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中的空间流动性与身份认同
2023-03-25方幸福聂施雨
方幸福 聂施雨
内容摘要:在美国文学中,旅行叙事往往伴随着征服自然、西进神话、寻求财富等话题,但从女性主义地理学来看美国非裔女性作家的旅行叙事,对于美国非裔女性而言,追寻自我与构建身份认同才是旅行叙事之要义。《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是美国非裔女作家玛雅·安吉罗的首部自传,作品重现了安吉罗幼时的旅行成长经历,颠覆了以往失真的非裔女性形象。本文以《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为例,从旅行叙事和女性主义地理学的角度探讨美国非裔女性跨越传统性别空间与塑造自我形象、构建身份认同之间的关系。非裔女性在旅行叙事实践中超越传统的性别空间壁垒,逐渐掌握空间流动自主权,构建出多元化的女性形象与坚实的身份认同。
关键词:《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非裔女性形象;身份认同;旅行叙事;女性空间流动自主权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美国民权运动时期非裔女性作家政治书写研究》(19BWW06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方幸福,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兴趣:文化研究、族裔文学研究。聂施雨,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以下简称《笼中鸟》)是美国非裔女作家玛雅· 安吉罗(Maya Angelou)的首部自传,安吉罗在故事中讲述了她从三岁到十六岁的成长经历。在自传女主人公玛格丽特(Marguerite)的成长历程中,安吉罗以旅行叙事的手法描绘了民权运动前后美国非裔女性普遍的生活境遇以及她们为争取自身权利进行的不懈斗争。国内外学界聚焦安吉罗作品中所内涵的性别平等与种族融合诉求,如,西多尼· 安· 史密斯(Sidonie Ann Smith)的《笼中鸟之歌:玛雅·安吉罗自我接纳后的追求》(“The Song of a Caged Bird: Maya Angelous Quest after Self-Acceptance”)侧重分析文本所蕴含的性别平等意识,史密斯认为《笼中鸟》讲述了“ 黑人女孩玛格丽特在成长历程中逐渐接受黑人女性身份并认识到自我价值”,最终打破社会对非裔女性的固有藩篱(Smith 366)。包丽丽在《冲破囚笼的歌—— 评< 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一文中强调安吉罗在创作过程中摆脱了性别二元对立的理论束缚,“ 以一种成熟达观的语调” 描绘玛格丽特的成长,“ 而非男性与女性间的整体性对抗”(包丽丽 90-91)。皮埃尔· 沃克(Pierre Walker)在《玛雅· 安吉罗〈笼中鸟〉中的种族抗议、身份、语言与形式》(“Racial Protest, Identity, Words and Form in Maya Angelous I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一文中指出,“ 安吉罗的自传成为她政治抗议的载体,其自传呈现出三种应对白人种族主义压迫的方式—— 无助的愤慨、微妙的抵抗和积极的抗议”(Walker 92)。郭哲韬在研究中认为有别于黑白对立的种族观,安吉罗以一种宽容、平等的态度对待不同种族,争取化解黑白种族冲突与矛盾(郭哲韬 64)。目前学界鲜有学者对《笼中鸟》中非裔女性的性别空间与空间流动性进行研究。