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西塞罗小传
2019-06-24毛旭
毛旭
律师的自我修养
小时候,父亲用《荷马史诗》里的话要求西塞罗:“永远当第一,孩子。要做最勇敢的人,扬起头傲视一切。”这句话成为西塞罗的座右铭。他从小就是好学生,总是被簇拥在同学中间。我们不能确定他是否天赋异禀,但知道他非常努力。他说:“想要学好法律必须放弃一切乐趣,避免任何娱乐、游戏、宴会,甚至要自我隔离,少和朋友来往。”这一习惯保持终生。当看到他身上的标签——“罗马最伟大的演说家”时,人们会想象出一个自信的人在法庭或演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样子。事实却是,西塞罗演讲时总是以哆嗦开始,然后渐入佳境;在演讲或出庭之前,他必定要经历一个焦心、反胃的不眠之夜。
没有百战百胜的人,有的只是在每次挑战前都放下架子,愿意像新手一样准备的人。只不过,越是准备,就越觉得欠缺,这个奇特的心理现象造就了西塞罗“三十思而后行”的性格:遇事反反复复,犹豫不决。
西塞罗属于骑士阶层,介于贵族和平民之间,而且又出生于外省,这些对于其从政是巨大的障碍。此外,他还有个滑稽的姓,“西塞罗”意为鹰嘴豆,某位先祖的鼻尖上有个类似形状的瘊子,因而得名。当朋友劝他在参政前改姓时,他说要让这个姓因自己而伟大。
他做到了:在仕途上高歌猛进,一路达到官僚体系的最顶端。罗马的每个官职都有参选的年龄限制:财务官30岁,司法官36岁,执政官42岁。西塞罗全部“正点到达”——这连贵族子弟都很难做到。
在盛行贿选的年代,西塞罗是一股清流。他没钱、没家族背景,却能在每次竞选中获得最高票数,靠的是勤奋和口才。他熟记每个选民的名字和特点,坐马车旅行时能说出每间房子的户主是谁;他悉心挑选案件,估摸胜败的机会,塑造一个正直、能干的律师形象。而且,西塞罗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演讲风格,包括连续发问、无尽的幽默以及不设底线的谩骂,靠着这些他广受听众的欢迎。
西塞罗如此紧张地工作,很快就精神崩溃了,胃也出现了问题。他瘦得像支铅笔,到雅典和小亚细亚休养了半年,其间还不忘提升演讲技巧:他在之前的演讲中总是声嘶力竭地吆喝,身体承受不住,现在他学会了使用丹田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西塞罗只是个勤勤恳恳但寂寂无名的小律师。直到36岁时,他在瓦勒斯一案中击败了“罗马第一讼师”霍腾西乌斯,从而威名远扬。
在龙虎相争时,西塞罗的机锋令人赞叹,显示出他对对手的了解。当他习惯性地含沙射影时,霍腾西乌斯抗议说自己不擅长猜谜语,西塞罗却说:“真的吗?你可是家里供着斯芬克斯的人啊。”指的是瓦勒斯送给霍腾西乌斯象牙雕刻的斯芬克斯像。
霍腾西乌斯从此几乎不再接受案件。
喀提林阴谋
极少有骑士阶层的人能到达晋升体系的顶端——执政官,毕竟,执政官每年只选两个人,在贵族阶层还不够分呢,怎会花落没有背景的“新人”?公元前64年的选举中,喀提林和安东尼乌斯是西塞罗最强有力的对手,他们出身名门,而且两人组成了竞选小组。所幸,他俩生活都不检点,喀提林尤甚。
西塞罗占据道德高地,词语就是他的竞选团队。他毫不留情地发表演讲攻击对手:“喀提林的性变态把他的身体变得肮脏不堪。他用人血沐浴,他掠夺我们的盟友,他破坏法律、污染法庭。”喀提林却词穷得可怜,跟复读机似的骂西塞罗“出身低贱”。
而且喀提林的致命弱点是:他是个危险的恐怖分子。他曾因竞选失利,预谋干掉当选的执政官,并屠杀元老,然后自己上位。这被称作第一次喀提林阴谋。当元老院看到“魔鬼”再次现身时,为了抵消平民选票的优势,不得不做出绝望之举: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亲自上阵,排队把票投给了下等阶层的西塞罗。
于是,42岁的西塞罗顺利当选执政官。被一个新人打败,令喀提林受到极大的侮辱;更让他气愤的是,西塞罗上台后颁布法令,规定贿选的人将处以10年流放。喀提林认为西塞罗就是针对他,便找人刺杀他。
11月8日的元老院集会,西塞罗像骂孙子似的指责喀提林,喀提林周围的元老一个个起身离开,好像他身上有臭味似的。面对西塞罗倾盆大雨似的脏话,喀提林回骂西塞罗是“移民”。会后,喀提林派了两名刺客去杀他,幸好间谍通报了西塞罗。喀提林自封为执政官,并逃到城外,准备领导军队进攻罗马。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元老院却又开始内斗。已当选的执政官穆勒纳有贿选之嫌,元老小加图眼里揉不得沙子,便起诉穆勒纳。为了抵御喀提林,西塞罗需要政局稳定。于是,西塞罗出庭替穆勒纳辩护。他指出,并非所有取悦选民的行为都是贿选,比如请大家吃顿饭,或赞助一场角斗士表演。随后他开始攻击小加图的人生哲学,他一人分饰两角,假装两人在争论。在列举斯多葛哲学的一些极端信条(比如提倡压抑情感)时,西塞罗贡献了一生中最幽默的表演:
西:要是有穷苦的人向我们求助,怎么办?
