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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性论》《释达性论》研究

2023-04-06

西部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众生佛教儒家

高 敏

引言

佛教自东汉正式传入中国,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兴盛。文人士大夫面对新兴的佛教思想逐渐兴盛,开始深入思考佛教到底是什么,佛家和儒家到底有什么区别。在这样的思想斗争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异常激烈的佛理大论战,知名的文人士大夫无不参与其中。本研究就是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对当时的两篇代表性文章《达性论》《释达性论》进行了对比研究。希望通过这样的对比研究更好地窥见佛教传入对中国思想史、哲学史产生的深刻影响。

一、《达性论》《释达性论》的写作背景

佛教自东汉正式传入中国,在经历了三国和魏晋时代的缓慢发展后,南北朝成为佛教加速发展的重要时期。六朝①时期,统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日益激化,加上“八王之乱”②造成的整个统治集团的恐慌,“生死”和“解脱“成为这一时代思想关注的焦点[1]。魏晋玄学放荡不羁、超脱生死的观念影响了一部分知识分子,而佛教的追求空无、解脱的来生哲学自然也吸引了大批的信众。其中,刘宋时代③,崇佛、佞佛④的情绪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上至帝王士族,下至普通百姓,笃信佛法的人比比皆是,而身为帝王左右手的辅臣更是积极与名僧交往,全国崇佛情绪异常高涨。

但是作为一个外来宗教,佛教从它一开始传入就饱受争议。人们对佛教的最初认识似乎被局限在了方术的范围,但伴随着佛经译本的增多,佛教的生死观、因果报应的观念开始日益被人们重视。但士大夫们终归是儒家的推崇者,伴随着人们对佛教的推崇,儒、佛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极端化,而由佛教引发的社会问题以及无神论者和护法教士之间论辩也日渐频繁。

《达性论》《释达性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成的。在《弘明集》卷十一,何尚之《答宋文帝赞扬佛教事》中,有一段关于何颜二人论战的背景资料,再结合《宋书》《南史》和《高僧传》的记载,何承天和颜延之⑤论辩的背景大致如下。元嘉十年(433年)左右,慧琳写成《黑白论》,何承天很推崇此文章,故将其寄给宗炳看。宗炳是庐山慧远禅师的高徒,笃信佛法,自然对慧琳身为出家人而毁佛的做法极为不满,故着《宗答何书》以证佛法,《弘明集》卷三中有何承天和宗炳之间往来书信的完整记载。随后不久,宗炳又针对慧琳的《黑白论》写成《明佛论》为佛教正名,何承天故写成《达性论》以驳斥宗炳。但此篇文章却引起了另一位护法教士的不满,颜延之着《释达性论》回击何承天。《弘明集》卷四中两人的五篇书信就是这一次论战的产物,而也是这一次论战将无神论者和佛教信徒之间的论战推向了高潮,在整个刘宋时期引起了轰动。而其中涉及的众生平等、因果报应、形灭神灭等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问题也是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一直备受争议的话题。由于南北朝时期儒子和护法教士之间的论战促进了佛法的研究和佛经的翻译,从而为唐宋时期佛教的兴盛提供了必要的思想条件。

二、内容和思想研究

(一)结构上的思考

先从何承天的《达性论》入手。何承天首先提出了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人因天地秩序而生,天地与君长合而为一是人类生活的最高境界,也是三才同体的理想表现。其文提到“夫两仪既位,帝王参之,宇中莫尊焉”[2]224,从而将帝王的位置提升到了天地神授的位置。接下来承天进一步论述了这种三才同体观所形成的一种礼制的社会,为自己的三才众生说提供佐证。同时也从侧面看出了承天的帝王观,即帝王必须顺天地而生。其文曰:“文以礼度,娱以八音,庇物殖生,罔不备设。”[2]224他的众生观也是在儒家礼制的角度上提出的,他认为众生虽然不能像帝王一样惠利万物,有所作为,但也要取之有时,用之有度,士大夫更是要根据自己的身份地位来做合乎时宜的事,不可妄自菲薄,自降身份,这里面很明显地具有儒家正统的观念,认为帝王和庶民之间是有阶级悬殊的,强调人类和禽兽、飞虫之间的本质区别,明确区分人类的道德性和昆虫类的无道德性,从而肯定儒家的观点,确立儒家一尊的地位。如果说前面的种种只是为了证明儒家学说的正统性和科学性,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则是针对佛教而提出的具体论题。“至于生必有死,形弊神散;犹春荣秋落,四时代换。奚有于更受形哉?”[2]225何承天在这里明确指出形灭则神灭,并认为这种观点如四时代换一样是大家熟知的客观规律,并指出所谓受形论更是无稽之谈。而至于因果报应,他则明确予以反驳,认为佛教的因果观只是一种敛财聚众的手段,并把施而望报是一种不耻的行为,贤圣是坚决摒弃的。

