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座山的名字

2023-04-16邵锦平

绿叶 2023年12期
关键词:阿玲南坡北坡

◎邵锦平

兴许是从小就生活在平原的缘故,我特别羡慕能依山傍水而居的人家。常年面对平铺在天空下,一望无际的田野,总觉得单调且倦怠。童年时代的我,做梦都幻想着某一天,在田野里能如庄稼拔节一样,突然冒出几座大山来。

我们村庄的西面原本有一座山,海拔不过百米,从远处望去像平底锅蒸出的发面馒头。村里的大人叫它小西山,就像父母叫我们乳名一样随意。我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则私下里叫它馒头山,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足以看出我们对它的喜爱程度。

我七八岁的时候,主动向母亲提出请求,要跟姐姐去山里挖野菜,同去的还有邻居阿玲。从远处看,馒头山很小,走进里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它不仅大,而且植物茂密,稍不留心就会迷路。

馒头山的北坡被松树林覆盖,南坡生长着杨树、白桦树和榛子树。树与树之间的灌木丛中,还隐藏着最早报春的达子香。

初春时节,青黄不接,馒头山里的马齿苋、小头蒜、黄花菜等成了我们采摘的主要目标。野菜多半藏在灌木丛的缝隙间,我们便从南坡上山,直入腹地。这时候的树木还没有完全返青,枝叶间的芽苞多数已冲破包皮的束缚,鼓胀开,把轻烟似的一抹新绿挂在了树梢。隐藏在灌木丛中的达子香开花了,淡粉、浅紫、深粉,像闪烁的小星星,在一片灰白荆棘中眨动着妩媚的亮眼,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我们肩上搭着布袋,一手提着短把儿的锄头,腾出的另一只手扒拉着低矮的灌木丛,一门心思地寻找道路和空地。马齿苋和小头蒜是成片生长的,一旦发现,我们基本不用再挪地方就能把布袋装满。黄花菜不容易采摘得到,它比达子香还要金贵,一般长在山窝里,数量极少,有幸采摘到的人能用它炫耀一整天,俘获一片羡慕的眼神。

不到中午,我们的布袋就装得鼓鼓的了,多出的时间留给玩耍。馒头山顶地势平缓,正中有一块风干的大青石,像牛的脊背,我们叫它卧牛石。卧牛石周围的达子香连成了一片,或许是因为这儿地势高,离太阳更近,粉红色的花朵比南坡灌木丛中的达子香花更大,更浓艳。

挨着卧牛石的地方长着山蒂蒌,就是现在很多人家养在花盆中的多肉。那时的我们不认为它是花,而是能当作间餐的果肉。山蒂蒌的叶子肥厚,汁水饱满,掰下几片放在嘴里咀嚼,还有一丝丝的甜。品尝完后,我们又顺手采摘几个放进布袋里,准备带回家去分给弟弟妹妹。

做完这些,我们仨把装满野菜的布袋放在卧牛石下,一个接一个爬到卧牛石上面,挨着仰面躺下,眯着眼睛,在阵阵的花香中晒太阳。不觉乏累了,再从卧牛石上下来,躲到达子香花丛里藏猫猫。有时也会蹲在地上,掀开裸露在外的石头块,看蚂蚁过山。

山上的蚂蚁比家里墙根下的蚂蚁要大出好几倍,个儿顶个儿地像挺着大肚囊的黑将军。原以为我们的突然“掀顶”会吓得它们四散而逃,不承想它们居然能临危不惧,始终按着同一路线有序“撤退”或“挺进”。我心里不服,折了一根达子香的花枝,有意在它们的行军途中拦截,制造障碍。然而也仅仅是暂时的一阵慌乱,领头的蚂蚁便爬上了花枝,其余的也跟着爬上花枝,然后一个接一个从花枝的另一头爬下。这山上的蚂蚁确实有股子“野战军”的劲儿,实在有趣。

让我们感兴趣的不只是山上的大蚂蚁,还有松树林里的小松鼠。我们一向不走回头路,从南坡上山,必会从北坡下山。

下山要穿过松树林,树林里铺着厚厚的一层去年残留下的松针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在落叶中分散着一些干枯的松树塔,裹在树塔里面的松树子更为干瘪。有些松树塔里的籽粒全被掏空,只留下一个躯壳。我知道,这些都是松鼠所为。春天一到,松鼠就从树洞里钻出来觅食,在地面、树上来回穿越,给寂静的树林平添了一抹灵动的生机。

出了馒头山,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田野中的村庄。村庄的上空飘着一缕缕的炊烟,诱惑着我们早已咕咕乱叫的肚子。要是能把村庄搬到馒头山脚下,该多好!每当这时,我就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细想想,当年大人眼中的小西山被我们叫作馒头山,是多么贴切。不单是山的形状像,从春到秋,我们每去一次山里,都未曾空手而归,收获的野菜、榛子、山蒂蒌、花果,以及诸多快乐,都如咬在口中的馒头,缓解了童年时代因贫瘠而产生的饥饿。

我升入初中那年,村里重新按家按户划分了责任田,签署了30年不变的土地承包协议。从未想到村里会多出那么多的人口,一望无际的田地居然也不够分配。于是,馒头山北坡的松树林在那个冬天,一月之内被砍伐殆尽。接着,几声惊天动地的爆破,震得村庄和田野一起颤抖。馒头山被咬去了一大口,凹陷下去的大坑露出山石与山土混合在一起的残石碎片,像垂暮的老人碎了一地的牙齿。

