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事”文体
2023-03-30王庆华
王庆华
现当代学者对中国古代文人别集之叙事性文体研究,多集中于“传”“记”“行状”“墓志”“祭文”“碑文”等主流性文体,常忽略一些边缘性文体。古代集部之“书事”文体,起源于唐宋,至明清兴盛而蔚为大观,其创作延绵千载,代不绝书,自成一体,但作品数量不多,是典型的边缘性文体,亦很少受到研究者关注,目前仅有极个别研究论文对此文体有专题论述。①本文通过全面系统地梳理现存的古代别集和总集之书事文作品,结合古人相关论述评论,综合研究其文体之起源发生、发展演化,同时,从文体之关联互动的角度,探讨“书事”文体与子部的笔记杂著、笔记体小说和集部的题跋、记体文、传体文等关联之处,力求将“书事”文体放置在相关文类、文体体系中回归还原其起源发生、发展演化的历史文化语境。
一、“书事”文体之起源发生
学界通常认为书事文最早出现于唐代,唐人集部文章明确以“书某某”“书某某事”命名篇章者,仅有孙樵《书田将军边事》《书何易于》等极个别作品。②《书何易于》记载县令何易于亲为刺史背纤挽舟以避其扰民,焚烧诏书以拒朝廷苛政等事迹,文末感慨其生前不得重用。《书田将军边事》则主要为孙樵与田在宾将军议论应对南蛮侵扰的对话。宋人编刊孙樵《孙可之文集》,这两篇文章与《书褒城驿屋壁》并列于卷二“书”类。两者被收入《文苑英华》,《书何易于》被归入卷三百七十一“纪述二”,《书田将军边事》则被归入卷三百七十五“论事”。《唐文粹》则将两者收录至卷一百之“传录纪事”,“传录纪事”除了传体文外,亦收多种叙事性杂文。显然,这些作品数量极少,也未形成相对固定的文体规范和书写模式,基本属于个别作家偶尔为之的创新性“杂著”,从某种意识上讲,仅可看作“书事”文体之萌芽。
宋代,题“书某某”“书某某事”的书事文创作数量增多,现存作品达六十余篇,逐步形成一种相对独立的文章文体,基本可看作“书事”文体之起源。当时别集收录书事文,归于“题跋”或“书跋”者较多,如汪应辰《书刘忠肃公事》《书节行王夫人事》《书吴忠烈遗事》被归入《文定集》卷十至卷十二之“题跋”,薛季宣《书赵烈侯事》《书郑威愍公骧遗事》《书丹徒五百事》被归入《浪语集》卷二十七“书跋”。总集收录书事文,也多归入“题跋”,如吕祖谦《宋文鉴》卷第一百三十至卷第一百三十一“题跋”收录了王回《书种放事》《书襄城公主事》、晁咏之《书张生客遗事》。黄震《黄氏日抄·读文集》论及《书新安事》《书舒蕲二事》,亦将其归入“跋”类。也有部分宋人别集归入“杂著”“杂书”,如李之仪《书赵凤事》《书牛李事》《书杨绾事》《书刘元平事》被归入《姑溪居士集》卷十七“杂书”,吕南公《书刘瑾事》被归入《灌园集》卷十八“杂著”。也有个别作品被归入“记”“赠”类,如刘安上《书方潭移溪事》被归入《刘给谏文集》卷四之“记”,魏了翁《书龙协惠事》被归入《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之九十二之“赠”。有极个别别集专门设置了“书事”类,如李纲《梁溪集》卷一百六十“书事”收录《书僧伽事》《书范文正公事》《书杜祁公事》《书韩魏公事》《书章子厚事》《书曾子宣事》,高斯得《耻堂存稿》卷五“书事”收录《书咸淳五年事》《书留梦炎见逐本末》。
宋代书事文大多以缘事而生发议论、寄予感慨为基本写作方式。或整篇以议论为主,如曾巩《书虏事》、周行己《书吕博士事》、谢薖《书元稹遗事》、李纲《书范文正公事》、邓肃《书扬雄事》、汪应辰《书刘忠肃公事》、薛季宣《书郑威愍公骧遗事》、高斯得《书咸淳五年事》等,虽称“书某某事”,但并未对“某某事”本身进行叙述,而是直接针对“某某事”发表议论,全篇仅为议论文字。或前半篇叙事后半篇议论,有丁谓《书异》、苏轼《书刘昌事》、李之仪《书杨绾事》、刘安上《书方潭移溪事》、李纲《书章子厚事》、邓肃《书乐天事》、陆游《书浮屠事》等。或夹叙夹议、叙议交杂,如晁咏之《书张主客遗事》、晁补之《书王蠋后事》、汪应辰《书节行王夫人事》《书吴忠烈遗事》、文天祥《书钱武肃王事》等,前半部分叙述“某某事”,后半部分生发议论。
也有少部分作品以记述人物、事件的叙事性为主。或以叙事为主体而文末附以简单议论,有李之仪《书牛李事》、王回《书襄城公主事》、李纲《书僧伽事》《书杜祁公事》《书曾子宣事》、薛季宣《书赵烈侯事》《书丹徒五百事》、楼钥《书老牛智融事》、魏了翁《书龙协惠事》、高斯得《书留梦炎见逐本末》等。或基本上属于单纯记事之作,如李纲《书韩魏公事》、苏轼《书狄武襄事》《书刘庭式事》、李之仪《书刘元平事》、米芾《书吕溱事》、张耒的《书司马槱事》《书道士齐希庄事》、陆游《书神仙近事》《书二公事》等。
宋代书事文载录之事大部分为当时的人物轶事、遗事、传闻,且主要为士大夫官员、文人、隐士等,其中有一些人物还与作者有直接交往。③有个别作品记述社会下层身份卑微的小人物,如苏轼《书狄武襄事》、薛季宣《书丹徒五百事》、楼钥《书老牛智融事》等。也有部分作品属于记述前代历史人物事迹或历史事件,此类书事文写作主要是为了表达对历史人物事件的评论、感慨。④整体而言,宋代书事文篇幅普遍较短小,绝大多数作品多为二百字至四百字左右,有少部分作品仅一百字左右甚至几十字,篇幅在五百字以上的作品仅有《书王蠋后事》《书张主客遗事》《书僧伽事》《书林舍人逸事》《书东坡宜兴事》《书老牛智融事》《书咸淳五年事》。
