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记
2023-04-03崔慧明
◎崔慧明
“君子远庖厨”出自战国时期《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原是孟子劝诫齐宣王实行仁术所作。千百年来却被错误的理解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远离厨房,而女人才是厨房的主人。这给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披上了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男子便理直气壮地“偷懒”,女子则心安理得地下厨。从此,灶台的那一缕火,将点亮女子明媚的双眸;而双手调制的美味,由嘴至喉,再经肠至胃,温润家人的心。不管童叟老妪,还是谦谦君子,抑或窈窕淑女,面对心仪的食物,在一番称赞后都会大快朵颐。饭后,食物的味道在嘴里、腹中久久停留。老人们会咂咂嘴巴回味,孩子们则哭着闹着还要再吃,女子们会溜到后厨讨教厨艺,男子们定会在心里默默记住这家的味道。真是食色性也,人间百态。这在婚姻生活中展现得更是淋漓尽致。在农村,初嫁的女子若是面容姣好、肤如凝脂会受丈夫的疼爱;而一手好厨艺则会得到公婆的青睐和乡里乡亲的称赞。反之,厨技差却成了女人的一生隐痛,时隐时现,犹如身体的暗记,不敢示人。怪不得,母亲每逢年节,请客人吃饭便如临大敌、心怀忐忑。她常忆起,婚后第一次下厨却因饭菜口感不好受到爷爷训斥的模样。那时的她就像一束拘谨的栀子花,娇羞地低垂着,不敢言语。而此时的我,却对新厨房充满了期待,自己将作为女主人在方寸之间腾挪的喜悦冲淡了对厨艺的恐惧,畅想着宋代苏轼《寒具》中“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女子模样的美兮、俏兮,嘴角便微微上扬。
然而,在这之前,我对厨房的感情一直是疏离的。从小到大我和哥哥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母亲包揽了所有家务。这源于父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腐朽思想。
记忆中,唯有逢年过节,我才会被使唤下厨房,且几十年如一日做的都是“烧火”这档子事。20 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农村家家户户用的都是土灶,土砖和着水泥砌成。大锅连着小温缸,再连着烟囱,炊烟袅袅,一幅乡村图景。
烧土灶也是门技术活,灶膛火的大小取决于柴火的多少、干湿。柴火常常是干枯的松毛、木屑和豆荚秆,花生秆,禾苗干,树枝、木块等。干枯的松毛棕红色,一缕一缕的像动物的皮毛,它是最好的引火柴,打火机一点就着,一烧就旺,火光映得整个灶膛亮堂堂的,给人无限的遐想。遗憾的是,松毛燃得快,一把刚烧起来,又得再添一把,若不及时添上,灶膛里就会剩下明晃晃的灰烬。倘若遇上锅里正在煎炒,你是铁定要挨骂的;小孩子被骂了肯定会紧张,再把柴火送进去时,却怎么也烧不着了。你只有鼓着腮帮子,“噗嗤噗嗤”地使劲吹,心里却还悬着呢。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会小柴、大柴混合着用,豆荚秆、花生秆是小柴,它常烧得灶膛“噼里啪啦”地响,看着跳跃的火焰,脑海里总是会蹦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诗句。
烧柴火灶最惬意的是去外婆家做客时帮忙,那时“主烧”是妈妈、姨妈这些远嫁回来的女儿们。我这十来岁的丫头,只有在她们切葱捣蒜时被喊过去帮忙。这时,心态自然也是轻松的。我常常会望着灶膛出神,盯着那一朵朵橘红色腾跳的火光,然后联想起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恍惚间自己也置身于童话宫殿。有时,大人会伸来一把辣椒,要你放灶膛里煨。这时,你就得一边放柴火,一边用棍子不停地翻,待到辣气从火中窜出,辣椒表皮有黑灰色的一层,便可将辣椒取出。其实,每次内心最期盼的是九月重阳节。那时红薯、芋子等作物已经成熟、出土,外婆会挑些红薯和芋头放在灶里面煨烤,烤得焦糊糊的,周身满是草灰,嗅一嗅,香气迎面扑来。烤熟的红薯金黄滚烫,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剥皮,露出金黄色、软绵绵、热腾腾的瓜瓤,吃一口香、甜、面、糯、烫,浑身热乎乎的。烤熟的芋头倒显得灰头土脸,剥开却也白白嫩嫩、滑溜溜的,香气扑鼻,蘸着糖或盐辣椒也挺好吃的。这时,在前院、后山,疯玩的表兄弟们也会闻着香气回来,争着、抢着,吃得满嘴黑乎乎的,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
随着年岁的增长,灶下“烧火”的事就轮到了小我几岁的表妹。我挣脱了厨房的束缚,有了和那些表兄弟平等的放飞自然的权利。我们在后山的树林里捉蜻蜓,捕蝉、烤蝉吃。单“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的乐趣就够我们玩得不亦乐乎了,更别说那美味销魂的蝉肉,就更让我们“乐不思蜀”了。但我们回家从来不急的,大自然自有它的标识,宋代张孝祥《多丽·景萧疏》说的“认炊烟、几家蜗舍,映夕照、一簇渔舟”的确如此。我们只要瞅见外婆家的烟囱袅袅升起,就起身回家,绝对不会错过饭点的。
