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田
2023-04-17王莺
王莺
一
第一株牡丹,先是在我国长江与黄河流域的山间破土而出,继而以芍药的名字出现于《诗经》,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两千多年前,它又以一味中药的名义记载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何为牡丹?李时珍说:“牡丹,以色丹者为上,虽结子而根上生苗,故谓之牡丹。”牡丹二字,释义多且杂,在我看来,“丹”为本色,与中国红之意相契,而“牡”则“因其花硕大,枝干较粗而有力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这个物种,似乎就是要用与生俱来的强壮和美丽,赶赴与中华民族亘古不变的王者之约的。
我有一片牡丹田。几百亩,或者上千亩。位于北京南四环,花乡桥附近。春分,我给牡丹花疏蕾。一拈,满掌蜜汁儿。立夏,叶子最壮,帮着茎蓬勃,把土松一松,根儿,畅快地呼吸。秋分,补种一些新的品种。多大的雪,也压不住牡丹花那巨大无比的花苞。
其实,北京并不适合养花,夏天極热,冬天极冷,春天只有几天,秋天最美,但多风沙,花乡能有这么多的花田就显得弥足珍贵和传奇了。花田正中有三株红牡丹。它是当年固伦公主远嫁蒙古的嫁妆。据传,类似昭君和亲的公主几十位,但婚后无一人诞生子嗣,只有陪嫁牡丹的公主生下了五儿四女。若真如此,我更愿意将之归为牡丹的福佑。对这三株红牡丹,我是极钟爱的。
二
上世纪90年代,师范快毕业的时候,我被分配到丰台花乡白盆窑小学实习。
白盆窑是个村。有几个姓白的村人有烧窑的手艺,会烧制特供皇宫王府以及民间百姓用的花瓷,粉彩,陶器和养花的花盆儿。那里遍地都种着大白芍药,花朵特别。有大白芍药的地方必然有牡丹。
牡丹与芍药是不同的。牡丹是木本植物,有老桩,是冬雪藏不住的;芍药是草本,茎是新绿色的,是春风吹又生的,秋季,枯萎,所以也被称作“没骨花”。当然,这“没骨”,也是一种指渲染无须勾勒的绘画技法,也是芍药牡丹“以柔克刚”的生存智慧。牡丹凋零,芍药初开,周而复始。不知谁为谁延续生死的轮回与绽放的容颜。
那时,村子里总弥漫着各种香味,这是来自畦里的白苿莉、白兰花、白和平花。他们称这些为“白货”,最奢华的香水,是一朵瓣儿兰,别在衣襟,香袭三天三夜,通体全身。全北京熏茶叶的白苿莉花都来自这里。过年的时候,“姑娘爱花,小子爱炮”,全北京城的花儿,也全来自这里。梅兰芳先生演出时,载歌载舞更要载花,多少场《天女散花》的花必是田里的五彩鲜花。那多少场的大花篮儿,必出于花乡带露珠儿的鲜花。
小学校的周边是农舍、花田、菜地,还有几排车进车出的大仓库和接二连三的小饭馆、小卖部,既安静又嘈杂。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往安静的地方溜达。大白菜胖胖地站在地里,一大片暗绿色的三四尺高的灌木,看不到果实。一个叫丹香的女同学告诉我,这是牡丹。大白菜上市了,树叶已经掉光了。牡丹园里却很热闹:丹香的爸爸头也不抬地说,“得赶在大冷前整完。”
学校北面,曾有东西两个花神庙,明朝时名声大噪。附近的,全国各地的花匠和会馆等聚在这里,交流货物和经验,过花朝节,祈求丰收。花神庙供奉着十三个花神。司掌十二个月不同的花。还有个小和尚在讲花仙子故事:第一个花神在八月十五的早晨诞生在牡丹花丛里……南面是黄土岗村,东面是草桥、玉泉营。我想,这样一来,有水有土,有花盆,就得养花了。可怎么就多出来一个花神呢?