唐宋文人对“书某某事”之命名,应主要是借鉴史学概念。“书”与“事”连用作为相对独立固定的一词,较早出现于汉代,主要指史籍或史家书写、记载历史事实、人物行迹,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三:“《春秋》之书事时,诡其实以有避也。”(苏舆82)荀悦《申鉴》:“左史记言,右史书事。”(范晔2061)⑤其中,“事”之词义有着广狭之别,或泛指历史史实,或专指人物之行动,与“言”相对。之前,“书”已通行书写、记载之义,如《说文解字》:“书,箸也。”(许慎117)《说文解字叙》:“箸于竹帛,谓之书。”(许慎117)《礼记·玉藻》:“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郑玄 孔颖达543)显然,“书”与“事”连用,就是这两个字原有义涵的自然组合。唐代,“书事”一词基本延续了此内涵和指称,如《史通》卷第十一外篇“史官建置”:“夫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书事记言。”(刘知几301)显然承续了“左史记言,右史书事”。权德舆《黔州观察使新厅记》:“书事以志美,其古史记之遗乎。”(董诰等5040)基本沿袭了广义的书写历史事实之义。《史通》还专列了“书事”篇,专门论述史家记载各类历史事实的宗旨、对象及其主要法则。
宋代,“书事”一方面继续沿用前人之义并广泛指称各类史籍,如沈作喆《寓简》卷三:“史氏书事之法,为其事关大体则书之。”(23)费衮《梁溪漫志》卷第五“晋史书事鄙陋”条:“《晋史》书事鄙陋可笑者非一端。”(52)章如愚《群书考索》卷八《六经门》之《六经总论下》:“史官尤备纪言书事,靡有阙遗。”(119)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三:“国朝实录、诸史,凡书事皆备《春秋》之义,隐而显。”(57)另一方面,进一步泛化为各类叙事性文类、文体书写记载人物、事件,如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八《唐于夐神道碑》:“卢景亮撰。其文辞虽不甚雅,而书事能不没其实。”(339)韩淲《涧泉日记》卷下:“徐师川作李先之墓志,书事极简而有要。”(792)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乌龙黄耳”条:“陆机《黄耳传》书事,前辈有谓黄耳非犬,恐家僮姓名。”(323)洪迈《容斋随笔》有“左氏书事”“列子书事”条,阮阅编《诗话总龟》设置有“书事门”。书事文的篇章命名大都以人物为中心,“书某某事”之“某某”多为人物名称,可理解为叙述某某人物之事迹或议论某某人物之事迹,这显然与“书事”之史学概念相通。
此外,唐宋文人对“书某某事”之命名,可能还与专门以“书事”为题的诗歌创作相关,如白居易《病中书事》(三载卧山城,闲知节物情)、《书事咏怀》(官俸将生计,虽贫岂敢嫌),王维《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杜牧《书事》(自笑走红尘,流年旧复新),杜荀鹤《闲居书事》(竹门茅屋带村居,数亩生涯似有余)等。“书事”诗所书之“事”,范围极广,可状目前之景、当下心境,也可叙自身一段经历或见闻,还可记述当时社会历史事件、吟咏前代史事等。宋人延续唐人之风,“书事”诗创作更加繁盛,题材内容也更为丰富,如陈师道《夏日书事》(花絮随风尽,欢娱过眼空)、戴复古《书事》(喜作羊城客,忘为鹤发翁)、黄庭坚《鄂州南楼书事四首》(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陆游《书事》(生长江湖狎钓船,跨鞍塞上亦前缘)等,有些作品叙事性更加鲜明,如郭祥正《漳南书事》:“元丰五年秋,七月十九日。猛风终夜发,拔木坏庐室。须臾海涛翻,倒注九溪溢。湍流崩重城,万户竞仓卒。马牛岂复辨,涯渚恍已失。”(95)唐宋“书事”诗广为流行,其功用宗旨与“书事”文体非常接近,因此,书事文命名也很有可能是受到了“书事”诗启发。
宋代书事文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文体,多被归入“题跋”或“杂著”,与其文体特性密切相关,也反映了“书事”之文体渊源。集部的题跋文起源于唐宋:“古人跋语不多见,至宋始盛。观欧、苏、曾、王诸作,则可知矣。”(王水照,第2 卷1484)“汉晋诸集,题跋不载。至唐韩柳始有读某书及读某文题其后之名。迨宋欧曾而后,始有跋语,然其辞意亦无大相远也,故《文鉴》《文类》总编之曰‘题跋’而已。”(吴讷 徐师曾45)“题、读始于唐;跋、书起于宋。曰题跋者,举类以该之也。”(136)古人基本将此类文体看作因观览书籍、字画等而题写于书籍卷帙之后的随笔札记之类。“跋者,随题以赞语于后者也。”(王水照,第2卷1484)“题跋者,简编之后语也。凡经传子史诗文图书之类,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谓尽矣。其后览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而有得,则复撰词以缀于末简,而总谓之题跋。”