性别空间是女性主义地理学探讨的核心议题,该领域的学者们认为传统的性别空间限制了女性的活动范围、压抑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萌发,因此女性主义地理学呼吁女性跨越传统的性别空间、重新定义女性的空间属性和自我身份。女性主义地理学虽然强调空间流动性对女性个人命运的重要性,指出“ 限制妇女在身份和空间中的移动性是维持女性隶属地位的关键”,但并未明确女性跨越性别空间桎梏的手段(Massey 6)。這一点在旅行叙事中得到补充与明确,旅行叙事(travel writing / travel literature)给予个体在身份和空间中的移动性,对于女性而言,旅行叙事更是为其提供了跨越传统性别空间的途径。因美国完善的公路交通系统与独特的地域风貌,美国文学中的旅行叙事强调汽车等交通工具对女性实现空间流动的重要意义,认为“ 旅行” 是女性跨越传统性别空间、扩大空间流动范围、审视自我存在意义的主要途径(Roberson 215)。旅行叙事又可称为旅行文学、旅行书写,因其内容的庞杂性,波尔姆认为旅行文学“不是一个文类,而是一个集合术语,指那些以旅行为主题的虚构或非虚构文本”(转引自田俊武 8)。旅行叙事包含两种范式,一是“关于旅行的直接反映,也就是旅行者本人通过日志、书信、游记等形式记载他们在异域他乡的所见所闻”,二是“关于旅行的虚构性叙事”(田俊武 8-9)。作为美国非裔女作家安吉罗的首部自传性作品,《笼中鸟》属于第一个范式下属的美国女性作家“非虚构旅行书写”(non-fictional travel writing)。
一、性别空间中的非裔女性形象
在美国旅行叙事中,美国女性作家“非虚构旅行书写”尤其可以展现美国女性作家眼中的非裔女性形象。作为一个由殖民者和移民建立发展起来的国度,美国具有发展旅行叙事的天然沃土。在十九世纪,因美国人民日益频繁的旅行实践,旅行叙事已经日渐发展为一个独具特色、海纳百川的文学样式,但此时的旅行探险者和执笔者主要是白人男性。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期,美国上层阶级白人女性才得以独立开展旅行叙事,获得“建构她们的自我意识、自信和自我赋权的一种独特和重要的方式”(转引自王晶 47)。二十世纪下半叶,随着汽车的普及以及中产阶级的扩张,美国中产阶级白人女性有机会独自驾驶汽车,书写有别于男性的旅行叙事。这些中产阶级白人女性借助汽车成功地跨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性别空间,从家庭等私人空间中获得解放,赢得与男性同等的社会空间享有权及空间流动权。然而,因性别与种族的双重压迫,美国非裔女性“寻找自我”的旅行实践一直到民权运动时期才有所发展(Mason 337)。在美国白人作家的笔下,美国非裔女性往往都被局限于家庭等传统女性空间,进而被塑造成逆来顺受、体态臃肿、手脚勤快的单一化保姆或女仆形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非裔文学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但其中的非裔女性形象仍停留在旧有的认识,且多是作为男性主人公的陪衬。随着美国民权运动如火如荼的展开,越来越多的美国非裔女性作家逐渐发出自己的声音,对以往片面化的非裔女性形象进行纠偏,展现出更为多元、立体的美国非裔女性形象。对此,安吉罗在《笼中鸟》一书中以玛格丽特青少年时期住处的几次变动为切入点,借助独有的女性叙事视角,书写美国非裔女性在旅行叙事的实践中跨越传统性别空间,构建崭新的形象,以此来颠覆过往失真、片面的非裔女性形象。
传统的性别空间视域主要是以男性人物为主角、男性视角为叙事声音、宏大事件为书写背景,而女性作家在记述旅途见闻时往往以日常生活为线,描绘主人公在旅途中的见闻。就美国非裔女性作家而言,其笔下的旅行叙事更是将非裔女性的个体性成长融入非裔群体的共同经历,以非裔女性的独特视角塑造更加客观、多元的非裔女性形象。
