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的四十二年

◎李传华

王海长得黑极，是那种黑到骨子里的黑。但他的特点并不只是黑，而是他今年60 岁了，马上就要退休了，从18 岁那年起，四十二年了，他就只干了一件事，当环卫工人。

说起来，王海算得上是个“官二代”，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是新华派出所所长，可命运弄人，一次人所共知的运动，父亲被撸掉官职，和母亲一起被“赶”回农村老家当了农民。人生虽然遭受挫折，但父母从来不怨不嗔，而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1981 年，父亲终于平反，但父亲那时已经年龄大了，那个年代时兴“顶班”，于是，王海从农村到海口当了一名环卫工人。这一年，他18 岁。

父亲当年是公安，要“顶班”也是去当公安，王海却进入了环卫行业。至今王海说起，仍觉得是命运使然，他说那时他个子矮，进公安差一厘米，正踌躇，听说环卫也要人，他心想，干什么不是干，一转身，就投进了环卫行业。

他自己做主，起先还害怕父母责怪，回家说了，谁知父母一点都没责怪，还说干公安干环卫都是为党工作，都光荣，都要干好。

王海感叹，那个年代的老革命的精神境界真的很高。而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的身上同样有着父母品德熏陶打下的深深的烙印。

海口那时有一个环卫清管处，那时的海口不大，主要也就解放、博爱、中山、新华和得胜沙等主城区几条街，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到一线当环卫工人，拿扫把扫地。

大小伙子去扫大马路，尽管他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一开始也不免觉得羞涩，头上戴顶草帽，总是压得低低的，但很快，他就适应了。他工作极其认真，一条路扫完了，回头检查几遍，看有没有遗漏。临时有什么任务，不管什么时候，抄起工具就走。

那个年代当环卫工人都是靠一双手，多少的垃圾都靠一双手去扫，去装车，去卸车，寒来暑往，王海已记不起当年扫坏过多少把扫把，清理过多少垃圾了。

1983 年，他因为工作踏实认真，人又老实，组织上提拔他当了团支部副书记。那时团组织经常要开展活动，但他上任后，发现经费奇缺。于是，他组织青年团员将垃圾用来沤肥，然后利用星期天，用车将沤好的肥料拉到高坡一带的农村，卖给农民种甘蔗，一车7 块钱。为了攒钱，他们连瓶汽水都不舍得喝。经费解决了，团组织的生活热热闹闹地开展起来了。领导表扬，王海有两下子！

这以后，他在许多的工作上历练，公厕扫过、后勤管过、环卫执法也干过，还当过办公室主任、扶过贫……环卫行业的“三百六十行”，他几乎都干过，不变的是，不管在哪个岗位，王海的自我要求就是，干就一定要干好、干出彩来。1986年，他入了党。

在美兰区，几乎所有的环卫工人都认识王海，这不光是因为他资格老，更在于他资格老工作上却没有丝毫放松，或是倚老卖老，而是42 年里就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工作可以挑我，我从不挑工作。”他的这句话好多熟悉他的人都耳熟能详。他有好几年时间任美兰区环卫管理大队新埠中队队长，负责全区的清扫车、洒水车，那几年，他没让一辆车在路段上趴过窝。后来，他又负责全区垃圾桶、各种环卫电动作业车的管理，他想了很多的办法，同样管理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2018 年，美兰区成立环卫督察大队，他任副大队长，负责四个镇的环卫监督检查和考核，他每天都奔走在一线，不光履行他监督与考核的职责，还兼了一份指导老师的活儿，哪里出现问题，他发现后不是小本本上记上一笔了事，而是将负责人和环卫工人叫到现场，一点一点地教。所以，在美兰区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的一线环卫工人，无人不认识王海，无人不喜欢这个一张黑脸却情意满满的老大哥。

海口京美公司负责人罗志明说，王海是那种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人，很有感召力，各级领导和新老员工都很喜欢他，跟他一起干活，有劲。跟他交朋友，有趣。

很多人都知道他的这个故事，说有一年他家搞“公期”，请了些同事，算算估计也就六七桌，谁知他低估了自己的人缘，竟然陆续去了十几桌，眼看人越来越多，王海站在家门口皱着眉笑，做饭师傅告诉他准备的菜不够了，问他怎么办，他呵呵地笑，说：“多加水，使劲放盐。”