(吴讷 徐师曾136)此类作品之篇名多为“读某某”“读某某后”“跋某某”“某某跋”“跋某某后”“某某跋尾”“书某某”“书某某后”“记某某”“记某某后”“题某某”“题某某后”“某某后序”等,其写作形式灵活多样,或品评议论,或记述叙事,或说明内容,或考证辨订,或生发感慨等,一般篇幅短小,风格简峭精炼,“至综其实则有四焉:一曰题,二曰跋,三曰书某,四曰读某。夫题者,缔也,审缔其义也。跋者,本也,因文而见本也。书者,书其语。读者,因于读也”(吴讷 徐师曾136)。宋代书事文被归入“题跋”主要因其缘事而生发议论、寄予感慨的写作方式与题跋之品评议论非常接近,而且书事文中相当一部分属于读史书的随笔札记,本身就与题跋性质相同。此外,书事文“书某某事”的命名方式,也容易与题跋之“书某某”“书某某后”混淆。“题跋”有着众多不同种类的命名,书事文被特别称为“书某某事”以区别于“书某某”“书某某后”等,应是源于宋人特别突出强调以“事”为中心,载录人物轶事、缘事生发议论,都以“事”为文章主体。从宋代书事文作品来看,当时“书事”之文体规范应以缘事生发议论为主而兼有单纯记述人物事迹的功用。
宋代集部之题跋文与子部之笔记杂著存在诸多相通之处,书事文亦可看作与笔记杂著相近的一种文体。宋代,文人笔记杂著勃兴,此类著述多命名为“笔记”“随笔”“笔谈”“笔录”“笔丛”“丛说”“丛谈”“漫录”“杂记”等,如《密斋笔记》《老学庵笔记》《容斋随笔》《梦溪笔谈》《杨公笔录》《萤雪丛说》《桂苑丛谈》《云麓漫钞》《缃素杂记》等,大都为随笔札记的形式,体例随意驳杂、内容包罗万象,多以议论杂说、考据辨证为主,而兼记述见闻、叙述杂事,“其说或抒己意,或订俗讹,或述近闻,或综古义。后人沿波,笔记作焉。大抵随意录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夥”(纪昀等1636)。从某种意义上说,题跋就是依附在书籍字画上的读书随笔、学术札记,收入文集时,命名为“题某某”“跋某某”等,独立以成文。笔记杂著中相当一部分内容也属于读书随笔或学术考证札记,两者内容性质基本相同,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笔记杂著中一则随笔札记就是未独立拟题成篇的题跋文。洪迈撰《容斋随笔》之《容斋四笔》卷五云:“因忆德甫在东莱静治堂,装褾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日校二卷,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容斋随笔》378)这五百多处题跋文字,何尝不可看作读书笔记?宋代黄伯思之笔记杂著《东观余论》,就是以《法帖刊误》为基础辑录日常所作题跋而成。李之仪撰《姑溪居士集》文集卷十五之“杂题跋”收录两则未特别命名的题跋,前一则属诗话,后一则评论书法,完全可看作笔记杂著之文。《南溪笔录群贤诗话》专列有“东坡题跋”,直接将题跋中的论诗之作收入。苏轼大量题跋杂记,也被宋人收录于《东坡志林》《仇池笔记》以及《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等,如钱谦益《跋东坡志林》:“世所传《志林》,则皆琐言小录,杂取公集外记事跋尾之类,捃拾成书,而讹伪者亦阑入焉。”(38—39)明人搜辑和重编东坡集时,则又大量从《东坡志林》《仇池笔记》中取材,拟题为“书事”“书后”等,而归入“题跋”(罗宁,《中国苏轼研究》123)。明代毛晋《津逮秘书》编纂《东坡题跋》《山谷题跋》《放翁题跋》《容斋题跋》等宋人题跋集二十部,其中不少题跋集亦从其人之笔记杂著取材,如洪迈《容斋题跋》取材自《容斋随笔》。因此,部分书事文作为题跋之细类,自然会与笔记杂著存在相通乃至混杂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宋代“书事”文体之起源,也可看作笔记杂著遁入文人别集而形成的特殊文体,是笔记杂著直接影响集部之叙事文体类型发展演化的产物。
宋代书事文被归入别集之“杂著”“杂文”,应主要源于对其创新性文体归类的困惑。一般来说,“杂著”“杂文”主要是容纳那些种类驳杂、体式不一、无法明确文体归属的作品,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按杂著者,词人所著之杂文也;以其随事命名,不落体格,故谓之杂著。”(吴讷 徐师曾137)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曰:“文而谓之杂者何?或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也。文之有体者,既各随体裒集;其所录弗尽者,则总归之杂著也。”(吴讷 徐师曾45—46)因此,“杂著”也往往成了各类前无古人的创新性文体的容身之所。书事文是一种数量较少的创新性文体,宋人对此不可避免地面临归类之困惑,归入“杂著”“杂文”也就是一种便宜处理方式。
二、“书事”文体之发展演化
元代书事文创作低落,现存作品数量极少。明清时期特别是清代,书事文创作兴盛,作品数量大增,发展成为一种完全独立的叙事性文体。经全面梳理明清文人别集,得三百三十余篇作品。