安吉罗的《笼中鸟》颠覆了以往留守村镇、相夫教子的非裔女性形象,构建了以乔伊斯(Joyce)为代表的勇于打破传统性别空间的束缚、挣脱社会规约、外出拼搏、追寻个人梦想的新非裔女性形象。在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因新兴资产阶级对劳动力的需要,一些生活在村镇的非裔男性进入城市谋生,但深受种族隔离桎梏的斯坦普斯小鎮(Stamps)束缚着同龄的非裔女性。村镇居民仍旧恪守女子在家看护、抚养下一代的传统规约,这种盲目守旧的社会氛围和经济上的弱势导致大批年轻的黑人女性没有其他人生选择,只能留在家中,承担起照顾年长者和孩童的家庭责任。在斯坦普斯,乔伊斯是小镇里最受年轻男性欢迎的少女,因其姑母古德曼(Goodman)夫人与玛格丽特的祖母之间的友谊,乔伊斯与贝利(Bailey)相识相知。但乔伊斯因无法忍受村镇生活的贫苦,最终选择与一名陌生的铁路工人同行前往大城市。乔伊斯出逃这一行为在其姑母看来有违社会规约,其姑母的态度反映了民权运动时期南方黑人社区对非裔女性的普遍要求。家中的长辈鼓励年轻的非裔男性外出打拼,拥有更满意的工作和更舒适的生活,而同龄的非裔女性则被社会规约限制向外流动。如果她们忤逆长辈的意愿私自出逃,那她们在村镇里也会背负上歪曲的名声。安吉罗正是意识到了非裔女性外出追寻自我的过程中会受到社会规约等阻拦,才刻画了以乔伊斯为代表的新一代乡镇非裔年轻女性形象:她们打破了传统的性别空间认知,在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的双重困境下走出旧有的性别空间,勇敢外出追寻自我理想,争取与同龄非裔男性同等的权利。乔伊斯外逃一事让玛格丽特意识到非裔女性可以突破已有的性别空间,塑造了以玛格丽特为代表的勇于突破传统女性空间、积极融入主流社会的新非裔女性形象。
安吉罗借助独特的叙事视角对新非裔女性形象加以塑造,她将非裔女性成长小说与布鲁斯自传传统相结合,以玛格丽特、祖母、母亲和外祖母等女性角色作为主要人物,不仅将以往非裔成长小说的叙述者扩展至女性,更真实地再现了多元化的非裔女性形象,促使非裔女性人物从边缘走向中心。在以往的成长小说中,女性角色多处于失语的处境或不在场的状态。但在非裔女性成长小说里,非裔女性跃升成为故事的叙述者,以个体在社会上所遭遇的种族性别双重压迫为故事情节,控诉社会的不公平现象。格雷厄姆(M. Graham)和沃德(J. W. Ward Jr.)在《剑桥非裔美国文学史》(TheCambridge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中认为,“ 妇女寻找声音的斗争包括表达自己的自由,打破历史上的沉默。这些沉默在过去强加给非洲妇女,让她们沦为二等公民。文学作品清楚地反映了妇女被迫噤声的困境,比如《我知道笼中鸟为什么歌唱》中年轻的玛雅· 安吉罗”(Graham & Ward 380)。传统的成长小说多是以一个少年作为叙述对象,以他的某一个人生阶段作为主要情节,记述他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各种遭遇。与传统的成长小说有所不同,美国非裔成长小说大多以“ 迷茫或回归传统作为两条成长模式,讲述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文化冲突的困惑,主人公多被主流社会疏离,处于黑白的困顿与矛盾中”,在不同文化的张力中寻找自我身份认同(曾健坤 120)。美国非裔女性成长小说进一步缩小其书写对象,将非裔女性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她们的外出旅行作为主要叙述内容,“ 真实地再现美国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在种族主义存在的美国社会里的遭遇,揭示美国非裔民族尤其是非裔女性在当代社会中的生存困境,表征一个民族共有的严酷生活处境”(孟庆梅、姚玉杰 192)。安吉罗在《笼中鸟》一书中突破了已有的美国非裔男性作家的叙事模式和抗争手段,选择从非裔女性的视角切入,主要描写非裔女性的日常生活体验及外出旅行见闻,刻画出更为客观真实的美国非裔女性形象,表达了非裔女性对性别歧视的不满与非暴力抗争的诉求。
