世界”的竞选主题时,就以香港为例来说明外来特权妨碍了中国的真正独立。⑥Christopher Thorne. Allies of a Kind: The United States,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1941—1945.London:Hamish Hamilton.1978,p.209.基于这样的支持,国民政府得以有底气正式向英国提出谈判租借地尤其是香港问题的要求;而英国政界虽然对于这种言论十分反感,但也不得不开始思考与中国改定新约的问题以及处理战后殖民统治问题。
(三)国民政府内部之讨论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政要便开始思考研究对英交涉香港问题。蒋介石在其1941 年12 月20 日的日记中认为,中国在与反法西斯盟国订立新约时应提出政治方面的要求,包括:“甲、对英要求其承认西藏九龙(即新界,档案原文如此,下同)为中国领土之一部;乙、对俄要求其承认外蒙新疆为中国领土之一部;丙、东四省、旅大南满要求各国承认为中国领土之一部;丁、各租借地及治外法权与各种特权及东交民巷等皆须一律交还中国,与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①《蒋介石日记》(1941 年12 月20 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转引自王建朗:《大国意识与大国作为——抗战后期的中国国际角色定位与外交努力》,《历史研究》2008 年第6 期。说明蒋此时便已开始思考战后中国收复领土的问题。
此时担任中国驻英大使的顾维钧亦通过观察结交英国朝野,得出了英国人将同意在战后归还香港的结论,“英国——政府、金融巨头和普通民众——打算把香港全部归还给中国,不过人人都认为当前应先解决当务之急,香港问题最好留到战争胜利后去解决。我发现英国人都能正确理解中国收回香港的愿望,包括政府官员和一般公众。他们公开对我说,香港理应归还中国,有的说它是中国的领土,居民都是中国人;有的说中国战后将成为强国,香港是中国的国防前哨,对中国有用。”顾维钧还声称丘吉尔对此也不反对,只是要留待战后商讨。②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4—15 页。1942 年10 月顾维钧回国述职,他一直力主没有必要在香港问题上与英国交恶,因为这会影响战时中英的盟国关系。而中英结盟符合中国的长远利益,可以巩固中国的大国地位,因为“如果我们只与美国结盟而对英国冷淡,英国就可以在苏日同盟和中美同盟充当仲裁者”。③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04页。顾维钧的想法对国民政府尤其是此时民国外交的最高决策者蒋介石产生了极大影响,但从后来的结果看,他在英国对港态度上明显产生了误判,误导了国民政府决策。
到了新约谈判前夕的1942 年10 月18 日,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处提交了一份《关于收回香港问题》的文件,这份文件分析了英国政府对归还香港的态度,认为“自我国抗战,国际地位日益提高,英帝国远东势力日益衰退以来,英人有预料香港将来必还中国者,甚至进而主张英国应自动将其归还中国者,亦不乏人……最近(十月十四日)英国外务次官在下院称废除英国在中国之权利并不包括香港交还中国……协定仅与放弃在华治外法权有关”。④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处:《关于收回香港问题》(1942 年10 月18 日),外交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十八/2952(“十八”为全宗号,“2952”为案卷号)。转引自孙扬:《无果而终:战后中英香港问题交涉:1945—194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第29—31 页。下同。这说明国民政府内部认识到英国态度以及香港问题的复杂性,并认为“在我方希望收回香港自不待言……但兹英官方已正式表示不在讨论范围之列,更值战事尚未终结之际,在进行放弃特权另订新约之中,同时又提出收回香港问题,是否为一智慧之举,实有慎重考虑之必要”。⑤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处:《关于收回香港问题》(1942 年10 月18 日),外交部档案,二档馆藏,十八/2952。面对即将到来的谈判,文件认为应把香港(以及九龙半岛界限街以南地区)与新界分别对待,在谈判中应仅提出收回新界,因为这一条与签订新约废除治外法权的大框架相关。⑥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处:《关于收回香港问题》(1942 年10 月18 日),外交部档案,二档馆藏,十八/2952。
基于上述现状,中国政府决心在美国的支持下,以清算英国殖民主义旧账的姿态,在谈判中加入香港问题。但这样的姿态,显然不是准备充分的结果。不论是政府内部包括顾维钧对英国态度的误判,还是谈判开始前便主动降低预期,都预示着国民政府在即将到来的交涉中谈判中举步维艰,不断让步。
二、新约谈判期间中英交涉香港问题的过程
(一)谈判开始前英国决策层的讨论
此时的中英两国,虽然成为了战时盟友,但实际上龃龉不断。和美国“希望一个自由、强盛和民主的中国在亚洲崛起”①[美]史迪威:《史迪威日记》,黄加林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 年,第239—240 页。不同,英国历来反对中国获得大国地位。英国担心一个强大统一的中国会在东亚成为一个彻底摆脱殖民势力影响的典范,对于在战后恢复自己的殖民统治不利。
在正式谈判开始前,英国决策层也就香港问题有过非常详细的商讨。英国的殖民地部在1942年8 月中旬便提出了一个名为《英国远东政策》的备忘录,其中提到了香港。备忘录承认香港在地理上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如果中国收回了新界租借地,那么香港岛在作为活跃优良贸易港口的地位将大大削弱,且不论港岛的淡水一直依赖新界供应,光是高关税就将让英国得不偿失。所以有条件地归还香港将使中国政府意识到英国的善意,这对战后的英中关系颇有好处。②Memorandum by Ashley Clark,November 20,1942,Foreign Office Files(英国外交部文件,伦敦英国国家档案馆藏,以下简称FO),FO371/31663,F7822/828/10,p.4.