在文人别集中,“书事”开始普遍作为一个独立类目,取得了完全独立的文体地位。有的与“传”“行状”“祭文”“事略”等叙事性文体并列,如周亮工《赖古堂集》卷十八“传、书事”,焦循《雕菰集》卷二十三“事略、书事”,张贞《杞田集》卷五“志、题名、纪行、书事、说、表、书、碑”,邵长蘅《邵子湘全集》之《青门簏稿》卷十四“行状、行述、书事、祭文”,陆继辂《崇百药斋文集》卷十六“书事、传、家传、别传、传论”。有的则与“跋”“题跋”“杂著”“书后”等并列,如桂馥《晚学集》卷五“书后、书事”,钱维乔《竹初诗文钞》卷四“跋、书事”,王昶《春融堂集》卷六十八“书事、杂著”,王元启《祇平居士集》卷二十三“书事、题跋”。也有部分文集将“书事”完全独立单列,如吴应箕《楼山堂集》卷十九之“书事”,董沛《正谊堂文集》卷二十二“书事”,郝懿行《晒书堂集》文集卷五“书事”,张澍《养素堂文集》卷二十二“书事”。文人自道其书事文创作,明确称为“书事”,如朱筠《笥河文集》卷十五《书歙程密事》文末称:“余在江南时,试有闻,后来京师,手写君诗之仅存者为一卷,而乞余书其行,作书事。”(296)《书萧山汪氏二节妇事》文末称:“余亦以其理信而书之,作书事。”(298)钱林《文献征存录》卷十《李良年》谈到文集编次分类亦明确将“书事”作为一类:“尝欲罗当代人文甄录为一集,曰文纬。先诗、次骚、次赋、次奏疏、次制策策问、次经旨、次论、次议、次碑表志铭、次记、次颂赞、次书、次叙、次考、次辨、次解、次说、次祭文哀辞诔、次传、次书事、次题跋、次杂著,为类二十有一,为体三十,盖略取文粹例也。”(钱林等1630—1631)
在清人文章总集或选集中,书事文的收录归类情况也基本与文人别集一致。薛熙编《明文在》卷九十一“录、书事”收录高启《书博鸡者事》、归有光《书郭义官事》《书张贞女死事》,王昶辑《湖海文传》卷六十六“传、书事”收录邵志纯《书潘孝子》《书王贞妇》、张庚《书焦存儿事》、朱筠《书罗烈妇李事》《书烈妇景事》、杭世骏《书赵氏老婢事》,贺复征编《文章辨体汇选》卷三百七十二“书一”(“书”与“题”“跋”相邻)收录李德裕《书大孤山》、孙樵《书褒城驿壁》《书田将军边事》《书何易于》、陆龟蒙《书李贺小传》。
明清书事文的文体形态基本承袭了宋人的写作模式,不过,相对宋人而言,明清书事文的叙事性大大增强,绝大部分作品都属记述人物、事件为主者,且其中单纯记事者亦占相当比例。这首先表现在此类作品的文体归类上,大量文集、总集中,“书事”与“传”“行状”“祭文”“事略”等叙事性文体并列。以缘事而生发议论、寄予感慨为主的,仅有钱谦益《书瀛国公事实》《书武林禳夷事》、王铎《书甘侯事》、朱鹤龄《书史仲彬事》《书王公可大事》《书阁学周公事》《书张烈妇事》、张履祥《书宋理宗事》《书里士事》、余缙《书萧长源事》、魏禧《书碧澜妾事》、朱彝尊《书戴贞女事》、屈大均《书邓许二女事》《书叶氏女事》《书林节妇事》⑥等很少一部分作品。
相对宋代书事文多为二百字至四百字而言,明清书事文篇幅普遍增长,绝大多数作品为四百字至七百字左右。这应与明清书事文的叙事性功能大大增强密切相关,一般来说,题跋类的议论性文体以缘事议论为主,重在寄托发挥,篇幅一般不会过长,而叙事性文体以记叙人物事迹、历史事件为主,载录人物经历和轶事、事件过程,篇幅一般会稍长一些。有少部分作品篇幅较长,长达一千字左右,如《书张贞女死事》《书张御史事》《书盗杀周皇亲事》《书富林二曹先生遗事》《书沈伯和逸事》《书郑仰田事》《书邹平赵于城事》《书史仲彬事》《书宋九青逸事》《书钱美恭寻亲事》《书吴潘二子事》《书文安孝子王原事》《书赵一桂事》《书牧子先生遗事》。⑦此类作品篇幅较长,类似于传记,或比较完整叙述人物经历或多件轶事或遗事,或比较完整地记述一个历史事件。极个别作品篇幅更加漫长,甚至达二千字至四千字,如《书戚三郞事》《书贵州赤水张氏事》《书张郎湖臬使逸事》《书米脂令边大绶事》《书刘松斋先生轶事》《书滑县平贼事》《辛丑河决大梁守城书事》《书桐城程忠烈公遗事》《书沔阳陆帅失陷江宁事》《书昆明何帅失陷苏常事》《书左侍郎使北事》。此类作品篇幅漫长,多为叙述人物的丰富经历或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书西宁等卫故明边事》篇幅近万字,记载西宁卫相关的多种奇闻逸事,“范子作蕃族志,其事实得之西宁官署故册中,又质诸土人,故其言详核。余节其要并书之”(宋征舆385)。《书福王时异事》近五千字,记载福王在位时的系列异事,“福王以甲申六月中即位,乙酉五月中咄奔,首尾约一年,而异事颇多,今列其有关于国者于左”(宋征舆387)。
明清时期特别是清代,出现了一大批对书事文兴趣浓厚而撰文较多的作者,如归有光、王世贞、袁中道、钱谦益、朱鹤龄、宋征舆、朱彝尊、王士祯、李驎、邵长蘅、戴名世、王元启、黄达、朱筠、秦瀛、洪亮吉、杨凤苞、恽敬、张澍、梅曾亮、龙启瑞、李元度、董沛、黎庶昌、薛福成等,如归有光《书安南事》《书郭义官事》《书张贞女死事》《书里泾张氏妾事》、王世贞《书与于鳞论诗事》《书鸡鹤事》《书吴大夫事》《书应生事》《书二馆人事》《书龚可学事》,朱鹤龄《书袁杞山事》《书盛公斯征事》《书张烈妇事》《书史仲彬事》《书王公可大事》《书阁学周公事》《书赵公蹇卿事》,李驎《书懿安皇后事》《续书懿安皇后事》《三书懿安皇后事》《书左侍郎使北事》《书太守傅公事》《书两张少保事》《书四烈妓事》《书宋娄钤辖事》、朱筠《书歙程密事》《书萧山汪氏二节妇事》《书罗烈妇事》《书烈妇景事》《书赵有庆侧室王氏事》《书吴节妇事》等。
