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东流
2024-01-19◎阿传
◎阿 传
小河
茂林拐弯的地方,溪水便如一支闪亮的箭镞,一头扎进乱石和青草深处。待到穿过周遭围堵之后,它才于前面的浅滩中扭捏地探出头。作为赤水河流域众多支流中极为普通的一条,始出之初它便有着一个很土但还算安静的名字——小河。小河之小,名副其实,小得就连五六岁的顽童,也敢在河中心肆无忌惮地砌塘戏水。
有河,自然便有桥。河面窄处,有一桥,曰小桥。往前,在那河面较宽之处,又有一桥,曰大桥。无论此前之小桥,还是往后之大桥,均为典型石拱结构。弧度不大,跨度也不大,中无桥墩,符合结构力学原理。且窄,大抵仅容两人通过。可即便就如那大桥,较之小桥也宽不到哪里,只不过看上去要比小桥略气派一些。后来,也即很多年之后,随着大交通的发展,大桥、小桥几经翻修,现在已基本容得下两辆小车并排通行了。
我打小桥经过,距今已30余年。彼时,我还是一个刚考入师范学校的毛头小子,因为要去临镇的中心学校办理一桩入学手续,有幸路过那里。那应该是大暑之后的一个炎热天儿。弯弯的山路,逶迤地伴着弯弯的流水;弯弯的流水旁边,是知了于林间不厌其烦的叫声。正当被吵得两耳冒烟之际,小桥便姗姗地出现了。在两旁桉树的掩映之下,小桥被浓荫遮盖得是那样密不透风。不远的地埂旁边,还正爬满无数瓜蔓阔大的叶子。几只惬意的点水雀,也正于桥间快活地跳来跳去。更加让人可喜的是瓜叶附近那一汪正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泉水,仿佛在给过往的路人,提供着一个解乏调困的机会。
我有些胸闷气短,就决定在小桥上稍加休息。屁股刚落于石栏,有山歌就调皮地穿过桉树林钻进耳朵里:
天不平来地不平,
半边下雨半边晴。
妹在一边打红伞,
哥在一边被雨淋。
咦,哪儿来的野孩子,咋这么疯狂这么野?不过,听嗓音,还蛮嫩蛮嫩的。抬眼一看:嘿,你别说,桉树林外还真下起了一场奇异的太阳雨。就在那噼里啪啦的雨中,走来一个年约20岁的小妇人,白衣、长裙、圆脸、秀发,撑着一把惹眼的小红伞,正急急忙忙往我们这边赶。听到歌声,小妇人弯下身,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假装朝河中心的野孩子们扔去。野孩子们却一个猛蹲,一下子就扎进了水里……
不一会儿,骤雨将歇,小妇人又将撑伞离去。野孩子们又在河中心高声地唱起,只不过这次唱的却是:
大河涨水沙浪沙,
河中鱼儿摆尾巴。
想要鲤鱼来下酒,
想要哥哥来当家。
讨厌!真真儿越来越过分了……是的,那群野孩子,也的确不知什么该唱什么不该唱。正当大伙儿以为小妇人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小妇人却意外地来了个以歌会友,很好地回应了那群野孩子:
山歌要唱才开怀,
磨子要推才转来。
酒要劝人人才醉,
花要逢春才乱开。
野孩子们就都闭嘴了。无疑,小妇人是在用一种对歌的方式,含蓄地告诉那些野孩子:别乱唱哟。这是30多年前,我打小桥经过时所看到的较为温馨的一幕。它真实、具体,且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情。如今,当年的野孩子早已一个个地为人夫,为人父,不知在光阴的流年里,那些野孩子会不会偶尔想起当初被人训导的情景?
