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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伦马特小说《委托》中的“注视”问题

2023-04-15

戏剧之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警察局长摩斯蒂娜

王 冉

(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迪伦马特的小说《委托或者观察者们的观察者的观察——24句话小说》(以下简称《委托》)发表于1986年,讲述了女电影制作人F.受冯·拉姆贝特先生的委托,以电影的方式重构其妻子从离家出走到客死他乡的过程。正如标题所示,“观察/注视”是该小说情节的核心内容。视觉不仅是人类的本能,还包含着文化的建构。“注视”是携带着权力的观看,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①本文聚焦小说中的“注视”问题,分析以F.为代表的现代人的生存危机。

一、“注视”与主客体界限的消解

小说的开头描述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葬礼。冯·拉姆贝特得到警方通知,他的妻子蒂娜在M.国家的哈基姆废墟脚下被奸杀。据冯·拉姆贝特描述,长期以来蒂娜患有抑郁症,作为精神病医生的他一直在观察、记录妻子的情况。当蒂娜发现了丈夫对她的记录之后就离家出走了。冯·拉姆贝特为此感到愧疚,随即停止了对蒂娜的后续研究,没有去寻找妻子,直到接到蒂娜被奸杀的消息。

F.发现冯·拉姆贝特对蒂娜的记录充满了冷漠,他“把蒂娜当成是一个病例,而不是妻子来对待”②。蒂娜是他的科学研究对象,蒂娜的死也就意味着他的研究失去了对象,科学上的失败是他想要搞清蒂娜之死的真正原因。然而,冯·拉姆贝特没有选择求助警方,而是求助于F.的镜头,通过“注释”的方式来继续对蒂娜的研究。

同时,蒂娜也在观察着冯·拉姆贝特。与丈夫的冷漠和抽象不同,蒂娜对冯·拉姆贝特的观察细致入微。她记录了丈夫如何吃饭、如何剔牙、如何挠痒痒、如何打呼噜、如何咳嗽等生活细节,每个动作的描写都长达数页。蒂娜把这些日常动作描写得如此恶心,以至于冯·拉姆贝特如同魔鬼一般。可以说,蒂娜通过注视,把丈夫变成了憎恨和厌恶的对象。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探讨了“他人的注视”这一问题。他认为,当我注视这个世界时,我是世界的中心、自己的主人。如果我的视域中出现了他人,那么他人就和其他客观存在一样就会成为我的观察对象,即“对象——他人”。然而,他人也有观看的权力,也是世界的中心,也可以是“主体——他人”。而我则相应地从“主体——我”沦为“对象——我”,“我们自由的存在和无限可能受到了限制,我们成了映射在他人眼中的样子”。③为了争夺权力,我和他人相互注视,人与人之间没有永恒的和谐,只有超越与被超越的斗争。但同时,我也“内化他人的注视、并在自我审查中将自己塑造成对方眼中的客体”④。

萨特的戏剧《禁闭》中有一句台词:他人即地狱!意思是说,他人的目光对自己在精神上的折磨远大于地狱中肉体上的折磨。冯·拉姆贝特和蒂娜通过相互窥视,成为彼此的地狱。F.认为蒂娜逃走的原因是发现冯·拉姆贝特读了她的日记,从而知道她在窥视着他。如萨特所言,当一个人“发现被他偷窥的对象正在观察着他的时候,他会体会到羞耻,这种羞耻来自反思意识,在反思意识中,他认识到自己就是对方眼中那副可耻的样子”。③蒂娜感到羞耻,从而离家出走;冯·拉姆贝特感到羞耻,从而放弃对蒂娜的后续研究。可见,注视不仅将他人客体化,同时也影响着自身的建构,甚至因为羞愧,解构了自身的主体性。

小说中的智者形象——逻辑学家D.说冯·拉姆贝特夫妇之间的相互注视并非个例,注视与被注视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常态。个人既是注视的主体又是注视的客体,不存在绝对的主客体对立。无论是注视的主体还是客体,都在对自己和他人的主体性进行解构。如果说冯·拉姆贝特夫妇之间的注视是通过眼睛这种最原始的媒介进行的,那么F.在调查过程中则是处于照相机、摄像机、摄像头、计算机控制的卫星等各种现代技术设备的注视之下。