明清书事文大多数为载录当时人物事迹,具有鲜明的同时代性,主要集中于贤臣廉吏、文苑儒林、烈妇贞女、孝子义士等人物类型之事迹或轶事,且多底层身份卑微者。文人以书事文载录此类人物事迹,主要因其人其事本身多具贤德、道义之品行节操,值得称颂效法。这实际上与传体文的人物类型和取材倾向比较接近,存在一定程度的“同频共振”,“嗣是山林里巷,或有隐德而弗彰,或有细人而可法,则皆为之作传以传其事”(吴讷 徐师曾153),明清传体文实际上形成了自成体系的传主和题材类型,如何乔远《皇明文征》卷六二至卷六五“传”类分为古贤、名臣、道德、文章、孝烈、节烈、义烈、奇节、独行、笃行、厚德、清德、自述、闺德、艺术、支离、贤阉、物类。黄宗羲《明文海》卷三八七至卷四二八“传”类分为名臣、功臣、能臣、文苑、儒林、忠烈、义士、奇士、名将、名士、隐逸、气节、独行、循吏、孝子、列女、方技、仙释、诡异、物类、杂传等。从某种意义上说,书事文书写人物事迹选择深受传体文的人物事迹类型影响,两者的取材倾向存在鲜明相通之处。
明清时期,书事文发展成为一种以叙事性为主的完全独立文体,且创作兴盛,涌现出大量作品,应主要出于以下原因:一方面,相对宋元时期而言,明清时期集部之“传”“记”等文体创作明显更为兴盛,不但整体作品数量大幅增加,而且有不少文人一人书写很多篇作品,这实际上表明,明清集部的叙事功能整体增强,文人借助集部之文体叙事写人的需求更为强烈。另一方面,集部的记事写人文体主要包括“传”“记”“述”“书事”“纪事”“行状”“墓志”“祭文”“诔文”“哀辞”“碑文”等,其中,“行状”“墓志”“祭文”“诔文”“哀辞”“碑文”等,有着特定的功用宗旨和文体规范,古代文体学对其行文规范有着非常深入细致的论述。“传”“记”之文体规范虽相对比较灵活,但也有着多方面限定,如明清文体学对其文体规范就有多种争论。“书事”文体无疑称得上集部叙事文体中最为自由灵活者,可随笔载录叙写人物之事迹、轶事,还可缘事生发议论,较少受到特定文体规范之限制,如朱筠《书罗烈妇李事》:“顺治二年乙酉,王师下扬州府,有新城广储门中樊家园罗烈妇死火事,同死者凡十二人,歙人宋和为作传。余读其言不准于法,为改书之。”(301)邵晋涵《书章孺人事》:“予谓祝嘏称颂之词,不足以纪实。且予闻孺人内行甚悉,摭其实莫如书事宜,乃据所知者书之。”(1959)
综上所述,“书事”是中国古代文人别集中具有独特文体功用的一种文体,自唐宋至明清,其写作范式经历了以缘事生发议论为主到以记述人物事件为主之转变,其文体归属经历了附属于“题跋”“杂著”到独立为“书事”类目之发展,成为具有自身鲜明特色的一种文体类型。
三、“书事”与“杂记”之关联
集部之叙事文体之间存在着相互混杂、相互交叉、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等种种关联与互动关系,是古代叙事文体体系发展演化中一种突出的文体、文化现象。明清“书事”文体多与叙事性文体并列,至清后期文体学专论其文体特征时多将其直接归入“杂记”类,如吴曾祺《涵芬楼文谈》附录《文体刍言》将古代文体分为十三大类,每类下又有若干小类,其第九类为“杂记”包含“记”“后记”“笏记”“书事”“纪”“志”“录”“序”“题”“述”“经”等十一小类,专论“书事”称:“自始至终,直书一事者,此为书事之正体。若旁及他事,及杂以议论者,皆破体也。其与碑志之体似之而实不同,故入之杂记为是。凡曰‘书某事’、‘书某人事’者,则入之;其曰‘某人事略’,则入之传状类。”(王水照,第7 卷6658—6659)林纾《春觉斋论文》谈“记”类文体分类称:“记琐细奇骇之事,不能入正传者,其名为‘书某事’,又别为一类。”(70)民国时期,学者们论及“书事”文体,也基本继承了前人有关论断,普遍将其归入“杂记”,如孙学濂《文章二论》卷上“辨体”称:“九曰杂记。记者,记事与言也[……]若书事一类,则当归诸斯。”(余祖坤,第2 卷818)郭象升《五朝古文类案叙例》云:“至于书事一体,向入杂记,其专述一事者,入之固当。”(余祖坤,第3 卷1910)明清时期,文人别集收录书事文多独立设置“书事”类目,这说明,时人基本把它看作一种独立文体,并未混同于记体文。那么,清末以来,学者们为什么会有此论呢?这应源于“书事”与“杂记”关系十分密切,存在诸多相通、关联之处。
集部之记体文创作起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清人严可均所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录“记”体文九十余篇,不过大多数作品都属与佛教相关的解经记、翻译记和造像记,其他类型的记体文仅有马第伯《封禅仪记》、诸葛亮《黄陵庙记》、王羲之《游四郡记》、陶潜《桃花源记》、李嵩《行事记》、祖鸿勋《晋祠记》、郑述祖《重登云峰山记》等十几篇作品。当时,作为文章的记体文似乎还未取得独立地位,挚虞《文章流别论》、萧统《文选》均未单独设立类目。唐代记体文创作开始走向兴盛,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禹贡》、《顾命》,乃记之祖;而记之名,则昉于《戴记》《学记》诸篇。