等我实习结束,芍药已经缩回地里,只有变矮的牡丹,黑褐色的秃木枝条一丛丛的,等来了冬天。
丹香的爷爷送我一盆花,可能是我教丹香跳舞的时候穿着一件绣着牡丹花的毛衣,他认为我一定也喜爱牡丹。“这是我养了三年的海黄,可水灵了,从那儿压的条。”说着,他朝院子努嘴笑。五间北房,院子不大不小,除了有棵大枣树,满院子牡丹。“虽说现在不是种的时候,可我连着大土坨呢。你先放屋里头,有太阳的地儿。”他一边说一边拎出个袋子,“这是黄土岗的土,拿上,种时把坑挖大点儿。”为什么非要用黄土岗的土呢?看我疑惑,他把大手伸进袋子,抓了一把,使劲儿攥住,又松开:“这土,肥着呢,装盆不粘手,换盆不散坨。”再问,才知这些土来自永定河,北京人的母亲河,虽然现在大部分河段已水尽鹅飞,可在千万年前,河水源源不断地狂奔东流,造就了肥沃的洪积冲积扇平原,酸碱中和,有沙胶呢。土,不散乱又不结结。有又丰富的营养元素。这片田在它东岸。
我带着花和土回城,把小海黄种在胡同的小平房前,引得邻居们来看,都觉得稀罕,“我们胡同要有好事啦!”“春天不用去公园啦!”很多年过去了,我很少给它施肥,几乎没有剪过枝,也不知谁给它浇水,也没注意它怎么过的冬夏,只记得每到晚春的时候,它就开出水灵灵的花朵,而且一年比一年多。
时代总是要变。巨大的变革,似乎悄然无息,又似乎突如其来,也似乎早有所料。2010年,有近四千个劳动力的白盆窑村,随着北京市政府绿色隔离带规划的实施,加快了农村城市化进程,白盆窑村也开始了由农村向城市的转型。 花田变绿林,农舍成楼宇。
村东头的王大爷有三大棵百年牡丹,那是老桩珍贵品种,曾经一家三代人年年看着它们开花。在安置回迁新楼房时,他说“给我二居三居都行,但我只要一层,我的花,要接地气儿”。他到处找最大的花盆,只为把其中的一盆准备制作盆景。制作盆景,是要对植物捆绑、结扎、截枝、劈接、挤压……按照人的设计制造假的景象。“太难了,枝太硬,不好摆弄,成不了盆景”。
开挖的那天,他躲开了。低着头,只顾抽烟,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是还是忍不住远远地朝工人大声喊着,“把坨儿起大点儿,起大点儿,千万别伤了根……”
牡丹一定要在秋天种植。如果没有经过严冬风寒,一定没有温暖花开。2015年秋天开始,重建、扩建花乡牡丹芍药园。月季、玫瑰、蔷薇、桔梗、二月兰、鸢尾,四周环绕。我觉得在所有的神灵中,花神是最漂亮的,最不让人畏惧和迷乱的。她善良、纯情、聪慧,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三
前年四月,谷雨第一天,我再次回到花乡看牡丹。几百个品种同时盛放,目之所及全是花朵,把我淹没。先听见它们在争着报花名,那么多好听的名字;接着,还听到它们绽开的声音,不同的舞步,同一个旋律。一大片姹紫嫣红,一大片绿叶翠枝,一大片深深浅浅。
这里本就是地球上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大的、花最多的公共花园,这比洛阳、菏泽的规模大了很多,也比美国芝加哥大峡峪还要早上三百多年。
钩沉史海,从辽金到元,从明清到今天,都市北京,或许因有了牡丹花开而灵动繁华。
元代起,官员、士庶、妇人、孺子就以多游南城,爱其风日清美为风尚,名曰踏青斗草。那时的花乡,花田成片,茉莉玫瑰香兰菊花桃花杏花,什么都有,已是“每逢春时为都人游观之地”了。
那时聪明的花农们在房前屋后支上秋千,既为士女炫服坐其上,也供赏花人歇息。花可是不懂贫富贵贱的。踏青时节家家都会参与这个在今天并不稀罕的游乐项目。这种事对孩子们来说就像过年一样。阡陌花田,烂漫无比,车马杂沓,绣毅金鞍,珠玉璀璨,人乐升平。花靴与绣鞋同蹴,锦带与珠襦共飘。女人們,开始了最美的服装展示,彩缎绣鞋,似彩蝶飞舞,游走花间;男人们豪车骏马,笑声朗朗,吟诗作画,国泰民安的感觉。现存国宝级牡丹图,都是临摹这田牡丹画的。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地球上没有对百姓开放的公园及游乐场所。这片花田的存在,该是多么的难得与珍贵。
置身于这片牡丹田中,只觉眼睛好奢侈,身心完全被清理干净,然后又重新装进了很多美妙无可言状的东西,极大地激活我的神经元……红牡丹,一盒打开的胭脂;金色年华中的姚黄,丰满伟岸,戴着皇冠,毫不谦虚地展示它王者的风范。