残缺的小西山变得沧桑、丑陋,人们根据它的形体、现状,给它换了名字“豁牙子山”。

第二年的暑假,我和阿玲从南坡登上了豁牙子山。卧牛石犹在,北坡没有了松树林,变成了类似梯田的耕地,也不知小松鼠逃到了哪里去安家。我暗自为小松鼠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与童年告别,也与曾经在山中获得的快乐告别,总是有些伤心。我和阿玲坐在卧牛石上不说话,想哭。北坡耕地与小山隔着大坑,隔着悬崖断壁,我们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得走回头路,绕到南坡,再原路返回。

豁牙子山漏风,我已没有兴趣再去登山。之后的10年,我忙于读书,忙于协助家里勤勉农事,几乎没有时间去回顾跟馒头山有关的过往。偶尔在远处,望一望被啃食得不成样子的馒头山,我心里更是黯然,终究没有勇气再走进它的怀抱,与它亲近。毕业后,我搬离了村庄,那座已称不上山的小土丘成了我丢在故乡的记忆残片。

离开故乡的30年,工作之余,我常去的地方是所居都市里大大小小的各类公园。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在闹市中,如夏日里一股清凉的风,抚慰我被浮华熏染而躁动不安的心。

公园是最接近自然的风景,只是这风景过于精致,有了统一模式的规划和设计,便显得循规蹈矩,跟我心中纯天然的自然风光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我从小就见过自然生长在山间、旷野里的花树,没有任何规矩约束,那么自由甚至有些散漫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成长。它们与河流、山川共同创造了一个叫自然界的名词。所谓自然,或许也因此可以定义为万物生长、生存的原始模样。想到自然,我便会想起儿时故乡的那片黑土地,那座人为造成,落下残疾的小山,心里瞬间滋生出复杂的情绪,有亲切的欢喜,也有隐隐的疼痛。

熬过漫长的严冬,春天的脚步近了,这是我退休后迎接的第一个春天。本打算到南方去旅行,还未动身却意外接到阿玲的电话,她邀我回村,跟她一起写村志。

“阿玲,你这个村委会主任还没退休啊?”

“退了,只是新上任的大学生村官对咱村的历史不了解,写村志还得我们这些老人儿来帮。”

不知不觉我已成了故乡的老人儿,岁月不饶人,是应该回去看看了。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尽管离别多年,我与它仍有千丝万缕的牵挂。

故乡变了样,我几乎认不出它的样貌。昔日的小村庄变成了城镇,乡间小路拓宽成柏油马路,两侧的树木与路灯站成四列威武的卫队。镇口对着气派的农机大市场,各种农用机车威风凛凛地停靠在商厦前,等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顾客挑选。

“阿玲,这变化也太大了,根本找不到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了。”

“是啊,时代在变嘛。不过,有一个地方还保留着我们小时候的样子。”阿玲故作神秘,见我认真听取下文的模样,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爬的那座馒头山吗?”

“当然记得,我们上初中时,它变成了豁牙子山。”

“那是过去,现在它有正式的名字了,叫杜鹃山。”

“杜鹃山?达子香学名叫杜鹃,以花为名。”

阿玲点头:“你一定想不到,当年被炸裂的北坡山崖壁上竟长出许多的杜鹃花来,村里就保留了剩下的半座山。这几年退耕还林,北山坡又栽种上了松树。虽然不能完全还原山的原貌,但终归是在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了。”

4月末,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阿玲专程陪我去了杜鹃山,我们依然选择从南坡上山。

几十年后,故地重游,眼前的山一如从前,又似有不同。杜鹃花的花束一团团,一簇簇,或是舒展在山坡上,或是攀附在裸露的黑褐色岩石上,抑或是依偎在白桦树的根系间,像极了穿着粉红裙装的小姑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仰着娇俏粉嫩的小脸,和着徐徐东风,嬉笑玩耍,载歌载舞。满目的春光,满眼的生机,我和阿玲兴奋得像两个孩童,在明艳的杜鹃花丛中穿越,体验童年的感觉。

正值赏花季,杜鹃山上的游客并不比花少。游人们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摆着各种姿势,拍照留影。女人们脖颈上飘舞着的、手里飞扬着的各色丝巾,不断地在花丛上、半空中划出不同的弧形,很是抢镜。而在丛中笑也并非只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们脸上的笑容也甚是爽朗张扬。一时间,难以分辨出游人年龄的界限,仿佛都回到了少男少女时代,肆意地释放心情,陶醉于杜鹃花的色香中,浑然忘我。

我和阿玲避开人潮,绕到山顶,站在卧牛石上俯瞰北坡。果然,北坡断崖壁上盛开着的杜鹃花掩盖住了山体的残缺,山与花交相辉映成一幅立体的画卷。

“杜鹃山,名副其实。”我由衷地赞叹,缠绕在心里多年的结在这一刻被解锁,终能释怀。

挨着断崖的东侧有一条石头铺就的羊肠小道,一直通向山坡上的松树林。

不走回头路,我和阿玲相视一笑,沿着小路下山,走向那片年轻的松树林。

故乡的小山历经磨难,终究有了正式的名讳——杜鹃山。山不在高,有花则名,有树则灵。在为这座山更名的过程中,我们见证了它由兴到衰再到复兴的历程,心越来越贴近自然的心脏,并与它一起跳动,达成默契。

猜你喜欢

阿玲南坡北坡
山西省临汾市翼城县南梁镇北坡村 “一抹黄”带动“全民富”
南坡
珠峰南坡传统攀登路线
利用波形分解技术识别塔中北坡强反射界面之下的储层响应
祁连山南坡不同耕地类型土壤理化特征性分析
南瓜马车的午夜
陈北坡的火车
一件情侣衫
陈北坡的火车
滩坝发育的层序地层环境——以东营凹陷南坡沙四段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