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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视域下的渝东北乡土伦理叙事

2023-04-12袁智忠

【摘" "要】 在立足地域文化和乡土伦理叙事两个学术概念基础上,对长篇小说《黄泥巴小街》从底层叙事、家庭叙事和创伤叙事等方面给予了评论分析。首先,文章从一条小街所展示的渝东北乡土伦理世界,以善恶归一、正邪博弈并借助方言的张力和农耕文明的乡村道德文化背景,窥见社会底层的悲欢;其次,通过描写乡土文化语境下家庭的聚散来关注人的生存境遇、道路抉择、矛盾纷争、私人恩怨和儿女私情等亲情伦理;最后,通过人物的悲剧、人物的命运和社会的变迁,见证了当代中国精神的变迁和身体“症候”,以创伤性成长故事叙写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乡土人生。《黄泥巴小街》是近年来重庆长篇小说的扛鼎之作,小说描写的渝东北黄泥巴小街,构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个新地标,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 《黄泥巴小街》;底层叙事;家庭叙事;创伤叙事;乡土伦理

中图分类号:I206.7" " " 文献标志码:A" " " "文章编号:1673-8004(2023)05-0056-10

乡土小说是20世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学创作的重要构成,同时出现了许多特色鲜明、成就卓著、地域文化标志显著的乡土小说和乡土文学流派。在这些有影响的乡土小说中,几乎都关涉甚至主要关注乡土伦理叙事。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形成了对地域文化、小说伦理叙事和乡土伦理叙事及其相关影响的学术研究热潮。在底层叙事层面,学者们侧重于文学作品中底层叙事对象、叙事表征和叙事内涵的探讨,相关研究对后来的文艺底层叙事研究有较大影响。如徐勇《全球化时代的底层写作与乡土叙述》立足时代变迁,认为乡土写作已被纳入底层写作的框架内,从文学层面到社会层面,对农村和农民的附属性身份给予了深切同情[1]。李新《新世纪底层叙事研究》关注底层社会和弱势群体的生活境况以及他们在文学上的呈现,做了系统性、专业性和创新性的探讨[2]。在家庭叙事层面,学者们对家庭伦理观念、家庭伦理关系的研究尤为突出,在历史与当下、传统与现代的交汇点中探讨家庭伦理的变迁。周鹏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家庭伦理书写》中指出:中国乡村社会的人际关系构成是一个层层嵌套、彼此依存的关系网络,而居于“差序格局”最核心位置的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庭伦理关系[3]。在创伤叙事层面,伤痕文学的诞生开拓了文学研究的新维度,学者对表现特定历史阶段的伤痕文学作品的内涵与表征进行了深入且多维的探索。如李敏《“伤痕”与“反思”文学中的创伤叙事研究》以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为研究对象,从叙事学和意识形态理论出发,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进行了反思性研究[4]。李夏茹《创伤记忆与文学想象——论路翎小说的创伤叙事》时认为:“作家的生命体验为我们理解文本生成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可能,童年记忆、情感创伤……”,“这种内在机制深刻地影响着小说的风格与内蕴”[5]。可见,我国的地域广袤性特征、农耕文化传统和伦理本位思想对我国小说创作影响深远,相关研究成果丰富,对于本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黄泥巴小街》作为独具巴渝文化特色的代表性作品,从地域文化、乡土伦理叙事的视角出发对其加以审视,对于丰富我国地域文学的内涵、推动巴渝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意义匪浅。

李光飞是地道的重庆本土作家,生于1954年,梁平区人,现任梁平区作家协会主席。年轻时在重庆、四川、云南、贵州、安徽等地当过农民、工人、科长、厂办主任、厂长、公司经理。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和出版过中篇小说《陷阱》(《丝路》增刊1988年10月 )、长篇小说《最后挣扎》(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真爱来临》(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2012年8月)。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黄泥巴小街》(以下简称《小街》),武汉大学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重庆市委宣传部、重庆市作家协会2021年文艺创作资助项目,目前已成为四年(2019—2022)一度的四万多部长篇中初选二百部的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小说以渝东北平良县(梁平区)一个小小的乡场黄泥巴小街为叙事背景,通过许一松一家人的苦难遭际和命运沉浮,表现一条黄泥巴小街的时代变迁和社会发展,将渝东北平良县(梁平区)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非物质遗产文化融入叙事之中,建构了一部新时代渝东北乡土伦理叙事文本。

