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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的“庄严美”与“优雅美”
——以西塞罗为中心

2023-03-30肖馨瑶

文艺理论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西塞罗演说家古罗马

肖馨瑶

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 年—前43 年)是古罗马重要的政治家、修辞学家、哲人。美学史的论述一般认为,西塞罗的调和主义美学(the aesthetics of eclecticism)试图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斯多葛学派中选取最优内容,是古典时期影响力最大的美学思想流派之一,提供了普罗提诺之前古代哲学美学的最后系统论述(Tatarkiewicz 200-206;方珊289)。尽管西塞罗的调和主义主要是对前人思想的梳理和集成,但也有创见,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他创造性地对美提出区分,即庄严美(dignitas,属于男性,又译“尊严”“威严”)和优雅美(venustas,属于女性,又译“优美”“秀美”)。这一分类被认为是西塞罗最有独创性的美学见解之一(Gilbert and Kuhn 103;鲍桑葵87)。然而,对于西塞罗美学思想里这一组基本概念,国内学界尚缺基于拉丁原文的深入辨析。①国外有学者考察了包含“优雅美”(venustas)在内的关于“社会性表演”(social performance)的词汇在公元前2世纪发生的语义迁移,认为这种迁移与古罗马对待美学的态度转变有关(Krostenko 1-20)。但西塞罗为何要提出“庄严”和“优雅”这一组美学分类?他的创见利用了公元前2世纪以来的哪些语言资源?对后世文艺理念产生了什么影响?其美学概念背后又潜藏着罗马共和国晚期怎样的政治和文化状况?这些问题尚有继续探讨的空间。

一、贵族男性的庄严美

就“美”的称谓来说,西塞罗常用“pulchritudo”一词,指一般意义上的、含义较为宽泛的美。②而在其晚年著作《论义务》(前44 年)中,西塞罗将美(pulchritudo)分为两类:

美也分为两类(pulchritudinis duo genera sint),其中一种充满优雅(venustas),另一种则为庄严(dignitas),我们应当认为优雅属于女性,庄严属于男性。因此,应让所有与男人不相称的装饰都远离他的外观(a forma removeatur omnis viro non dignus ornatus),并让他的姿态和动作都谨防类似的错误。体育练习场里的动作(palaestrici motus)常让人反感,演员的手势也不乏荒唐之处,而在这两种活动中,得体而简单的(recta et simplicia)举止才是应该提倡的。(OnDuties130-132)

在这一启发了后世美学理论的论述中,西塞罗将广义上的美(pulchritudo)分为女性(muliebrem)的优雅(venustas)和男性(virilem)的庄严(dignitas),并试图强调男性应该选择适合自身性别角色的装饰、姿态和动作,以维护属于男性的美。从词源上看,“venustas”源于美神维纳斯(Venus),其女性美的意蕴不言而喻。③而庄严(dignitas)则直接源于形容词“dignus”,意为“适宜的”(与decet同源)、“配得上的”(be worthy of),遵从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就颇为流行的重要诗学和美学概念“合式”(decorum),并对需符合的范式作出具体规定,即强调装饰(ornatus)需与男人的身份相称(viro ... dignus),选择符合男性风采的装饰。

在属于男性的庄严美中,我们可以看到其性别与阶层意义。罗马人将性别角色分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李永毅4),或曰积极者和被动者。前者通常是一个成年男性公民,他在性别和社会关系中均扮演着主导的、积极的性别角色;而被支配者则“被描述为女性化、奴性的和失去男性气概的”,一般包括妇女、奴隶、妓女和娘娘腔的男人等(Olson 184)。性别角色又与政治权力密切相关。在西塞罗生活的罗马共和国晚期,妇女既不能竞选公职,也不能投票;只有出身自由(即非奴隶)的成年男子才享有公民的法律地位,拥有选举权,因此可以被称为男人,即“vir”。古罗马的“男人”(vir)一词本就兼具生理性别与社会属性的意涵,不是所有性别被划分为雄性的人都能被称为“vir”,它意味着“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男性,而且是自由、自主的公民才具有的独特男性气概”(Habinek,Ancient Rhetoric65),对其描述对象的年龄、出身、社会地位等有要求。

