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何处
2023-04-03刘庆华
◎刘庆华
师父走了,在南方谋生的我听到消息后,半天说不出话来。感恩、怀恨、同情交织一起,五味杂陈。所幸师父已年过七旬,尝遍人间的酸甜苦辣,驾鹤西去也无多少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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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是泥水匠,40 岁那年收下我这个年仅17 岁的徒弟。之前,他已授徒6人,但已三年不授徒了,因为他觉得带徒弟太累,太让人操心。他收下我的原因是因为亲戚介绍,加上我给他送了两瓶酒,见我是一个有情义之人,便不再推却。
拜师后,师父并没有带我去建筑工地,而是让我在他家干农活。他家有五亩多水田,四亩多花生地,从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活。我住在他家,每天起早贪黑地跟着他一起劳动,累得直不起腰来。我没有半句怨言,知道这是师父对我的考验。
那天,师父去县城基建队做事了,把我留在他家干农活。比我大一岁的师姐带我去花生地里锄草,她问我以后找女朋友有什么要求,我开玩笑说能做事、会喝酒就行。她毫不掩饰地说:“那我不会喝酒怎么办?”我满脸通红,意识到中了她的圈套。
师姐哈哈大笑,她说其实她会喝酒,因为父亲是一个酒鬼,强大的遗传基因使她不学自会。我听出了师姐的话外之音,可我不想和她纠缠这些话题。我明白,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有什么资格去谈婚论嫁,唯一的目标是学会手艺,以后养活自己。
往后的日子里,我每当跟师姐去地里干活,总是有意同她远远地拉开一段距离。我怕她真的喜欢我,让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师姐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不再和我聊找女朋友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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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师父家干了一个多月农活后,他的同行朋友介绍他去湘南一处建筑工地做临时工。我终于不再做没完没了的农活,跟随他挤进绿皮火车,从湘中直达湘南,再乘中巴车抵达郴州资兴的东江水库移民工地。
工地上的生活糟糕透顶,辣椒炒茄子堂而皇之地主宰着民工的一日三餐,而且分量不足。每餐下来,菜完饭未尽,肚子呱呱叫。师傅便让我去山边摘一些野山椒回来,放在火炉上一烤,再用刀柄捣烂,撒下食盐拌匀后,便夹来下饭。每次吃野山椒时,我都会准备一杯水放在旁边,辣得嘴里受不了了,便喝水解辣。然而,师父却吃得津津有味,几下工夫便把一大碗饭吃完了。
工地上的饮用水也很不卫生,用一根竹子打破,架设在山边,将山上的沟水接进水泥池子,便解决了厨房煮饭、炒菜和民工们的喝水问题。通常情况下,大家口渴了,便拿起勺子直接从水池里舀水喝。
晚上洗澡,水比金贵,一个个民工等待竹筒里的水流进桶子。所幸山沟水源源不断,晚上十点前基本能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民工们睡觉时,架设几个工棚,在里面用竹架板撑成一张大床,放一片沥青油毡垫背,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炎热的夏天,没有蚊帐,也没有风扇,呼噜声伴着嗡嗡的蚊子声,犹如一首夜间交响曲,常常把我从梦中搅醒。半夜时分,总能听到巴掌拍打肌肉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蚊子逃跑的嗡嗡声。
这样的务工环境和生活条件,让初出家门的我深深体会到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的滋味。我对师父说,这工地条件太差了,让我一点坚持下去的信心都没有。师父批评我,这点苦都受不了,还能学到手艺吗?他说,那年他随队里的人去修建湘黔铁路,遍地是石山,挥锤打隧道,手掌全是血泡,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晚上睡觉蚊虫叮咬,白天吃饭肚子不饱,时常还有民工发生死亡故事。恶劣的环境,艰苦的生活,却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硬是靠着一双双手把湘黔铁路修通了。
听了师父的教诲,我再也不埋怨工地艰苦,即便是自己打着赤脚踩进石灰搅拌砂浆,不到两个小时,皮肤上一个个小孔渗出鲜血,也没叫一声痛。师父看到我逞强的样子,只说了一句:“出来吧,穿上靴子再拌。”我走出砂浆,用水把脚冲洗干净后,穿上靴子继续搅拌。
工地上没有药物,脚上的烧伤足足烂了两个月才痊愈。时至今日,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双脚还留着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疤痕。
3