在镇雄,在我那遥远的滇东北故乡,山歌本是一种原初的传情达意的方式,一般分为四七句或七八句,体例就跟古诗中的七绝或七律差不多。当然,也有较为灵活的四六句,不过不常用。作为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对歌,也只停留在“对”字层面,并不用以判定输赢。镇雄地方志上有云:山歌不为定输赢,唱歌只为图本真。那些年,每逢民间的采花时节,便有不少未婚的青年男女,相聚于亳都山那春光无限的地方——对山歌、选花魁或祭花树,借以表达对心中恋人的爱慕。更有多情的苗家儿女,吹起了芦笙跳起了鼓舞。优美的舞姿,常常引得田里耕种的人忘了手中的活儿。
有人说,在几千年来的文明发展史中,一条河流,其实就是一组渗透于我们毛孔的基因密码,就是一座有关于山河地理的文化宝藏。我深以为然。试想:在从北到南、从西到东的大纵横、大奔流中,那一条条充满母性而温柔的小河,千百年来,她曾孕育出多少辉煌而灿烂的中华古文化呢?就单以我身边的这条小河论,所到之处,它就创造出无比璀璨的乌蒙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而我所在的镇雄,在地图上也正处于由南到北过渡的交汇地带。因而,从文化包容的角度来说,她既有着南方的细腻,也兼具北方的狂野,就好比这条以水的流势来命名的河——小河。一路上它兼容并蓄,吸纳并收留着其他的小河,最后终于鼓足气势,沿着长江方向浩浩荡荡奔流而去。
柏杨林河边
秋天来到堰塘,柏杨林渐渐藏起了绿装。高邈的天空下,群山是如此苍茫。几只鹭鸶嘎嘎地贴着水面飞过,好像在给炎热的夏日,留下几个响亮的重音符号。如果感兴趣,我们还可顺河而下。穿过那片幽深的竹林,再转两个弯,就可看到那片狭长的滩涂湿地了。那才是整个柏杨林河段最为盛大的地方。在这里,艾蒿是艾蒿的同伙,蒲公英是蒲公英的造化,它们相互挨拢、相互依靠,共同打发那美好的时光。
应该说,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柏杨林那般“抗虐”,不管入秋还是入冬。该红的时候,它一定要红;该黄的时候呢,它是一定要黄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觉得,这才是柏杨林的秋天该有的样子。如果非得给它贴上一个季节的标签,那金黄和火红一定是它独有的色彩。而印象中只要一到秋天,大地便会传递出一种衰老的疼痛,一种全日制式的疼痛。曾经万紫千红开遍,现如今却落得个繁华尽褪、铅华尽洗。
是的。秋深了,好长时间没下雨了,水边的滩涂,显得那样沉寂和荒凉。野鸭不情不愿地在河里游来游去;蝴蝶在打碗碗花间有气无力地飞;几只呆萌的小蟾蜍,懒洋洋地趴在那溜光水滑的小青石上,只有偶尔听到河里的水声,它们才一声不吭地钻入水中;水里的鱼儿倒是灵动得很,它们越过青苔,越过水草,越过水文观测站那石碑的碑脚,最后才慢慢消失在河流深处。唯留那一地绿得发闷的披碱草,仿佛它们才是柏杨林河段一度奢华的明证。
跟我们人类的共情,大体是差不多的。在经历了一夏的高光绽放之后,柏杨林——它的确需要一个思量生命长度的过程。比方生命中的荣辱得失,得失中的名利成败,都需要在这样一个时间段来静思。好比这块狭长的滩涂地带,从这头到那头,从这边到那边,也就那么点短短的距离。中间哪怕全是灌木,全是杂草,全是那种带刺的、名为马刺蓟的恶草,也不能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这么一想其实就都通了。蜉蝣天地,沧海一粟;腐草为萤,耀采于月。人生是何其之短啊,哪有那么多时间计较那么多无厘头的事。
提到流萤,那么,秋天有流萤吗?秋天当然是有流萤的。这里,有杜牧诗歌为证:“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说的就是古代宫女在秋天里的那些事情。当然,也不光有流萤,还有蟋蟀,还有啁啾的秋蝉。往往是深秋,往往是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才会沿河上溯。矿灯所照之处,成群结队的鲟鱼正从深水区中结伴而出。它们快活地摇着尾巴,一点儿也不忌惮我们深夜的造访。而我们原本也不愿惊扰它们,我们此行主要是冲着披碱草里那些好看的白鹡鸰而来的。