英国外交部官员克拉克(Ashley Clarke)和顾问布雷南(John Brenan)对上述的观点表示赞同,而另一名官员彼得(Maurice Peterson)则持完全相反的意见,他认为,任何的让步都将不利于在战后恢复英国的威信以及实际利益。他们形成的总的观点认为:香港问题不能单独解决,必须作为东南亚问题的全面解决方案的一部分。这样的思考不仅基于在战后建立一个区域集体防卫体系以防止日本侵略势力的复活;更基于保障英国的一系列利益,包括获取原材料的途径、市场和投资以及便利的港口。③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16.这种解决方案将香港和新加坡在行政和防务上纳入一个国际机构管制,美国也要同意把檀香山和马尼拉纳入其中,荷属东印度群岛亦如是。否则,香港仍旧属于英国。④[英]法兰克·韦尔许:《香港史:从鸦片战争到殖民终结》,王皖强、黄亚红译,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6 年,第388 页。
而作为长期留驻重庆的外交人员,英国驻华大使薛穆对于中国国内朝野收回香港的呼声有设身处地的体会,他从防卫角度出发,认为英国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来保卫其庞大的领地,需要一个集体安全体系来提供充足的帮助,归还香港有利于中美加入这个体系并分担英国的任务。⑤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17.但英国外交部10 月22 日的回电申斥他的建议,称将要提交的条约草案与“香港问题无任何关系”。⑥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October 16,1942,FO371/31659,F7204/828/10,p.133.
由此看来,英国决策层在谈判前对于香港问题,已经达成共识,非但不会归还香港,甚至拒绝在谈判中讨论香港,这与国民政府内的犹豫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谈判过程中国民政府的步步妥协
1942 年10 月29 日,薛穆正式向中国提交了中英新约草案,但其中对于香港则只字不提。11 月13 日,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宋子文代表中国政府提出本方草案,其中明确提出要求讨论香港问题,“英方在九龙租借地(即新界租借地)之行政与管理权,连同其官有资产与官有债务,应移交中华民国”。①《外交部对于中英新约草案意见书》(1942 年11 月),见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三)》,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1 年,第765 页。由此可见,对于香港问题,国民政府相当克制,没有提及《南京条约》和《北京条约》所涉及的香港部分,而是以1898 年签订的《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作为草案基础。薛穆将该案发回伦敦,称已了解到中国对于收回新界的强烈要求,并认为国民政府默认了除新界以外的香港地区为英国领地,基于此,英国也应考虑中国的要求。②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November 17,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8.
克拉克坚决抵制这种意见,认为“这是中国人正在一步步把我们挤出香港”。③Memorandum of Ashley Clarke,November 20,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p.2‐3.他在致信英国殖民地部官员蒙森(W.B.L.Monson)时提出了拖延战术,并建议不妨把美国人拉进来。④Ashley Clarke to Monson,November 25,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10.在11月30 日的英国内阁会议上,外交大臣艾登表达了“坚决抵制中国意见,即使谈判破裂也在所不惜”的提议并得到了批准。⑤Conclusions of a Meeting of the War Cabinet,November 30,1942,CAB65/28,pp.148‐149.12 月5 日,艾登指示薛穆“不准备把新界与现在的谈判联系起来考虑”,但战后会与国民政府商讨,在现行租借期内新界的地位问题。⑥Foreign Office to Seymour,December 5,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16.薛穆在12 月7 日回信称这会给中国人一种战后英国会继续保留租借地的暗示。⑦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7,1942,FO371/31664,F8188/828/10,p.169.
12 月14 日宋子文在与薛穆的会谈中批驳了英国的说法,公开表示称“如果签订的条约不能保证这一问题的解决,则不能消除引起两国人民间误会的根源”。宋子文一方面找到由英国返回重庆的顾维钧,请他向蒋介石汇报英国国内舆情对中国收回香港的态度,并让他说服蒋同意,不要将收回香港的方案写在新约条款中。⑧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6—17 页。
14 日晚宋子文派遣时任中英文化协会秘书长的杭立武造访薛穆,称此时他拿不准蒋介石对于签订新约是否一定要加入有关新界租借地内容的态度,但他以私人身份提出了一个建议:中英两国共同发出一个公函说明新界租借地问题将留待战后两国共同商谈。⑨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15,1942,FO371/31664,F8287/828/10,p.250.薛穆将此事上报并称任何保留租借地的答复都不会使中国感到满意。12 月19 日艾登回电表示认可。⑩Foreign Office to Seymour,December 19,1942,FO371/31664,F8287/828/10,p.252.
