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归来不看水
2024-01-19黄一丁
◎黄一丁
标题之说,非我所创,早有定论。咱也绝不是没见过“水世面”的人。
1987年作为记者参加黄河生死漂流,一直到黄河青海“险峡第一”的拉加峡,无论大滩、大跌水等,一路就在水上漂。1985年在西藏近3个月采访行程中,曾车行羊道,几经绝险,深入藏东南奇峰南迦巴瓦脚下。雅鲁藏布江绕峰而下,身临世界闻名的千米落差“大拐弯”最凶悍水段:天际喷出,狂涌暴泻,龙涛震吼,恍在神间。从目力所及(上)到目力所及(下)俱是蛟龙翻天,世界上任何一条大河与之比之,只能自愧不如。
长江之最“虎跳峡”,黄河至险“壶口瀑布”,也都曾专程致访。
36年前黄河漂流队的几位随队记者在全队漂出源头后暂时回京,中途转访九寨,可惜我要带船,要漂滩,所以当年只能是缘悭一游。
千形赋水
九寨沟以水为魂,号称有118个大小“翠海”、近50眼深泉,以及沟滩漫布的多处“钙华流区”。
仅仅是蓝湖翠海,在常去青藏高原的人眼里并不足奇。有人说:初到九寨惊为仙界;日后数番进藏,才知藏境之内,“仙界”多多。
例如,景区起步伊始、最高点的大湖“长海”,面积有200万平方米,平均水深44.5米(最深处80米),库容量4500万立方米,堪称九寨沟全沟湖海体量之最,以及一公里以下与之紧邻的五彩池正好又是水量最小,水色斑斓多变。但在“老高原”眼里,这些却并不出奇。
还有个“天鹅海”,湖蓝与沼绿交织互嵌、相间相衬,湖与沼彼此间的外沿轮廓都是水曲弯弯,也是十足的水韵拳拳。说是有天鹅常落,可惜未曾见到。倒是有鸭类水鸟在此戏水追逐。只是既远又小,拍照难以入镜。
另一上沟支侧日则沟最顶端起始处“原始森林”,虽无成名之水,但也令人感觉颇佳。漫步穿行于森林的原始野境中,总有一种无边的清野惬意裹罩着你。此林称为“原始”,而不是“原生”,更不是“次生”,必然有某些年深日久的深厚根底。但那里也间接有“水”,一株巨木被称作“岷江冷杉”,恰好刚在都江堰反复观看过岷江激流。那江上青中泛白的急水,奔驰之下看着都觉冰冷。
因为“岷江”,所以更是“冷杉”?
至于原始森林颇为强大的水土涵养中的水量循环,自不待言。
只是,九寨沟之水,越往下行,越有大戏。
此行无意搜寻九寨水的初起之源,待到真被吸引、被震慑时已经到了两“上沟”的下部,以及第二天在主下沟“树正沟”一连串高低叠延的水景之处。
此处沟区水已不再清幽温雅,也不再局束于沟体之侧的急浪奔溪,而是陡然间暗地里铺展占领了“U”形沟区的整个底面。我发现所有的树木灌草皆被淹流浸淌,像什么呢?亚马孙水林世界或能与之媲美。只知漫荡横灌绵延的大水已然成为茂林密草们唯一的站脚之地和“生命舞台”,不知何年何月起,几乎所有植物都如芦苇般水生水长,成为“水植物”;其生、其死,水见分晓!
也时时见到已死之木,光杆无枝,体色铁蓝,漫水冲刷,竟也屹立!
是“水上林”,还是“水世界”?
亚马孙是一派遮天蔽日的“暗水界”,九寨沟则是水莽植被生态的“明亮版”,但后者却有前者全无的独到景致:无休无止,一路水下!
这是一派前赴后继的循环之水、倾覆之水。它无息无住向下倾流,特别让我困惑和着迷。水在一切林木暗影中闪烁、泄涌、欢歌,“哗哗”之声宛如誓言,仅偶有迟疑,进而成排下泄,清澈滚淌之水一意孤行。在水之无穷降力下感觉一切植被景物都站不住脚,刹不住车,统统被水涌带卷和摇动,甚至整体地貌的基础坐标亦不复牢靠。
多少有些心生畏意。惊涛骇浪见识颇不少的本人,为什么会在九寨沟此景此地,有这么强烈的怪异感或特异感?
水因善下,而令晕眩?
——世界注定流淌。风景一路倾覆。
山野更形“昏厥”。水已誓死永恒。
湖景水状特别奔腾处,是在大片钙华幔滩(碳酸钙长年累月水溶积淀形成,钙华体隆起高叠)。尤其是一层层状若梯田之台式钙华滩:有了层台高下可供跳跃奔耍,那还不放肆地撒欢儿?
紧跟着就看到了瀑布。初见是条生猛单瀑,直接崖跳的自由落体水降在立陡的崖面上轰鸣飞溅,令人心悸,但当下到崖底放眼横望,才明了那瀑布要拉开了上百米,甚至两百米之长景崖阔一齐跃身方可罢休!