前文所引《论义务》的段落专门强调避免“演员”(histrionum)和“体育练习场里的动作”(palaestrici motu),保持“得体而简单”(recta et simplicia)的仪态,足以表明“dignitas”所蕴含的阶层特征:罗马式的庄严是属于一定阶层之上男人的美学特质,不属于通常出身低贱的演员。罗马共和国时代的演员常常为外国人、奴隶或释奴,他们不是罗马公民,也不能担任政治职务。像取悦他人的角斗士、妓女,甚至被定罪的罪犯一样,共和国后期和帝国早期的演员被认为是“缺乏声誉者”(infames),被剥夺了在法庭上代表他人发言、在陪审团中任职和在地方行政机构中任职等权利(Edwards 66)。罗马人甚至曾立法允许地方官在台上或台下殴打演员(Duncan 160-161)。有学者指出,古罗马男性被定义为“不可遭穿透的穿透者”,肯定了一定阶层之上男性的社会地位是以他身体的自由和完整为前提的,这样的理想男性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入侵(Walters 30)。而这样的男性无疑与可能被地方官殴打残害或侵犯而不受惩罚的演员,也与取悦他人的妓女和角斗士形成了鲜明对比。可见,西塞罗提出将男性之庄严与舞台上演员的举止区别开来,看似是美学要求,实则是对男性公民政治权利的维护。需要指出的是,《论义务》以写给儿子的书信的方式教诲他社会生活中的行为规范和德性修养,而西塞罗之所以在其中探讨美的分类,是因为身体合乎不同社会角色的礼法要求,映射的是内在品行合乎德性。因此,对美这一从属性话题的讨论归根结底是服务于作品整体的伦理政治主题的。

西塞罗在年轻时创作的修辞手册《论取材》(De Inventione)中曾定义“dignitas”为“某人身上符合坦诚、教养、荣誉和羞耻感的权威(auctoritas)”(Cicero,OnInvention. The Best Kind of Orator. Topics332),这就将庄严美与权威(auctoritas)、庄重(gravitas)乃至罗马性(Romanitas)建立了联系。西塞罗所维护的庄严美之核心是“得体而简单”(recta et simplicia),这是一种摒弃了取悦他人的谄媚,也拒绝过度装饰的、朴素而自然的美学特征,它不仅包含了男性范畴的属性,更有属于“vir”的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西塞罗对贵族男性庄严美的维护之本质是维护“vir”的政治特权。

而古罗马演说家无疑就是凝结了这种贵族男性庄严美的典型代表。古罗马最早的对于演说家的定义就强调了他作为男性精英的地位——老加图(Cato the Elder)称演说家为“vir bonus dicendi peritus”(擅长言说的好男人)。这句话后来被昆体良(Quintilianus,公元35 年—约100年)所继承,成为名言(Quintilan 196)。古罗马共和国时代的演说发生的重要场域是古罗马广场(Roman Forum),它就是一个属于男性的社交空间。有学者指出:“广场(Forum)是界定罗马男性公民的活动场所;年轻男子来到这里开始他们的成年生活,并在那里接受年长男子的培训。”演说发生的场所因此成为一个男性联结(male bonding)和代际相传的地点。自由出生的罗马男孩会在酒神节这天(Liberalia,3 月17 日)被他们的父亲带到广场,第一次穿上他们的成人托袈袍(toga virilis),完成成年仪式。相比之下,女孩并不属于这个与公共生活密切相关的场域,而是在罗马论坛外的处女神庙(the temple of Fortuna Virgo)中拥有自己的空间(Richlin, “Gender and Rhetoric” 92)。④场域的性别化区分体现了修辞演说是属于男性精英的活动。

西塞罗在其晚期成熟的修辞作品中也继承并发展了这种传统,他试图构建的雄辩演说家即是古罗马男性的典范,需要拥有包含阳刚与贵族气质的男性尊严。西塞罗在《论演说家》的开篇借作品里最主要的谈话人(经常被认为是西塞罗自己观点的代言人)克拉苏斯(Crassus)之口表示,最优秀的演说往往是一种充满男性风采的活动,能积极地影响他人:“演说家能掌控(tenere)集会中的人,赢得他们的好感(mentes allicere),按自己的想法把听众的意愿推向(impellere)某处或者从某处引开(unde ...deducere),没有什么比演说家的这些能力更出色了。”(Cicero,On the Orator: Books 1-222)。西塞罗使用了一系列动词来表明演说的积极性甚至攻击性。仅仅通过说话(dicendo),就可以掌握(tenere)听众,赢得(allicere)他们的思想,按照他的意愿驱动(impellere)或引导(deducere)他们的意志。同样,这部对话录还把修辞描绘成用于防御的武器(arma)和遭挑衅时用以报复(ulcisci)的手段(24)。这一系列的特征都与《论义务》中强调的对男性尊严的维护相吻合,构建出理想演说家积极的性别角色。