一般来说,地域文化是指“在一定自然地理范围内经过长期历史发展形成的、为当地人民所熟知和认同、带有地域文化符号的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6],它与一定的地域范围内的环境相融合,带有地域的烙印和独特标识。在地域文化中,“地域”是文化形成的地理背景,范围可大可小。而地域文化中的“文化”,既可以是单个要素构成的,也可以是多个要素构成的[7]。《黄泥巴小街》对以巴渝文化所属的渝东北梁平区民俗文化的还原,还映现于对当代中国特定历史时期乡土社会人伦道德的剥离和审视。和其他地域一样,先天的地理位置使得黄泥巴公社以农业耕作为主要生产方式,它是典型的传统中国整体意义上的乡土社会。其春种秋收,犁田耱田、栽秧挞谷,种小麦、玉米、红苕,上山打柴,养猪放牛,甚至包括由此生长出来的木版年画、梁山灯戏、癞子锣鼓、抬儿调,以及乡村的婚丧娶嫁、抗旱祈雨等礼仪文化和民俗仪式,描写丰富翔实,真切生动,乡土味十足,具有强烈的代入感。从本质上说,中国文化的伦理性与乡土性是密不可分的。诚如有学者所言:“一个民族越是生产方式落后,越是带有‘乡土性’特征,文化的伦理性特点也就越明显,越重视用血缘家族和辈分、年龄等来区分亲疏贵贱,来维系社会秩序。”[8]

不管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 还是对当下乡土生活的解析, 乡土伦理叙事往往都注重乡土文化、乡风民俗、生活习惯、生存方式以及历史变迁等伦理性表达。基于这种乡土伦理认知的实践文化与精神认同,会在相应的地域文化土壤上催生出相应的乡土伦理叙事文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光飞的长篇小说《小街》正是在渝东北这一地域文化中生长出来的艺术之花,它既是近年来重庆长篇小说的扛鼎之作,也是2022年中国长篇小说乡土伦理叙事的重要收获。

一、底层的悲欢:一条小街所展示的渝东北乡土伦理世界

《小街》以底层叙事手法,通过对近30年的渝东北乡村的社会变迁,以善恶归一、正邪博弈并借助方言的张力和农耕文明的乡村道德文化背景,讲述了许一松一家的命运遭际和黄泥巴小街公社(乡)的命运悲欢。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底层生活”“底层社会”就成了当代作家和人文学者高度关注的创作题材和研究对象。它的审美追求和艺术效果不在于调动和启迪读者的情绪和思考,而是体现一种“人文主义精神”,维护底层的价值与尊严、呼唤社会的良俗美德、公平正义。

小说的“底层社会”,包含生产队、大队、公社、县中学、地区师范、县革委,以及修铁路工班、铁六处等基层组织。由此有了杠头队长、张守成大队长(先是民兵连长,后又是铁路造反派头目)、许井西校长、陈子山社长(后来是县革委副主任)、华班长、费处长等基层各级干部,还有徐晚霞、王秀儿、许一松、兆祥、四娃子、吴顺秀、刘全友等基层群众。他们构成的黄泥巴小街这一底层社会,其社会组织关系、相邻关系、家庭关系以及血缘伦理等关系,在生存、欲望、善恶、美丑、爱恨、梦想等多个层面,表现出人性的种种情状。在将近30年的乡村社会历史时空里,演绎了一曲特殊时代底层社会各色人的命运之歌、时代之歌和伦理之歌。