二、现代监视技术之下的迷宫社会

F.和团队来到M.国家后,刚下飞机就被一辆警车接去见警察局长,之后在地下监狱采访了谋杀蒂娜的凶手并拍摄了行刑过程。警察局长派了一个电视团队自始至终跟拍他们的足迹。后来情报局长对F.说,他一直在监视警察局长,警察局长想利用蒂娜的死颠覆国家政权。被处决的罪犯不是真正的凶手,死者也并非蒂娜,而是蒂娜的朋友,一家丹麦私人电视台的女记者洁特。情报局长还一直监视着洁特,可后来她却没了踪影,直到尸体在哈基姆废墟被发现。尸体被猎狗咬得面目全非,但因尸体身边有蒂娜的红色大衣和护照,所以警方判定死者是蒂娜。情报局长声称协助F.进行调查,并将她安顿在洁特曾经居住过的酒店。如果说,警察局长对F.的监视是在明处的,那么情报局长的监视则更隐蔽。他通过望远镜和摄像头对酒店进行密切监视,F.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利用F.做诱饵以找出真凶,从而战胜警察局长,取得政治斗争的胜利。

实际上,杀害洁特的凶手之一是波吕斐摩斯。希腊神话中的波吕斐摩斯是一个独眼巨人,很会制造和使用各种工具和武器。小说中的波吕斐摩斯是一名摄影师,照相机就是他巨大的眼睛,观察着M.国家的丑闻——沙漠战争。许多国家把武器运送到M.国家的沙漠进行测试,这里也就成了各国军备竞赛的场地。波吕斐摩斯通过卫星监测着沙漠上的一举一动,可谓是“世界监视机器的一部分”⑤,他自认为拥有上帝的视角。然而卢曼认为任何观察都有“盲点”,因此有必要进行二阶观察和反思。如果说一阶观察是观察“什么”的问题,即当一个主体观察时,把被观察的事物作为客体的操作。那么二阶观察则是要观察“如何”观察,这时被观察的观察者不是作为一个客体,而是作为一个主体被观察,即这个作为主体的观察者是如何进行观察的,也就是观察他是如何标示一个方面而不是另一个方面的。实际上,二阶观察也有盲点,需要再进行三阶观察……如此进行下去,“整个现代社会就呈现为一种多中心的透视性重叠结构”⑥。

小说中,波吕斐摩斯把沙漠战争当作对象来观察,这是“一阶观察”。“而现在他也被观察了,他观察到了什么……以及他是如何观察的,都处于他人的观察之中……一个被观察的上帝不再是上帝,上帝不会被观察……更可怕的是……他被一个计算机系统观察……但是谁、在哪里、究竟是否被人所观察,他不得而知……”⑦虽然,卫星后面的观察者是谁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波吕斐摩斯被当作了观察的主体,因此,这里的观察是“二阶观察”。或许还有三阶观察、四阶观察……无限进行下去的观察说明,在M.国家,每个人都在监视他人,同时又在被他人监视,相互观察和监视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在这种去中心化的社会结构中,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中心,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上帝的视角,任何人的身份都是多元的、模糊的甚至是矛盾的。

三、迷宫中的个人危机

虽然F.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但并没有完整的名字。F是电影Film的首字母,这暗示出她没有真正的主体性,只是一个被简化的、抽象的个体。F.在去M.国家之前,根据蒂娜在日记中的记载来到了蒂娜藏身的画室。然而,她并没有找到蒂娜,而是发现了一幅身穿红色大衣的女子的画像,起初她以为画中人是蒂娜,因为蒂娜出走时穿着一件红色大衣,这成了蒂娜的标志。然而画中女子睁大的眼睛让她突然觉得画中人正是通过照相机观察他人的自己。后来,F.在M.国家的一家服装店买下了跟蒂娜一模一样的红大衣,她不由自主地穿上红大衣,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蒂娜。当她得知死者并非蒂娜而是丹麦女记者洁特时,她感觉自己又变成了洁特。巧合的是,洁特死时身穿着蒂娜的红色大衣,也恰恰因为这件大衣,死者被误认为是蒂娜。可以说,红色大衣成了一个符号体系,如同一个能指,大衣之下的人如同滑动的所指,意义的延宕并没有否定大衣之下的人的存在,而是强调了一种不确定性,红色大衣之下可以是这三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那么蒂娜是谁?洁特又是谁?