12 月22 日,顾维钧向薛穆表示,若因新界问题影响中英新约签订,会对两国的盟国关系产生损害。为此他建议:英国政府可以援引英国在1922 年华盛顿会议上的先例⑪这一先例指英国在华盛顿会议上发布的关于将威海卫租借地归还中国的声明,1922 年2 月1 日,时任英国外交大臣的贝尔福(James Balfour)公开宣布英国放弃威海卫,并称需由两国政府继续就归还细节进行谈判。这部分论述详见刘本森:《帝国的角落:英国租占威海卫研究(1898—1930)》,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194—195 页。,在新约之外另附一个声明,声明英国打算将新界租借地返还给中国,具体的安排两国将在以后讨论。薛穆表示他个人可以同意,但英国政府需在战争胜利后才能愿意讨论该问题。顾维钧则继续说英国政府需要明确表示终止租借新界,否则中国政府将无法满意。①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22,1942,FO371/31665,F8408/828/10,p.53.第二天薛穆收到英国内阁的权威指示,要求他表明新约谈判不会探讨新界的未来,但在战后和平会议上可以讨论,并通过换文的形式明确在战后“考虑租借地的期限”。②Foreign Office to Seymour,December 23,1942,FO371/31665,F8397/828/10,p.49.
12 月25 日薛穆再次与宋子文会谈,宋子文对所谓“租借期限”的表述提出怀疑,似乎中英双方就香港问题的谈判不涉及主权归属,战后也只是讨论期限问题,这远不是国民政府的本意。然而此问题实际上在1898 年的条约中已经明确,即从1898 年算起,新界租期99 年,1997 年到期。艾登对此表示英国只同意将“讨论新界租借地期限问题”改为“讨论新界租借地问题”。③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25,1942,FO371/31665,F8447/828/10,p.100.这种表述,明显是英方的谈判手法,将一具体问题抽象化,说明其根本无意在战后归还新界。而且英国“同意战后可讨论香港问题”的说法,并无书面文件予以保障,形同空头支票,若国民政府同意,则陷入英国的圈套;若不同意,反而中国政府要承担谈判中断的责任。
相比于英国政府在外交经验方面的老辣,国民政府的决策层则显得准备不足,直到此时才开始意识到香港问题远非当初想象的那样,趁着英国在东南亚殖民统治秩序的崩溃,加上美国人的支持很容易就可以解决。英国既不愿意归还香港,也不愿意在谈判中涉及香港问题,甚至在新约谈判后是否讨论香港的问题上继续含糊其辞。
在1942 年12 月的太平洋学会会议上,中国代表施肇基公开表示在战后希望收回一切被迫失去的领土。英国代表海雷勋爵(Lord Hailey)则发表演说,将对香港地位的认知与战后太平洋地区的安全混为一谈,胁迫中国放弃在条约谈判中提出香港问题。④《太平洋国际学会会议》(1942 年12 月15 日),台北“国史馆”藏国民政府档案,典藏号:001‐060200‐00006‐001。会后,蒋介石就此事咨询国民政府参事室张忠绂,张认为英国虽无意归还香港,但港九应照旧约办理,其国际贸易诸问题应以中国为主动办理。在交涉中应以新界为突破口寻求租借地的归还,而不要涉及香港岛问题。⑤《蒋介石为研究英国海雷勋爵在太平洋学会会议上演讲并拟定对策方案与参事室往来电 张忠绂所拟对策与方案》(1943 年3 月6 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 第二编 外交》,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588 页。
1942 年12 月25 日下午,宋子文与顾维钧、吴国桢(时任外交部副部长)和王宠惠(时任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等人开会,商讨新界问题。顾维钧仍大力说服与会者把签订新约放在首位,将签约与新界问题分开处理,一是不希望中国承担因谈判破裂而造成盟国分裂的责任,二是中国在对苏关系中需要英国的影响。而英国并没有完全回绝对于新界问题的解决,仍然留下了战后交涉的突破口。中国应该理解英国的诚意,不要为还被敌人占领的领土与盟友争吵不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中国需要敦促英国必须发出一个声明,表示战后愿意归还新界。⑥《事略稿本——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1942 年12 月26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171‐026。会议最后赞同顾维钧的主张,将此案上呈蒋介石,并得到同意。⑦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73 页。
12 月27 日,顾维钧将此态度通报薛穆,薛穆表示无法接受,而若因此导致谈判破裂,英国将表示十分遗憾。①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27,1942,FO371/31665,F8482/828/10,p.156.英方的这种态度一出,顾维钧明白了英国宁愿让谈判破裂也坚决不谈判新界问题的底线,加之之前宋子文的授意,当晚他便与宋本人及王宠惠、吴国桢前往面见蒋介石,力陈这种严重性,希望蒋能够让步,把英国的态度视为友好,新约“正是英国送上的第一份礼,我们应该收下,这样才可以暗示让英国送上第二份礼”。②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7—18页。蒋介石认可了这一说法,认为如因香港导致中英新约难产,“固可予英以一时之打击,然从大体着想,此约于我之利益颇大,不宜为九龙(即新界)局部问题,而致破坏全局,且于同盟国之形势,亦多不利。故决定让步,只须换文中对该问题,英国愿继续讨论,不使我民众过于失望,即可与之签订新约可也。”③高素兰编注:《“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52),台北:“国史馆”,2011 年,第123 页。但是他仍决定让宋子文按照原来的强硬态度,表达中国在此次谈判中就收回新界的姿态,再次试探一下英国的底线。④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74—175 页。
当28 日这一决定被告诉薛穆时,英国内阁即开会讨论,决定向美国通报此事⑤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30,1942,FO371/31665,F8557/828/10,p.225.,同时电令薛穆,除了可删去“租借地期限的表述,只讨论租借地问题本身”外,英国不会再作出新的让步,这也是英国最后的态度。29 日,艾登又致信给美国驻英临时代办说明此时中英谈判的僵局,由于英国内阁对中国提出香港问题措手不及导致,故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作出决议。所以希望美国能够对中国施加影响。⑥Extraterritoriality:Rendition of Kowloon Lease,December 29,1942,FO371/31665,F8482/828/10,p.155.31 日他们得到英国驻美大使哈利法克斯(Viscount Halifax)答复称,美国已就此事向中国表达了不快。”⑦Viscount Halifax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31,1942,FO371/35679.F1/1/10,p.2.
