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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诗人”余秀华

2023-04-06

南都学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凤凰网余秀华天分

杜 书 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21世纪以来,从湖北农村走出一位性格倔强、作风泼辣的女诗人余秀华,她以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度风靡全国。现在风声渐弱,但咱们仍然记忆犹新。人们叫她农民诗人,我也这么叫,但好像这种叫法不像称郑小琼为打工诗人或打工妹诗人那么确切。其实,读了王单单《花鹿坪手记》,觉得过去关于余秀华的说法不太准确——余秀华是一个农民出身、住在农村的写诗的人(她的诗的确不错);而王单单(仅从看到的《花鹿坪手记》而言)才是真正的“农民诗人”。所谓“农民诗人”,并非只是生在农村、生活在农村,而是说他的诗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农村”,浸透着“农村”——王单单的诗就是如此。即使他写在城里打工的《中国民工》,也满是“农村”味儿、“农民”味儿;何况宁愿“坐在院坝里撕包谷”直到“黄昏”而不愿去“安置房”的老夫妻(《黄昏记》),还有“撵着羊群 走在晚归的路上”的牧羊人,那时“远远望去 落日如血/正从天上滴下来”(《冬至》)。

不错,余秀华是生长在农村、生活在农村,她的诗里也不可能少了农村的景象;但她只是身在农村,却不是主要写农村,也不是主要写农民;她写得最多的、最惹人注目、人们也最感兴趣的、感觉最深刻的,是她的情诗——这种诗,并不分乡村、城镇,农民、工人……

还是回到她的那首起家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可能有人觉得某些诗句“生猛”了些。也许是吧。但是,比起杨炼的《艳诗》,特别是比起沈浩波们的“下半身”诗,这算不了什么。既然性是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文学(包括诗)涉及情爱、性爱,就是很自然的事情——只要不是纯粹宣扬色情。写女性的美、写情爱乃至性爱,在我们老祖宗那里就已经开始了。《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楚辞·大招》“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白居易《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宋词、元曲里、民间小调里,更多……不胜枚举。现代新诗里也多的是,郭沫若《女神》中有一首《Venus》如是说:“我把你这张爱嘴,/比成着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会使我时常沉醉!//我把你这对乳头,/比成着两座坟墓。/我们俩睡在墓中,/血液儿化成甘露!”以《乡愁》为大陆读者熟知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写过一首《双人床》,其中说:“惟我们循螺纹急降,天国在下/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明显描写性爱。陈鼓应说他是“色情主义”。

其实,这些有关情爱、性爱的描写无可厚非。对于余秀华来说,出于她的切身体验,这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真实感人的。它没有装腔作势。它直率,甚至可以说天真。云南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雷平阳谈到余秀华的这首诗时,认为它其实很干净,“就像余秀华自己说的,它就是一个标题,只是大家解读后煽动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空间而已”,她的真诚赢了虚情假意;而对于余秀华的成名,雷平阳认为那是她该得的,“真诚,她的诗把自己放进去了,就跟鸟儿天生要叫一样,她需要开口说话”[1]。

余秀华的这首诗使我想起了俄罗斯著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1)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1892—1941),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主要代表之一,被称为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一生创作了一千多首诗,绝大多数是爱情诗。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真实、坦率、透明、热烈。她们写的都是想象中的爱,袒露胸怀,没有一点儿忸怩和做作。

余秀华是位脑瘫(不是脑残)病人,话说不太清,走路摇摇晃晃,依世俗,很难找到可心的爱人,于是嫁了个没有爱情的丈夫,他没有文化,也没有多少智慧。两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哪里来的爱情?