厥后扬雄作《蜀记》,而《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吴讷 徐师曾145)唐人集序普遍将记作为独立文体,如独孤及《唐故殿中侍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录序》、许孟容《穆公集序》、权德舆《比部郎中崔君元翰集序》等均将“记”单列。至宋初,李昉《文苑英华》将“记”独立设目,并分为宫殿、厅壁、公署、馆驿、楼、阁、城、城门、水门、桥、井、河渠、祠庙、祈祷、学校、文章、释氏、观、尊像、童子、宴游、纪事、刻候、歌乐、图画、灾祥、质疑、寓言和杂记等。《唐文粹》亦将“记”按题材分为古迹、陵庙、水石岩穴、外物、府署、堂楼亭阁、兴利、卜胜、馆舍、桥梁、井、浮图、灾沴、燕会、燕犒、书画琴故物、种植等。由此可见记体文题材内容之丰富。据统计,唐代的记体文总数超过两千篇(何李36)。宋代以降,记体文创作更是蔚为大观,作品数量远超唐代,成为集部主流文体之一。
古今学者对杂记文的分类,基本还是比较一致的,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例》云:“杂记类,所以记杂事者[……]后世古文家修造宫室有记,游览山水有记,以及记器物、记琐事皆是。”(5)林纾《春觉斋论文》云:“然勘灾、浚渠、筑塘、修祠宇、纪亭台,当为一类;记书画、记古器物,又别为一类;记山水又别为一类;记琐细奇骇之事,不能入正传者,其名为‘书某事’,又别为一类;学记则为说理之文,不当归入厅壁;至游宴觞咏之事,又别为一类:综名为记,而体例实非一。”(70)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将杂记文分为台阁名胜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和人事杂记。曾枣庄《宋文通论》将杂记文分为建筑物记、学记、山水记、书画记。其中,与书事文比较接近且易混杂者,主要是专以记人叙事为主要内容的人事杂记。人事杂记中有一类作品被特别标题为“记某某”或“记某某事”,“至其题或曰某记,或曰记某,则惟作者之所命焉”(吴讷 徐师曾146),唐彪《读书作文谱》卷十一《诸文体式·记》云:“记者,纪事之文也。有单叙事者,有纯议论者,有半叙事半议论者。又有托物以寓意者。有首之以序,而以韵语为记者。有篇末系以诗歌者。皆为别体,其题或曰某记,或曰记某,命题虽不同,而体未尝异也。”(王水照,第4 卷3561—3562)此类记体文标题为“记某某”“记某某事”,不仅与书事文命名相类,而且与其文体性质也非常接近。
此类作品最早源于唐代,如韩愈《记宜城驿》、白居易《记画》《记异》、陆龟蒙《记稻鼠》《记锦裾》等,但数量很少,很难称之为文之一体。至宋代,此类作品创作逐渐增多,主要有王禹偁《记孝》《记蜂》《记马》、孔武仲《记言》《记鼠》《记舍中樱桃》、王回《记客言》、张耒《记异》、吕颐浩《记陈彦升事》、程俱《记梦》、曹勋《记翟望话》《记施逵事》、王十朋《记蛙》《记人说前生事》、洪适《记梦》、陆游《记太子亲王尹京故事》、吴儆《记鼠》、范成大《记雷孝子事》、罗颂《记程叔清女死节事》、朱熹《记和靖先生五事》《记孙觌事》《记濂溪传》、张栻《记甘露李文饶事》《记宋退翁齐愈被祸事》、陈造《记病》《记岳侯事》《记王尚书事》、方大琮《记后塘福平长者八祖遗事》、刘凤《记任公事迹》等。这些作品一般多被归入别集中的“杂著”“杂文”,如王禹偁《小畜集》卷第十四之“杂文”、王遽编《清江三孔集》卷十八之“杂著”、王十朋《梅溪先生文集》卷第十九之“杂著”、吕祖谦编《宋文鉴》卷第一百二十七“杂著”。也有少部分作品被归入“记”“记事”,如张耒《张右史文集》卷五十之“记、传”,陆游《渭南文集》卷第二十二之“记事”,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二十二之“记”。此类“记某某事”杂记文体与“书某某事”的“书事”文体之功用宗旨、书写原则、文体形态非常接近,或以缘事而生发议论、寄予感慨为主,或以记述人物、事件的叙事性为主。
明清时期特别是清代,此类作品创作走向兴盛,有些作家还饶有兴趣地一人书写多篇作品,如方苞《记长洲韩宗伯逸事》《记徐司空逸事》《记太守沧洲陈公罢官事》《记张彝叹梦岳忠武事》《记吴绍先求二弟事》《记归舒节母刘夫人举本事》、陈梓《记从兄载青公遗事》《记王令事》《记潘氏疑棺事》《记徐孝廉遗事》《记老砦王氏女事》《记四明虎事》、全祖望《记王荆公三经新义事》《记先少师事》《记宋湖心寺浮屠妙莲治钱唐江事》《记王之明事》《记马士英南奔事》《记许都事》《记方翼明事》《记范孝子事》《记李烈妇事》、钱大昕《记汤烈女事》《记侯黄两忠节公事》《记先大父逸事》、汪士铎《记张夫人逸事》《记江乐峰大令事》《记达什巴事》《记吴木斋蒋文若事》《记李太守事》《记唐贞女事》、萧穆《记黟县老节妇郑氏事略》《记宋绍兴十八年戊辰科榜首王佐事》《记宁化雷贯一副宪遗事》《记开化戴简恪公轶事》《记方恪敏公轶事二则》《记海宁陆辛斋处士逸事》《记吴文节公遗事一则》《记通州徐清惠公遗事》《记嘉庆戊午科湖南乡试事》。⑧这些作品一般多被归入别集的“记”“记事”“纪事”“传”,如方苞《望溪集》外文卷六“纪事”、刘大櫆《海峰文集》卷六“传”、钱大昕《潜研堂集》文集卷二十二“纪事”、姚鼐《惜抱轩诗文集》卷十四“记”等。也有个别作品被归入“杂著”,如胡广撰《胡文穆公文集》卷十九“杂著”、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九“杂著”。