二、不可或缺的优雅

然而有意思的是,被西塞罗归结为女性美的“venustas”并没有被排除在演说家应有的气质之外,相反,这种表达上的优雅还成了理想演说家不可或缺的素质。经过仔细耙梳可以发现,“venustas”在西塞罗的美论,特别在其晚期的修辞理论中有着非常重要且积极的含义。对于西塞罗的理想演说家而言,不可侵犯的男性庄严美固然重要,但属于女性的优雅也是必备的。西塞罗利用并改造了“venustas”这一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逐渐被使用的概念,为后世文艺美学的讨论提供了重要的词汇。

截止到公元1 世纪,“venustas”及其变位(包括其形容词venustus, a, um)在现存的拉丁语文献中一共出现了170余次(Wiltshire 323),而其中40 余次都出现在西塞罗的修辞理论和演说词中(《论演说家》一部作品就提到了20次之多),在昆体良的《演说家的教育》——这部受西塞罗影响极大的作品中也出现了19 次。⑤更为重要的是,在公元前1世纪60—40 年代,“venustas”的含义发生了重要的迁移、扩展,逐渐成为一种精英阶层用于定义自我的概念(Krostenko 50),而西塞罗在这一过程中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

据笔者考证,“venustas”一词最早在公元前2 世纪的罗马喜剧中集中出现,以普劳图斯(Plautus)和泰伦提乌斯(Terentius)的作品为代表(出现20余次)。在这些作品中,该词含义有三种:一、与爱神和美神维纳斯(Venus)直接相关;二、与男女情爱高度相关;三、用于形容女性外表。如普劳图斯《布匿人》第255 行:“今天真是美好、光辉、美妙的一天(diem pulchrum et celebrem et venustatis plenum),神明啊,确实无愧于维纳斯的节日——阿芙洛狄忒节!”(普劳图斯,《古罗马戏剧全集:普劳图斯·下》25)又如普劳图斯《凶宅》第162 行:“可爱的维纳斯啊(O Venus venusta)。”(普劳图斯,《古罗马戏剧全集:普劳图斯·中》472)此两处的venustas直接用于形容爱神,也与情爱直接相关。⑥而在泰伦提乌斯的《婆母》(Hecyra)中,潘菲卢斯(Pamphilus)对自己的情人巴克基斯(Bacchis)说:“你仍然保持着原先的魅力(venustatem)。”(泰伦提乌斯,《古罗马戏剧全集:泰伦提乌斯》466)此处“venustas”用于表示女性魅力。又如,《布匿人》第1113 行:“她的容貌优美动人(specie venusta),脸面和眼睛黝黑。”(《古罗马戏剧全集:普劳图斯·下》92)形容词“venusta”用于修饰女性外表。这些例子表明,在兴盛于公元前2世纪的古罗马喜剧中,“venustas”的含义脱胎于其词源爱神和美神维纳斯(Venus),与男女情爱和女性外形之美相关度很高(Whitshire 319; Krostenko 42-43)。

这样的语义在西塞罗处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西塞罗对于“venustas”的使用集中出现在他晚期较为成熟的修辞作品中,以《论演说家》(De Oratore,约公元前55 年)里最为集中(出现20 余次),《布鲁图斯》(Brutus,约公元前46年)和《演说家》(Orator,约公元前46 年)中也有论述(各6次),且用法和含义较为统一。⑦在西塞罗修辞作品中,“venustas”不再具有男女情爱的意蕴,且不再形容女性外形,而成为理想贵族男性的必备素养。面对古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危机,西塞罗在这些作品中系统地描绘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演说家,他将“venustas”视作理想演说家所必备的优雅气质,带有城市精英特有的精致和幽默,与男性庄严美“dignitas”形成互补,并与演说家在舞台上对手势和嗓音的掌控高度相关。