生活在《小街》这一底层社会群体,和所有底层人群一样,他们在经济、文化和组织等方面资源有限,既没有话语权,也没有对于上层社会的“窥视”和理解能力。李光飞凭借自己的知识素养和社会阅历,以第三人称他者视角代言叙事,借助生命体验和感悟的方式进行自我言说,表现苦难、创伤或者异化,塑造了许一松、徐晚霞等生动的艺术形象,借以思索底层人的苦难命运和前途梦想,哀而不伤。这种创伤叙事、苦难叙事和乡土叙事的方式延续了20世纪中国新文学所形成的“为人生”“底层关怀”的传统。也以拷问良知和道德自审的方式实现着某种意义上的超越。审视小说文本,从作家李光飞的主体意识和伦理意识来看,其所具有的精神诉求和价值创造,绝不是简单地基于黄泥巴小街这一渝东北地域的道德关怀和情感立场,也不仅仅是对特定历史时空现实的表象化“回忆”和再现,而是饱含着对当代中国整体文明进程的深度反思和现代性建构。小说第八章开头写许一松因为知道张守成害死了四娃子,并对他跟踪时发现他把公社干部曹二希请到家里吃青菜、萝卜甚至野菜,喝酒精兑的白酒一段,很好地描写了当时基层公社干部曹二希和“坏人”民兵连长张有成之间的苟且和攀附情状[9]116。并且隐含着一个切身体验了那段生活的现代知识分子对社会结构和人性人伦变化的具身性思考与判断,以及积极追光现代文明的精神姿态。

在《小街》这个底层社会的组织架构和人群关系里面,无论是农民、市民、村干部(生产队长、民兵连长)、乡镇长(公社社长、县革委副主任)、小学教师、中学教师、铁路工人,人物的命运都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变迁而改变。在底层的生活实践当中,许一松和他的伙伴们、亲人们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灾难性、创伤性、毁灭性事件(包括天旱、多分自留地被举报、错划地主分子、朋友和亲人的死亡、隧道施工爆破塌方等)。但是,他们和中华民族强大的生命力一样不屈服、不悲伤,跌倒又站起,依然友爱互助、决绝顽强地生存、生长在渝东北平良县这片黄泥巴的土地上,谱写了一曲乡土基层社会的伦理史诗。

乡村是国家政治生活不可缺少的重要场域,乡村社会的安定和谐与稳健发展依赖于经济发展、良好的乡风民俗和乡村社会治理;而乡村治理又与基层干部的政治素质、治理能力、治理水平和道德修养密切相关。同时,乡村民众是参与乡村治理和乡风文明建设必不可少的构成。“‘乡’是他们的文化根脉,‘土’是他们的生命源泉。”[10]因此,经济发展、乡村文明和乡土社会变迁,不仅关涉作为底层社会的乡村组织、政治、经济和文化等系列问题,也是作家创作必须关注的重要文化源泉。在《小街》中,从陈子山请来解放军挖河抗旱到跟随老百姓到盘龙洞抗旱祈雨,再到暗地里支持社员多分自留地、不得已组织批斗会(暗中保护师母徐晚霞)、支持小街青年创办预制板厂、组织青壮年到云南参加修铁路等一系列基层组织和个人活动与行为,都很好地体现了底层社会组织、优秀干部与乡民的鱼水关系,同甘共苦、共生共荣。

徐晚霞笑了笑,招呼大家坐下来,接着给彭世珍讲解她织的毛衣错在哪里。

徐老师,又一个女人闯进来,是兆祥妈王秀儿,一看屋里还有人,她嘿嘿地笑了笑。

有屁就放,还嘿嘿,又不是母猪,彭世珍眼睛瞪圆了。

又来了又来了,你们两个一见面是不是非得要吵架才舒服?徐晚霞拍了拍凳子:坐下坐下,都心平气和的。

哼!彭世珍抬起她的大屁股坐下去,小板凳吱地响了一声。

我不跟你计较,王秀儿坐下来,将板凳挪了挪,徐老师,你不晓得,你那侄女婿又要搞事了。[9]208

这里叙述的“搞事”,就是指上次在兆祥家开会过后,队里很快就悄悄地把多分自留地的事落实了。哪知道想捡钱为了一己之私,到处揭发。他先是揭发学儿家养了鸡,害得学儿妈跳起脚骂了他一天一夜。昨天他又揭发三队有人养了鸭,害得公社叫民兵把鸭儿撵得到处跑。今天他多了个心眼搞起跟踪来了,结果他发现刘全友抡起锄头在挖地,并且是队里的地。他又暗暗地留意兆祥家,发现他家的人也是一有空就窜到队里的另一块地里。他本来还想多看几家,结果王秀儿在下午发现了他跟踪杠头。想捡钱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咬牙切齿地凶样,气得王秀儿心里直打战,又紧张,又害怕。

