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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安世与北宋词演进

2023-04-01丁徐香

文教资料 2023年19期

丁徐香

摘 要:北宋词在词史上处于承前启后、革故鼎新的地位。杜安世是北宋初期的一位重要的词人,他较早创作慢词,展现出创新求变的强烈倾向,又高扬主体意识,拓宽词的抒情言志的功能,在词调创作和运用上独辟蹊径,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打开了新的词体风貌。杜安世《寿域词》反映了北宋前期词的风貌,尽管未尽脱五代风气,但其创作的艺术价值以及在北宋词演进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理应被充分肯定。

关键词:杜安世 《寿域词》 北宋词

杜安世,生卒年不详,字寿域,京兆(今陕西西安)人,曾官为郎中。杜安世生平资料正史无载,从已知数据来看,最早关于杜安世的记载是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但其生平事迹已谓不详。陈振孙将他的《寿域词》置于张先与欧阳修之间,其生活的年代应与二人接近,据王国维《寿域词·跋》可补正为“1060年前后在世”[1]。

历代对杜安世的创作评价不一。《四库全书总目》谓其词“往往失之浅俗,字句尤多凑泊”[2]。但也有部分批评家认为其作品精致巧妙、长于音律。如毛晋便对杜安世词做出较高评价,认为杜词“语纤致巧,未尝不工”[3]。纵观《寿域词》一卷,总体风格清丽纤巧,亦俗亦雅。受北宋初期词风的影响,在题材内容、表现技巧、语言形式、词调运用等方面均显现出新变性。

杜安世大量创作慢词,打破了北宋词坛以小令为主的单一局面,词体形式由简趋繁、题材内容大为扩展、艺术技巧渐趋成熟,促进了慢词的发展壮大。主体精神的渗入推动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转变,预示着诗词一体的发展趋势。他有意对词调翻新与创制,并尝试用慢词技法作词,适应了宋代新的音乐文艺风尚,促进了北宋新声的繁盛。杜安世的创作推动了北宋后期词体欣欣向荣的局面,在词史演进上具有重要意义。

一、慢词的发展

北宋都市的经济文化高度繁荣,市民阶层不断扩大,适应市民生活内容和审美要求的慢词长调迎来了迅猛发展的时代机遇。清人宋翔凤《乐府余论》称:“词自南唐以后,但有小令。其慢词盖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竟赌新声。”[4]由以小令为主到小令与慢词平分秋色,乃宋词体式发展的总趋向。唐、五代已有慢曲子,但鲜有创作。到北宋真宗、仁宗朝,小令达到巅峰,慢词日益繁盛,从此,宋代词坛开始呈现出独有的体式面貌。杜安世《寿域词》存词86首,90字以上的作品有10首,和同时代其他作者相比较,慢词数量占比较多,可见他对这一体式的重视,并通过自己的创作推动慢词进入一个新的历史发展阶段。

(一)题材内容的拓展

杜安世的慢词创作,内容已经大为扩展。除了常见的恋情题材,对于自然风光、个人怀抱的抒发都有所表现。受到“词为艳科”的主流创作倾向影响,杜安世的慢词有一半都是写恋情的。花间词中对女性的描写往往是抱着赏玩的态度,近似刻画精美的工艺品,但杜词中的花间笔法已经淡化,反映出鲜明的市民阶层生活趣味。如《剔银灯》写青年男女的幽会,“月下风前,偷期窃会,共把衷肠分付”[5],描写的是真挚健康的恋情生活,赞颂真诚相爱之情、反抗压抑人情之理,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除传统题材的变革外,更重要的是他在其他题材上的大力尝试。杜安世创作的咏物咏史词、自我抒怀词、羁旅行役词等,因融入了亲身的生命体验,更能代表他的思想倾向。这部分作品不再局限于伤春悲秋以及离情别绪,而是重在抒发个人的内心苦闷、人生态度、政治理想等,忧患意识更重。如《更漏子》:

庭远途程,算万山千水,路入神京。暖日春郊,绿柳红杏,香径舞燕流莺。客馆悄悄闲庭,堪惹旧恨深。有多少驱驱,蓦岭涉水,枉费身心。思想厚利高名。谩惹得忧烦,枉度浮生。幸有青松,白云深洞,清闲且乐升平。长是宦游羁思,别离泪满襟。望江乡踪迹,旧游题书,尚自分明。[6]

词的上片写羁旅在外的所见,路途漫长颠簸,眼前的柳绿杏红的春景更触动心中的无限羁愁,词人顿生“枉费身心”“枉度浮生”的虚无感。故作旷达语,然而内心最终还是难以平定。结尾以思乡作结,流露出无限怅惘。类似这样心态的词句还有不少:“向武昌溪畔,于彭泽门前”[7] (《行香子》)是咏史,用陶潜典故,抒写隐逸志趣;“相次牡丹芍药,王孙谁道多