“威马逊”当年重创海口，也极大地考验了环卫行业和环卫工人。王海说，那段时间美兰区到处垃圾堆积如山，他每天连轴转，有十多天没回过家，直到把垃圾都清理完后才回家洗了个澡，睡了一天一夜。

“双创”是海口里程碑式的一项重大的民生任务，一开展就是好几年，王海不曾有一天休息，演丰镇“开荒”，他跟同事们一干就是一个多月，直达到标准才“收兵回营”。

正是这样的付出，扎扎实实地干，王海收获了“全方位”的信任与尊重，几名美兰区原环卫局长评价王海：一有紧急任务，第一个肯定想到王海；假如哪里有紧急情况，着急上火，但听说王海在现场马上心放回肚子里；王海不只是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而是热爱工作爱到了骨子里，把工作当成生命一样重要。

北环海南分公司副总经理张洋说，王海工作认真负责，而且快人快语，责任心又强，始终以“主人公”的身份参加环卫服务与管理，的确让人值得尊敬。他举例说，北环入驻海口以后加大了机械化作业的投入，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提高了工作效率。但王海在实际工作中发现，机械作业虽好，但也不是一好百好，比如青年路一带的印度紫檀叶子因为大，掉在地上容易被人踩车压后紧贴在地面，机械很难处理，因此他果断向项目公司提出“一线工人重新将扫把拿起来”的建议，一试，果然效果不凡。

42 年，从年轻小伙变身为即将离开工作岗位的退休老头，令人感佩。实际上，这期间他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到更为“体面”和轻松的行业和部门工作，比如1990 年，城管缺人，想调他去，他没去；2016 年，海口实行环卫PPP，部分环卫人员分流，他完全可以选择被分流，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却说，不去了，干了几十年环卫了，舍不得。

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很多人以为王海也该给自己松松套了，谁知他还是没一点放松，天天仍像个陀螺一样在一线转。张洋更是讲了他的一件“奇葩事”：前段时间有领导考虑王海在环卫行业辛苦了几十年，马上要退休了，想安排他到别的项目公司“转转”，开开眼界，放松放松，这么好的机会，换别人可能都求之不得，但王海听了直摇头，说他工作忙，走不开，生生把领导的好意给挡了回去。

42 年，王海把自己从一名环卫新兵干成了一名环卫老兵，青丝变白发，成为海口环卫一名标杆式的人物。北环海南分公司总经理郭久红说，人的一生，只从事一个行业，他的工作一定会很出色，一件事干一辈子，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美兰区环卫局局长陈玉文说，他身上其实有一种工匠的影子，他42 年对一个行业的坚守与热爱正是体现了这样一种包含着高度职业道德、职业能力和职业品质的工匠精神。

王海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在他的人生辞典里，就是“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就是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把人做好，把事做好。虽然直到现在依然还只是工人身份，他却没有一句怨言，对他来讲，那都只是个标签，有工作干就行。他早已当爷爷了，但他心里仍然装着当年因为老实为人、踏实做事带来良缘的那份美好记忆：那是他到海口当环卫工人不久，跟几个一起新入职的同事住在单位安排的集体宿舍，他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话也不多。结果，他的行为举止引起了一位女环卫工人的注意，女环卫工人有一个女儿，年芳十八正待字闺中。一天，女环卫工人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让女儿去集体宿舍叫王海到家里吃饭，女儿不明就里，傻愣愣地去了，这一叫，她把自己变成了王海的老婆。

42 年就干一件事，有人能做到，但很多人做不到，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受到“人往高处走”欲望的驱使，有人会随欲望而走，有人会挣扎，还有人会扼住内心的翻腾，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有它的合理性及其自我内心认定的价值。只是，当我们把自己置身其中，我们不能不感叹王海，一个小人物身上蕴藏着的伟大。人其实并不存在渺小与伟大，但一个人选择的道路会有，一个人所拥有的灵魂与情怀会有。一条路上行走42 年的王海或许错过了其他道路上的多彩多姿，但他用42 年的漫长，同样收获了他人无法感知的内心丰盈与精神富饶。他注定应该被一个行业所铭记，让一种行为激励更多的行为，让一种精神鼓舞起更多的精神。所谓敬业，所谓伟大，就是执着与坚守、热爱与奉献，还有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我们的咬紧牙、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