他不会又去告密吧?王秀儿的声音怯怯的,生怕分到手的地放到怀里还没焐热又会没了。

这还用说,狗改得了吃屎?烂诗人老婆插了一句。那啷个办?正国妈慌了。告诉杠头队长,他会有办法,徐晚霞推了推兆祥妈……[9]208

在这段文字里,一个底层(生产队)组织和社员因为私自多分自留地带来的各色人等的心理、状态活动描写得十分生动。有主见的知识分子徐晚霞,未出面的“有办法”的杠头队长,渴望保持多分自留地的社员,特殊时代的告密者想捡钱,组成了这个底层社会权力、利益、文化、关系、道德、人性等世态百相图。应该说,“全球化的时代语境对底层小说的创作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而底层叙事在写作对象、主题意蕴、情节模式、人物形象等方面的‘常’与‘变’,反映出作家对小说人物生命价值的重新发现”[11]。李光飞就是这样凭借多年乡村生活的体验,把特定时空下渝东北乡村黄泥巴小街的社会现象和人生百态融入《小街》的乡土伦理叙事,以叙事艺术的手法透视特定时代乡村基层社会的伦理状态以及复杂多变的人性,借以创造文本应有的厚重感和丰富性。

二、家庭的聚散:乡土文化语境下的亲情伦理书写

以反映家庭婚姻伦理生活为主要视角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家庭叙事,是明清以来世情小说中的一大类型,它在题材选择、美学精神、文化倾向和艺术表现手法上,主要通过作品内容来关注人的生存境遇、道路抉择、矛盾纷争、私人恩怨和儿女私情,反思和探讨人物所处时代的价值观、人生观以及制度规范等严肃命题。《小街》以许一松和他的母亲徐晚霞、父亲许井西以及他的奶奶、两个姐妹以及延伸出来的徐家和许家的亲人构成的家庭和家族为中心,把黄泥巴小街的多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联系起来。

许井西联系了天竺师范女教师杜心月、平良中学江校长夫妇和女儿江小雪、公社社长陈子山。由此描写了底层知识分子、基层干部个人和家庭的命运。通过许井西、徐晚霞夫妇和许母将其表亲杠头队长一家联系起来,由此导出了底层社员、村民个人、家庭甚至家族的命运。通过主人公许一松将他的好伙伴四娃子一家、兆祥一家、张守成一家、平良中学江校长夫妇和女儿一家、华班长一家联系起来,由此导出了善良百姓、地痞流氓、纯洁爱情等一个个底层社会饱含人间烟火气的故事。于是,以许家为核心,通过亲情、乡亲、友情、爱情等各种情感,把特定时代一条黄泥巴小街许多个家庭的命运编织在一个故事网络里,相互关联、相互影响,或互相帮助或加以伤害,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悲欢离合。在这些家庭里,悲剧、成长、苦难、创伤一一呈现。家庭的命运、社会的命运、人性的光芒与邻里的温暖,都在许一松的命运之中,都在徐晚霞、许井西的命运之中,以及在奶奶的去世中得到了彰显,得到了生活化、历史化和民俗化的伦理叙写。

李光飞在《小街》中所叙述的不仅是对生命意义的思索,还有对于现实生活矛盾、苦痛、创伤所感受的道德诘问。不再像前期许多作品那样往往板着脸一味地道德说教,而是将底层叙事与底层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常生活题材相结合,借以表现特定时代氛围下的环境和人物,审视个体的价值和人生意义,既有一种沉浸式的现实主义关怀精神,也有在对底层人物、乡村生活和伦理文化的揭示过程中,倾注反思“人的觉醒”的文化和艺术自觉。