加:你如果心生怜悯,你就是个邪恶的人!
西:要是有人承认自己犯错,祈求你的宽容呢?
加:寬容是罪大恶极!不过严格说来,罪不分大小,凡罪都是死罪!
西:你说你要起诉穆勒纳,那时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加(跺脚):胡说!智者从来都不愤怒!
法庭中的笑声越来越大。
法萨卢斯之战后,庞培败逃,加图按照法律,把军权让给当过执政官的西塞罗。西塞罗直接拒绝,说要回罗马。庞培的儿子们拔剑架在西塞罗脖子上,加图连忙制止,救了他一命。
西塞罗回到意大利。凯撒取得一系列胜利后,回过头来赦免了西塞罗。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西塞罗正式进入养老状态,规避政治,效仿柏拉图开堂授课,以提携后生为乐。他看上去生活得很滋润:“青年们在我家练习演讲,我在他们家练习吃饭。”凯撒也很尊敬他,甚至让年轻人收集西塞罗的妙言趣语汇报给他,以俟出版。
一年后,拒绝投降的加图在非洲剖腹自杀,这对西塞罗的触动很大。诚然,加图缺乏人情味儿,但在道德层面,西塞罗得承认,他和加图有一定的差距。他为加图写了篇颂传,凯撒读后非常生气,还专门找人写了篇《反加图》,结果成了突出西塞罗文笔的陪衬。
西塞罗开始试探凯撒的底线,他铁了心要跟新政权唱反调。凯撒改革的历法,我们今天仍在用,西塞罗却挑刺。当有人提到天琴座将在明晚升起时,西塞罗回答:“那还用说。凯撒的命令谁敢不从?”
公元前44年3月15日,加图的外甥布鲁图率领一干人,在元老院集会时刺杀了凯撒。在完事后的一片混乱中,布鲁图高喊:“西塞罗!西塞罗!”一脸懵懂的西塞罗或许才意识到,他这个被排斥的“新人”终于成了元老院的领袖、共和国的象征。
覆巢下的战斗
喊口号归喊口号,布鲁图并未让西塞罗参与密谋:西塞罗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哪有杀人的胆儿?然而,这些年来西塞罗变了很多,他已不再是那个扮演润滑剂的和平主义者,他愿意为了共和国而采取暴力手段。西塞罗说布鲁图的革命只完成了一半,因为安东尼等凯撒余党被宽恕了。他对密谋者抱怨:“可惜3月15日那天你们没请我赴宴,我要是去了,肯定没有剩菜。”“剩菜”就是安东尼,西塞罗和他早有旧恨:安东尼的继父是喀提林的同伙,被西塞罗判杀;而安东尼妻子的前夫则是克洛迪。
本来,凯撒党人和共和党人达成和解:前者不追究布鲁图等人的谋杀罪,后者保证凯撒生前的政策不废,“剩菜”则继续担任执政官一职。内战已避免,但半路杀出个凯撒养子——屋大维。
屋大维不大,才18岁,他矮小、瘦弱,左腿有点瘸,学习很刻苦。安东尼欺他年少,拒绝按遗嘱把凯撒的遗产交给他。但屋大维野心勃勃,索性借钱筹军,还投靠西塞罗,以“父亲”相称,求他代向元老院斡旋。西塞罗开启老母鸡模式,信誓旦旦地为屋大维作保,说他是一个“充满神圣智慧和勇气的宁馨儿”,绝无野心。