情”[8] (《河满子》)是咏物,咏杏花花繁却只能孤芳自赏,这未尝不是词人自己心有不甘的写照。

从杜安世的取材和内容上,可以看到北宋词已经逐渐摆脱单一的婉约词风,他的恋情词展现了新的突破,抒怀词中展现了新一代文人词的精神风貌。上承五代余续,下启宋词新变,他的尝试功不可没。

(二)表现技巧的丰富

慢词歌法细腻、技法繁复、作法甚难,其成熟的重要标志是慢词技法的成熟。杜安世以亲身实践,探索出一套有别于令词的慢词创作技法,使音乐、词情、词章布局高度融合,其中最重要的即是铺叙与虚字。之后苏轼、黄庭坚、周邦彦等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革新与开拓,促成慢词体式的定型。

王灼称赞柳永的词“序事闲暇,有首有尾”[9],此即赋笔铺陈之功。在词体的有限空间中,铺叙常常作为叙事背景隐含在文本中,使心情意续的表达层层深入。杜安世的慢词中也不乏赋笔铺陈,试看《采

明珠》:

雨乍收,小院尘消,云淡天高露冷。坐看月华生,射玉楼清莹。蟠蟀鸣金井。下帘帏、悄悄空阶,败叶坠风,惹动闲愁,千端万绪难整。秋夜永。凉天迥。可不念光景。嗟薄命。倏忽少年,忍交孤令。灯闪红窗影。步回廊、懒入香闺,暗落泪珠满面,谁人知我,为伊成病。[10]

这首词用铺叙笔法写相思。上片写女主人公秋夜难眠,引出种种思绪闲愁。下片由景转入回忆,刻画踱步、流泪等行动,结尾直抒相思之苦。全词叙事结构回环往复,情、景、事交织,通过层层铺叙展现情感的递变。

为适应慢曲的音乐需求,慢词常常需要一些闲字闲句敷衍衬贴。张炎曰:“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任、甚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11]杜安世在填词中大量运用虚字,操控叙事结构的起承转合,适应抒情的跌宕起伏,調节节奏的轻急缓重,增强艺术表达效果。如《剔银灯》(夜永衾寒梦觉)共用了六处虚字,即“争”“空”“便”“终须”“了”“个”,使全词千回百转,扣人心弦,将闺人盼郎、怨郎、弃郎的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虚字正是其控制抒情叙事一波三折的利器。

二、主体意识的彰显

北宋士人在用诗文高谈阔论、干预政治的同时,却在被视为“小道”的词中弹奏着真切感人的心灵乐曲。于是,他们也在词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个人情怀,并带有浓厚的思致与理性,初步开发了词体抒情言志的功能。杜词具有浓厚的主体精神,词人在新兴的题材中充分表达个体情感、反映现实生活,促进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的转变,对后来“以诗为词”的观念形成与创作实践有着开风气之先的意义。

“士大夫之词”的概念由王国维首倡:“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12]南唐词人已经初步展现出词的士大夫气象,但真正完成于北宋。所谓士大夫气象,在内容上是书写士大夫的具有普遍性的生活情感,在观念上则是打破“诗庄词媚”的传统观点,以诗为词,提高词的文学地位。

“文学的功能绝对不应该仅仅是娱乐,单纯以娱乐为宗旨的作品很难与受众的灵魂产生深层次的共鸣,这种作品可以使人娱乐,但是却不能令人感动和进行理性的思索,古代歌词艺术同样如此。”[13]杜安世的某些作品正是在娱乐的基础上表达士大夫的内心情怀。如《卜算子》:

尊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试问缘何事。不语如痴醉。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14]

这首词的主人公为一位歌女,词境近似白居易《琵琶行》,同样是写落魄文人闻歌伤怀,作为词,在形式上则显得更加委婉含蓄。歌女憔悴,亦是词人自伤身世。这一形象已大不同于传统艳情词中被凝视的客体形象,没有任何外貌、行动描写,却鲜活地展现出一位有着辛酸身世的女性形象。同时,由于词人情感的介入,形成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情感效果,更具有艺术感染力。杜词的部分艳情词,词中的情感不仅是女主人公的,也可以看作是词人自身内心世界的写照。

在世安的羁旅行役词、咏史咏怀词等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北宋士人尤其是下层文人的内心世界。这部分作品突破了情景交融的传统手法,直接做內心的表白,词作中对宦海仕途沉浮和人生世事无常的索解,给人以思考和启迪。例如《丑奴儿》感慨时光易逝,“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劝勉及时行乐;《玉楼春》对功名利禄发出“浮利浮名何足道”的思索;《行香子》展现“陶潜影,张绪态,两相牵”入仕与出世的进退两难的矛盾心态,具有典型意义。因为融合了词人的生命体验,这种情感已经是个性化的、属于自我的。词已从专写艳情的传统格局中突围出来,只是还没有能出现像北宋后期词坛的盛景而已。主体介入由此带来的抒情对象的变化,无疑是一种开拓。