于是有千丝万挂的莹白锦色,装点了岩体发黄、岩象凶怪的钙华高崖。
印象中上沟区、下沟区都有瀑布。瀑布是九寨水体一路下行连串风光的“阶段性高潮”和“阶段性句号”。
而后开始新的“水状轮回”,一直到高潮再现,撞见更高、更大、更集群多样的钙华崖瀑布。
瀑布总是恶极凶蛮,例如“天下一壶”的黄河壶口瀑布尤之为甚。但九寨瀑处,气概凶蛮之余又见百端媚秀,如诗如画气度风华,如痴如醉如忘己身。
造物化水
水在此地,绝不简单。
九寨水上,时有“造物”隐现。
若以地质纪元尺度探之,九寨沟的山水故事,便会掏得极深。其景致景貌之托底描画与基础勾勒,第一步就可向前推至320万~260万年的“第四纪冰川期”。与山西、陕北黄土高原第四纪冰期“大风搬移黄土堆积奇迹”极为相似,此地先后发生彼此相隔几十万年的至少三次大冰期暴发的猛烈施为,遂使冰峰高拔峭丽,山体瘦削险陡,“U”形沟谷长驱直下,奇美之坯异体粗具。到了近几万年来的更后期,则是塌山、洪水、地震、滑坡、泥石流等细致雕琢打磨功夫等“十八般艺器”轮番上阵,大自然天功独美之艺术品随之问世。
第二步则可大幅推至6500万年前所谓“喜山期”(喜马拉雅造山期),印度大陆板块与亚陆板块相拥相抱,“青藏高原”隆起,形成世界造山运动之最。九寨沟所在的四川阿坝地区海拔也随之抬升到3000多米,勾画出世界第一高原的“第二阶梯带”,才有了进一步细化雕作创造施展的大轮廓大模样,否则冰川也将无计可为、有力难施;要知道此沟流域面积641.35平方公里,其平均坡降“险峻度”远高于我们当年漂流过的黄河最险的青海峡谷段。
再往前推,则是上亿年前海相转陆相的“平海时代”,陆地升起,海洋消退,其曾经的辽阔海景只留存在地质纪年的地层与化石的“记忆”之中;更早则是2亿~3亿年前的海相时代,整个青藏高原连同第二阶梯带区,大都是茫茫浅海,海相古生物生死繁衍,骨骼沉积物垒叠堆积,造成九寨沟厚达4000米的碳酸钙地层,地下河及其无数管涌才可能于其间充分发育,形成喀斯特地下溶洞的最佳阵容,以及地上、地下全立体水态仙景。
据称,九寨沟“钙华溶岩式地层地相+四通八达的地下水储量流量”,正是它的绝门强项。九寨沟地表水那么狂野,我就猜必有地下强援。
“造物”总在旷求其美,亿万世苦工不辍,成就“艺术之水”和“水之艺术”。但即使是在“万能造物”手里,艺术也是极富偶然且不确定的。
否则“九寨沟”岂不到处皆是?
双龙海瀑布
而“水神”依然寂寂,正因至陷“孤独”。以致中原文明兴盛了几千年,成千累万的文人墨客行旅追踪奇山圣水如许世代,竟也无迹于此地。亦不见一诗一文供后代吟诵唱和。
“孤独”直至渺无可思,谓之“道”。“道可道,非常道。”此水源深至远,竟可直逼造物。
钙华出水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吗?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美”。
回头看,九寨沟之水美,实在是积世太久的厚积薄发。
尤其到了“五花海”及卧龙海,水面景象就全不单纯,一副景致奇诡的死亡态“海”相:众多躯干笔直的长挺树骸横七竖八卧于湛蓝之水,通身披挂黄白杂色的“钙苔”,深浅翠色夹叠着倒映山影,水中已死倒木对视着湖边站立活树,湖底水下蓝影幢幢、横直交叉,影乱色麻、十足“五花”,看去就是一个“水晶式树骸死亡博物馆”。
偶见长骸垂直90°相交躺卧,于是想起十字架,“死亡”的尊贵象征,也是“担当”与“救赎”的神圣意向。
树骸们的水中样态很像电影呈现的“泰坦尼克号”:纵然死去,葬身水底,也断不离舍生前曾有的高贵之气。有人称其为“水族家园树体珊瑚”,我看更像“钙华树骸化石”。百万年后或可成“考古之宝”?
我也偶尔注意到这样的海子周围,游人更多,围观更久。或许同样是被这奇异的“死亡之美”震撼和吸引吧。
还有九寨沟、黄龙沟(与九寨沟相隔几十公里)的喀斯特地貌:水体地下狂涌淘泛,几千米地层中石灰岩钙物随水溶解而出,直冲地表;大片大片沉淀成滩,直至铺山盖野,令人目眩。钙华滩,色见骨黄,那是几亿年前的古老生命。而“生命”,无论逝去多久总是要借准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仿佛是一门心思要冲到地表台面来当众纵意表演,绝不甘于在地下河流管涌处默默无闻。
这些据研究均属亿万年过往的海相生命作用的堆积沉物,今世重现似乎大规模昭示了另类的“永生”或“再生”?
黄龙沟处更是此景此色成霸,“大一统黄(皇)龙”横铺竖挂几千米不间断,随坡顺沟长倾直下,规模体量大得吓人,也大到令人仰视,大到触发视觉美感的另类冲击。固体水形的“御黄色钙浪”波状重重煞是壮观,“神龙不见首尾”之“龙体”舒展,大“尾”一甩处又是钙华崖瀑布。
是不是九寨沟此行后,就“金盆洗手”,不再观水?
——倒也不一定。
但“曾经九寨难为水”,怕是难免。
只希望这般难得之美景际遇,不至于一而不再,而能多历多识,多所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