在《小街》里,介于个体与社会(组织)之间,作者以许一松一家为核心,勾画和链接了多个家庭原型和家庭命运,这些家庭连同许一松一家,在时代的浪潮下离合悲欢,包括四娃子一家,王秀儿一家,杠头一家,华班长一家,一松女友江小雪一家,甚至反面人物张有成一家。华班长牺牲,全家失去顶梁柱和经济来源,而恶魔张有成的妻女也生活窘迫。其中四娃子和他母亲两人死于流氓、恶人张有成之手,父亲刘全友被张有成陷害坐牢,正所谓家破人亡。“吴顺秀出殡那天,刘全友回来了。盗砍国家林木一案他被判一年有期徒刑,缓刑一年。家中的又一次惨变,使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耷拉着的双眼空洞无神。痴呆木讷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生气,一身腱子肉早已消失,曾经魁梧的身躯已变得单薄如纸,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要将他吹倒似的,全身上下有很多青紫色的肿块,好几处地方还流着血。他默默地看着乡邻们将吴顺秀放入棺木中,默默地跟着他们将棺椁抬到墓地……”[9]149一对善良恩爱的夫妻,一个和谐完美的三口之家,接连遭遇“恶人”张有成的毒手,先是四娃子游泳被他淹死,再是刘全友被他设计陷害判刑,并乘机对吴顺秀奸杀拋尸河中。这段文字描写了家破人亡、遭受牢狱之灾回家葬妻的惨情苦状,很有力度。

“五四”时期的家庭叙事所追求的是“离家”“出走”和女性个性解放,呼唤人的觉醒。到了四十年代,这一追求在与强大的伦理文化传统的互动中逐渐消融。老舍《四世同堂》中的韵梅是维系祁家这个大家庭的纽带,尽管是一个弱女子,但是在危难关头,她也勇于面对一切困难,为了家和孩子,不惜牺牲自己,还以非凡的勇气和责任感,关注国家、民族和社会的命运。《小街》中的母亲徐晚霞是一个内心觉醒、绝壁临头、孤立无助的乱世女子,为了丈夫、儿女和家,她甘愿离开天竹,离开城市,穿着列宁装回到丈夫的家乡黄泥巴小街,降身为农民,以失去知识分子身份和个人价值力求保全家庭和子女。面对新的生活,手无寸铁、屡败屡战却始终明白如何治家、如何教育孩子读书学习。生命终因时代和社会的回春而赋予了存在的意义。随着新时代的来临,徐晚霞开始了申诉和抗争。

找领导?中年男人的目光把她从头看到脚。蜡黄蜡黄的皮肤,老式斜扣的粗布衣服,一双布鞋满是泥土,典型的乡下女人。你找领导有什么事?

我……我……徐晚霞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听到这个女人是来申诉她的地主成分时,中年男人全身微微抖了一下。他将信放在桌上,挥了挥手: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出了大门,回头看看挂在门边柱头上的牌子,伸手摸摸怀里揣着的几封信,她又往公安局走……

走出公安局大门,徐晚霞轻轻叹了口气,她又向民政局走……[9]357-358

尽管去各个部门却四处碰壁,但徐晚霞毫不气馁。她要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家庭,为了自己做全力的抗争。换言之,容忍、退守和抗争彰显了徐晚霞作为中国女性成长路途中心智的成熟和某种斗争策略的“惨胜”。但这种成长毕竟是以与封建伦常的某种妥协和对“夫为妻纲 ”等传统伦理秩序及其威慑力的潜在认同为代价的。作者之于传统伦理的矛盾取向彰显了作家思想深处难以逾越乡土农业文明的羁绊,受传统农业文明的浸染,乡土化成为李光飞和所有中国同类作家共有的一种精神气质。