总的来说,《达性论》的结构还是十分严密的。何承天从天地入手,指出了儒家学说的一统地位,进而抨击佛教的灵魂观和报应论,这种做法很容易为儒子接受,从而为自己的学说争取了更多的支持者,此后范缜的《神灭论》不得不说是受了何承天的影响。

再来看颜延之的《释达性论》。这篇文章完全是针对《达性论》而作的,所以字字针对,结构内容也是针对《达性论》一一予以反驳。首先,从整体的角度指出了何承天儒家一尊的不科学性。接着,针对何承天的三才众生观,颜延之提出“同体二仪,共成三才者,是必合德之称,非遭人之目。然总庶类,同号众生,亦含识之名,岂上哲之谥。然则议三才者无取于氓隶,言众生者亦何滥于圣智,虽情在序别,自不患乱伦”[2]229,延之认为所有的生物都是众生,不应该有所谓贤愚圣智的区别,并认为贤圣也是众生中产生的,是庶民的一分子,虽然序别不同,但本质相同,都是众生生类。只有真正的儒佛结合,取长补短,才能“倍宫自和,析符复合”[2]229。接着,延之没有空口讲理论,而是针对何承天描述的所谓礼治的社会,指出了独尊人类所造成的不利后果,即“人则役物以为养,物则见役以养人。虽始或因顺,终至裁残。庶端萌起,情嗜不禁。生害繁惨,天理郁灭。”[2]229-230何承天认为人类讲求道德,并指出这也是与鸟鱼最大的不同,而延之则认为真正的道德是要尊重众生乃至无情的草木虫兽。接下来,延之进一步指出“若精灵必在,果异于草木,则受形之论,无乃更资来说。将由三后粹善,报在生天耶!欲毁后生,反立升遐。当毁更立,固知非力所除。若徒有精灵,尚无体状,未知在天,当何凭以立。”[2]230精灵存在,当有形体,如无形体,则三后在天自不成立,立说之事更是空谈。至于因果报应,他认为有因有果是必然之事,果未得成乃是时间的问题,而对于何承天提倡的圣贤施不求报的做法,延之则认为是一种品德高尚的体现而已。

《释达性论》在内容组织上是完全针对《达性论》而来的,颜延之采取了一一反驳的方法来批判《达性论》,并在批判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方法是可取的。如果说何承天用天地人三才合一的儒家观点争取了支持者的话,那么颜延之则是完全从儒佛合一的角度适应了当时时代的发展,这也是很多文人士子一直秉持的观点,尤其是南北朝和唐宋时代,也可以说是佛教中国化一个最明显的表现吧。

(二)由内容上引发的思考

1.三才众生观

关于这一问题,在前面有关于结构的论述中已经提到了。很明确的,何承天从儒家一尊的角度提出了帝王顺天地而生,人类和草木、飞鱼之间是完全不同的,人类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而颜延之则从佛教众生平等的角度指出,帝王、庶民、鸟鱼都是众生的一部分,并无所谓的圣智、贤愚之分。从这一角度生发,自然想到了佛教有关于无情、有情的辩论[3]。颜延之是佛教信徒,自然在这一观点上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结合文本的分析,颜延之是主张无情亦有性的。观察其与僧人的交往,便可为这一论题提供线索。

根据《高僧传·竺道生传》的记载可知,竺道生与慧叡、慧严同师与罗什,且后来均迁入江左,与文人交往密切,并于元嘉十一年去世,颜延之、王弘、范泰均敬奉道生,且同从之问道。竺道生是晋宋名僧,受学于鸠摩罗什,先研习大乘般若中观学,后于南方大力提倡涅盘佛性学说。他通过对六卷本《大般泥洹经》的研究,首倡“阐提皆得成佛”“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之说,震动了当时整个佛教界,对此后的中国佛学影响既深又远。颜延之与竺道生的交往发生在元嘉三年左右,在钦佩之余自然受其影响,于本文中则是明确指出了众生皆平等的观点。