明清时期,杂记文之“记某某事”与“书事”文体的发展演化非常同步,叙事性增强,大部分作品都属记述人物、事件为主者,且篇幅普遍大增。虽然明清文人别集普遍将书事文和杂记文分列于不同类目,但两者在文体功用宗旨、书写原则、文体形态等文体规范上非常接近,乃至完全被看作可相互替代的两种文体,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某某事”基本可等同于“记某某事”。从明清文人创作情况来看,仅有刘大櫆、袁枚、汪琬、郝懿行、梅曾亮等少量文人兼用“书某某事”和“记某某事”两种文体,大多数文人仅仅从中习惯性选择一种文体,也就是说,其文集中仅有“书某某事”或“记某某事”,而非既有“书某某事”又有“记某某事”。
当然,因“书某某事”与“记某某事”文体性质非常接近,在明清文人总集、别集中也存在着个别混杂归类的情况,或将“书某某事”归入“记”“纪事”,如贺复征编《文章辨体汇选》卷六百三十四“纪事一”收录李东阳《书某节妇事》、孙樵《书田将军边事》《书何易于》,卷六百三十六“纪事三”收录高启《书博鸡者事》;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三百四十一“记”十五至卷三百五十二“记”二十六“纪事”录王祎《书闽中死事》、周复俊《书方岳徐公事》、周思兼《书张御史事》、徐学谟《书盗杀周皇亲事》、徐应雷《书时大彬事》。或将“记某某”“某某记”归入“书事”,如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九“书事”、汪琬《尧峰文钞》卷三十六“书事”、郝懿行《晒书堂集》文集卷五“书事”均收录记体文。
四、“书事”与笔记体小说之关联
古代“小说”文类与集部之叙事文体也存在着相互混杂、相互交叉、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等种种关联与互动关系。林纾《春觉斋论文》云:“至于琐细不入正传者,如望溪《书逆旅小子》、袁子才《书马僧》之类,则事近小说。”(70)书事文与笔记体小说也存在诸多相通、混杂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部分书事文作品甚至可看作笔记体小说遁入文人别集的结果。
笔记体小说杂记见闻,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种为载录鬼神怪异之事的“杂记”“志怪”“异闻”“语怪”等,以神、仙、鬼、精、怪、妖、梦、灾异、异物等人物故事为主要取材范围;另一种为载录历史人物轶闻琐事的“逸事”“琐言”“杂录”“杂事”等,以帝王、世家、士大夫、官员、文人及市井人物等各类人物无关“朝政军国”、日常生活化的轶闻逸事为主要记述对象。部分篇幅短小的书事文所记载之人物事迹也多为人物轶事,常常一篇作品记述一两件轶事,与载录历史人物轶闻琐事的笔记体小说极为相似。例如,明清时期,也有少部分作品篇幅非常短小,仅有二百、三百字左右,如《书里泾张氏妻事》《书二馆人事》《书守城纪事》《书盛公斯征事》《书王公可大事》《书阁学周公事》《书赵公蹇卿事》《书宋理宗事》《书靳庄事》《书两烈妇死事》《书徐华国遗事》《书碧澜妾事》《书王叔明画旧事》《书邓许二女事》《书锈头道人事》《书宁海木工事》《书谢良琦事》《书宋孝廉事》《书化鹤事》《书诸暨陈氏女子事》《书盗发修武伯墓事》《书杨复庵遗事》《书万烈妇某氏事》等。⑨此类作品篇幅短小,多为书写一两件轶事,类似笔记体小说之一则。有些作品甚至就直接命名为“书某某轶事”,如《书光给谏轶事》《书张郎湖臬使逸事》《书齐少宗伯轶事》《书袁惕三轶事》《书李鼎祚轶事》《书高祖妣轶事》《书刘松斋先生轶事》《书罗提督轶事》。盛大士《书章佳文成公轶事》云:“偶纪文成轶事,俾后之为名臣言行录者,有所采择焉。”(298)郭嵩焘《书湘乡易龙长先生轶事》云:“友人易君良翰述其曾大父龙长先生轶事,多可听。”(528)
部分求奇求异之书事文具有浓厚“小说”意味,如宋代之《书司马槱事》记司马槱恍惚间见一美妇人,歌阙而去,遂成一曲。《书道士齐希庄事》记道士齐希庄与王屋山猴相处之事。《书张主客遗事》记开国名臣张主客传奇事迹。《书渭桥事》记贾若思于渭桥疑见鬼事。明清时期,此类作品有徐应雷《书时大彬事》、钱谦益《书郑仰田事》、王士祯《书剑侠二事》《书锈头道人事》《书宋道人事》《书宁海木工事》《书化鹤事》、郭善邻《书刘君士断鸡头事》、陈锦《书友人王某述梦事》等,如王士禛《书宁海木工事》:“康熙三十年,宁海州有木工十数人,浮海至大洋,忽沉舟,其家皆已绝望矣。八年乃俱归,言舟初入洋,倏有夜叉四辈,掣其四角入水。至一处,宫阙巍焕,如王者之居,曰:‘此龙宫也。王欲造宫殿而匠役缺,故召尔辈至此。无恐也。’寻,传王命令入,亦不见王,遂至工所。各使饮酒一瓯,即不饥渴。如是八年,不思饮食,而工作不辍。工既竣,夜叉复传命:‘尔辈久役于此,今可归矣。王有犒直,已在舟中,可自取之。’各令饮蜜浆一碗,夜叉引入舟,复撮其四角,舟已出水上,其行甚驶。顷之抵岸,忽觉饥渴,乃觅酒肆饮食,而舟中先已有钱数百千,持以归。舟主杨御史也,操舟者得珊瑚树一株于洋中,持以献。盖亦龙王所酬也。”(789—790)这篇作品基本可看作一篇志怪小说。