二、流动空间下的非裔女性身份认同
作为非裔女性作家,安吉罗在《笼中鸟》中以“布鲁斯自传”(blues autobiography)与成长小说结合的形式阐释非裔女性在空间流动过程中逐步获得身份认同。第一人称回溯性叙事是布鲁斯自传的主要特点之一。美国非裔作家通过这一叙事视角将自身的成长经历与黑人社区的变化发展融为一体,不仅能确立个体的身份认同,更能表达自身与黑人群体的共同希冀。伊丽莎白·舒尔茨(Elizabeth Schultz)在《黑色与蓝色的结合:美国黑人自传中的蓝调体裁》(“To Be Black and Blue: The Blues Genre in Black American Autobiography”)一文中认为“布鲁斯自传包含了主角发现自我的过程。在布鲁斯叙事模式之下,非裔作家一般是将作家本人在黑人社区的经历和不断发展的自我意识相结合,形成一种崭新的叙事视角”(Schultz 85)。个体的不幸遭遇通过布鲁斯自传扩展至美国非裔民族所遭遇的困境。在《笼中鸟》一书中,双重叙事视角具体表现为第一人称回溯性叙事,作为作家的安吉罗和主人公玛格丽特两种叙事声音在文中交织出现。玛格丽特的视角侧重描述主人公个体和黑人社区的变化历程,而作家安吉罗的视角强调对具体事件的评价与反思。玛丽·简·勒普顿(Mary Jane Lupton)就安吉罗写作的叙事视角展开过论述,她认为安吉罗将一种新的叙事视角引入美国非裔文学,即“从一位南方黑人女性的视角展现她的生活经历,而这个叙述者时而是孩童,时而又是一位母亲”(Lupton 52-53)。布鲁斯自传式的双重叙事视角为安吉罗的《笼中鸟》增添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安吉罗“用她成人口吻的讽刺和智慧来消解一个孩子无助的痛苦”,将自己的个人经历放置于所有美国黑人女性的斗争之中,不仅构建了自我的身份认同,也反映了美国非裔女性的群体性身份认同(Arensberg 111-127)。
主人公玛格丽特在旅行实践中不断进行文化上的调整与适应,追寻自我身份认同。在受教育方面,玛格丽特从斯坦普斯小镇的黑人学校一路走到加州劳工学校(California Labor School),先后求学于黑人学校、白人学校和黑白融合学校,以旅行叙事的方式探索学业、教育上的自我。在年幼时,玛格丽特没有得到系统性的学习机会,斯坦普斯小镇里的教学只能满足基础教育阶段,在家中她还需帮助祖母算账,但玛格丽特并未放弃受教育的机会,平日里她也会通过阅读文学作品汲取知识。正是这种持续学习的习惯促使玛格丽特日后可以走出偏仄小镇,获得更多更优质的受教育机会。在乔治·华盛顿中学(George Washington High School)读书时,大多数同学都是白人,但由于种族融合趋势与玛格丽特的优异成绩,她先后获得了两笔去加州劳工学校进修的奖学金,在那里,玛格丽特接触到了系统性的戏剧和舞蹈培养,为以后热爱的事业和良好的生活环境提供了基础。对于非裔女性而言,受教育权的获得经历了从无到有,从种族隔离学校进入种族融合学校,甚至是在种族融合学校中以优异的成绩获得更多、更优良的教育资源。在求学期间,玛格丽特接触到了黑白不同的文化,在汲取两者优秀文化精髓的同时肯定了自我的“ 黑人性”,在文化上逐步确立黑人身份认同。
