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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之殇

2023-04-16张玉明

绿叶 2023年12期
关键词:采菱菱花夹竹桃

◎张玉明

夹竹桃之死

出小区往西走,便是那条流淌了两千余年的胥浦河。当年渔人的一叶小舟,让穷途末路的伍子胥得以渡过此河,摆脱了追兵,从此拉开了吴楚多年相争的序幕。河水静静南流,汇入浩浩长江。河上有桥,名叫双环桥。桥上有人在吹萨克斯,一曲《想你的时候问月亮》,引起心率同频共振,驻足良久。桥下有人在夜钓,幽蓝的灯光,如明灭的渔火。

河西岸是一条不太宽的石子路,路面也不平整,雨后会有一洼一洼的积水。白天也少车辆行人,晚上更是冷清。有一次晚间散步,无意间走到这条路上,走着走着,蓦然发现道路的一边,竟然开着一大片洁白的花,像枝头压了一层厚厚的雪,又像是一堵白色的墙。在朦胧的月光下,这些花越发地白,甚至让我有点儿目眩。定眼细看,才认出是夹竹桃花。

我有点儿惊诧,喃喃自语,是谁又是为何要种这么多夹竹桃呢?我一边走一边看,足足有两里多长。从此我像发现了新大陆,连着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都去。这些花儿开得越发旺盛,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心底暗喜,终于有了一个散步的好去处,甚至还为没有早点来这里而懊恼。在好长一段时光里,我都去看它,它也不负我,回报我一个长长的花季。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某一天再去时,我不禁大吃一惊。眼前景象,已经面目全非。路面被挖开,路旁的夹竹桃全部被连根挖起,遗弃一旁,早已干枯。挖掘机声隆隆,正在带晚作业。询问工作人员,方知这里要建一条四车道的公路。目睹此情此景,我只有心痛惋惜。如今公路早已经建成,也有了新名字,就叫伍子胥大道。路旁新栽了许多花木,有高枝红梅、高秆紫荆、玉簪花等,只是不见了当初的夹竹桃,心中不禁黯然。

不久前,路过附近一小区,我又看到了一大排夹竹桃。沿围墙而栽,有两三百米长。早先没有察觉,可能那时夹竹桃还矮,被围墙遮挡,如今高过了围墙,才被我看到。月光下,满树粉红色的花朵,像极了桃花,开得灿烂热烈,又胜过桃花。此处的夹竹桃,平复了先前胥浦河边的伤痛。但也好景不长,原先好端端的苗木,一夜醒来,竟然又被拦腰砍断,很多只剩半截。问过小区保安,为何要毁坏掉这些夹竹桃?人家回答,长得太茂盛,遮挡了底层业主的阳光和视线,是应业主要求砍的。还有业主说这种花有剧毒,不能栽,应该铲除。

夹竹桃早在唐宋时就由印度传入我国。夹竹桃有一些奇怪的古名,如拘那、拘拏等,都是与印度文字的读音有关。夹竹桃其叶似竹,其花似桃,兼具竹的挺拔与桃花的柔美,拥有君子佳人的完美形象,深受唐宋时期人们的宠爱,栽种极为普遍。宋人沈与求《夹竹桃花》诗:“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见适相逢,绸缪结深好。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便是当时人喜爱夹竹桃的真实写照。

夹竹桃受欢迎的另一原因是其花期特别长。夹竹桃为灌木,终年常绿。花朵不大,但许多花聚生在一起,形成聚伞花序,生在枝条的顶端,非常醒目。花朵由下而上次第开放,下面的花凋谢了,中间的花正开,最上面是幼嫩的花蕾,给人无穷无尽的感觉。有人抱怨养花辛苦,弄花一年,看花几日或几个星期,觉得付出与回报不对等。我说他养错了对象,为什么不养夹竹桃呢?紫薇能开百日,称百日红,算花中能开的了,但与夹竹桃比,竟是小巫,被甩半条街。夹竹桃能开半年之久,号称半年红。我有意观察过夹竹桃的花期,从春天一直开至秋末,说能开半年,还是保守的。