而与此同时,日本和汪伪政府也正就交还租界和废除各项特权的问题进行谈判。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应尽速撤销或调整在中国的租界和治外法权。⑧刘新力:《重庆国民政府与英国政府关于香港问题的交涉》,《近代史研究》1994 年第4 期。而蒋介石决意抢先于汪日签约,导致他听从了顾维钧的建议。在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英国的目的达到了。
早在30 日,宋子文已经代表中国政府确认,此次新约与新界有关的条约无关。⑨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30,1942,FO371/31665,F8557/828/10,p.225.当天宋子文曾向蒋介石转达了英方的强硬态度,即不允许将新界问题置于新约换文中,也不将其视为与不平等条约相关的问题以留待战后解决,但为新约签订计,他没有当面与英方产生争执。对于顾维钧提出的以口头声明形式确认新界问题将于战后谈判的建议,宋子文认为,战后国民党军队将抢先收复香港,所以不必坚持此议。⑩《事略稿本——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1942 年12 月30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171‐030。1943 年1 月11 日新约签字当日,宋子文曾正式照会薛穆,称有关新界问题中国方面需要保留日后提出讨论的权利。薛穆只是表示会将此事通报英国政府,此后却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国民政府希望就新约谈判解决香港问题的设想完全失败。
纵观这次谈判,国民政府从信心满满地开始新约谈判,到小心翼翼地提出香港问题,再到直接被拒绝将香港问题列入谈判条目,最终一步步妥协,连让英国声明战后一定讨论谈判香港问题的承诺都没有拿到,的确是外交上的失败。
三、太平洋战争结束前后国民政府逐步放弃收回香港
(一)国民政府收回香港的设想
1942 年12 月31 日上午,蒋介石在正式批准签署条约的同时,在日记中记录下自己此刻的心情:晨五时醒后,考虑与英国订新约事。我虽不要求其对九龙(即新界)问题作任何保留之约言,而彼反要求我声明该地不在不平等条约之内,否则彼竟拒绝签订新约。果尔,我政府惟有发表废除不平等条约之声明,以不承认英国在华固有之权利。一俟战后,用军事力量由日军手中取回,则彼虽狡桧,亦必无可如何,此乃为最后手段。如彼无所要求,则待我签字以后,另用书面对彼说明:交还九龙(即新界)问题暂作保留,以待将来继续谈判,为日后交涉之根据①高素兰编注:《“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52),台北,“国史馆”,2011 年,第140 页。。由此看来,蒋并不将新约签订视为香港问题的定案,且不放弃进一步向英国声索香港。
1943 年3 月被冠以蒋介石之名,实则由任职于委员长侍从室的陶希圣主笔的《中国之命运》发表,蒋在全书中将香港问题视为国民革命以来废除不平等条约工作的一个环节,明确提到将新界租借地视为中国领土,并向国人公开交涉内情,在新约签订当日国民政府即“向英国政府提出正式照会,声明中国保留有收回九龙(即新界)之权,仍可随时提出交涉”,且“九龙(即新界)与香港在地理上确有相依恃的连带关系,且不能不同时解决”。②蒋介石:《中国之命运》(1943 年3 月),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四专著),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4 年,第76 页。
《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是国民政府就香港问题向国内外所作的明确政治表态,一方面表达将继续对英交涉而不会半途而废,另一方面也说明国民政府将在对英交涉中,以收回整个香港为目的,而不仅仅是1898 年条约所指的新界租借地。
在蒋介石意志的推动下,国民政府内部也讨论提出了收回香港的具体方案。外交部欧洲司官员张纪培提交了一份名为《香港九龙问题》的报告。在报告中,张纪培系统提出了国民政府收回香港的策略,分为同时收回整个香港,和先收回新界租借地两种方案,具体办法上仍是对英交涉谈判,辅以宣传手段,向英国“晓以大义”,并说明不会侵害英国在香港的利益,亦不会使香港成为“大英帝国安全之威胁”。③张纪培:《香港九龙问题》(1943 年),外交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十八/2952。转引自孙扬:《无果而终:战后中英香港问题交涉:1945—194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第41—42 页。
这篇文件的内容,只能将其视为先前国民政府设想的总结与具体化措施,在收回香港的措施方面仍依赖外交途径,并无更新的洞见。若是对英谈判交涉能够起到作用,那么为何不在新约谈判中坚持到底,而新约签订的前后,只有时势之变,并无中英双方实力对比的根本变化,而英国摆脱太平洋战火初燃时的窘境,更无需向中国低头。在此时提出外交解决,只能是与虎谋皮。
(二)国民政府的“倚美外交”与对港政策
在中英新约谈判的最后时刻,美国态度的转变,使得国民政府放弃在中英新约谈判中讨论香港,说明美国希望谈判能够尽快结束,在表面上弥合同盟国间的裂缝。但此时,美国东亚政策的主张未变,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对中国在战时的“牺牲”加以补偿,并加强其在战后世界秩序中的影响。①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第34 页。因此国民政府便继续寻求美国尤其是罗斯福本人的帮助。