在家庭关系上,玛格丽特在童年与祖母一家生活,青少年时期又先后与外祖父母一家、母亲、父亲一起生活,家庭关系的变化推动玛格丽特逐渐明晰自己对亲情的认识。在这些关系中,对母亲及母女关系的认识是非裔女性寻求身份认同的重要途径之一。在美国非裔女性文学传统中,母亲形象一直是作家们刻画的重点,与母亲形象相关的主题为“ 母性书写”,这一主题以女儿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为线索。艾丽斯· 沃克(Alice Walker)在其首部自传文学《现在是你敞开心扉之际》(Now Is the Time toOpen Your Heart)中将自己的精神成长之旅巧妙地融入进祖母的传记当中。另一位美国非裔女性作家牙买加· 琴凯德(Jamaica Kincaid)也在《我母亲的自传》(My MothersAutobiography)中将母亲的自传与主角的自传融为一体。“ 美国非裔女性作家之所以讲述家族内多位女性的‘ 共生,是因为这一‘ 共生 关系在年轻一代的自我成长道路上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既有精神上的引领,也包含情绪上的支持与共鸣”(王卓56)。玛格丽特与母亲的关系分两个阶段,在第一次与母亲相处时,玛格丽特对母亲薇薇安(Vivian)持有淡薄的印象。在玛格丽特和哥哥住进母亲家中后,年轻漂亮的母亲忙于外出工作,并未特别关注两个孩子的亲情需求。这也就给母亲的男友弗里曼(Mr.Freeman)以可乘之机。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后,母亲并未安抚玛格丽特,而是又匆忙地将两个孩子送回斯坦普斯。在第二阶段,玛格丽特与薇薇安的母女关系更为全面、真实,对母亲的深刻认知推动玛格丽特形成坚定的非裔女性身份认同。其一,母亲薇薇安引领着玛格丽特的精神成长。在带领玛格丽特前去参观她的工作地点时,她展示出劳动所带来的骄傲和自豪,这为玛格丽特在日后萌生列车售票员的职業梦想提供了榜样。其二,母亲为玛格丽特提供情感上源源不断的支持与动力。在得知女儿意外有孕后,薇薇安并未斥责,而是在征求玛格丽特本人的意愿后,选择照顾玛格丽特的孩子。作为一名都市非裔女性,母亲兢兢业业的职业精神和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为玛格丽特日后面对各种艰难险阻提供了精神力量。对母女关系的认知在安吉罗的封笔之作《妈妈和我,我和妈妈》(Mom & Me & Mom)中进行了更加细致的描写,安吉罗在文中表达了“ 对母亲和母爱的赞美,从最初的陌生、隔绝,到后来的理解,再到最后与母亲的和解”(王卓 52)。在家庭关系中,玛格丽特对母亲的认知不断变化,这一过程不仅体现了玛格丽特的亲情关系,也象征着玛格丽特对精神上自我身份认同的探索。
在就业方面,玛格丽特青少年时期曾在斯坦普斯白人妇女卡利南太太(Mrs.Cullinan)家中当侍女,在祖母店中看顾生意,在毕业后又在旧金山寻求工作。在这一旅途中,玛格丽特逐渐扩大自身活动空间,与美国社会各阶层、种族的人都产生了交集,逐渐对自我身份形成了合理的认知,确立坚实的身份认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非裔女性在美国就业市场上处处受限,只能寻求女仆、保姆此类工作,用尊严和汗水换取微薄的薪水。因此,在民权运动与女性运动的共同作用下,非裔女性要求获得就业择业权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在《笼中鸟》一书中,玛格丽特成为了一名公交车售票员,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情竟然登上了报纸,因为她是“首位在铁路交通系统里工作的美国非裔”(Angelou 270)。其母亲薇薇安在旧金山也能凭借专业技能在医院谋求一份工作,闲暇时在牌馆、酒吧里赢得奖金,为其母和两个孩子提供经济支持。玛格丽特的外祖母巴克斯特夫人(Mrs. Baxter)在年轻时也在荷马·G·菲利普医院(Homer G. Phillips Hospital)里找到了一份护理工作。这家医院是当时圣路易斯唯一愿意面向美国黑人开放的医院,它不仅服务黑人病患,也为黑人医生和护士提供培训服务与就业机会。在民权运动期间,以玛格丽特、薇薇安和巴克斯特夫人为代表的非裔女性勇于走出家庭空间,在公共空间里争取更广泛的就业机会,在不同群体中探索自我的社会身份认同。