《说文解字》中解释“家”为“居也”,作为“家园”的“家”有着明确的结构位置的含义,即亲人们共同居住的地方。“家”首先被等同于社会化的家庭,也就是与自己具有直接血缘关系、姻亲关系的成员所组成的生活共同体。而在文学中,以“家”为核心辐射而形成的情感力量、精神氛围和文化模式影响着人的观念、意识和情感取向。“家庭不仅体现为具体的生存场所与人伦关系,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价值上的终极关怀,人们对家的情感既表现为对具体家庭的眷恋,有时也把它视为精神的家园与情感的归宿。”[12]家庭伦理关系是乡土作家书写的主线,作家往往通过其多样化的伦理叙事来折射出中国乡村社会发展背景中乡土意识形态下的伦理变迁。“家庭伦理叙事贯穿现代中国文学的百年历程,成为宏大话语和日常经验转换、竞争的场域。”[13]李光飞对乡村家庭伦理意识、婚姻道德意识问题的书写,展现了当代渝东北乡村社会的时代变迁进程中,人们对传统道德伦理意识和传统婚姻道德理念的坚守,解读和见证了一种特定时代乡村社会中“忠诚互信”的婚姻生活模式,其集中描述夫妻间的亲密和忠诚,许井西和徐晚霞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男性在家庭生活中的不在场状态等,突显出家庭伦理亲情的重要性,文本从而有了应有的深度和当代伦理价值。

三、创伤性成长: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乡土人生

创伤叙事是20世纪80年代开启的一种叙事类型和叙事风格。创伤源于现代性暴力,这一理论在西方经历了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创伤文化理论等阶段。它奉行的民主、正义、公正和人道等理念,逐渐成为文学艺术的独特功能。文学叙事的根本目标是写人,通过个体在时代社会中的遭遇及其心路历程(包括创伤)抵近并揭示时代生活的本质[14]。因此,关于创伤、成长、青春和人生命运的想象,应该有从现实生活出发且升华到精神层面的气质与情怀。有了这样的支撑,许一松的成长和青春才成为丰富立体、复杂流动的叙事和情节链条。因为社会和时局的变化,他6岁时从天竺师范(城里)随母亲徐晚霞和一梅、一竹两姐妹来到父亲的老家黄泥巴小街(乡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心灵和生命的创伤,包括偷红苕被张守成利用,四娃子和她母亲先后被张守成害死;因为恋爱对象的父母举报其母亲是漏划地主,母亲被挂牌批斗、罚扫黄泥巴小街,自己升高中的权利被剥夺;父亲被害死;十四岁到云南修铁路,日晒雨淋、肩挑背磨、遭受诬陷和毒打,华班长为救他死于塌方,许一松自己被砸断一条腿。

睁开醉醺醺的眼,他看看他的断脚,又看看床边的拐杖。古人云:有得就有失。上天确实公平,他失去的是脚,得到的是拐杖。有人劝他,想开点,人家华班长命都没了,你只断了一只脚,用得着痛苦吗?况且华班长是为了救你才丢了命的,你就知足吧!想想也是,一条命与一只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是这些劝他的人谁都没有断过脚,更没丢过命。[9]360-361

沉重的打击,身心的创伤,没有击垮许一松。后来,他又拖着假肢去广州做生意到重庆被骗,最后回到黄泥巴小街创业,从河南接回华班长遗孤,成长为一个超其年龄与能力的男子汉。作为一个具有典型人物性格的乡土青年,他的成长叙事时空所经历的环境、风俗、劳作、时代精神风貌等因素和巨大影响,形成了他不断成长的特定环境和条件。否则,这种精神被抽空且被“贫穷”“运动”“创伤”等幕布完全遮蔽之后,许一松只能呈现出扁平化、概念化和空心化的底层形象,既丧失了主体形象的丰富性,也丧失了创伤性个体生长的价值。

在这种乡土叙事里面,李光飞有了更多的理性和冷思考。他不仅仅把人物的悲剧、人物的命运、社会的变迁简单归结为一种政治、时代的因素,或者仅仅是渝东北一条小街的个别案例,而是把它和整个人类、整个东方民族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相联系,力图通过人物叙事、人物命运去寻找人类历史发展、社会发展的一些自然密码、社会密码和政治密码,从而引发读者和社会对人的命运、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在《小街》中,主人公许一松由小到大经历了一系列创伤性的痛苦和灾难性的事件之后,改变甚或升华了原有的人生观、世界观,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和少年的任性,变得更加坚韧和善良,演绎出真实而复杂的青春故事。和《青春之歌》《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平凡的世界》《一句顶一万句》等当代文学中青春成长小说一样,它从特定的地域和特定的时段见证了当代中国精神的变迁和身体“症候”。