2.神灭神不灭论争和因果报应

关于形灭、神灭的辩论最早见于《牟子理祸论》。牟子认为“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2]31,这里就指出了形体消亡后,灵魂归处的问题,牟子认为为善则神归福堂,为恶则神必遭殃。

而有关有无精灵主体的问题,自佛教传入中国后就一直成为争论的焦点。早在夏商周时期,我国就已经有了较为系统的灵魂不死思想。夏人认为人死后灵魂归于水,相传夏族的祖先鲧死后化为水中的精灵,《国语》和《山海经》中对此均有记载。周人则认为人死后魂气归天,化为气,称之为精神,形体腐烂于地下,化为野土,称之为鬼[4]。这种说法后来被广泛接受,成为中国古代灵魂不死观念的理论基石,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如先秦的《管子·内业》中就有“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的说法。总之,先民对于灵魂的归处认为其或入于水,或入于山,虽然说法不一,但都认为形灭则神散,并不存在后世这一概念也无所谓的灵魂受体,儒家就是在这种观念上形成了自己的灵魂观,并将对灵魂的崇拜具体到对祖先的崇拜,从而达到其崇尚仁、义、信的目的。

东汉时,伴随着佛教的传入以业报轮回为核心内容的佛教的灵魂观开始影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至六朝时代,信奉佛教者与批判佛教者之间产生多种歧见,其中,以佛教之轮回报应说为主题所进行之理论探讨,称为“神灭不灭论争”。南北朝时期最具代表的,为东晋高僧庐山慧远之主张,其所作《沙门不敬王者论》收录在《弘明集》卷五中。将心神比作薪火,木虽有变,薪火复燃。就好像佛教提出的“中阴”的概念一样,在身灭的瞬间,由神意主导的中阴此刻则决定了新生命的现世生活。慧远之弟子宗炳在师傅的基础上作《明佛论》,轮回之神识不灭和法身之神识常住两种神不灭的状态来论证观点的合理性。

何承天的《达性论》就是抨击《明佛论》而作的。文中,他认为,形神俱灭本是自然规律,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不因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并明确指出并没有所谓的受形主体之说。而颜延之则认为,正是因为受形体的存在,所以三后在天的说法才能够成立,明显他是主张形灭神不灭的。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有关神灭神不灭的论争最后的焦点集中在了有无受形主体的问题。儒家是主张没有所谓的受形论的,而佛教则认为有中有或中阴的这种状态。从佛教的中阴观念出发,可以联想到其三世、十二因缘的概念,从而涉及了因果报应的问题。有关报应论,在诸种先秦文献中均有反映,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等等。但传统的学说却不能解释现实生活中的善恶行为与果报之间的错位现象。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儒家常常将重视施予的圣人推崇到了极高的位置。舜耕历山、太公屠牛、许由不贪、伯夷困屡,这些都是儒家提倡的贤圣们舍己为人的典型事例。何承天在这里就强调了圣人的不计回报的行为,还摒弃了追求福报的做法,认为“施而望报,未之闻也”。颜延之则完全从佛家三世因果循环报应的理论入手,认为报应的时间是无限延伸的,从佛教的角度将这种延伸甚至到了来世。佛教的这种三世因果、十二因缘的哲学体系是十分缜密的,这也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它确实填补了中国传统报应观,也可以说是填补了思想史的空白。

有关这一问题的讨论也是伴随着佛教的传入一直以来争论的焦点,加深对此的了解对于把握古代哲学史的灵魂观和把握佛教的业报观有很深刻的意义,也是对中国思想史上有关问题的再认识。

3.佛教引发的社会问题:僧人出世和公然敛财

有关佛教引发的社会问题,在《牟子理祸论》里就明确地提出了,沙门惮酒食肉好财色,甚至以积福为诱饵让大家尽失钱财,甚至于发展到唐代寺院经济异常发达,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和人民的正常生活。也正是由于这种种的社会问题,才引发了“三五一宗”⑥的灭佛运动。