清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夹竹桃:“终岁有花,其落以花不以瓣,落至二三日,犹嫣红鲜好,得水汤漾,朵朵不分。开与众花同,而落与众花异,盖花之善落者也。故又曰地开桃,似落于地而始开然。”该段文字记述了夹竹桃花的一个与众不同的有趣现象:夹竹桃花落时,不像其他花一瓣一瓣地落,而是整朵花凋落,且落地后的花朵几日不败,好像落地后才开的一样,夹竹桃又叫地开桃,意思是在地上开的桃花。看到这段文字,特意去看了凋落在地上的夹竹桃花,整朵花凋落是事实,但落地几日后仍然新鲜如初,觉得有点儿夸张。

今人少种夹竹桃,也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历史的缘故,与桃花有关。桃花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始,至崔护的“人面桃花”,口碑一直很好。但从明清起,人们对桃花的审美有所改变。可能因其颜色娇媚,又易凋零,品性逐渐为人看轻。明人王衡《东门观桃花记》中说:“桃价不堪与牡丹作奴,人且以市娼辱之。”竟以娼妓喻之,实在有点儿过分。桃花从原本的清纯美丽,一下子变成轻薄媚俗,形象一落千丈,渐为世人所恶。夹竹桃受其牵连,也渐被冷落。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夹竹桃一种,花则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合而一之,殊觉矛盾。请易其名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觉相安。”从这一大段叙述来看,李渔还是非常喜欢夹竹桃的,只是极不喜欢它的名中带桃字,以为将桃与竹放在一起,有损竹的形象。建议将桃字去掉,改夹竹桃为生花竹。

另一个原因,是世人对夹竹桃的误解和偏见,以为其有毒,种植有风险,便有意疏远之。夹竹桃有毒属实。小时候看动画片《黑猫警长》,就知道大黄狗是因误食带有夹竹桃花粉的韭菜而中毒死亡的。有一部美国电影《白色夹竹桃》,片中女诗人被情人抛弃后,就用自己最喜爱的夹竹桃花毒死了他。国内也有一部宫斗剧《甄嬛传》,有类似情节。电视剧的传播,加剧了人们的恐惧心理。其实,害怕夹竹桃有毒而少种或不种的理由太牵强。世间有毒的东西多了,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会相安无事。

我常常在想,那些终年生长在大山里或乡间的草木,还是比较幸运的。它们除了少见一些世面,多承受一些花开无人赏的冷落和寂寞之外,一般不会受刀斧之伤,大都能尽享天年。不像夹竹桃这些生在都市里的花木,看起来风光无限,却命运多舛,整天提心吊胆,看人脸色。不知道哪天就飞来横祸,枝丫被砍断,树干被腰斩,脚下土地被征用,被连根挖起,遭杀身之祸。如今城市变化快,让我们感慨的,不再是从前的“物是人非”,而是眼前的“人是物非”了。也让那些不能躲、不能藏、不能言、不能语的草木,更觉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了。

愿天下草木都有一个安稳的居所,陪我们到老。

半株栀子树

栀子花的名字有点儿怪。古书上说,栀子之名,依果而来。可有谁见过栀子的果呢?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卮,酒器也,栀子象之,故名。”“卮”又是怎样的一种古酒杯呢?读科普作家王辰的《桃之夭夭》,书中有一幅栀子果的照片,顿解心中谜团。取一朵栀子花,将其花瓣摘尽,手中剩下的绿色花梗,便是那古酒杯的模样,也就是将来栀子果的雏形了。花梗包括花托和花萼两部分。花托渐渐膨大,成椭球形,便长成古酒杯的杯身。几根尖尖的花萼,长成狭长的触角状,如同古酒杯的长耳。颜色转为金黄,便是栀子成熟的果实了。