高高的脚手架上,我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便像师父一样左手抛着红砖,右手挥起一刀,不折不扣地砍下一截“七五”砖,再沾上砂浆垂直地砌在外墙角上。师父走过来在墙角上方眯着左眼,睁开右眼往下看,然后向我点了点头。于是,师父放心地让我砌筑一面五层高的出山墙,他只偶尔过来用吊锥检查墙角是否垂直。
师父开始欣赏我,他不让工地上那些小工或其他泥工师傅直呼我名字,要他们称我“刘师傅”。就这样,我成了工地上年龄最小的师傅。
每天傍晚收工后,师父都会掏钱让我去商店买来烟酒。我不愿意喝酒抽烟,他便做我的思想工作,说什么要想成为合格的泥工师傅,就必须学会喝酒抽烟,因为做手艺的人都会饮酒吸烟,如果连这两件事都学不会,别人就会说你的手艺没学到家,也就没人请你做工了。
在师父的多次劝导下,我学会了抽烟。但我不愿喝酒,因为酒的教训让我刻骨铭心。在我11 岁那年,为人师表的父亲所教的班级获得全乡物理竞赛一等奖,高兴之余,与同事畅饮,结果永远醉倒在冰天雪地里。从此,沉重的家庭重担压在体弱多病的母亲身上。为了减轻母亲在田间地头的劳作强度,我和哥哥只能辍学,扛起了一家六口人的生计。
师父明明知道我的身世,可他还是连哄带骗,甚至用“威逼”的口气让我端起了酒杯。我成了师父无所不能的徒弟,只要是他教的,我都能学会,包括土建工程中的看图施工、混凝土标号配比、钢筋拉力计算,等等。不到半年,我几乎成了他的翻版。
师父说话风趣,也许跟他喝酒有很大的关系。虽然从事高空作业,但他每餐都要喝酒,这是他几十年工匠生涯形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每当喝酒时,师父嘴边便溜出那首吟唱了无数遍的打油诗:“饭前一杯酒,越喝就越有。到处建高楼,累得白了头。喝下这杯酒,从此没忧愁。”
有人笑他不去当诗人,真是浪费人才。他沾沾自喜,说诗人喝酒得自己买,泥工喝酒有人请,大家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嘲。诚然,出于他过硬的技术和能力,大家都对他尊重有加,工地上常有工友请他喝酒。
那天,下着大雨,工地上无法施工。午餐时,一个工友在商店买来两瓶52 度的高度酒,并买来猪肉私开伙食,邀请师父一起“打牙祭”。
我在旁边作陪,见他俩卧薪尝胆般啜饮、畅谈人生,接着便推杯换盏地畅饮,然后各自抓着瓶子直接喝。不出半个时辰,便瓶底见天了。师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沾满了砂浆的钞票递给我:“徒弟伢子,你去商店帮师父买两瓶这样的酒来。”
我接过钱,犹豫不决地说:“师父,你俩已经喝完两瓶了,再买一瓶够了吧。”师父回答:“一瓶怎么够?去去去,快去快回!”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俩能喝这么多高度酒吗?如果喝成我父亲那样,如何收场?我踟蹰不前。
见此,很少对我发火的师父满脸愠色,大声斥责:“师父的话你都不听吗?今天你没买来酒,明天你就卷起铺盖回家!”
我知道师父发怒了,如果再抗命,就会有损他的面子。于是,我迈开大步,一会儿便从商店买来了两瓶高度酒。
师父和工友一边喝一边聊,直喝得杯盘狼藉才收场。此时,师父和工友的酒力已经发作,工友醉得睡着了。师父站起身,走路踉踉跄跄,我连忙去扶他,他说没醉。见工友被人抬走,师父竟取笑对方“不行”,喝两瓶酒就醉趴了。
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说我师父没醉,让我别去搀扶他。我放开师父,只见他双腿打晃,边笑边挥动拳头说:“现在我表演拳术给你们看,让你们知道我才是真把式不乱出场。”
见师父的神态,我知道他真的醉了。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像观看江湖艺人表演武术一样。师父踢了几下腿,出了几招洋相后,许是酒醉心里明,看到我站在身边,便将我拉进圈子,笑呵呵地说:“我的徒弟会打猴拳,让他来给大家表演一个。”
我满脸羞红,无地自容。
师父说得没错,我确实会打猴拳,小时候在家乡跟拳师学过几套。我虽然没在师父面前表演过拳术,但亲戚介绍我入师时,向他讲过我会一些花拳绣腿。
站在圈子中,我拱手作揖,像江湖艺人一样地对大家说:“我师父今天喝多了一点,请各位师傅多多包涵。我不会打猴拳,除非我也喝醉了。”
大家哄堂大笑,慢慢松开了圈子。师父见大家散去,他也跟着走。未料,他刚走几步,便一头栽倒在泥巴里。我连忙拉扯他,却根本拉不起来,原来他睡着了。在几个工友的帮助下,一起抬着师父回了工棚。
4
半年后,师父带着我离开湘南工地回到了家乡。我成了他最喜欢、最疼爱的徒弟。他暗地里托人给我说媒,要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我知道这是师父对我好,对我高度信赖,可我不能答应。我对媒人说,我还没长大,一事无成,现在提婚为时尚早。后来,师父便不再提及此事。
师父带着我在家乡建民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打发得如水一样平静。
那天大清早,天空下着毛毛雨,我和他各骑一辆自行车去工地。刚出门不远,迎面驰来一辆货车。司机急刹车,由于路面湿滑,货车滑到了师父旁边,但车已停住。我吓得连忙跳下车去扶师父的自行车后座,师父瞪了我一眼,我缩回了手,他的自行车缓缓地倒下了。随之而来的是师父“啊”的一声大叫,倒在地上,身子一滚,然后双眼紧闭,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紧紧地围着货车司机。不久,大家把浑身沾满泥巴、不省人事的师父抬进了救护车。