三、词调声律的革新

“北宋两个时代的用调‘名家虽只有32人(承平时代3人、变革时代29人),但从词调创制的总体成就和历史影响来看,有超越其他时代的突出表

现。”[15]杜安世创作了不少新调,推动北宋新声勃兴;又在用调上有所开拓,一定程度地体现了变革时代的革新成就和创造精神。

北宋前期创调数量极大,可以说是词调创作的爆发期,北宋词人对词体创作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杜安世在这一阶段也创作了相对多的词调,共创调7

调[16],皆为僻调,其中孤调5调,包括《惜春令》 《采明珠》 《杜韦娘》 《折红梅》 《玉阑干》 《端正好》 《朝玉阶》。

杜安世在词调运用上喜出新意,在不影响词格要求的基础上,变动字句和韵调,突破一定规则而有所创新。“《选声集》曰:杜安世有《朝玉阶》,与《小重天》落句异者,词云:‘帘卷春寒小雨天,牡丹花落尽,悄庭轩。高空双燕舞翩翩。无风轻絮坠,暗

苔钱。拟将幽怨写香笺,中心多少事,语难传。思量真个恶因缘。那堪长梦见,在伊边。只上作五字句,下作二字叶,有黄蓬瓮仄韵。”[17]由此可见,杜安世《朝玉阶》和韦庄《小重山》相比较而言,在音律上有对传统的突破。

杜安世在变动词调时,存在着部分作品借鉴他人词句的现象。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批评“杜安世词多袭前人,《寿域词》一卷,殊无足观”[18],正是从原创性上对杜安世提出尖锐的批评。

借鉴如果完全丧失个性,则成为彻头彻尾的剽窃,而杜安世的蹈袭最终目的在于隐括。隐括作为一种写作技巧,按照词曲的格律把前人诗文加以剪裁、改写,富有创造性。针对这一点,王国维《寿域词·跋》指出:“《端正好》第一首,亦隐括同叔《凤栖梧》。寿域殆长于音律,故改谱他人词,即其自制,亦与他人音节不同。或以此也。”[19]隐括尽管存在着蹈袭现象,但主要是为了适应新的文体样式,其中声律起着重要作用。

苏轼第一个明确提出并创作隐括词《哨遍》,他在小序中说:“取《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20]由此可见,“使就声律”是隐括词的一个重要形式特征。王国维举杜安世《端正好》隐括晏殊《凤栖梧》的例子,指出杜安世能隐括晏殊词而别成他调,正是其长于音律的表现。杜安世在创调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使词更符合创作的审美需求,又自创新调,促进了北宋新声的繁盛。

四、结语

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曾说:“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它的时代的表现。它的内容和它的形式是由这个时代的趣味、习惯、憧憬决定的,而且愈是大作家,他的作品的性质由他的时代的性质而定的这种关系也就愈强烈愈明显。”[21]北宋词在词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这一时期的词人继往开来,开启了新的词坛风貌。一方面,词人承袭唐、五代词风,注重词娱乐消遣的功能;另一方面又以斯文相号召,表现出深厚的理性思索,实质上以诗为词,提高了词格,推动词向着雅化的方向发展。

杜安世作为北宋初期词人,他的词作在题材类型、表现技巧、词体形式等方面都出现了新的特点,并推动北宋词向着革新不断蓬勃发展。这种新变,首先体现在慢词的大量创作上。

一方面,杜安世的取材显现出词的诗化倾向,词不仅是娱乐交际的载体,还是抒写心曲、反映现实的有力载体,丰富的题材表现出其多元化的审美取向以及开阔的艺术视野。另一方面,他探索出一套有别于令词的慢词创作技法,促成慢词体式的定型。作为较早的慢词创作者,他在词中注入士大夫的个性体验,促进词体雅化,将民间曲词形式与士大夫情怀高度融合,促进词境的提升。音律上也多有创新之处,既变动词调,使词体更符合时代的创作需求;又自创新调,为北宋新声的繁盛做出了贡献。

就词体发展而言,宋词主要是长调的发展过程。如果没有慢词的创造,或许后来者只能囿于小令而难创新篇。由于处于探索期,杜词难免会存在一些不足,如词境狭窄、表现手法单调、不协音律等。在对艳情词等传统题材的继承上,未能有所翻新,《寿域词》也存在着一些没有新意的规模之作。杜安世词虽未能自成一家,但他的创作实践客观上仍对北宋词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之效。

总之,杜安世在北宋词演进中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尽管革新力量有限,但他的创作成就理应得到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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