首先,西塞罗所讲的优雅美与修辞演绎(actio)密切相关,是无时无刻不处于观众凝视之下的演说家掌控自己身体时必备的、源自演员又高于演员的素养。在西塞罗晚期的论述中,优雅美往往是演讲者在舞台上演绎一段演说词时控制手势、嗓音、语言时需要展现出来的美感。例如,在《演说家》里,面部表情(仅次于嗓音)是最能带来庄严与优雅的(Cicero,Brutus. Orator350)。在《布鲁图斯》中,演说家苏皮西乌斯(Sulpicius)被认为“是所有人中”最有“悲剧演员风范的演说家(tragicus orator)”,然而他“最为甜美与精彩的嗓音(vox),乃至手势(gestus)和身体的动作(motus corporis)都有着一种适宜于罗马广场(ad forum),而非舞台(non ad scaenam)的优雅(venustus)”(172)。另一位演说家伦图卢斯(P.Lentulus)的动作则“充满技巧与优雅”(202)。优雅之美经常用于形容修辞演绎。

其实,在西塞罗之前的古罗马修辞理论中,“venustas”虽多用于形容修辞手法(rhetorical figures)带给听众和读者耳目一新的优雅效果,但已经开始用于表示修辞演绎所需要的身体的优雅美。在现存最早的拉丁语修辞著作《献给赫仑尼厄斯的修辞学》(Rhetorica ad Herennium,约成书于公元前1 世纪80 年代晚期,作者不详)中,“venustas”及其形容词形式共出现7 次,其中有的用于形容修辞手法的优雅([Cicero]276,288,332,386),有的则用于描述演说者在台上掌控自己身体时所需要的优雅(6,410),但值得指出的是,《献给赫仑尼厄斯的修辞学》的作者认为这种优雅是演说者需要避免的:“身体的动作是一种对手势和表情的掌控,从而让演绎之事显得更逼真。因此面部表情应该充满稳重和严肃,手势则要避免明显的优雅和低俗(in gestu nec venustatem conspiciendam nec turpitudinem esse),以免我们被看作演员或是劳工(ne aut histriones aut operarii videamur esse)。”([Cicero]200-202)从引文可见,在西塞罗之前的修辞理论中,“venustas”虽已开始用于形容演说者在台上的演绎,但这种女性魅力并未成为演说者必备的素养;相反,这种取悦他人的优雅气质被用来和低下阶层常有的粗俗(turpitudo)相提并论。《献给赫仑尼厄斯的修辞学》的作者认为,演说家若想与阶层低下的演员和苦力划清界限,就应避免这两种气质。然而,对于优雅美的这种贬损性态度在西塞罗处发生了明显变化——虽然西塞罗也不断申明贵族的、男性的演说家与罗马低贱的伶人之区别,但优雅之美在西塞罗手里已然成为演说家必备的气质。

在西塞罗的描绘中,“venustas”虽属于自由出身、受过良好教育的古罗马男性,却反复被用于形容罗马的演员和角斗士。虽然隶属精英阶层的演说家需要与演员和角斗士划清界限,但也需要学习他们在台上控制手势与嗓音的优雅美。西塞罗多次以“venustas”描述罗马角斗士的品质——他不仅能有力地击打对手,还能用优雅的动作娱乐观众,而这是值得纵横于法庭、集会的演说家借鉴的。在《论演说家》第二卷中,西塞罗借安东尼乌斯之口,认为执政官菲利帕斯(Philippus)尽管是个雄辩之人,但经常在演讲一开始就陷入激烈的争斗,这是欠妥的——“他不知道角斗士总是轻轻地(leniter)投掷他们的第一支长矛,以尽可能地保留优雅(ut et venustati vel maxime serviant)”,因为与角斗士表演相似,聆听演讲的观众“所期待的”(est spectandum)“与其说是力量不如说是娱乐”(non vis potius quam delectatio postulatur)(Cicero,On the Orator: Books 12-438)。演说家不仅需要学会如何出击与反击,还应让自己对身体动作的控制和语言的运用充满优雅(Cicero,On the Orator: Book 3158-60)。将演说家与角斗士进行类比也出现在《演说家》中:运动员和角斗士在“谨慎躲避”或是“有力地出击”时,既要能“实用地用于攻击”,又不能少了“用于观赏的优雅”(ad aspectum etiam sit venustum);“同理”(sic),演说家在发动进攻时也需要确保“攻击是得体的”(petitio fuit apta),躲避是“适宜观瞻的”(deceat)(Brutus. Orator500)。这些例子表明,“venustas”之所以于理想演说家不可或缺,是因为演说家在一定程度上与演员和角斗士一样,都是舞台上的表演者;不同的是,演说家通过优雅地操控身体和艺术地运用语言来娱乐甚至取悦听众,是为了达到教化的目的。