蒂娜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而是丈夫医学研究的病例,她和丈夫之间只有冷漠的相互观察。于是,她决定离家出走,躲在一间凌乱不堪、光线昏暗的隐蔽画室里,和一个电影导演恋爱。或许只有在这个眼睛不起作用的黑暗空间,她才能用心感受爱情,就像丘比特射箭时要蒙上眼睛那样。蒂娜把红色大衣和护照给了好朋友——丹麦女记者洁特,从此她就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丈夫注视又注视丈夫的蒂娜,而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这就是蒂娜所要寻找的自我。

洁特是丹麦一家私人电视台的知名女记者,和摄影师同事来到M.国家,目的是调查波吕斐摩斯所在的沙漠监视基地。为了隐秘身份,她穿上了蒂娜的红大衣。情报局长声称要协助她的调查,实际上是想利用她找到波吕斐摩斯。后来调查失败,她被波吕斐摩斯安排的阿喀琉斯所奸杀。作为记者的洁特原本应该是观察他人、寻找真相的主体。然而,却在监视技术无处不在的M.国家变成了被监视甚至被奸杀的客体。洁特身份的转变反映出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处境,“个人的自由、自我发展是不可能的,她的行为被限制在被挤压的空间里”。⑧

可以说,不论是蒂娜还是洁特,她们都是受害者,是想要寻找自我认同和自我价值的个体。F.认为自己就是她们,因为她也面临着相同的问题。正如逻辑学家D.所说,身为电影人的F.之所以接受这项委托,是因为面临危机的她想借机寻找自我。一直以来,F.作为拍摄人物自传的电影制片人,是他人生活的观察者。然而,什么才是她自己的生活,什么才是自己,她不得而知。

四、结语

《委托》呈现出了一个由现代监视技术建构起的迷宫世界,主客体之间的界限消失了,所谓的中心被消解了。在这样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里,个体的主体性面临严重质疑,存在危机是每个人所必须面临的问题。笔者认为,迪伦马特正是借用“迷宫”这一古老的隐喻,为现代人认识自己所处的世界提供了一种陌生化视角。

注释:

①陈榕:《凝视》,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第349-361页,第349页。

② Dürrenmatt, F.: Der Auftrag oder Vom Beobachten des Beobachters der Beobachter. Novelle in 24 Sätzen. In: Minotaurus, Dionenes, 1998: 33-130,S.39.

③陈榕:《凝视》,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第349-361页,第352页。

④陈榕:《凝视》,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第349-361页,第353页。

⑤ Strzelczyk, F.: Im Labyrinth: Zum Verhältnis von Macht und Raum bei Bachmann und Dürrenmatt.In: Seminar32 (1). 1996:15-29, S.27.

⑥高宣扬:《鲁曼社会系统理论与现代性(第2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第264页。

⑦ Dürrenmatt, F.: Der Auftrag oder Vom Beobachten des Beobachters der Beobachter. Novelle in 24 Sätzen. In: Minotaurus, Dionenes, 1998: 33-130,S.111.

⑧Grimm, G. E.: Dialektik der Ratlosigkeit.Friedrich Dürrenmatts apokalyptisches Denkspiel Der Winterkrieg in Tibet.In: Apokalypse,Weltuntergangsversionen in der Literatur des 20.Jahrhunderts, (Hrsg.) Grimm, G. E., Faulstich&Werner,K. & Peter, S. Frankfurt am Main, 1986: 313-331,S.314-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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