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骨夜奔

徐晓民

1141年腊月二十九，临安城弥漫的不是喜庆之气，而是愁云惨淡。

明天就是除夕夜了，双鱼灯在大理寺门楼上摇来晃去，昏黄的灯光照得整个大理寺就像一座阴森森的鬼城。岗楼上以往是一人巡逻，现在变成了两人巡逻。按照惯例，每天一更三点下锁，禁止人行；五更三点开锁，听人行。一更三点即晚上9点，五更三点就是早晨6点，大牢方可开锁。但今日，狱丞有令，一更二点就要下锁，提前了整整4刻钟。

因为，在这万家团圆的前夜，南宋枢密副使岳飞被赐死风波亭，年仅39岁。

狱卒隗顺亲眼看到岳飞死去的惨状，他的心都要碎了，眼泪涌在眼眶里打转，但又不能被人看见。他知道，岳飞是被冤枉的。他没有罪，他有功！岳飞死去好几个时辰了，还没有人来收尸。没有人敢来！

在大理寺，隗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皲裂的红脸堂，五短身材，眼睛有点近视，冬天他常穿着宽袖身的藏青色棉袍，袍袖总是油腻腻的，终日灰头土脸。被狱丞骂得最多的就是隗顺。他就像大理寺的一粒尘埃。10年里，每一个冬天，他穿的，都是这身藏青色棉袍。他不善言辞，但心地善良。街巷里的老伯叶渡年最喜欢和他拉家常，老伯原是岳家军士兵，现是临安城的一名鼓师。他说起岳家军抗击金兵的故事，就像说评书，娓娓动听，隗顺听得入了迷，对岳飞更崇拜得五体投地。

天上飘着鹅毛雪花，寒风怒吼着。下午申时，穿着一袭红袍的宰相秦桧在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等一干官员陪同下，亲自到风波亭查验岳飞遗体。迈进大牢，一股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差一点没把秦桧呛个跟头。大牢没有窗户，用餐、出恭均在牢内解决，各种味道发酵，沤出了这么一个难闻的怪味。秦桧捂着鼻子进了大牢，看过遗体之后，点点头，便捂着鼻子快步离开大牢。张俊、万俟卨随后也来牢房看过。此后，再没有人来过。

狱丞叮嘱值守的隗顺说：“听说今天韩世忠在朝堂上逼问秦丞相，为何杀害岳飞？有何罪证？秦丞相说，莫须有。于是，朝廷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咱们大理寺不能出乱子啊。”

大理寺是个森严重地。一进大门，便是坐北朝南的公堂，公堂右侧是会客馆。公堂大门前是一片宽敞的广场，两座石狮子，两座拴马柱，两个长枪架，一个登闻鼓。公堂后的庭院属于主阁，主阁是座二层小楼。穿过主阁左侧的垂花门，便进入一个四合院，里面有密案室和两个隔离开的监区，男女分属不同监区，重刑犯的牢房又矮又小，风波亭就在庭院中间。岳飞就是被害死在这里。这是整个大理寺最后面的庭院，再往后，则是一泓池塘，池塘后是4米高、2米多厚的围墙，墙上密布铁蒺藜。

想从大理寺背出岳飞遗体，只有正门一条路。走正门，要穿行监区正门、主阁正门，还要穿行公堂和大理寺的正门，四道关卡，关关难过。大理寺岗楼上的狱卒，将整个大理寺一览无遗，此外，还有值守的更夫、巡夜的狱卒，可谓壁垒森严。

离大牢上锁，只有一个半时辰！

隗顺必须在上锁之前把岳飞遗体从牢房换出来。按照惯例，遗体都放在大牢的角落里。不替换的话，第二天狱卒查牢时就会发现岳飞遗体丢失，就会出现天大的麻烦。

晚上的大理寺，有巡更的狱卒，有岗楼的狱卒，还有门房值守的狱卒。门房值守狱卒有两个人，除了隗顺，还有一人叫马有财，人称“马大哈”。当天早晨妻子特意让隗顺带来一瓶竹叶青酒。申时一过，秦桧等人已走，两人便在门房开喝。按说，值守是不允许喝酒的，但当日是腊月二十九，特殊！“咕咚咚”，隗顺往两个酒杯里斟满酒，和马有财碰了杯子，一饮而尽。三杯酒下肚，马有财就醉了，趴在桌上，鼾声顿起。