师父住进了医院,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打点滴。下午,他醒来了,口里不停地哼着“哎哟”。医生告诉司机和交警,他需要住院治疗。
躺在病床上的师父整天双目微闭,口里间歇性地哼着“哎哟”,可是他的脸色却很红润。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营养药品,护士每天都给他打点滴。师母和师姐每餐都来送饭,我守在师父床前照料。治疗一个星期后,医生说他的身体已无大碍,他这才办理出院手续。
货车司机承担了师父的全部医疗费用,还付给了他一笔营养费和误工费。而我守护和照料师父几天,却没要“肇事者”一分误工费,因为我很同情对方。临走时,我对货车司机发自心底地说了一句话:“以后开车要慢点。”对方感激得流下了眼泪。
回来后,我问师父:“货车到底撞到你哪里了?怎么治疗了一个星期才好。”师父冷眼朝我一瞥:“你什么都要我教,是吗?”我不敢做声了。
第二天,我背着工具袋走了,从此不再叫他师父。
5
几个月后,我来南方找工作。在广州至深圳途中,几次被中巴车当“猪仔”,最后卖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在一家玩具厂门前,我倾尽身上所有盘缠,请保安介绍进厂。恰巧保安是老乡,看到我满脸憔悴,一副灰不溜秋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把介绍费还给我,答应免费介绍我进工厂。
老乡让我在门卫室外面等候消息,他拨通人事部的内线电话。保安说着家乡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电话那头说只招收女工。在保安的央求下,对方终于答应让我进厂。
世上还是好人多。我禁不住感慨万千,连连向保安道谢。
我被安排在装卸组,尽管劳动强度大,但比在工地上干活要轻松得多,至少上班日不晒、雨不淋,住的是宿舍,吃的是食堂。更让我欣喜的是,每月按时发放工资,不像工地上几个月才支付几十元。
那天,我领到工资,请保安老乡去一家大排档吃饭,感谢他对我的帮助。没想到饭还没吃完,他便悄悄买单了。我怪他不够哥们义气,他憨厚地笑着说,真正的哥们是彼此不计较。我只好默认了。
每当班后,劳累了一天的工友们都去外面逛街了,我一个人窝在宿舍,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书本安心学习。保安老乡知道我的身世后,鼓励我勤奋努力,将来改变命运。
终于,在一个秋意渐浓薄雾飘渺的早晨,我揣着一纸意味着从此脱离苦海的录取通知书,与保安老乡依依惜别后,去了北方的一所高校。
毕业后,我进了深圳一家电子集团做管理。其间,我给小镇保安老乡写过许多信,每次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盖有“查无此人”的印章。从此,我和保安老乡再也未联系上。
打工世界就是这样,跳槽换厂是打工者的家常便饭,多少缘分消失在喧嚣的市井中,多少情感湮没在茫茫人海里。朋友的缘分是有定数的,一面之交萍水相逢,来去匆匆相聚短暂,都由缘分来定夺,一如苏轼遭贬,泛舟赤壁写下的《赤壁赋》中的自我慰藉:“且夫天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这段温馨的往事拴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常让我回想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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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我也同样想念多年不见的师父,虽然他对货车司机的讹诈行为让我受了“内伤”,但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对他还是存有感恩之情的,脑海里常常浮现他的身影。
在金秋的一个日子里,我千里迢迢地从南方来到湘中看望师父。在离师父家不远的公路旁,我驻足凝望那栋熟悉的青瓦房,炊烟在房屋的上空拉成一缕欲断还连的云霭,我的心也跟着飘忽不定、忐忑难安。
来师父家之前,曾介绍我拜师学艺的亲戚告诉我,师父已神经错乱几年,多次住院医治无果,只得回家听天由命。师父成天在外面转悠,胡言乱语,自夸他的猴拳打过天下无敌手。医生说他无数次喝醉酒,神经屡受麻痹,功能丧失,成了精神病人。
我久久伫立公路旁,最终还是没有走进那栋青瓦房,因为我知道师父根本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去看望他是多此一举。我泪眼模糊地望着前方,心情愈加沉重。其实,说白了,这是一种逃避,是我不愿看到师父疯癫的神态而损害他曾在我心中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形象。
我为师父曾经的邪念而背叛于他,这是我坚守道德底线的本性;我也为师父嗜酒成性的后果感到痛心,这更是我不愿看到的结局。我知道,奇迹不会出现在师父身上,等待他的将是人生旅途的终结。
不久,亲戚告诉我,师父在一个刮着北风的冬夜,疯疯癫癫一头栽倒在枝叶凋零的山茶园中,再也没有起来。
师父走了,回想曾与他一起走过的时光,我渐渐梳理出了他对我的人生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