在《论演说家》中,“venustas”两次被用来描述完美的演员洛司基乌斯(Roscius)(On the Orator: Books 1-290,182),西塞罗笔下的克拉苏斯认为它是舞台演员的重要品质,值得理想演说家模仿。在克拉苏斯的描述中,洛司基乌斯用他“极致的优雅”(summa venustas)来“感动和取悦每个人”(omnes moveat atque delectet)(90)。在传统的修辞学论述中,修辞演说有三个功能——教化(docere)、感动(movere)和愉悦(delectare),而修辞演绎应有的演员般的优雅体态就具有其中两种,其重要性可见一斑。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前文讨论过的《论义务》所提到的一样,西塞罗仍不忘强调,理想演说家在学习演员时切记不能变成演员。的确,洛司基乌斯本身就是一位非同寻常的演员,与大多数古罗马伶人不同,他本是自由民出身,由于在悲剧和喜剧中都有出色表现,由独裁者苏拉亲自加冕为骑士。而西塞罗本人就是洛司基乌斯的好友,据说经常前往观看他的演出并向他学习演绎之道,甚至还曾出庭成功为被牵连进一桩谋杀案的洛司基乌斯完成庭辩,即“Pro Roscio Comoedo”。但哪怕是这位罕见的“贵族”演员也不能完全成为演说家的范本:西塞罗借克拉苏斯之口警告说,纵然洛司基乌斯的手势是值得演说家学习的,但切勿花费太多时间去学习演员(182)。罗马演说家不应如演员般过于迷恋地、不厌其烦地调教自己的身体;相反,他只在关注日常政治精英的职责之外、在研究法律之余的闲暇时间训练它。西塞罗用“战线”(acie[s])(184)这一军事术语来指代演说家的日常职责,在职责与闲暇(negotium vs. otium)的对立中,对身体的优雅美的训练显然被归入了后者——无论优雅美多么不可或缺,它都不应侵蚀男性贵族的庄严美,对优雅举止的锤炼也不可耽误演说家履行政治职责。于是,通过这种源于演员又高于演员的优雅美,西塞罗既为理想的男性贵族引入了新的美学素养,又试图维护男性贵族的庄严气质。

西塞罗笔下的优雅美与颇为严肃的男性庄严美形成对立、补充。“venustas”能缓和演说家可能过度的阳刚之气,修饰他为了赢得辩论和观众经常需要摆出的咄咄逼人的面孔。例如,在《论演说家》第一卷中,西塞罗笔下的克拉苏斯谈论到修辞“五艺”时,专门提到第五项“演绎”之艺需要演说者“将优雅美和庄严美结合”(agere cum dignitate ac venustate)(On the Orator: Books 1-298)。这意味着要想吸引听众,光有严肃甚至咄咄逼人的庄严可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优雅必不可少。《论演说家》中的安东尼乌斯就评价克拉苏斯为“最优雅(venustissimus)和最精致(urbanissimus)”⑧,同时又是“最沉稳(gravissimum)和最严肃(severissimum)”的演说家(366),前后两种素养看似是相互对立的,但西塞罗笔下的模范演说家克拉苏斯却能将它们统一于一身,因而特别惹人歆羡。