“看,那个像个大绣球!”一个小姑娘指着那团雪样的花朵,上面浮着一抹霞;一个女画家支着画板在绘一株岛锦,红粉的复色让她不知如何渲染勾勒;两个老花把式,头碰头地在晶莹剔透中寻找月宫的烛光。而我,还想着寻找花神的踪迹。
“拍照可以,别碰着我花!”一个90多岁的老花匠,高高瘦瘦,银须白衫。他正在花园里用锄头翻土。他紧盯着牡丹的裸根,锄头一刨一拉,把土抖松。
“千万不要踫到我的牡丹,新抽的枝太嫩,折了,就再也开不了花了。”老花匠不停地喊。
牡丹的枝条,一生一世只为一朵,生一尺,缩八寸,很像人的砥砺前行。春天,抽出新枝,顶着独立一个。
田的东北角,有一株高大浓香的海黄。我一眼认出这是丹香家院子那棵,百年不变的灿烂黄色。我曾经躲避黄色的张扬,可是,当这个颜色有了生命,有了牡丹的生命,顿时显得沉稳而高贵。
我没有考证《花园哲学》的观点:“花园是幻想和欢乐之地,接近于乌托邦的设想,也是宇宙的一种形象……”在这个宇宙里,所有人,放下所有,面对同一个不是幻想的美好。
四
同样是前年,我突发奇想,想去内蒙古赤峰看看,看看固伦公主远嫁蒙古的牡丹。我们把导航定位在赤峰小城子镇七王府村。从北京花乡出发,寻找百年牡丹,还有那个第十三位花神。
经大广高速、九深高速,过306国道。徒坡,盘山,村路。行驶七个小时,四百八十公里到达。没有七爷府,一座四面环山的农舍。刚刚粉刷一新的临街灰墙,门口正在铺砖。八九间房子,隔了三户人家,三大株,十几株小一点的,占满了第一个院子。院外是山峦,也种着芍药牡丹,山野的牡丹田。
乌家第十九代传人,现在的陪嫁牡丹的看护者乌立光说,“开了四天了,前三天没风,每年都这样。”在北京,谷雨三朝看牡丹。现在已过小满三天,塞北的低温、风沙,推迟一月有余。三大丛牡丹,几乎同样高,因为被毛毡覆盖,铁管架围挡,我们只能眼巴巴地围着,始终看不出究竟。
“最里面的是366年的陪嫁牡丹,这个是80年的分支,这个是20年的。”
全副武装,包裹得严严实实,任塞北山风劲吹,偶有一团红,几叶绿闪过。我们看不到它的全貌,感到遗憾,也感到疑惑。
“明天再来吧。”我们对彼此说。当晚,我们住在赤峰市,比山里暖和很多。我们一夜无话,只是担心明天山里的风是否更大。
第二天,风和日丽,内蒙古的春天,新绿一片。一进院子,让我们震撼。我们开始数花朵。八十?不对,九十六?好像下面,左旁有没数到的。我们用尺子测量高度,很多分枝,平均株高1.6米,大花冠直径超过2米。分枝最大的主径达7厘米左右。粉红色花朵,静静地仰头看着我们,就这样的千千层瓣儿,她的眉毛,她的脸,她的头发……每一层里都有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曾经。
据乌立光讲,固伦公主下嫁额琳臣为妻后,公主驸马恩爱有加。一直把养护陪嫁牡丹作为最重要的事。冬季将至,在牡丹的四周砌墙挡风,里面充满谷糠保暖。春暖花开时,再把砖墙和谷糠依次拆除。浇水、施肥,精心呵护。后几代人传承护佑,一晃就是三百六十六年。赤峰山中牡丹的盛开,和北京花乡的牡丹怒放,整整相差了两个节气,四百八十公里,三百六十三年的时间。但是,花香却从未改变。在中国地图最北面的板块上,这株伫立了三百多年的牡丹,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神明。
站在它的面前,我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朵名为“盛世”的牡丹,它同样来自丰台花乡,大红的花朵,雍容华贵。透明的新枝,苍劲的老干,共同有力地支撑着花大叶茂的盛产。这是一棵树吗?丛生极多的萌蘖,生枝,节间,无一不记录着它的坎坷、蜕变。我难以分辨它的主干,但我看到,它们用百年的历练。
几经商议后,我们用花乡白盆窑牡丹新品和老桩真品“月光白”芍药种和陪嫁牡丹的分枝进行了交换。取到分枝后,大家兴奋异常。
“要有个迎接仪式。”
在回京的路上,我久久未语。或许没有一朵花像牡丹花这样顽强,美丽富贵是它的基因。它用百年的绽放,破译这个神奇的生命的密码。
万物生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