安东尼感到了威胁。为了和屋大维争夺凯撒党的领导地位,他撕毁和元老院的协议,开始讨好平民,并许诺为凯撒复仇。他攻击西塞罗是杀害凯撒的主谋,西塞罗则以《反腓力辞》反击,西塞罗一生的小阳春到来。他连续发表14篇《反腓力辞》,将安东尼比作侵占他国的腓力二世。其中以第二篇最为凶猛,为后人叹为“神圣的一篇”。他说,安东尼对不起祖宗,他爷爷是著名演说家,也是西塞罗的老师,但安东尼却笨到雇人写稿:“你把两千亩沃土送给修辞学家塞西特·克劳迪,最终只证明你是个智障。”他抨击安东尼的生活糜烂:“在主持公民集会时,他居然喝醉了。在那种场合,连打嗝都是亵渎!他吐了满满两大腿,整个法官座上也是没消化完的食物,泛着酒臭味。”西塞罗最擅长的就是用强有力的语言描述生动的画面。安东尼差点气哭了,却只能喝酒买醉。
晚年的西塞羅通过研讨哲学,终于变得大胆起来。战争比无声地受奴役要好,他说:“我为什么拒斥和平?因为和平是可耻的,和平是危险的,和平是不可能的。”
元老院终于被西塞罗说服,派遣两个执政官攻打安东尼,屋大维随行。安东尼兵败,几乎全军覆没。屋大维无甚出色表现,却凭借运气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两个执政官阵亡,他捡漏了全部军队。现在没必要讨好元老院了。
李必达乘机为安东尼讲情,提醒屋大维:凯撒党人不应内讧,以免共和党人渔利。此时,西塞罗的一句俏皮话也传到屋大维耳朵里:“屋大维这个年轻人,需要赞美、荣誉以及捧杀。”他说的最后一个词是双关语,大致相当于“扬弃”,有“利用完了杀掉”的意思。西塞罗对这句俏皮话很得意,屋大维却没看出笑点在哪儿——这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想到西塞罗一辈子开了无数不合时宜的玩笑,我们很难相信,他居然还说过这样一句格言:“在聊天时,沉默是一门伟大的艺术。”
于是,屋大维放过了奄奄一息的安东尼,两人和李必达组成“后三头”,准备攻打共和党人,为凯撒报仇。为筹军费,无法无天的他们列了一张包括2300名富人的死刑名单。三人还进行了奇怪的盟约方式:各方牺牲一个亲戚朋友。李必达献出亲兄弟,安东尼献出舅舅,屋大维付出的代价最“大”,他牺牲了自己的“父亲”——西塞罗全家。
西塞罗听说这一消息之后,先是逃往海边,准备乘船去马其顿,投奔布鲁图。本已登船,而且顺风航行了很远,他又决定返回,上岸之后朝罗马的方向赶去——他不相信屋大维会那么狠心,打算回到年轻人的阵营。赶了一段路之后,他又反悔了。最后,他实在决定不了干什么,只好来到一处海边别墅,和衣躺下,休息一会儿。一群乌鸦在窗外聒噪,好像在警告他危险来临。仆人们最后替西塞罗做了决定,把他塞到轿子里,沿着林中小路向海边狂奔。不一会儿,杀手们就到达了别墅,他们撞开大门,从一个多嘴的自由奴口中得知了西塞罗的逃跑路线……
西塞罗没有凯撒的远见卓识,也达不到加图那种道德水准。在我们看来,很多时候他只是一个犹豫不决、思多于行的普通人。然而,他在语言上的造诣始终是无人可比的。历史学家李维有一句精妙的话,他说没人能赞扬西塞罗,因为“要想赞美西塞罗,就必须有西塞罗的口才”。或许借用对手凯撒的话来评价西塞罗也不为过:“您发掘了演讲术的所有宝藏,是第一个使用它们的人。这是您给罗马人的恩惠,罗马因您而荣耀。您的功绩胜过任何一个将军,因为罗马人的文学天才将跨过罗马帝国的边界,征服全世界,这比开疆拓土更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