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叠影
2023-04-17王占黑
王占黑,写作者,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小花旦》。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
仔细想来,我和《北京纪事》共同走过快三年了。羞愧的是,自己好像还没写过和北京有关的事。事实上这几年碍于出行不便,我的确很久没来过北京了。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每到九月的尾巴上,我就会翘掉几节课,错开国庆假期的旅游高峰来北京闲逛几天。寄宿在哪儿,玩的什么,现在有点记不清了。印象里那个季节的北京,走哪条马路都是舒心展意的,也可能是那个年纪,看什么都觉得轻松可爱。我还记得有一次在早高峰的地铁上,一位女乘客人没挤上来,鞋倒在乱局中被踢进了一只,关门的一刹那,她非常冷静地朝里面喊,到金台夕照踢出来!喊给谁听?深谙通勤之累的人里,总有谁会记得踢上一脚的。而对于我这样不明就里的闲人,只是多了一则新鲜轶事,并由此记住了一个并未经过的地名。几年后,因为工作的原因再来北京,开始有意无意地感到一种隐形的压力,也渐渐理解了生活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所携带着的匆忙和紧绷。北京在仅仅作为过路客的我眼中始终在变,放到更大的时间维度里,这种变化大概更为惊人吧。
我最近读到一本讲北京的书,是与我同龄的作者李唐写的。他虚构了一个叫梦生的年轻刺客,在民国乱世中受命进京完成一项刺杀任务,也在整个过程中不断审视和发现自我。小说一开篇就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民国的北京。大街,庙会,石桥,茶馆,海景,雪景,吃的,玩的,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三教九流,来来往往,非常有看头。这些京城专属的江湖名场面尽管在诸如老舍的作品或是章北海的《侠隐》里见识过(啊!还有我喜欢的常小琥),不过在《上京》中,年轻人梦生头回上京的新鲜目光倒让这一切显得另有一重活泼泼的生气。此处简单摘录几小段:
走过护城河的石桥,抬眼便是高耸的阜成门箭楼。梦生跟在一大队驮煤的骆驼后面,缓缓地在箭楼脚下穿行。晨雾消散,却没有一丝儿风,城楼和向两侧延绵至目光尽头的城墙都沐浴在一种散漫而失神的状态里。墙壁上的垛子逆着光,黑压压地整齐排列着,令梦生想到西山工厂里紧密咬合、运转的巨大齿轮。那是从洋人那里传来的自动化机器,据说那些金发碧眼的蛮夷正是用这些东西征服了皇帝的军队。
比起虽杂乱无章但生气盎然的阜成门,齐化门的关厢处要寂寥得多。冰冷的铁轨横穿过曾经的瓮城——那是竣工没几年的环城铁路的一部分,而城墙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几处断壁残垣,和一座孤零零的关帝庙,正对着新修建却显出早衰气象的火车站。出了城门,有几株高大的树木,树冠遮天蔽日,内藏数人不成问题,风一过便哗哗作响,倒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走过护城河的石桥,前方延伸出一条大路。梦生脚下生风,穿过道路两侧平常无奇的房屋。这条路他曾来回走过无数次,连田野间的味道、蛐蛐儿的叫声都是熟悉的。此时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斗,他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他喜欢在它们的引领下前行。
小说中,行刺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条线索,狭路追踪,箭在弦上,与此同时,这又是一条年轻人初次漫游和观察北京城的完整筋骨,鱼龙混杂,热热闹闹,刺客的冷气穿插在这些火热变幻的街头场景里,相得益彰。比如写庙会的时候:
这日正是重阳节。大街上到处是卖花糕的摊子,彩色小旗子猎猎飞扬,还有衣衫褴褛的孩子穿行于行人中叫卖脆枣和山里红。沿街商铺在门口摆出数盆菊花,皮货店则纷纷抖晒皮衣。街道上车马喧嚣比往日更甚,许多人携家人前往北海、陶然亭、白塔寺、景山和西山八大处等地登高游乐。各处饭庄酒楼亦是座无虚席。
一转头又是:
这里的一切热闹与梦生无关。他回到旅店的小房间,一面擦拭金马钩,一面留神窗外。他断定山内丰成今日必定出门,而自己只需守株待兔,予以致命一击。
读的时候会觉得像是身处一个游戏,一面携带着秘密任务,一面走马观花,行刺的一百种可能性同时也打开了闲逛的一百种方向,每一种都将引向全然不同的感观体验。至于后面的情节,有没有刺杀成功,发生在哪个地点,我暂时不剧透了,每个人都不妨跟随梦生体验一回。
作者所生活的地方,也是小说的初始点,据说是劲松地区。查看地圖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应该是路过过的,因为劲松周围的潘家园、平乐园,都是曾由于一些人一些事而产生印象的地点,就像前面提起的金台夕照一样。我习惯于闲来无事在地图上乱逛,偶尔识出一些熟悉的地点,倒也十分有趣。时间和空间,二维和实景,就是这样不受牵绊地在头脑中发生联结。
说到这里,我想起另一个北京故事,它是一部拍摄于1986年的电影,片名老实巴交,就叫《北京故事》。导演兼编剧兼主演是美籍华人王正方。他的人生经历也算传奇,出生在湖南,童年成长于北京,青少年时举家迁往台湾,后又移居美国。上世纪80年代大陆初开放,王正方携家眷回北京探亲,并兴起拍了这么一部讲探亲的电影。其中谈到的中美文化差异,在现在的观众来看,可能都大不过时代所造就的差异了。电影所保留的大量80年代的北京街头实景,到如今来看,全然是另一个世界了。也许正因如此,这些老老实实的景观才显得更为珍贵,更有看头。炸酱面,霹雳舞,可口可乐,京韵大鼓,火热的市民生活,渐渐打开的国门,所有东西都被兼容在一座充满希望的城市里,即兴发挥,随意生长。王正方镜头下的北京多少带着点外宾的猎奇,但又确实清新自然,充满活力,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神采。
王正方自己也是个精力很旺盛的人,晚年写了好几部回忆人生的非虚构作品。有一本叫《十年颠沛一顽童》,其中有一章就是关于自己在北平所度过的童年,什么逃学啦,翻墙啦,去隔壁家吃饺子啦。语言轻松直白,带一点到老不改的顽皮和天真,算不算海外版本的黄永玉呢,开个玩笑。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序言是林海音写的,他们以前是邻居,对比着读两个人记忆中的老北平,确实很有意思。
我读到李唐的原话,北京是一座影子之城。确实,时间留下的重重叠叠的影子不断覆盖上去,使前一座消失,或使下一座产生微妙而模糊的变化,彼此独立又粘合,共同搀扶着存在。每个人举起自己的工具往上面切一刀,得到了一片薄薄的影子,那影子上什么都有,又什么都留不住,看一眼,再闭上眼想一想,等那影子停落在视觉记忆里,停得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