创伤性叙事的时空与同时期的社会主流生活一致,对真实的社会生活有着具身认知作用。从理论上讲,它要求小说在人物形象的性格、内涵与发展的逻辑,情节设计的曲折、丰富与历史走向,物象的隐喻和象征意义、方言俚语的使用等方面都不能有丝毫含糊,否则,小说对现实的范导和认识功能就会受到影响。《小街》在这一方面也呈现亮点。除了主人公许一松外,小说另一主人公徐晚霞,由一个知识女性突然降身为乡村妇女,她挖土种地、上山打柴、下田割谷、进城卖菜;遭遇张守成跟踪强奸,她奋力反抗巧妙脱险;饥荒来临,村民想多分自留地而犹豫不决,她挺身而出成为社员的主心骨;社教运动她再次受难,成为漏划地主分子。面对如此逆境,她逐渐坚强,独自一人抚育三个孩子,历经磨难,终于迎来光明。徐晚霞具有超越一般农村妇女的性格特点,知性、坚韧、睿智、远见,敢于担当、忍辱负重,不是出于一种理念,而是基于长期的生活磨炼和自身道德修养而自然形成的,具有相当的可信度和典型性。中国文学作品中,但凡受人讴歌的女性,尤其是那些在逆境中坚强挺立的母亲形象,总会遭遇各种艰难磨砺,并带给人们理想与希望。《小街》中的徐晚霞,就是这样一个体贴丈夫、孝敬婆母、关爱子女、善待乡邻、自尊自强,具有厚德载物的伦理品格,令人非常尊敬的母亲形象。其转变与成长历程,在创伤性叙事的时空里,对其赋予的情节设计和细节描写,性格发展和转变的逻辑,自然合理,独具匠心。

伤痕文学开启的新时期文学创伤叙事,以后又发展为反思异化型成长叙事。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人们越来越强调暗含科学理性、民主法治的启蒙现代性对中国社会发展的重要性。这一叙事类型之所以成立,是建立在人物主体成长的社会状况,所遭遇的敌人(坏人)、考验和困境,所受到的教育启蒙,以及人物所得到的情感体验和认识差异,最终在物质和精神生活上所达到的状态等因素基础上的[15]。《小街》在这一点上也进行了有益的探索。文本中的人物,无论是想为村民办实事的公社社长陈子山、帮助社员抗旱在河床打井奋不顾身的解放军战士、为救许一松牺牲在隧道塌方事故中的华班长、善讲故事的文述、会编顺口溜的烂诗人、捏泥人刻年画的神秘的民间艺人方炳盛、爱憎分明活泼可爱的许一竹、彪悍泼辣又常帮助徐晚霞的兆祥妈王秀儿、儒雅博学有责任感的许井西、奋不顾身忠贞爱情的江小雪、美丽善良懦弱令人同情的吴顺秀、普度众生的妙禅大师、重情重义的费处长,等等。这些看似普通而又极不普通的芸芸众生,都被作者归类建构,在生存状态的生活化叙述、人物群像的人性化表达,自然环境和生存环境的地域化描写等方面都体现出个性和差异性的基础上,亦如薛婷在《历史的记忆化书写》中论及小说《刽子手之歌》所言:“创伤叙事结合了历史的客体与主体,消解了历史的必然性和恒定性,并通过历史的记忆化书写还原了创伤的本原。”[16]从而成功地制造和渲染了时代特色和渝东北地域特色,镌刻着渝东北黄泥巴小街丰富的历史文化印痕,促进和提升了人物表象与内涵,呈现了作品的广度和厚度。