栀子有重瓣和单瓣两种。如今常见的是重瓣栀子,又叫大花栀子,正式学名叫白蟾。盛开的重瓣栀子,花瓣繁多,挤叠在一起,就像一团揉皱的白纸。重瓣栀子有浓郁的香味。郑逸梅在《花果小品》里说栀子花为“夏花之最馥郁者,不可近鼻嗅领,因刺激太甚也”。汪曾祺则形容它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有人不习惯这种直冲脑门儿的香气,以为俗气。明代王世懋《花疏》曰:“重瓣者花大而白,差可观,香气殊不雅。”不过母亲喜欢。小时候,住的是土墙草屋,梅雨季节,家中地湿霉味重,蚊蝇又多。母亲会在堂屋的饭桌上放一碗水,水中养许多栀子花,有的正开,有的含苞待放。浓浓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空气顿时清新了许多。母亲也将栀子花悬挂在我们的蚊帐里,一可去除夏季汗味;二可防蚊虫叮咬,有助睡眠。母亲还将栀子花别在我们的衣襟前,戴在妹妹的头上或放在我们的书包里。母亲说,身上有香味,老师会喜欢你,同学们也愿意跟你玩。只是重瓣栀子是不结实的,所以平常很难见到栀子的果实。

单瓣栀子香气淡些,更清幽纯正,也会结果。现在单瓣栀子已难觅踪迹,只是在荒山野地才能偶然见到。栀子的果实可提取黄色染料,是一种重要的经济植物,历史上曾经大面积栽种,风光一时。司马迁在《史记》中载:“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这里的卮就是栀子,果实可染黄色。茜就是茜草,根皮可染红色。在古代,红黄两色为皇家宫廷御用的颜色,因而红黄两种染料的身价可想而知。如果谁家种植了千亩栀子或茜草,其富足可敌千户侯。因此,能结果实的单瓣栀子,曾经地位显赫,身份尊贵,价比黄金。东汉应劭著《汉官仪》云:“染园出芝茜,供染御服。”这里的“芝”就是“栀子”。明代诗人陈长明《迎仙客》咏栀子:“栀子房,老经霜,曾染汉宫衣袂黄。”由此也可知,栀子以果得名的缘由,完全是以果为贵。现在改用化工染料,植物色素染料退出历史舞台,单瓣栀子就此被冷落,以至销声匿迹。

栀子除果实用作染料之外,其花也备受古人推崇。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说:“诸花少六出者,唯栀子花六出。”是说世上六瓣的花很少见,唯有栀子花六瓣,因此栀子又称六出花。巧合的是,冬天的雪花也是六角形,再加上栀子花色白似雪,又有清香,在炎热的夏季绽放,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梁简文帝萧纲诗云:“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宋人牟巘五诗:“都将千石危,化作一林雪。尽日无别香,五月何曾热。”夏天赏栀子,可以避暑,不觉天热。宋杨万里《栀子花》诗:“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看到色白如雪的栀子,顿感凉意,暑气全消。

栀子花虽冰清玉洁,却也是寻常百姓花,在民间广为种植。记得小时候,自家菜园的西南角栽有一株栀子,夏日花开时,庄邻或路人都会来采摘。只是要跨过篱笆,进到菜园里,难免将篱笆踩得东倒西歪。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收拢篱笆,将栀子隔出菜园,方便大家采摘,花期结束后,再将栀子圈进园中。栀子花一般是傍晚时分开,采摘要带晚或趁早,迟了就只能空摘枝了。白天的枝头只有青涩的花骨朵儿。

大花栀子无种子,可用扦插的方法繁育。记得有一回,妹妹将折下的枝条扦在秧田里,每天都去看它,直至成活。不承想水稻收割时,忘了提醒母亲,结果好好的栀子苗被拦腰割断,妹妹因此大哭一场。

城河对岸是个城中村,一条新筑的柏油路,从中蜿蜒穿过。晚饭后,我喜欢去那里散步。路面很宽,路灯很亮,行人很少。路两旁是新栽的红叶石楠树和剪得光秃秃的紫薇。路的尽头,有一株栀子树引起了我的注意。说是一株,其实只有半株,另一半因延伸到路面上,有碍通行而被砍掉,刀斧的痕迹明显,白森森的伤口历历在目,让人心疼。它的根紧贴着路边,按理应当要被砍掉或被挖掉。我猜想,当时这里应是一户人家的庭院或菜地,栀子树就长在一角。因为拆迁征用,主人带走了全部物品,最后只剩下这株栀子树。有心带走它,又无能为力。修路的人看到了它,也认出了它是一株栀子,从一开始就不忍心将其砍掉,一直保留着,等到路修好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狠心将其一半砍去,让另一半存活了下来。