书事文与笔记体小说在成书方式上存在相通之处。笔记小说成书过程多为一事一则独立书写,积久整理成稿,如王灼《碧鸡漫志》自序:“追思平时论说,信笔以记。积百十纸,混群书中,不自收拾。今秋开箧偶得之,残脱逸散,仅存十七,因次比增广成五卷,目曰《碧鸡漫志》。”(1)张端义《贵耳集》自序:“因追忆旧录,记一事,必一书,积至百,则名之《贵耳录》。”(89)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自序:“闲接贤士大夫谈议,有可取者,辄记之,久而得三百六十余事,私编之为十卷。”(3)洪迈《夷坚三志己序》:“一话一首,入耳辄录。”(《夷坚志》196)显然,笔记体小说成书过程中独立书写的一事一则,未尝不可看作未加标题的书事文,从某种意义上说,笔记体小说可看作丛集形式的书事文,书事文也可看作笔记体小说一事一则的散篇别行。有时还存在难以判断其文本属性的情况,如张邦基撰《墨庄漫录》卷第八:“文忠公又有《杂书》一卷,不载于集中,凡九事,今亦附于此。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顾见案上故纸数幅,信手学书,枢密院东厅。”(135)王明清《投辖录》之“蒲恭敏”条收录《李氏女》《尼法悟》后称:“右二事,黄太史鲁直子书云尔,不改易也。真迹在周渤惟深家,绍兴初献于御府。”(15)李驎《书宋娄钤辖事》云:“忆七年前,偶于友人几上他书内见载此一则,录以片纸持归,拟书其事以传,使海内尽知。”(642—643)《书四烈妓事》云:“吾于明季得四烈妓焉,曰琼枝,见于嘉善徐季方《见闻录》者也。”(李驎641)李元度《书程允元暨妻刘贞女事》云:“余览近人笔记述其事,谨铨次书之,冀以厚人伦,砥薄俗云。”(406)此类载录杂事之作,可入文人别集,也可归入小说集。此外,许多书事文成书源于社会传闻,也与笔记体小说记载传闻相通,如戴名世《书全上选事》:“吾友宣城王耕书初在有司幕中,知其所鞫之详,为余言之如是,因执笔记之。”(196)朱筠《书烈妇景事》:“余姚进士邵晋涵为余言之。”(302)
“书事”文体与笔记体小说之直接混杂,首先表现为书事文载录人物事迹同见于笔记体小说,如张耒《书司马槱事》见于何薳《春渚纪闻》卷七,《书道士齐希庄事》见于洪迈《夷坚丙志》卷十六,苏轼《书刘庭式事》见于谢采伯撰《密斋笔记》卷一,李之仪《书刘元平事》见于陈善撰《扪虱新话》上集卷一,王回《书种放事》见于王辟之撰《渑水燕谈录》卷四,陆游《书浮屠事》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程敏政《书济宁王翁事》见于都穆《都公谈纂》卷下,董应举《书李公时勉事》见于周亮工撰《因树屋书影》卷三,钱谦益《书郑仰田事》见于褚人获《坚瓠集》广集卷一。王士祯《书谢良琦事》《书宋孝廉事》《书诸暨陈氏女子事》《书化鹤事》分别见于其《香祖笔记》卷四,《池北偶谈》卷二十二、卷二十四、卷二十五。“书事”文体与笔记体小说之混杂,既与两者文体性质相近有关,故文人将其同时收录于自己的文集和小说集,也应源于不同文人以不同文体载录、书写同一社会传闻,如黄裳《演山集》卷十三《秀橘记》称记载同一事件:“或歌之以诗,或绘之以图,或文之以记,传之天下后世。”(107)黄庭坚《陈留市隐序》曰:“陈留市中有刀镊工,与小女居,得钱,父子饮于市,醉则负其子行歌,不通名姓。江端礼传其事,以为隐者。吾友陈无已为赋诗,庭坚亦拟作。”(231)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曰:“旧有周琼姬事,胡徽之为作传,或用其传作《六幺》,东坡复作《芙蓉城诗》,以实其事。”(168)不同文人以不同文体载录、书写同一社会传闻,自然就会形成同一人物故事被记载于集部之书事文和小说集的现象。其次,“书事”文体与笔记体小说之直接混杂,还表现为部分书事文被小说选本收录,如周亮工《书戚三郎事》被收入张潮《虞初新志》,王士祯《书宋道人事》、陈祖范《书谭半城事》被收入郑澍若《虞初续志》,冯景《书女将军事》《书明亡九道人事》《书江阴广福寺狐事》《书十义事》《书义犬事》《书萧震妻事》被收入黄承增《广虞初新志》等。
“书事”文体作为集部之最为灵活自由的叙事文体之一,与笔记体小说存在诸多相通、混杂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部分作品完全可看作文集中的笔记体小说,或者说文人借助“书事”文体部分实现了笔记体小说的功用。
在中国古代文类、文体体系发展演化过程中,文类、文体之间的关联互动是一种常见现象,“书事”文体起源发生、发展演化与子部之笔记杂著、笔记体小说和集部之题跋、记体文、传体文等相关文类、文体存在着相互混杂、相互交叉、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等种种关联互动关系,亦可看作一个典型案例。这对我们深化古代文体研究无疑具有重要启示:只有将某一文体的起源和发展演化置于整个古代文类、文体体系及其观念体系中加以观照,特别是全面深入地把握其与周边文类、文体的关联互动关系,才能更好地还原和把握其文体规定性及其演化,揭示其起源发展的具体历史文化语境,还原其固有的文类、文体“生态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