但余秀华也有一般人都有的七情六欲,她所缺少的,只是真正的爱情。越是没有爱情,越是渴望爱情。然而现实本身对她设置了获得爱情的种种障碍。在接受凤凰网记者采访时,谈到爱情,她说:“我不知道该去埋怨谁,最后还是恨我自己,恨我的丑陋和残疾,这样的循环让我在尘世里悲哀行走:一个个俗不可耐的男人都无法喜欢我,真是失败。”谈到身体:“我感觉有一点沮丧:我如此引以为傲的旺盛的性欲其实和很多人是一样的。”谈到离婚,她明确写道:“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什么梦想,也对生活没有指望。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那就是离婚。这几年的幸运和荣光,最好的事情就是离婚。”[2]

她的真爱,包括情爱和性爱,大都在想象中。她想象中的爱以及写出来的情诗,非常真实动人。譬如这首《唯独我,不是》:

唯有这一种渺小能把我摧毁,

唯有这样的疼

不能叫喊

抱膝于午夜,听窗外的凋零之声:

不仅仅是蔷薇的

还有夜的本身,还有整个银河系

一个宇宙

——我不知道向谁呼救

生命的豁口:很久不至的潮汐一落千丈

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

——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

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

无论如何,我依旧无法和他对称

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

唯独我,不是。

不再多举了,读者翻翻余秀华的诗集,不难发现感人的情诗,譬如《完美的时光》《一只蝴蝶的路》《如此温香》《一个奔跑在深夜的女人》《圆满》……

余秀华的许多诗,具有奇特的想象力,具有直击心窝的魅力。譬如这首《木桶》:“河流上源那个腰肢纤细的女人/怎样把两个王朝装在她的左右口袋里/在这么热的中午,她如何让自己袖口生香呢/最初,她也以杨柳的风姿摇摆人生的河岸/被折,被制成桶,小小巧巧的,开始装风月/桃花,儿女情长,和一个带着酒意的承诺/儿女装进来,哭声装进来,药装进来/她的腰身渐渐粗了,漆一天天掉落/斑驳呈现/而生活,依然滴水不漏。”读后不禁拍案:好诗!

写诗需要“天分”或叫“天赋”吗?凤凰网记者与余秀华还有这样一段对话:

凤凰网文化:你觉得在写作上,你靠的是天分还是后期的学习?

余秀华:我不知道天分是什么,我后期的学习也不多,就稀里糊涂的。像他们有的人说,一年能看几百本书,我心想,我一年看几本就觉得很好了。

凤凰网文化:以前看的书都是从哪里来的?

余秀华:我以前看书很少,真的是没钱,不敢瞎花钱,基本上不买书,不买衣服,就那样过日子。

凤凰网文化:都没怎么看别人的就自己写了?

余秀华:没看,我基本上在写诗的时候没读过诗。

凤凰网文化:那就是天分了。

余秀华:没办法。[2]

我不是绝对的天才论,但我还是相信人有一定的天分或天赋存在。前面,在《第六封 我不赞成将诗神秘化》中,我曾提到的美国学者诺姆·乔姆斯基在他的新书《我们是谁》中谈到想象问题时还说过这样一段话:“先天结构决定了我们能提出丰富多样、可以表述的问题,同时也有无法提出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对于某些不同物种的大脑却可能是可以提出的。我还引用了休谟的一些类似观点。他认识到,与‘野兽’一样,‘人类的大部分知识’有赖于‘源于大自然初始之手’的‘一系列自然本能’——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遗传基因的馈赠。因此可以看出,以上几个结论都是相似的。”(2)该文摘编自诺姆·乔姆斯基《我们是谁》一书,摘编有删节,标题为摘编者所起。摘编:青青子;编辑:张婷。[3]写诗的天分或天赋,似乎有某种“遗传基因的馈赠”的因素“作怪”。

当然,天分不止一个种类,有人有这方面的天分,有人有那方面的天分。有人说,没有天赋的努力毫无意义。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不能绝对化。有人写了许多年诗,但看不出有这方面的天分。我说,别写了,干别的去。这也就是邵燕祥所说的:“无论是老一辈还是新一代,如果对诗没有起码的感觉,你就入错了行。”

但是应该看到,许多人不是没有天分,而是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天分。需要努力在实践中发现自己的天分,需要发现自己独特的天分;而且,需要努力开掘自己身上的天分。余秀华是有写诗的天分的。但是,我还要补充一句:光有天分,可以写出非常优美、非常动人的诗,但成不了伟大诗人。只有经历过人生“炼狱”、历史磨难,如屈原、杜甫等人,才能写出“与日月齐光”的伟大诗篇,才能成为永垂青史的伟大诗人。这很残酷,却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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