劫后余生的栀子树,惊魂未定地长着,提心吊胆地开着花。它的枝叶全部倾向路的外侧,不敢越雷池一步,伸展到路的中央来。叶片稀疏微黄,花朵瘦小,花期也略有延迟,但还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白。

风中紫云英

童年的记忆里,最美的花儿当数紫云英了。一是名字可人。一个名叫云英的女孩儿,必定是个美人;一朵名叫云英的花儿,自然不会让人失望。二是花色撩人。童年时见过的,要么是栀子花的白,要么是桃花的红,或者是油菜花的黄,很少见过紫云英的紫,即使现在,紫色花也很少见。紫色让人想起葡萄美酒,想起霓虹闪烁,令人兴奋和陶醉。三是花开的场面感人。童年时,金黄色的油菜花还很青涩,只能零星栽种,根本不会像现在大面积地栽种,摇身一变成为“网红”。那时,温饱还是个大问题,大片的农田要用来种植那些看起来灰头土脸却能度日救命的小麦、水稻和玉米。而紫云英却是个例外。每年3月,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盛开,大红大紫,大模大样,灿若云霞,撼人心扉,与今日油菜花海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植物名释札记》中称,有一种叫云英的云母矿石,举起对着太阳观看,“五色并具而多青”,紫云英的花色与该种云母矿石相似,因此得名紫云英。紫云英属于豆科,花冠蝶形,状同大豆、蚕豆。花小,6~10朵小花聚在一起,呈伞形。掐一枝紫云英,捻在手中转动,像极了一只小小的风车,迎着风,呼啦啦地旋转;也像诗人戴望舒的眼中,缓缓撑向雨巷尽头的那把油纸伞。

紫云英极易生长。水稻还未收割之前,就将其种子撒在田里,种子落地成活,自生自长,无须费心劳神。紫云英同大豆一样,能够自己固定氮肥。种过紫云英的田地,土壤肥沃,第二年栽种庄稼,产量会明显增高。紫云英的茎叶可以做牲畜的饲料,也可以堆在田间地头的水坑里,沤制后撒入田间当作肥料。计划经济年代,化肥少,价格又高,农业生产更多地使用人畜粪便等有机肥。紫云英就是重要的有机肥来源,也是当时紫云英能够大面积种植的原因所在。紫云英又名绿肥,真是大俗大雅,一名阳春白雪,一名土得掉渣,匪夷所思。

紫云英只有集体才种植,自然是公家财物。自家田地是不种紫云英的。紫云英的嫩茎可以食用,我却没有吃过。因为是公家种植的,自然不好随便采摘。小时候挖猪草,有时贪玩误事,天黑时,篮筐里的猪草才有一点点,情急之下,便偷偷薅几把紫云英放在篮底,用猪草盖住。若被生产队长发现,除了责骂,还要扣父母的工分。回到家自然又是一顿臭骂,有时还免不了一顿打。

紫云英茎干柔弱,呈匍匐状,在田地里蔓延生长,会铺成厚厚的一层,像绿色的海绵垫。我们最喜欢在上面奔跑、跳跃、卧倒、翻滚,那时穿深色的土布衣裳,身上滚满了草青色,也看不出来脏。但紫云英被我们踩踏后,会受伤,影响生长,所以是被禁止的。被生产队干部发现后,一阵责骂声传来,我们立即像野兔一样,四散而去。

紫云英虽美不胜收,却名不见经传,古书典籍里记载很少。《诗经》没有它的名字,《本草纲目》中也没有记载,浩如烟海的古诗词中,也只是偶见踪影。别说与身世显赫的梅、兰、菊、荷相比,就是与出身卑微的野草、野花相比,它也显得极其寒酸。