本文选取的两篇文章写于元嘉年间,此时佛教异常发展,而由此引发的社会问题也是层出不穷。单就这两篇文章而言,背后涉及的社会问题主要集中在僧人入世和公然敛财。

慧琳是佛教史上的“黑衣宰相”,其以出家权倾朝野,甚至公然地批评佛教,确实在佛教史上很少见。根据《高僧传·释道渊》的记载可知:慧琳,秦郡秦县人,少时出家,住冶城寺,有才华,后为庐陵王义真所知,尝着《均善论》,贬低佛法[5]。因义真颇好文义,故延之乃与慧琳、灵运相交,并形成一个以义真为中心的政治小集团。后因触及政治,义真被废,慧琳被撵出都,延之、灵运也遭贬斥。直到元嘉十年左右,慧琳着《白黑论》,何承天以《达性论》应和之。也正是因为慧琳以出家人之身参与朝政,所以颜延之骂慧琳为“刑余”,也引发了与何承天的这场辩论。而伴随着朝代的更替,像慧琳这样直接入官场的僧人已经不多了,但是也有很多僧人追求御赐等名号,并将其当作自己地位的象征。

关于敛财,则是攻击佛教的另一尖锐利器。何承天在《达性论》中称佛教为“内怀嗜欲,外惮权教”[2]225,即打着三世因果的旗号公开让信众捐钱求福。更为不可取的是,佛教极度渲染地狱的恐怖程度,信众为求来世如意,自然不惜钱财,布施求自保。最典型的事例当属开发会,公开聚财。敦煌卷子中,有五代释圆鉴的《十偈词·讃普满塔》,整首词由十首诗组合而成,诗中极言塔如何具有神力,而现在又是如何破烂不堪,写得极富感情性和煽动性,信徒们在这一番教育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宗教的力量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结语

佛教从它初传中国就引起了文人士子的关注,而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的争论也从来没有停息过。

本文主要以南北朝时期何承天和颜延之的争论为切入点来观察佛教引起的思想史的波动。如果说南北朝时期的论争只是局限在佛教教理方面,那么发展到唐代,伴随着寺院经济的发展和佛教戒律的荒废,由佛教引发的社会问题则成为新的关注点,唐代韩愈的《谏迎佛骨表》将这一问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而由此引发的争论也是不绝于耳。

看待这样的争论,似乎又并不能简单地看成是一场哲学的论辩,这其中似乎包含了更多的佛教的接受问题。我们不必去追究到底是中国发展了佛教还是佛教征服了中国,应该关注的是在这场接受的战役中引发的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文学史甚至政治史的变化。今天,我们可以说佛教确实是以它独有的魅力融入了华夏文化,这是我们必须也应该承认的。

注 释:

①六朝(222年—589年),一般是指中国历史上三国至隋朝的南方的六个朝代。即孙吴(或称东吴、三国吴)、东晋、南朝宋(或称刘宋)、南朝齐(或称萧齐)、南朝梁(或称萧梁)、南朝陈这六个朝代。又因六朝皆以建康(今南京)为京师,所以后世许多文献皆以六朝或南朝来代指南京,并常会用南京来指明六朝时期的人事物,所以南京又称六朝古都。

②“八王之乱”:发生于中国西晋时期的一场皇族为争夺中央政权而引发的内乱。这次动乱共历时16年,其核心人物有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八王。西晋皇族中参与这场动乱的王不止八个,但八王为主要参与者,且《晋书》将八王汇为一列传,故史称这次动乱为“八王之乱”。“八王之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严重的皇族内乱之一,当时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的破坏,导致了西晋亡国以及近300年的动乱,使之后的中原北方进入十六国(五胡乱华)时期。

③刘宋时代:指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宋朝,亦称南朝宋,是南北朝时代南朝的第一个朝代,也是南朝四个朝代中存在时间最久、疆域最大 、国力最强的朝代。

④佞佛:讥人盲目奉佛以求福。

⑤何承天(370—447年):东海郡郯县(今山东省郯城县)人,南朝宋著名的思想家、天文学家。西晋右卫将军何伦侄孙。

颜延之(384—456年):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人。南朝宋文学家、文坛领袖人物、元嘉三大家之一,护军司马颜显之子。

⑥“三武一宗”:是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和后周世宗柴荣。“三武灭佛”指的是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唐武宗灭佛这三次事件的合称。这些在位者的谥号或庙号都带有个武字。若加上后周世宗时的灭佛则合称为“三武一宗之厄”。在中国历史上,这几位皇帝曾经发动过毁灭佛法的事件,使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受到很大打击,因此在佛教史上被称为“法难”、“三武一宗之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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