优雅还往往与幽默相关,因而既能缓和演说家的严肃气场,又能以反讽方式帮助演说家四两拨千斤地打击对手。在《论演说家》的序言里,西塞罗在写给弟弟昆图斯的信件中大致勾勒出他理想中的演说家形象,优雅美在演说家的必备素养中就与都市感和幽默感密切相关。除了拥有许多学科的知识、优雅的语言以及对各种人类情感的熟知,他还应该有“一定的魅力和机智”(eodem... lepos quidam facetiaeque)、“与其自由的出身相称的广泛学识”(eruditio libero digna),并“将一种细腻的优雅和都市感相结合”(subtili venustate atque urbanitat e coniuncta)(On the Orator: Books 1-214)。在《论演说家》中,“venustas”六次出现在关于幽默和笑话的讨论中(On the Orator: Books 1-2176,366, 388, 392, 396;Onthe Orator: Book 324),用来描述演说家在台上发言时使用的玩笑,往往与幽默(lepidus,facetus,salsus)等气质相关,它们不仅带来欢乐,帮助演讲者赢得观众,有时也成为讽刺对手的武器。例如,第一卷提到,一个人的“机智[……]幽默和快乐的玩笑”是赢得选票最有力的工具(sale ... et lepore et politissimis facetiis pellexisti),而法庭上的旁征博引“既讽刺又风趣”(ridicule ac facete),能让庭辩充满欢乐,这是因为“最好的幽默和优雅”(summa festivitate et venustate)是对“演说的力量”(dicendi vis)的重要补充(On the Orator: Books 12174176)。“Venustas”所蕴含的幽默、机智甚至反讽的意味在卡图卢斯处也是如此,而这种用法也固化下来成了该词的常见含义。⑨

与西塞罗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卡图卢斯(Gaius Valerius Catullus,约公元前84 年—前54 年),是在拉丁爱情诗中少有的使用“venustas”的诗人。与西塞罗的用法相似,卡图卢斯常用它形容男性,表示与城市和精致生活相关的特性。有学者推测该词在卡图卢斯所处的罗马圈子里非常流行,拒绝贵族资助的史诗,转而书写篇幅较为短小的抒情诗的新诗人(neoteric)将其视作一种标准和理想;同时,也是这种城市人精致之具体表现,“venustas”是一种以风趣幽默甚至反讽为核心的魅力(Wiltshire 319-321)。只是卡图卢斯在爱情诗中对“venustas”的使用又重新为之增加了一层情爱的意味。卡图卢斯与西塞罗的创作领域不同,美学主张也迥异——政治家、演说家西塞罗的散文善用铺陈、夸张,活跃于政坛以维护古罗马共和国的道德与政治秩序,而诗人卡图卢斯的诗句则灵动清新,以艺术至上的主张背离甚至挑战罗马的政治正统。但这些差异并不妨碍二人利用相同的语言资源建构自己的文艺美论。二人对“venustas”一词的使用就是一例。而这一例子表明,该词在古罗马共和国晚期已成为形容贵族男性身体仪态的重要词汇。

三、服务于政治伦理的精英“美学”:解释与影响

西塞罗之所以强调“优雅美”之于理想男性的重要性,用以补充男性的庄严美,跟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危机不无关系,因此这在后世看来似属美学诉求的概念,其实充满了政治伦理意涵。演说家形象在西塞罗修辞学成熟作品《论演说家》中得以发展,并与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发生了密切勾连。在《论演说家》这部三卷的对话体作品中,西塞罗将对话发生的时间设定在公元前91年,那正是罗马共和体制发展的黄金时期,理想的演说家政治家还可以纵横捭阖、影响政局,将共和国拖入混乱的同盟战争(Bellum sociorum,公元前91 年—前88 年)还未爆发。西塞罗虚构出一场对话,发生在共和国老一辈优秀演说家、政治家和有志以雄辩术跻身政坛的年轻人之间。对话的主讲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克拉苏斯(Licinius Crassus)和安东尼乌斯(Marcus Antonius),他们曾担任共和国执政官(consul),以雄辩之才影响罗马政局,被西塞罗奉为演说家的理想原型。而在《论演说家》第三卷开头,西塞罗充满感伤地哀叹了克拉苏斯在内战纷争开始前的突然离世,也感慨作品中其他几位主要对话人都在公元前1 世纪80 年代的血雨腥风中殒命,共和国的黄金年代一去不复返。这无疑为整部作品增加了浓重的感怀的情绪,作者也因此建立起自己与共和国的情感联结。而在对话之外的真实历史中,从公元前1 世纪80 年代开始,罗马元老院日益腐败,派系林立,雄心高涨又极具个人魅力的军事领袖试图重新定义贵族身份,欲以军事武力和平民拥戴为贵族身份提供合法性。如果说公元前1世纪80年代的马略(Gaius Marius)、苏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 Felix)等独裁将领破坏了共和制度,那么公元前1 世纪50年代中期崛起的三巨头联盟则让共和政治愈发岌岌可危。在公元前56年的卢卡会议之后,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重建了自己与庞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和克拉苏斯(Marcus Licinius Crassus,是不同于作品中人物的另一个政治家)的政治同盟,确立了第一次三巨头联盟(the First Triumvirate)。这三位当时罗马最有权势的人是军事统领,也获得了大量平民的拥戴,日益凌驾于罗马元老院之上,严重威胁到西塞罗所看重的共和体制。西塞罗在政治上是精英主义的,一向反对独裁专权,也怀疑暴民专政。正因如此,在三巨头联盟确立之后,西塞罗被迫离开政坛,回归乡间庄园,也有了闲暇进行文学创作和哲学思考,这也是西塞罗在《论演说家》开篇序言中提及的该作品得以创作的背景。那时的西塞罗面临的不仅是自己政治生涯的危机,也是整个罗马共和国的危机。他构想出的理想演说家这一新的政治精英其实有两个目标——既要取代传统以世袭为主的元老院贵族,也要挑战“反传统”的军事新贵。