有人不平。这么美艳的花儿,身世来历竟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便不辞辛劳,穷经据典,多方考证。结果发现,古代的一种巢菜,与紫云英最相近。苏东坡诗:“润随甘泽化,暖作青泥融。始终不我负,力与粪壤同。”光看内容,以为是写紫云英的绿肥功效的,其实诗题标明《元修菜》。元修菜,即巢菜。诗人的家乡朋友叫巢元修,有一次来岭南看望苏东坡,两人谈到家乡的巢菜时,苏东坡欣然赋诗,并有意将巢菜叫元修菜。又有人说,《诗经》中的“苕”“翘饶”这两种植物也与紫云英相像。但深入研究后,发现它们和紫云英之间还是有明显差异的,至多只是紫云英的远亲近邻。紫云英仿佛横空出世,天外来客,突然下凡人间。

还有人提出,紫云英可能是一种外来物种,身世自然无从稽考,档案当然一片空白。还有一种猜测,说是两种植物杂交的产物,只是年代久远,无法查明生身父母是谁。让我们闭目想象一下,在旷古年代,两棵年轻的植物,因机缘巧合而走到一起,终日寸步不离。叶相触在云里,根紧握在地下。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你情我愿,相亲相爱,芳心暗许,留下爱情结晶。多么迷人又浪漫的一段爱情!这些猜测虽然合情合理,但是缺少确凿的证据,大家各持己见,莫衷一是。紫云英的身世终究是个谜。

现代农业早已弃用有机肥,更多地依赖化肥,紫云英这种曾经的当家绿肥,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再也无人去种植紫云英了,大面积种植紫云英的时代,更是一去不复返了。即便偶有种植,也是星星点点,极小的范围,只是为了给蜜蜂提供蜜源,好替人类酿造一种叫紫云英牌的蜂蜜。

已经许多年不见紫云英了。

菱花向月开

晚间散步,路边有女子叫卖野生的菱角,记忆一下子回到从前。

童年的故乡,有许多小河和池塘,水里长满了各种水草,其中就有菱。菱有家菱和野菱之分。家菱是有主的,或公家种的,或私人栽的,有人看守,不敢有非分之想。而野菱则是无主的,也是我们整天惦记的。野菱自生自长,它的种子从何而来,我们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只记得开始时,水面只有稀疏的几处菱盘,后来越长越多,渐渐将整个水面铺满。我们每天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堤去学校,一边走,一边望着水中的菱,盼望它快点长,快点结菱。在食物极度缺乏的年代,菱是上苍赠予我们这些乡间孩子为数不多的几种零食之一。

野菱成熟的季节,也是我们最心慌意乱、魂不守舍的时候。用母亲的话讲,我们的魂掉在了河边。中午碗筷一丢,说是早点去学校,其实是去河边摘菱。课堂上无心念书,只盼早点放学,赶紧奔到河边,摘几只菱,慰藉一下辘辘饥肠。近处的菱摘光了,我们就拿根树棍,够远处的菱。菱也很配合我们,只要拽住一棵菱盘,慢慢地拖拉,就会拉来一大片。水边摘菱是有危险的,有时脚下一滑,就会掉入水中。好在河不深,赶紧爬上岸,浑身湿透,低着头回家,免不了母亲一顿骂。父母苦口婆心,老师反复告诫,曾有孩子因摘菱溺水而亡。我们听了,确实害怕,并保证再也不摘菱了。记吃不记打的年龄,只要一到水边,一看见菱,便又两眼放光,当时的保证早就丢到脑后,抛到九霄云外了。

