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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名”与异教与异色:读赵汗青的诗

2023-04-15王年军北京大学

散文诗世界 2023年3期
关键词:汗青想象诗人

王年军(北京大学)

赵汗青的诗有一种女性诗歌特有的“格调”,但不能被归入神秘的或规范化或本质主义的女性气质,因为她的语言和诗歌个性跟刻板化的性别想象存在一种错位、滑动和戏谑,这种双重性使读者在意识到这些诗行是一个女诗人的作品的同时,也体验到罗兰·巴特意义上的阅读的“愉悦”。在某种程度上,进入她诗歌的每一个读者都被诗人对触觉、嗅觉、声色、口腹之欲的喜好所“玩味”。

她的想象力是充沛的,趣味是野生的,能量是宣涌的,在任何读者无法预期的地方都会有溢出词语的细枝末节,这些发达的、敏感的想象基因,因为缺乏收束、自由生长,往往具有超现实主义诗歌的爆破力、幻觉感和无法预测的归宿。

抱着这种看法,我对赵汗青诗作的阅读,总是抱着一种更加清闲的态度,我会放任自己的潜意识被唤醒、自愿被引领,就像看大卫·林奇的电影,或阅读杜拉斯关于热带丛林的某本湿漉漉的小说,我会提前假定自己将会在他们的文本中遇见未知,抵达无法辨认的路径。同时,我也感到她自己是享受写作中的兴味、愉悦和那些轻盈、流动、落在预期之外的部分的。比如“猫乃流体,随物赋形/我是你的遮遮掩掩,也可以是/你的青山遮不住”(闲情赋),或“14 岁——曾经,我也曾拥有这个,即使在大清朝/都可以做表妹的年纪。抚过书架,小妹的指尖/蹑手蹑脚,像提裙走过一座春溪上的桥/岸边,绿竹猗猗的表哥在书脊上/随风低头。”(遥寄纳兰容若)汗青使用了具有青春色彩的意象、句式,写痴男怨女被透支的14 岁,他们/她们的愁和怨,这其中的腾挪跌宕、“随物赋形”的能力,旺盛的荷尔蒙的感觉,经常使文本以可靠的经验和视域贴近那些不被关注的“未成年”男女。有时她也会分身为其他人,经常是古代或异域的女子,可能不是通过T. S. 艾略特的“非个人化”或“戏剧独白”的能力,而是接近一种戴上真正的戏剧性面具的能力——在这副面具背后,我们发现“同质化”的、或被诗人给予特殊关注的一组形象,或佩索阿式的“异名”,比如李清照、鱼玄机、晴雯、黛玉、卡密尔·克洛代尔、纳兰性德,也许还有弗里达·卡罗……这其中,诗人游刃有余地处理了中国古代和西方现代的“才女”问题,探讨了诸如“红颜薄命”“歇斯底里的女艺术家”“荡妇”“青楼名妓”“阁楼上的疯女人”这样的“刻板印象”,和冰心、庐隐、林徽因、翟永明等20 世纪传统文学艺术中的女性不同,赵汗青的诗不再分享厚重的“母性”,也没有类似“女同性恋连续体”的“女性情谊”,比较难能可贵的是,她既延续了男性文学史对“她们”——女性的想象与凝视,又对“她们”进行了符合时尚趣味、具有后现代解构色彩的重写,甚至是用一种“反权力”或“零权力”,以女性视角对男性、“小鲜肉”、娱乐明星进行凝视、消费和想象。

如“每一天的晨光/都在减损我,我要削瘦到红颜薄命/薄命成一纸书签,插足你的生死簿”,这里对女性“才女薄命”的观念化叙事进行了借用,通过“簿”的谐音双关,制造了语义上的牵连与反转。

但赵汗青的诗并不“软”,而是充满了弹性空间。赵汗青作品中被感官性包装的对现代意识、现代生存的敏感,比如“你吮着笋尖一样细嫩的小手指/把肃杀秋声嚼得奶声奶气”(1897,或毕业歌)。“春天偎在一只茧里养蚕缫丝,织出的地衣如冰花/开在尚未被井田制割裂的土地上/你是仓颉遇到的第一双眼睛/相遇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人哭了/烫手的象形文字滚落一地/你的斧正,是世界最初的田字格”,这里,对于仓颉、仓颉妻子(嫘祖?)等神话人物的想象,有一种大气的、宏观的视角,不是儿女情长的,尽管也有儿女情长的内容——关于中国本土的亚当、夏娃式的故事。诗人写道,蚕丝“织出的地衣如冰花/开在尚未被井田制割裂的土地上”,这是一个富有鸿蒙感和历史蒙太奇张力的想象。

她的诗对谐音、双关、互文、叠字、旧词新用的执着、迷恋和创新,已经构成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像“你的小船刚刚挂起面朝着扶桑的帆/我的归舟却早已沉在浮梁水底/长江铮铮的珊瑚,每一朵都是我不得不爱的枯骨/低头,深深吻向襁褓中的牌坊/还君明珠,不如还君明月光”(1897,或毕业歌),或在《他点起一支戴笔帽的烟》中,“窗的这一岸,我的教授倚窗默然。春天的他/英俊得突然很20 年代。我坚信,他学识渊博/青春抖擞,定是曾跟新月派一起打过水/和创造社一起刷过牙。刚和鲁郭茅一起撸过猫/就去酒吧里,搭讪巴老曹”,或在《张园的黄昏》中,“扶着院墙,你眺望/这一生中的邻街/都那么像邻国。街对岸的学堂,在你目光里/升起如氢气球。历史下课了,而我站在/你无家可回的背影里,等我天真的小爱人/从十五年前放学,被细软的暮色/黄袍加身——”,这是三首不同的诗,分别重构了三个不同的时代,三个人物,这些对历史的重构,充满细节的真实,是文学的真实而不是考据学的真实,也许获益于诗人对晚清至民国文学史的熟悉,尽管这些想象是不落窠臼的、稗官野史的,但在质地上却让读者加强了对史实的印象,达到了实与虚之间微妙的平衡,回到了诗歌最有创造力的、介于及物和不及物之间的源头。或者在《台北客》这首带有家族史背景的诗中,我们读到:“她讲她九十岁的父亲:拄着死神骨瘦如柴的肩,/用近代史课本,按图求索十九岁的初恋/我说:‘姥姥你听:在我们的语言里,金门和玉门/是不是像开辟鸿蒙一样般配?’”这里,诗人把语音的双关与确切的叙事延展力结合在一起,从而为语言的未定型的敞开寻找到了某种“流觞曲水”的渠道,从而在定型与无定型,轻盈的语音游戏与厚重的现实逻辑之间,制造了紧密的关联,使关于语言的游戏之诗揭开了更加及物的、有现实感的动机。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开端性的写作,从中可以读出诗人创作时的兴奋和耽溺。但这不是一种口语诗、青春写作或“胡话诗”的“无焦虑写作”,某种意义上,诗人臧棣在1990 年代以来的汉语中,已经成熟地实验了词语之间转义的可能性,赵汗青的诗以巧妙的、颠覆性的方式,仿佛在臧棣开创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她的语调相比中年的臧棣而言,有更少的反讽与苦涩,更多的玩味与余兴,更少的稳定性,更多不可预测的青年活力。也许她继续进行的探索,会给汉语新诗提供某种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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