幼年的记忆渐渐远去,但长辈们对厨房灶台的敬意,却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年初一十五,母亲都会准备红烧肉、肉丸、炸鱼、面包等丰盛的食物供奉灶神。还会点红烛、烧香,一对红烛插在两只吃剩的灌了水的空啤酒瓶里,在灶台神龛处摇曳生姿,燃过的烛油则沿着瓶壁欢畅地流,新色覆盖旧色;香却是点燃一大把,斜插在门、窗各处角落,唯有灶台上的那几柱香会切下半个扁萝卜盛放,肃穆而诙谐。幸而灶神是英明的,它透过粗糙的表象看见了人们虔诚的本质。在氤氲的香气中,我们小孩也是不敢造次的,收敛起平日里的顽劣,谨慎而懂事。据说,中国人敬神是从吃开始的,灶王爷便是主管厨房的灶神。《周礼说》记载: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国语·郑语》记载: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火神祝融是灶神的传说,在南方广为流传。
“民以食为天”,自古以来,厨房是家里最具烟火气、生机勃勃的地方。八九十年代,中国农村经典的厨房里一般有灶台、水缸、米缸、橱柜、饭桌等满足功能需求的物品。灶是最主要的,砌一个灶门连着烧菜的主火头、烧水的小温缸,再接一个烟囱,就是体系完整的灶了。据史料记载,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五星灶、七星灶,五星灶即五口锅,七星灶则七口锅,一个地方烧火,五个、七个地方加热,热效率非常高,一把柴火可以烧开十斤水。如今,在陕州,还有一个灶台连着十口锅的穿山灶。
在我国,这种封闭的灶是汉代发明的。汉代之前用的是热锅,也称为吊锅,就是那种吊着加热的鼎,为此,中华民族也被称为“鼎食民族”。锅从开放地吊着到封闭地烧着,历经了几千年的演变,祖先的智慧似乎就是一个浓缩和升华的过程,把大自然广袤的原野收纳进厨房浓缩成一个灶,把原始人的粗矿豁达升华为精细的现代文明。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精细化久了,又蓄满了放飞大自然的渴望,野外烧烤成了当代人时尚的休闲方式。殊不知,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一种炉灶专门用来烧烤知了等食物,更别说最早的原始社会在野外架起火把烤野猪、野兔、狗熊等烹饪方式了。
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上一辈人的故事也在我身上重演。在新厨房砌灶台的时候,工人师傅特意嘱咐我要设神龛。它是由两块长方形大理石白瓷砖砌合而成,里面放置了吉利数额的硬币,神龛上方瓷墙砖砌的灶神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与儿时所见灶神比,少了几分凶神恶煞,多了几分书生之气。从此,我家的财帛、食禄、健康归它掌管;而厨房则由我管理。
当清晨第一抹暖阳斜照厨房的窗台时,我揉着惺忪的眼开灶、点火、加水,做着世界上最柔软、最简易的早餐;当夜色朦胧,龙溪湖的灯火璀璨,灯光在湖底摇曳时,我清洗着一天的疲惫和碗筷。有时,我也会站在厨房的窗台眺望,天上的云朵时卷时舒,湖底的柔波里没有康桥的水草。岸上的树木长势喜人,秋风吹过,层林尽染,那两株橙红色的叫不出名儿的树,在一片苍绿中显得耀眼。S 形的木桥像娇羞的姑娘在树木的掩映下时隐时现,湖边中式凉亭倒像挺立着的战士,守护这方水土的安宁。
其实,在新房子入伙仪式上,老公的堂哥郑重地将火钳、打火机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自己将要肩负的厨房职责。老公的堂哥是一个“80 后”水电工,皮肤黝黑却明眸皓齿;因为职业的缘故,他像长辈一样深谙厨房之道。记得当时,他还喃喃地说火要自己打、饭要自己做;大概意思就是要自己当家做主人,不可依附,不可偷懒,绝不旁逸斜出,让外人干涉。
是的,从今往后我要做一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女子。我要沿着厨房这道亮光爬出黑暗的隧道,做生活的主人。曾经我在黑洞里幽居十多载,生活如谜,无人可解。我在胃和心之间纠结,在诗意和烟火之间彷徨,在千百年的习俗与新思潮之间斗争,还一度将爱人置于法官的位置,企图通过他的判决来结束自己的苦恼。可试问哪个男人有勇气“在妈妈和老婆同时掉到河里先救谁”这个哲学悖论里给出最佳答案呢?饭是不是不够?菜是不是咸了?味精是不是不能放?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没能给出我想要的答案。支支吾吾一阵后,各不得罪,是他一个基层公务员认为最标准的答案。可我认为,平衡就是失衡,就是袒护,就是是非不分!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人生没有标准答案。
锅勺下,乾坤大。煎炒蒸炖炸,我开始亦步亦趋地学习烹饪,试着下厨;不惧油烟,不畏炎热。我只想往前走,穿过爱恨情仇,穿过喜怒哀乐,穿过一切去看看那人间烟火盛开的花。三年的疫情生活,我在厨房三尺灶台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厨艺,日益增进我和家人的感情。唐代王建《新嫁娘词》 中写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我感觉真是如此。厨房是女人的修炼场。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油盐酱醋茶,亦可成诗。生活,一半烟火,一半清欢。我也由当初要求自己“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升华到“炒得出佳肴,写得了好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