1943 年1 月18 日,蒋介石发电给正在美国访问的宋美龄称“英国与我所订新约不肯提及归还九龙租借地(即新界租借地)事,实为遗憾”。②高素兰编注:《“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52),台北:“国史馆”,2011 年,第339—340 页。宋美龄便在与罗斯福的会谈中商讨战后中国领土问题,直到3 月1 日,她在给蒋的回电中告知罗斯福的态度是“关于战后问题,琉球群岛、满州[洲]及台湾将来应归还中国,香港主权应属中国,但可划定为自由港,朝鲜独立可由中美共同担保”。③秦孝仪总编纂:《“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五上册),台北:中正文教基金会,1978 年,第287 页。1943 年3 月13 日宋子文电告蒋介石英国外交大臣艾登将访问美国,美国官员可能将与之商讨战后香港问题。3 月16 日蒋介石得悉宋子文的报告,即通过罗斯福向艾登提出在战后将整个香港一并交还中国,并同意上述的“自由港”方案。但表示该方案必须由中国自行提出,且不能作为归还香港的条件。④《事略稿本——民国三十二年三月》(1943 年3 月16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174‐016。在3 月19 日召开的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临时会议上,与会的林森、孙科、于右任、吴稚晖均对蒋介石的回电表示赞同,并决议“英如交还香港后,我国可自动宣布香港及旧九龙⑤“旧九龙”指1860 年中英《北京条约》中,清政府割让给英国的九龙半岛界限线以南地区。割让地为关税自由港”。⑥《国民政府为收回香港事致行政院训令》(1943 年3 月21 日),行政院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二(2)/2249。转引自孙扬:《无果而终:战后中英香港问题交涉:1945—194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第39 页。宋子文在24 日收到这一决议,并在27 日将其提交给罗斯福。⑦《事略稿本——民国三十二年三月》(1943 年3 月27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174‐027。
蒋介石本欲借开罗会议英美双方皆在场的情况下,提及中英有关香港的争端,以“港九问题归还政府为自由港”作为方案,但最后却并未将这一问题作为正式提案提出“以留待日后解决为宜”。⑧《军事委员会参事室自重庆呈蒋委员长关于开罗会议中我方应提出之问题草案》(1943 年11 月),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三)》,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500 页。根据蒋本人的日记,他决定在与丘吉尔谈话时“除与中美英有共同关系之问题外皆以不谈为宜,如美国从中谈及港九问题、西藏问题、南洋华侨待遇问题等,则照既定原则应之。但不与之争执,如其不能同意,暂作悬案”。⑨《蒋介石日记》(1943 年11 月15 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转引自王建朗:《从蒋介石日记看抗战后期的中英美关系》,《民国档案》2008 年第4 期,第115 页。反而是罗斯福在与蒋介石的谈话中主动提起香港,称“蒋必须先与延安的共产党人形成联合政府,作为回报,我们将支持英国和其他国家在香港、上海和广州不再享受特别的帝国特权”⑩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第38 页。,蒋则出于不直接与英国交恶的考虑,建议英美先行商讨。⑪梁敬錞:《开罗会议与中国》,香港:亚洲出版社,1962 年,第41 页。在返渝后,蒋介石颇具信心地表示虽然他本人并未在会议上提出香港问题,但“惟罗斯福总统曾向本人表示将香港作为自由港,而将主权归还中国,将来必可办到”。①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编:《国防最高委员会常务会议记录》(第五册),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5 年,第826 页。
在后来的德黑兰会议上,罗斯福向丘吉尔提起战后将香港归还中国,并解释称中国会将香港开辟为自由港,向全世界一视同仁地开放,这样不会对大英帝国的根本利益造成危害,但丘吉尔反驳说,中国既没有军事实力,也没有内部的凝聚力来被视为强国,美国披着反殖民主义的外衣来掩饰其扩张,把中国设计为强国只是美国把它用作政治傀儡,操纵其在联合国的投票,并为美国在亚洲的领导地位辩护。②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第35 页。
与此同时,美国国务院政治顾问亨贝克(Stanley Hornbeck)于1943 年11 月访问伦敦,并非正式地表达了局势明朗时应当加以考虑香港未来之意。英国人对美国的表态表示不满,丘吉尔还声称:“我当首相不是为了消灭大英帝国。”③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19.但是美国则决心以香港问题为契机介入中英关系。英国外交部认为;“美国利用在中国的优势控制了局势;并且美国正试图将中国的武装力量置于美国将军的管理之下;而且美国已经着手介入中国的共产主义问题。“虽然中国和俄国可能反对,美国仍有可能在中国建立单极优势”,“英国可能要面对中美在帝国事务上尤其是香港问题上给英国施加的压力”。④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30.