隗顺从马有财腰上摘下钥匙，这把钥匙能开大牢里的优待房。在大理寺，官员犯法都住在优待房里，人数少，岳飞则是单间。这是一个低矮、逼仄、潮湿的牢房。普通牢房则要10人或8人一间，气息更为污浊。他手提昆仑剑，用钥匙轻轻拧开旁边的一间牢房，又迅速拧上。这个牢房里当日不知什么原因也死了一个年轻盗贼，与岳飞身材相仿，他盗了龙图阁学士的府邸。牢里土炕上坐着8个人，那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是这个牢房的黑老大，他是个杀人犯，正用阴冷的目光盯着隗顺。隗顺用昆仑剑指着老头儿，命令道：“家属一会儿来收尸，你们帮助装一下。”老头儿和几个犯人七手八脚把死尸装入麻袋里，放在角落。此时，还未到散衙时间，隗顺决定等到一更天，大理寺只剩下值守狱卒时才动手。

转眼要到一更天了，夜幕已经罩住大理寺。隗顺让老头儿把那个麻袋挪到门口，接过来把麻袋背在身上，然后锁上门。他转身来到岳飞的牢房，把死尸和岳飞的遗体调换，并把岳飞的玉环揣进里怀。“镗镗！”此时，巡更的狱卒敲锣从岳飞牢房走过，狱卒还从门缝往牢里看了一眼，嘀咕两句。吓得隗顺趴在地上装死，好在黑魆魆的牢房很难看清楚。待巡更的狱卒过去后，他匍匐着身子，避开岗楼上的狱卒，尤其要避开上面双鱼灯的灯光，爬到牢房的北侧墙根下。

如果没有牢房墙壁的阻隔，院里的一切都在岗楼狱卒的视野之内。隗顺顺着墙角缓缓移动到后面的池塘。他这几天一直在寻找出口，发现这个池塘下有一个水窦。撬开冰层，下到水窦里，里面的管道直通大理寺外的云梦湖中。他把麻袋放在湖边的一艘船坞里。冬季船坞都停在湖泊上。隗顺试着从水窦里爬了一下，但里面实在太窄，容不得身体通过。他只好退回来，把装着岳飞遗体的麻袋放到水窦里。这里比较隐蔽，不易发现。

隗顺刚从水窦里钻出来，一道亮光照在他的脸上。“什么人？”巡更的狱卒把提风灯举得高高的，隗顺用手挡住光，说道：“我是隗顺！照什么！”原来是那个胖狱卒，笑嘻嘻地逗他：“深更半夜的，我还以为是鬼呢！”“有这么帅的鬼吗！啊！”隗顺回到门房时，马有财还在呼呼大睡，他亲切地拍了拍“马大哈”可愛的老脸，顺手把钥匙系在他的腰上。

第二天寅时，隗顺就背着革囊等在炊场门口。他知道，一辆运水车一定会在这个时辰来到的。果不其然，一个戴着暖帽的长脸车夫赶着一辆带棚子的马车停在了炊场门口。隗顺看他把三个水缸搬到炊场之后，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从革囊中掏出一觥水递给车夫，车夫说了声“谢谢”，“咕咚咚”，仰头喝了一个饱。隗顺和他闲聊几句，车夫竟然晕倒在地。隗顺立即将车夫的暖帽戴在自己头上，把车夫的袍子脱下，穿在自己身上，又掏出车夫兜里的公据，也就是通行证。然后，他把车夫抱上水车，放在水缸里，盖上盖。然后赶着马车来到湖边，从水窦中背出岳飞的遗体，也缓缓放到另一个水缸里，也盖上盖。接着，一声“驾”，他赶着马车，举着公据，顺利穿过监区正门、主阁正门，又穿过公堂和大理寺正门，直奔临安城北的钱塘门外，从里怀掏出玉环系在岳飞遗体的腰部，将岳飞遗体埋在了九曲丛祠中王显庙的北山之水边。然后他赶着马车回到钱塘门前，他摸了摸车夫的鼻息，还在沉睡中，生命没有问题。他放心了。

他又步行回到大理寺，等到人们纷纷上衙后，他才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大理寺。然后，他从家里带上耒耜，到了王显庙的北山之水边，为岳飞的新坟填土，并新植了两棵橘树。

这个平凡的狱卒干了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但他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直到临死时，他才把儿子叫到床前。他吃力地从头上摘下牛角簪，用手一抹，牛角簪打开，里面露出一卷纸，竟是一张关于岳飞坟的地图。他流着泪告诉了儿子一切，他说：“岳飞精忠报国，必有平反昭雪的一天。”

然后，隗顺就闭上了眼睛，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了。编辑/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