然而,与其意欲取代的对象相比,西塞罗式的理想演说家既无过硬的家族背景,又缺军事勇武,故而需要时常强调自己的庄严美以维护属于贵族和男性的不可侵犯的优越性。在更早的《为阿尔基亚辩护》(Pro Archia)和《反喀提林演说》(In Catilinam)等演说词中,西塞罗已经构建出了身着托袈的演说家这一全新的政治家形象。托袈为古罗马男性的正式服装,既象征文明(罗马人被称为托袈族togati或gens togata,区别于着裤装的蛮族),又用来代表和平(区别于战衣sagum/saga)(刘津瑜236—237)。例如,他强调自己未诉诸暴力、流血,甚至不用军队、没有战斗就粉碎了喀提林的阴谋(Cicero,In CatilinamⅠⅣ.Pro Murena. Pro Sulla. Pro Flacco126)。西塞罗强调,语言比军事力量更为强力,演说上的成就比军事征服更为卓越(Habinek,The Politics87)。他们能在元老院、众人集会和法庭等场域发挥辩才,集雄辩与智慧、知识和勇气于一身,在传统罗马共和体制下弥合各方冲突,统一派系利益,从而将不断扩张的帝国纳为一个整体,这样的演说家无疑是凝结罗马式权威和庄严的最佳体现。但与此同时,光有咄咄逼人的庄严是不够的,愉悦观众的优雅也不可或缺。西塞罗式的理想演说家不仅要命令,还须取悦——他必须通过在各种政治场合登台演说以弥合冲突,赢得民意和选举,所以时刻注意举手投足的观赏性,以幽默的言辞、精致的仪表、熟稔的语言满足“政治剧场”的视听娱乐需要,因而优雅美也必不可少。⑪0故而理想演说家身上的庄严美和优雅美既相互对立又缺一不可,生动体现了凝结在这种西塞罗式的政治精英身上的性别和阶层上的张力:他既要维护男性威严,又需女性魅力以“引诱”和娱乐观者;既要以优雅的表演满足观众,又不可陷入取悦他人的伶人之境地。

在《论演说家》的序言中,西塞罗借自己与弟弟昆图斯的争论呈现了作品探讨的核心问题,即演说术到底源于技艺(ars)、天生的才干(ingenium)还是不懈的训练(exercitatio)。昆图斯认为,优秀的演说与完善整全的教育无关,只需“天生的才干加上不断的练习”;西塞罗则认为,雄辩之术建立在“最为审慎之人的技艺之上”(prudentissimorum hominum artibus)(On the Orator: Books 1-26)。此处的技艺(ars)源于希腊语(techne),拥有系统的知识、规则、理论等多重含义。⑪在《论演说家》中,西塞罗对古希腊推崇的演说技艺进行了改造,保留其系统整全的知识这一含义,且不再认为技艺是一种只要遵循规则便可掌握的东西,而变成凝结在审慎与智慧的理想演说家身上、通过修辞演绎呈现的、让人赞叹的技艺。这也可以解释这部西塞罗的修辞理论集大成之作为何要起名“论演说家”,而非“论演说术”或“论雄辩”(May and Wisse 10)。技艺(ars)的内涵从希腊传统中的理论和规则转向了理想演说家身上的具身经验,从无生命的理论转向了修辞技艺的一种鲜活的体现(living embodiment),也可以从另一角度解释西塞罗对理想演说家身体性的强调与美学上的要求。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论义务》还是在讨论演说家的一系列著作中,西塞罗对于男性“庄严美”和“优雅美”的讨论绝不是简单的美学建构,甚至还不具有后世认为的独立、自足的美学意涵,而是从属和服务于构建新的政治精英这一政治伦理目标的。无论是《论义务》中对不同阶层地位之人符合“合式”(decorum)原则的言行举止的论述,还是《论演说家》里专辟第三卷讨论演说风格(elocutio)和演绎(actio),这些对身体演绎和言辞表达之美学风格的探讨其实本质在于思考危机重重的罗马共和国晚期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政治精英。小塞涅卡曾有著名的论断传世——“talis hominibus fuit oratio qualis vita”(言如其人)(Seneca the Younger,Epistles300),意即外在演说的风格不过是内在品性的彰显。当西塞罗谈论起修辞中的用词和句法形成的不同风格、演说家在舞台上应如何控制自己的举手投足时,这些看似属于美学领域的探讨,最终指向的是演说者的性别、阶层属性,以及这些属性所蕴含的政治意义。西塞罗构建理想的演说家的尝试在根源上是在求索最优政治实践的努力,而优雅美与庄严美之间的张力也显示出西塞罗式的理想政治家面临的困境。西塞罗之所以在《论演说家》等作品中主张罗马男性精英可对作为技艺展现手段的优雅美进行条件性接纳,正是受制于政治剧场对观赏性的要求,不得不让男性精英作出的调整和妥协。