美国认为,战争结束之后,中国将取代日本成为唯一的东亚大国。在战后可能到来的苏美对世界的主宰格局中,中国的态度对于东亚世界的平衡至关重要,扶植一个强大而且亲美的中国不仅有利于在战后监管日本、遏制苏联南下,而且可以填补英国、法国和荷兰的殖民势力退出亚洲东部后产生的政治真空。⑤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第34—35页。所以在抗战中,美国不仅积极援助中国,努力推动中国进入世界“四强”行列,还在殖民统治问题上对英国施加了很大压力。直到1945 年,罗斯福还曾以苏联为借口,即“苏联将借口英国在香港的存在而寻求为自己在中国获得一个港口”⑥Christopher Thorne. Allies of a Kind: The United States,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1941‐1945.London:Hamish Hamilton.1978,p.549.,建议丘吉尔放弃香港。
正是美国在香港问题上对中国的不断支持,让国民政府将美国视为战后世界构想中最可以依赖的对象,也产生了美国重视中国甚于英国的错觉。对于国民政府来说,使中国成为“四强”之列,从而能够收回香港的底气,除了来自于抗战时期中国民众的浴血牺牲,就是美国的大力支持了。新约谈判还在进行之时,国民党的最高决策层就开始构想战后的东亚格局与中国的地位问题。1942 年11 月9 日蒋介石就曾在其日记中,记述了自己对于战后的设想,其中不仅包括收复东北(包括旅顺和大连,简称旅大)、台湾等中国固有领土和关于战后周边国家越南、泰国、缅甸和朝鲜地位问题,还提到了建立巩固中美同盟,以保障战后亚太和平,同时与美国共享军港、海空军基地和设施等一系列问题。并希望在未来收回旅大的对苏交涉中引进美国影响,得到美国支持。①王建朗:《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外交战略与对外政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13 页。11 月23 日,顾维钧在面见蒋介石时也“强调中美英三国结盟以作为战争胜利后必定出现的新形势中的核心力量,中英结合是十分有益的,美国可以充当‘媒人’和保证人,从道义负责支持中英联盟”,蒋介石亦表示赞同。②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20—121 页。这说明国民政府十分认可美国在中苏、中英关系以及中国与周边国家外交中的分量,在这样的基础上,国民政府逐步形成“倚美外交”,采取追随美国的方针。
1942 年6 月,蒋介石在致宋子文的电报中明确指出:中国对国际政策,唯美国马首是瞻,凡美国不参加的事,中国亦不愿单独参加,凡美国参加之事,中国亦必须共同参加。③《蒋委员长自成都致外交部长宋子文告以如丘吉尔首相请美加入英俄同盟则我应向美表示中、美两国比英俄更有进一步缔结同盟之必要电》(1942 年6 月21 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三)》,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1 年,第156 页。最终在开罗会议后,战时中美特殊关系形成,两国共同勾画了外交战略蓝图,其基本特征是:美国支持中国取得四强之一的大国地位,使中国成为美国战后亚太政策的基石,成为维护亚太地区安全秩序的支柱和得力助手;而中国协助美国共同瓦解英法在亚洲的殖民统治,在全球范围内支持美国的领导地位。④陶文钊:《战时美国对华政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345 页。但这种特殊关系,意味着中国外交将被美国的外交利益所裹挟,是一种不平等的、中国依附于美国的状态,即使两国已经签订所谓的平等“新约”。
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化,当美国的对外政策发生转变,其支持中国收回香港的态度也就此产生动摇。1943 年和1944 年,盟军先后在意大利和法国的诺曼底登陆,开辟了欧洲的第二战场,决定性的地面战场从太平洋地区转移到了欧洲大陆,这里是英美盟军共同的作战区域,因此最重要的是确保各国协调行动不受干扰。这实际上预示着美国越来越重视英美关系。1944 年10 月时任盟军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的麦克阿瑟就曾表示“支持英国在远东的目标”,“他本人完全理解英国军队重占香港的必要性”。⑤[英]法兰克·韦尔许:《香港史:从鸦片战争到殖民终结》,王皖强、黄亚红译,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6 年,第390 页。而到了1944 年,美国也变得愈来愈不愿意得罪丘吉尔,丘吉尔也不再是像他在“1941-1942 年间那样屈从于美国的友好强势之下”。⑥Kit‐cheng Chan.“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Question of Hong Kong,1941‐1945”. Journal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9,1979,p.12.