那是一种黑白两色的鸟,机灵、秀气,叫声极具魔性。它们白天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要么总在魅惑地摆弄腰肢,要么总在无节制地挑逗我们。可每每等我们快要靠近的时候,它们却倏地一下飞走了。但我们总能发现它的藏身之处。我们准备趁着月色,以衣当网,戏耍一下它们。可当我们脱下衣服一下按在那些披碱草上的时候,除了按了个寂寞,什么也没按到。
我们便骂骂咧咧,败兴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街友酒吧”窗下。这是一栋临河的建筑,房子是从河底建起来的。文艺、诗性,且具一定前卫风尚。月色朦胧,红红绿绿的灯光闪烁不定地照在柏杨林那漾动的水面上。通常还是那首经典传唱的老歌,通常还是那首百唱不厌的《涛声依旧》。只不过多了些水声,少了些渔火,隐约还可看到街友们映于河面的、激情放歌的影子。
黑龙潭
柏杨林往北不足百米之右侧的高坡上,有一特别吊诡之处。那里芳草鲜美、雀鸟翻飞,却没有多少人愿意前往。每逢久阴或久晴之际,其入口周围,便时有氤氲雾气自里而出,其状如兽。往前复行3米左右,即可瞥见一黑咕隆咚的洞,深不见底,隐约还可听到里面潺潺的水流。没错,这即为传说中的黑龙潭(也叫阴龙潭)。
关于黑龙潭的来历,柏杨林一直流传着这么一个动人的传说。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柏杨林河里曾住着一条美丽而善良的小白龙。它宅心仁厚、广行布施,热心帮助柏杨林周围的百姓。所以每年下来,柏杨林沿岸的庄稼都能获得好收成。百姓对小白龙很是感激,他们相处融洽、和谐共处。有一天,柏杨林河里来了一条凶恶的小黑龙,它是来和小白龙争夺地盘的。为守护柏杨林百姓的美好生活,小白龙就与小黑龙在柏杨林河里展开了一场血战。小白龙身材瘦小,被小黑龙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危急关头,小白龙就用身子紧紧勒住了小黑龙的脖子,打算与小黑龙同归于尽。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百姓抡着大刀长矛匆匆赶来了。他们不由分说,朝着小黑龙身上一阵乱捅乱刺。小黑龙疼痛难忍,翘起尾巴就朝不远的山崖甩去,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只见小黑龙惨叫了数声,口中吐出几口黑水后,当场气绝。而它吐出来的黑水,就成了今天黑龙潭里的潭水。小白龙呢,也因伤重而难以进行救治,想到从此以后就不能再守护柏杨林周围的百姓了,它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而它流下的泪水,也就成了今天白龙潭里的潭水。
这是有关黑龙潭和白龙潭的一个传说。在我那荒芜的滇东北农村,能够生长荞麦和庄稼就已不易,要再能长出一点山歌和传说,就更属奇迹。可即便是这样,关于黑龙潭的传说,我听到的民间版本,就不下于两种。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现实中,又哪有什么龙兴凤举之事呢?我想它不过是每一个坡头镇人对美丽乡村的一种朴素认知罢了。所谓洪水肆虐,所谓黑龙贪婪,原也只是一个意识形态的事。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又何尝没有驻扎过黑龙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坡头镇人,我曾目睹过柏杨林河的美丽。那时的柏杨林,真可谓山清水秀、风光无限。尤其沿河一带,每当春天到来之时,柏杨林就宛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在两岸烟柳的掩映之下,显得那样婀娜多姿和别具风情。
可是,随着“土法炼硫”的兴起,短短几年时间,柏杨林就沦为一片鸟兽尽遁、草木尽毁的荣枯之地。几根烟囱没日没夜地喘着粗气,大量的废气、废渣、废水被随意地排放,柏杨林河也大口大口地吐着黑水。坡头镇民间就开始流传着这么一句歌词:有女莫嫁柏杨林,穿衣吃饭成问题。在经历一段时间的痛定思痛之后,人们这才发觉这种剜肉补疮的行为,实在太过于短视,就下决心跟心中的“黑龙”说再见。如今,在新时期“山乡巨变”的战略部署下,让山青起来、水绿起来、天蓝起来,也成为柏杨林一带人们的普遍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