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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与潜逃(组诗)

2023-04-15退

文学港 2023年3期
关键词:旅行箱头颅苍蝇

余 退

临时复明者

难度在于这一阵眩晕

所虚构的迷人现世——

她请我读她稚嫩的自画像

于一场大病中醒来,那双

全然来临的眼,正反噬着

体外所有的废墟

她和我聊原先所不见的

失明里的光海:正如眼前

一张张苍白的脸所藏

黑暗的分层。请我盘坐在

一株凋敝之树下,她伸出

双手:指甲缝里的泥垢

总洗不干净。每天临睡前

关掉灯,她总要擦拭一遍

倚靠在墙角的盲杖

温习那渡自彼岸的旧手势

深情,而缓慢地

泉 眼

父亲说听见了地下水的脉动

我看到他将耳朵贴着后院的地面

像一位听胎心的实习医生

那时父亲尚且年轻,在缺水季

筹划着和几位叔伯找出阿太

嘴中的老井址。只挖了两处

就挖到了旧井壁。冒出的是浊水

父亲脚踩在一人多高的泥坑里

喊我。在这段更加漫长的枯水期

我经常梦回掘井的现场

成为井下的父亲,兴奋地

向下挖掘,将泥土装进

黑塑胶桶向坑外传递。父亲说

要砌上石头,等待一整个晚上

才能换成清澈的井水

现在,还是先要把泉眼堵上

自画像

类似于一位虚无画师

倾尽他所积蓄的

怯弱、失败而作的童像

画中的瞳眸依旧

清澈,仿佛正撕开

忧郁的画布,自窗户外

凝视着这邋遢的中年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

他好奇,并不能全然看见

倒是画师进入了

易逝的永恒状态

手指醮着颜料

耐心修补着掉漆的

童额,在某种持久的

感动中,懂得了

某条表面干枯的河流

角色扮演

在市区邦威旗舰店

我一眼认出了儿时伙伴阿龙

还是混出了人样

那时,他和奶奶住一起

要经允许,才跟在我们屁股后边

蹦进东海。用狗刨式

划水,脚被牡蛎壳割破

在海水里,血缓缓止住——

说他成了店长

送我一只包装过的圣诞苹果

真替他高兴。听说他

还清了父债,翻出一卷接近腐烂的

欠条,将它们一点点黏合

我懂得早熟的人咬着牙

发过的闷誓

生出的蛮力。或许早就

无人期待他能这么做

儿时一起玩角色扮演

他老是扮演销售员,像成人那样

提着旅行箱,穿行于遥远的北方

如果天黑了,他说父亲会

像他一样拉开拉链

将自己藏进旅行箱的夜空里

无头苍蝇

光洁的小刀将苍蝇头颅

留在此地,它显得镇定而无主

精致的复眼还在观察我

一只苍蝇平均活三十天

它们尽情舔舐、交尾、产卵

在某次美食节上,我见过

叫油炸苍蝇的菜品,说是精心

喂养的国外无公害品种

去头,刮肠,吃起来像脆瓜子

富含蛋白质。大学寝室看碟片

《鬼子来了》,马大三

头颅滚落的瞬间,他窥见

自己断裂的身体跪在地上

我突然忏悔起儿时的小罪恶

兴奋地摘下苍蝇头颅

验证带翅的残躯能否独自逃离

当时,我似乎已隐约意识到

这人世,是一首有罪者

合唱着的悲情之歌

黄昏堤坝

黄昏随灰鹭的影子升上来

漫过我的头顶,看不见的孤鸣

像来自虚空。落日隐没于天际线

离海平面尚有一小段距离

属于我这边的天穹慢慢就黑了

镀着金边的另一边天穹

像影厅迷情的巨幕蛊惑着看海的人

继续丧失自我。刚才披满霞光的

鹅河菊隐没了。海上的渔排

亮起了灯盏,微弱的光在海面上

照出的银色小径虚晃着

那静默,邀请我再坐一会儿

坐成海钓者,放着细细的尼龙绳

窃取夜海永不停息的力量

湖心亭避雨

一场外围台风雨在增高湖面

湖心亭里,我们脱下背包

喝几口热水,等待这阵雨停

肯定有被我遗忘了的人

也在避雨,并不会比我们活得

难堪。在码头上,我远远看见

一艘渔船驶过,舱前挂满了

晾晒的衣裙,难得的是住着

年轻渔民,有女人在船舱外

切菜,一条狗立在船头

张望,它应该会游泳

像以湖水洗脸,我照见自己

坐渔政船渡向外海,遇到

北爿岛崖上两只凝望的山羊

像被遗忘的野人。老妈说她的

一位闺密,到福建出家了

万念俱灰。在湖心的涟漪里

我仿佛能看见她所念诵的莲花

盛开,又熄灭,又盛开

美人鱼女孩

换上连衣裙的美人鱼女孩谈及

她所打捞的海底之境:光的投影

裁缝着水域的纱缦,一群群水母

正释放体内微弱的电流。

洋流起伏的吐纳,鼓荡着沙丁鱼群

她从它们中间穿过。背着氧气瓶

试着摩挲风暴洋面下的寂静沉骸

点燃暗礁掩藏的废墟灯塔

塌陷后所有的明亮。保持灵敏

悬浮在紧张的游戏状态中

她几乎忘掉了自己那迅疾的幻影

随身之塔

错觉里总还有别的隐物压舱着

不是这些:手机、钥匙、耳塞、眼镜

我几乎要变成它们了。手心里紧拽着

——来自某座废塔的一小片碎砖

看背影,我多像正在潜逃的犯戒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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