而美国总统的更迭也造成了美国对华政策的变化。罗斯福本人是支持中国收回租借地的,他也非常认可蒋介石在战后建立统一中国的能力。直到1945 年3 月他去世前夕,罗斯福还念念不忘解决香港问题,提出以《南京条约》原文文本中将香港岛“给予大英国君主暨嗣后世袭主位者常远据守主掌”为基础⑦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一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 年,第31 页。,主张越过丘吉尔直接与英国国王会谈。⑧叶霖:《在中国的影子下——美国对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华书局,2018 年,第39—40 页。但随着4 月罗斯福骤然离世,继任的总统杜鲁门不像他的上一任那样满腔热情支持中国,他与蒋介石从未在正式场合会见,也并无私交。他认为,“哪个盟国把香港弄到手,主要属于军事行动性质的问题,取决于谁的部队先到达香港”①[美]哈里·杜鲁门:《杜鲁门回忆录上》,李石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年,第417 页。,美国对中国收回香港的热情态度也逐渐冷淡下来。从根本上看,此时的美国对于战后世界的构想已发生微妙的变化,苏美的合作已无可能,而在与苏联的对抗中,英国的态度远比中国更有分量,支持英国重占香港,可以使香港成为联合国在太平洋地区的集体安全基地。而当美国的态度有所转变,认同英美关系高于中美关系时,国民政府便失去了坚持的底气。
(三)香港受降权之争与国民政府的最终妥协
此时的美国一直只在口头上支持中国在战后收回香港,而由于总统的更迭,其能否坚持支持中国的政策也不得而知。国民政府所能做的,只是争取将来能尽快把英国拉到交涉香港问题的谈判桌上。突如其来的香港受降问题,使得国民政府对形势产生了幻想,希望能够通过主导香港日军的投降仪式来彰显自己对香港的重占,为继续管治香港造势。但根据上文所述,美国已决定以香港为礼物全面加强英美关系。当获悉美国不再支持中国时,国民政府只得改变态度,将解决香港问题从当前的时间表中划去。
8 月15 日,杜鲁门通过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下达关于日军投降的第一号总命令:在中国境内(东北地区除外)和北纬16 度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的日军向中国战区统帅蒋介石投降。香港在此地理范围之内,也理应向中国军队投降。虽然对于蒋介石来说,这样正式的通告的确是一剂强心针,但当时他还是认为“即使我们能够直接用武力收回新界和香港岛,也仍要向英国谈新界问题,因为1898 年的条约在法律上仍然有效”。②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五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4页。所以一方面,蒋介石在8 月16 日派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吴国桢面见薛穆,先是正式地表达希望英国能够按照第一号命令所要求的内容受降,同时私下表示此次受降问题不涉及领土主权问题。这相当于中国政府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底线,所以次日,薛穆直截了当回绝了吴国桢,并称“香港当初是从英国手中丢失,如今为英国的荣誉计,应该由英军在香港接受日军投降”。③Patrick Jay Hurley to James F.Byrnes,August 20,1945,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美国对外关系文件,以下简称FRUS),vol 7,p.507.另一方面,国民政府仍在做着争取美国的努力,吴国桢在8 月16 日会见完薛穆后,又将此事通报给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并提交了备忘录。其中抱怨了英国人不按受降命令办事的做法,希望美国政府主持公道。④Patrick Jay Hurley to James F.Byrnes,August 16,1945,FRUS,vol 7,pp.500‐501.
除了外交手段,国民政府亦有准备采取军事手段抢占香港受降权。蒋介石在16 日与重庆行营主任张群、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何应钦讨论香港问题,认为在出兵收复一事上不应与英国争先后,英国若不向中国战区统帅部沟通则英国理亏,但中国仍需准备向港九派遣军队。⑤《事略稿本——民国三十四年八月》(1945 年8 月16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203‐016。尔后蒋介石致电时任华南战区受降主官张发奎,令其“指挥新一军,第十三军,负责接收广州、香港地区”。①《胜利受降(一)》(1945 年8 月21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90105‐00012‐304。8 月20 日,军令部长徐永昌电告蒋介石称,英军也开始向香港开拔。②《革命文献——日本投降》(1945 年8 月20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20300‐00027‐033。