菱叶细碎,浮于水面,聚集成莲花状,我们称作菱盘。菱很有意思,既可依果得名,又可依叶得名。明代李时珍说,菱又名芰,其叶支散,故从支,其角棱峭,故谓之菱。在古代,芰菱不分,被视同一物,都指现在的菱。另一种说法,菱的叶片呈菱形,故名为菱。可见菱叶和果的风格是一致的。南宋诗人杨万里有一首专门写菱叶的诗:“柄似蟾蜍股样肥,叶如蝴蝶翼相差。蟾蜍翘立蝶飞起,便是菱花著子时。”菱叶的叶柄膨大肥硕,好似蟾蜍的大腿,菱的叶片似蝴蝶的翅膀。当池塘里挤满了菱盘,看到菱叶翘起,露出叶柄,像立起了身子的蟾蜍,像翩翩欲飞的蝴蝶,此时,菱叶下的菱角也应该成熟了。诗人不仅惟妙惟肖地描写了菱叶,还顺便教了我们依据菱叶判断菱角是否成熟的方法。诗人观察得仔细,也比我们善于总结,而不像童年的我们,稀里糊涂,只晓得吃菱。至于什么时候结菱,什么时候菱成熟,只能笨拙地捞起菱盘,一看究竟。

菱也开花,却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见过菱花。《本草纲目》中说:“五六月开小白花,背日而生,昼合宵炕,随月转移。”菱花一般夜里开放,白天闭合。只有在阴雨天或树荫下,才能在白天里看到完好开放的菱花。加上又是开在水中央,人迹难至,怪不得难得一见。至于菱花能随着月光的移动而转动,像向日葵跟随日光转动一样,更是无人知晓了。菱花因能随月转动,又被称为“向月菱”。

有关菱花的诗词很多。南宋张镃在《鹊桥仙》中写道:“连汀接渚,萦蒲带藻,万镜香浮光满。”月光皎洁,照在满湖白色的菱花上,仿佛有万盏明镜,闪动银光,弥漫幽香。清人吴锡麒的《菱花》词:“渐带夜深风露,淡浸全湖白。寻梦去,误了幽蝶。”夜晚去湖边看菱花,整个湖面都是白色的,菱花如同梦境中迷路的蝴蝶,纷纷停落水面,再也不肯翩飞了。从古人的诗词中我们才知道,菱花盛开的夜晚是多么的梦幻、迷人,如此良辰美景,如此浪漫温馨,却被我们无端地忽视,一再错过,甚至完全不知道。

菱花开后,便沉入水中,在水中孕育果实。这一点又跟落花生相像,只是落花生是花开后埋进泥土中悄悄结实。故菱又有“水中落花生”之誉。七月菱角八月藕。七月菱成熟,开始上市。菱的品种较多,名称繁复。从角的数量上看,四角菱、两角菱最为常见,三角菱和无角菱也有,极其稀少。据说浙江嘉兴南湖产无角菱,又称为元宝菱,长相可爱。菱可生吃,也可熟食。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新出之栗,烂煮之,有松子仁香……新菱亦然。”这里的新菱应为新摘的老菱,许多人将其误以为嫩菱。只有老菱熟食,才有栗子的口感,才有松子仁的香气,所以菱又有“水栗”的称号。嫩菱只可作水果生食,若熟食只能快火爆炒。嫩菱若烂煮之,则如同将水果煮烂,口味索然。

有首《采红菱》歌:“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郎有情,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我俩一条心。”采菱看似浪漫,实则极为辛劳,甚至危险。杜甫诗:“采菱寒刺上,蹋藕野泥中。”寒冬采藕是人间极其辛苦的劳作,而诗人将采菱与之并列,可见采菱之艰辛。南宋范成大也知采菱艰难,作《采菱户》诗:“采菱辛苦似天刑,刺手朱殷鬼质青。休问扬荷涉江曲,只堪聊诵楚词听。”菱刺尖锐,一不小心就会扎手出血,异常疼痛。采菱人坐在木盆里采摘,一整天不可站立,弯腰久了,会腰酸背痛。采菱要及时,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延。采早了,菱太嫩;采迟了,菱老脱落了,沉入水底,收入减少。一处菱塘,要反反复复采四五回,辛苦劳累可想而知。

早年的小河水塘多被填平,遗存的也整治一新,河水清澈,水中的杂草全部被清除,野菱自然无生存之地。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野菱了。因为采摘辛苦,即使家菱也很少有人种植了。野菱已被列为国家第一批野生植物保护名录中的二级保护植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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