四、结语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乡土小说创作从“五四”一代作家开始,就已经开创了一种“反观式”的伦理书写,批判启蒙、田园牧歌、民族风格与气派、乡土寻根等叙事主题,都在这种观照中不断丰富乡土文学的表达,其美学追求也在不断变更和确立[17]。李光飞在《小街》的文学世界呈现出其小说之于传统伦理的巨大颠覆和解构力量,显示了独特的乡土伦理视角和人道主义精神立场。乡土文学和乡土伦理叙事作为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文学流派和现象,特别注重“个人—家庭—社会—民族”的伦理叙事和艺术表现,从鲁迅、沈从文、赵树理、李劼人到高晓声、刘绍棠、张弦、周克勤、何士光、贾平凹、张炜、冯积岐和罗伟章等,都在不断丰富和发展乡土文学的关注视野和叙事时空。正如宋剑华所言,百年中国文学“通过对‘个人’与‘家庭’、‘个人’与‘社会’、‘个人’与‘民族’之间伦理关系的深度思考,去全面展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从反‘家’到想‘家’,是一种回归理性的文学表现”[18]。乡土社会中农民独特复杂的生命感觉和伦理生活乃是每一位乡土文学作家的基本立场,形成了鲁迅笔下的绍兴、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李劼人笔下的成都、刘绍棠笔下的运河、路遥笔下的陕北、刘震云笔下的延津、罗伟章和田雁宁笔下的大巴山等著名文学地标。梁平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一大县(区),有着丰富的地域文化和乡土文化遗产,从文学史和地域文化的角度,把《小街》与何其芳(万州)、方敬(万州)、马识途(忠县)、谭力(云阳)、曾有情(梁平)等诗人、作家联系起来,可以带动这一地域的文学创作和文艺研究。包括《梁平当代文学作品选》(团结出版社,2022年11月)所收录包括近10位中国作协会员在内的141位作家共110多万字,内容丰富、体裁题材多样,许多作品都达到了国内一流文学创作的艺术水准,“无疑是梁平区乃至当代文坛,在地域文化、地域文学发展史上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19]。尽管这些作家、作品体裁、时代都有差异,但无论批判讽刺、精神询唤、政治迎合,还是发掘乡土传统伦理文化精髓等,都有浓郁的乡愁情结和独立的现代人格形塑,“展现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新动态、新格局”,以及应有的新思路、新突破[20]。特别是李光飞作品所体现的渝东北乡土文化和伦理意味,其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将近30年的时空书写,既不是怀旧,也不是“恋乡”,而是表现乡村“过去 ”与 “家 ”里少年、女性等乡民经历的创伤、耗梦和觉醒。从这一角度上来看,《小街》就有了可以深入探究的艺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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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敏. “伤痕”与“反思”文学中的创伤叙事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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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薛婷.历史的记忆化书写——《刽子手之歌》创伤叙事研究[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1):192-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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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宋剑华.新文学伦理叙事的三个维度及相互关系[J].广东社会科学,2022(5):151-164.

[19] 李光飞.梁平当代文学作品选[M].北京:团结出版社,2022:1.

[20] 张志忠.百年中国乡土文学的叙事结构分析——以格雷马斯矩阵理论为介质[J].齐鲁学刊,2023(2):148-160.

责任编辑:罗清恋;校对:穆" "刚

The Narration of Local Ethics in Northeast Chongq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gional Culture: On the Novel Yellow Mud Street

YUAN Zhizho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outhwest University, Beibei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two academic concepts of regional culture and local ethical narration, a critical analysis was made on the novel Yellow Mud Bar Street from the aspects of bottom narration, family narration and trauma narration. First of all, from the rural ethical world of northeast Chongqing displayed in a small street, integrating good and evil, and playing the game between good and evil, with the help of the tension of dialect and the rural mor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of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it can get a glimpse of the joys and sorrows of the bottom of society; secondly, by describing the gathering and dispersion of families in the context of local culture, the attention was given to the family ethics such as people’s living conditions, road choices, conflicts and disputes, personal enmities, and children’s private feelings; finally, it witnessed the change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spirit and physical “symptoms” through the tragedy of the characters, the fate of the characters and the changes of the society, and described the rural life that could not bear with traumatic growth stories. It is the masterpiece of Chongqing’s novels in recent years. The yellow mud street in the northeast of Chongqing described in the novel constitutes a new landmark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has important artistic value and literary history significance.

Key words: Yellow Mud Street; the underlying narrative; family narrative; trauma narrative; local ethics

收稿日期:2023-05-10

作者简介:袁智忠(1961— ),男,重庆梁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影视伦理、艺术批评及公文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