国民政府虽有两手准备,但实际上仍然信心不足。首先,蒋介石的态度就并不坚定,他在8月20 日会见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魏德迈时就表示,国民政府对香港受降问题的政策是“不忍因此致中美与中英关系出现裂痕”。③《事略稿本——民国三十四年八月》(1945 年8 月20 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203‐020。最高领导人态度如此,国民政府外交部也就很难跳出以两国协商的形式,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香港的惯性思维。④孙扬:《在祖国与“宗主国”之间:1945—1949 年的香港问题》,《南京社会科学》2015 年第8 期。根据《波茨坦会议议定书》,苏、美、英、法、中五国外长预计将于1945 年8 月底或9 月在伦敦举行第一次外长会议,国民政府外交部在得悉美国有可能在该会上向英国提出香港问题后,便匆忙拟定《收回香港问题》的报告,对“我国此次对香港问题究应如何提出,在会上或在会外讨论,事先应与英美商洽后办理”。⑤外交部欧洲司:《收回香港问题》(1945 年8 月),外交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十八/2952。转引自孙扬:《在祖国与“宗主国”之间:1945—1949 年的香港问题》,《南京社会科学》2015 年第8 期。
相比中国政府的弱势,英国则极为强硬,美国政府亦正式改变其支持中国的态度。8 月18日,英国首相艾德礼正式致信杜鲁门,希望其改变一号命令的立场,让麦克阿瑟更改命令,由英军前往香港受降。⑥Clement Richard Attlee to Harry S.Truman,August 18,1945,FRUS,vol 7,p.504.蒋介石在8 月21 日上午致电杜鲁门,质询更改该命令有违《波茨坦公告》的精神,并建议先由自己的代表主导受降,再由蒋介石下令由英军接收。⑦Patrick Jay Hurley to James F.Byrnes,August 21,1945,FRUS,vol 7,p.507‐508.但杜鲁门在当天回电,正式拒绝了蒋的提议,并宣告支持由英军主导香港受降。⑧James F.Byrnes to Patrick Jay Hurley,August 21,1945,FRUS,vol 7,p.509.8 月30 日,英军抵达香港;9 月16日,驻港日军正式向英军投降。至此,英国得以重占香港。这也标志着国民政府本欲通过主导受降仪式,彰显中国在香港的地位,为收回香港造势的想法彻底落空。
四、结语
纵观抗战结束前后国民政府对英交涉香港问题的历程,可以看到,当国民政府决定利用外交武器收回香港时,仅将“收回香港”作为彰显大国地位和民族主义的政治口号,并未对解决香港问题做通盘筹划,拿出切实方案。而且,在关键决策人物顾维钧的误导下,国民政府在外交谈判中畏首畏尾,以满足或补偿英国在华利益为前提,始终缺乏坚定收回香港的意志决心,反而一直以寻求所谓“最合适的时机”作推脱。即使到了受降权之争尘埃落定之时,国民政府依旧难以跳出以两国协商的形式,通过外交途径收回香港的窠臼,⑨孙扬:《在祖国与“宗主国”之间:1945—1949 年的香港问题》,《南京社会科学》2015 年第8 期。加之对美外交的倚重,当美国抽身时,国民政府只得骤然改变收回香港的态度。总结来看,国民政府仍旧难以走出民国时期对外交涉“始争终让”的怪圈,无法超越民国外交历来的“半殖民性”。这种“半殖民性”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晚清以来中国国权日益丧失,中国政治精英逐渐形成“我不如人”的心态,对外交往倚赖“以夷制夷”。即使是被誉为第一流“杰出外交家”的顾维钧,亦主导国民政府在抗战末期形成“倚美外交”的方针,使国民政府难以在香港问题上开罪美国的另一盟友英国。但这种无计可施的消极选择,国民政府却将其解释为“从维系国际和平大局出发”,以美化自身收回香港的决策。对于这种外交信心的缺失,中共中央在1944 年就曾指出:“国民党缺乏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无法摆正自身的民族立场,‘五四’到大革命,惧外观念虽曾一度被民族高潮冲淡,但国民党当政二十年,即在抗战时期,上层人士的惧外观念仍很浓厚,这不能不影响中国社会。”①《中央关于外交工作指示》(1944 年8 月18 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四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 年,第317 页。这种弱势心态,使得国民政府被动地接受国际局势带来的影响,外交方针难以符合国家利益。
其次,国民政府出于维系其国内统治的需要,难以坚定贯彻其外交方针。战后中国国力依旧孱弱,“四强”地位有名无实,但在收回香港上未必没有再作一番争取的可能。况且对外交涉利权,并非仅双边外交一种办法,国民政府既未坚持其抗战末期本决定以军事手段解决香港问题的打算②有关此方面的研究参见孙扬:《论抗战后期中英处置香港问题之方略(1943—1945)》,《抗日战争研究》2014 年第1 期。,也未能结合战后全球“非殖民化”的浪潮,将香港问题如一战后的“鲁案”一样,提交国际会议公裁,借助全国同胞高涨的爱国热情,迫使英国作部分让步,国民革命运动时期,国民政府尚能一举收回汉口、九江英租界;而在当政近二十年后,却难以将本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与汹涌民意相结合,达成外交目标。究其原因,还是国民政府出于发动反共内战的需要,对内压制民众运动,对外则屈服于西方大国,以求得对自身政权的支持。相比北伐时期,此时的国民党与民众更加疏离,基本丧失了动员群众的能力,面对此时民间以收回香港为目标的民众运动浪潮,既未能因势利导,反而视为威胁,层层戒备,乃至厉行镇压。③有关国民外交、群众运动与战后香港问题的关系,详见孙扬:《无果而终:战后中英香港问题交涉:1945—194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所以才导致国民政府不敢在香港问题上坚持原则,默认了英国重占香港的事实。由此看来,在这种内外交困下,国民政府实难肩负起收回香港、维护中国国家利益之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