总之,在公元前1 世纪,特别是经过西塞罗的使用,“venustas”这一概念在语意上发生了重要变化:它从古罗马喜剧中用于形容男女情爱和女性外形,发展成为足以补充庄严美的、理想贵族男性必备的优雅美。在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公元69年—122 年)的《罗马十二帝王传》中,作者用“venustas”形容恺撒和奥古斯都。他描绘恺撒在演说时“声音高亢、手势与动作情绪饱满,不无优雅(non sine venustate)”(Suetonius 74);描写奥古斯都为“非常俊美且在生命中各个时期都是最优雅的(venustissima)”(244)。在这里,“优雅”显然已经成为可以形容君王、领袖的积极词汇,超越了罗马喜剧中的情爱、女性外形等语义范畴。而随着西塞罗作品的广泛流传和在中世纪晚期的重新发现,与庄严结合的优雅美也对文艺复兴及以后的西方理想政治精英的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此外,经过公元前1世纪的发展,“venustas”还发生了另一种语义迁移——它逐渐被用于形容建筑、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⑫例如,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公元23/24年—79年)在《博物志》中反复用“venustas”形容雕塑、绘画等艺术作品:他用“优雅无双”形容希腊人阿佩莱斯(Apelles of Cos)的绘画作品(Pliny the Elder 318),描述希腊画家尼科芬尼斯(Nicophanes)的作品“在优雅方面少有人可媲美”(342)。而在大约完成于公元前30 年—前15年的《建筑十书》(De Architectura)中,作者维特鲁威(Vitrivius)提出了建筑的三大原则——稳固(firmitas)、实用(utilitas)、美观(venustas),并将建筑艺术的“venustas”定义为“作品的外表宜人、优雅(grata et elegans),各部分比例协调对称”(Vitruvius 34)。《建筑十书》里没有一次用到“pulchritudo”这一表示“美”的常见名词(McEwen 200),也未见“formosa”和“bella”等“美丽”的常见形容词,而提到“venustas”多达16 次。《建筑十书》对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创作者和理论家产生了巨大影响,包括“venustas”在内的美学概念成为诸如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年—1472年)的艺术理论中理念建构的出发点。

诚如前文所论,西塞罗对庄严与优雅之美的划分尚不具有独立的美学意义,更多是服务于伦理政治主题的从属性议题,但这一划分却对后世的文艺美学产生了影响。由于艺术批评领域缺乏健全、自主的词汇,早期包括建筑学在内的古希腊、古罗马艺术的理论建构不得不从修辞学等领域借鉴了大量词汇与概念(Thomas 278),这也使得原本集中发端于罗马共和国晚期修辞演说理论中的语义迁移对其后的文艺美学领域产生了影响。经由文艺复兴,这样的文艺理念又进一步影响了后世。厘清这些理念形成之初所蕴含的政治与文化意涵,有益于我们全面认识古代世界,并对理解后世特别是文艺复兴时期勃兴的文学和艺术理论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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