三、非裔女性的空间自主权
非裔女性在构建身份认同的进程、扩大流动范围的生活实践中形成空间流动的意识并逐步掌握了物理、精神双层空间的自主权。物理空间的自主权主要体现在亨德森夫人(Mrs. Henderson)和弗劳尔斯夫人(Mrs. Bertha Flowers)的旅行实践中。在《笼中鸟》一书中,玛格丽特的祖母亨德森夫人是非裔女性享有空间自主权的代表。虽然亨德森夫人大半辈子都留在斯坦普斯小镇里孤身抚养残疾的儿子,但她并未固守家庭等私人空间,而是勇于进入公共空间,经营着小镇上唯一一间由黑人开设的商铺。这间店铺不仅象征着祖母一生的心血,也代表了祖母的空间自主权。当白人混混前来闹事时,亨德森夫人也能坚定保卫着自己的店铺,以“微妙对抗”的方式处理种族矛盾。当祖母需要带着孙辈前往旧金山大城市时,她也表现出对空间所属权的掌握。初次来到陌生的大城市,祖母就能迅速融入当地年长的非裔女性群体,“在礼拜日的傍晚,教堂祈祷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群和阿妈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妇们会来到”玛格丽特家中,与祖母一起共享晚餐,讨论宗教(安吉洛 208)。对空间流动的非凡适应力使得祖母在陌生的环境中也能掌握空间自主权。
祖母对空间的适应与掌握能力反映出非裔女性把握空间自主权的可能性。玛格丽特的外祖母巴克斯特夫人也在旅行叙事的实践中运用物理空间上的自主权。作为选区区长,巴克斯特夫人积极进入社会空间、参与公共事务,以帮助黑人居民解决麻烦换取黑人社区的选票。在外祖母所在的黑人社区,因外祖母对圣路易斯的白人警局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当黑人混混触犯了当地的法规后,“那些衣着光亮、满是伤痕的家伙像在教堂里一样谦恭有礼地坐着,安静地等她回来,请她帮忙求情”(Angelou 62)。作为回报,当黑人混混得到外祖母的庇护后,“在下一个选举日,他们会从自己所在的街区拉来选票”,以便外祖母能在下一轮竞选中获胜(Angelou 62)。这种政治利益互换的形式既是民权运动时期黑人生存境况的真实再现,也是非裔女性逐步获得空间自主权的外在显现。与祖母一样,作为小镇上为数不多的黑人女性中产阶级,弗劳尔斯夫人并未将自己束缚于家庭等私人空间,而是经常外出与祖母亨德森夫人等居民相谈。但有所不同的是弗劳尔斯夫人还引导玛格丽特日后逐步确立精神空间上的自主权。当玛格丽特受邀前去弗劳尔斯夫人家中时,弗劳尔斯夫人教导玛格丽特广阅书籍、多与外界交流。正是幼时女性长辈的思想引导,玛格丽特在青少年时期才会勇敢打破黑白种族在文化上的隔离,积极汲取白人文化中的精华,深化对黑人身份的认同,逐步掌握精神空间上的自主权。不仅是祖母、弗劳尔斯夫人和巴克斯特夫人等非裔女性长辈意识到了空间自主權的重要性,以乔伊斯和薇薇安为代表的非裔年轻女性也在旅行实践中逐步把握空间自主权。
乔伊斯之所以不惜自毁名声也要离开斯坦普斯小镇,是因为在民权运动展开以前非裔女性的生存与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家庭等私密的局部空间,她们无法拥有空间自主权。因此,当民权运动的呼声高涨时,生活在乡镇的非裔女性意识到争取空间自主权的重要性。玛格丽特的母亲薇薇安·巴克斯特也在旅行实践中不断突破传统的性别空间、逐步把握空间自主权,具体表现在她对婚姻自主和经济独立的追求。在民权运动以前,多数非裔女性会选择步入婚姻、组建家庭,婚后侧重在家培养子女,但玛格丽特的母亲薇薇安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她虽然经历过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可她并未被束缚,而是勇敢地选择离异,对于当时的非裔女性而言,离异意味着经济来源的缺失和社会偏见的裹挟,但薇薇安并未顾影自怜,反而,她勇于前往陌生的旧金山,开拓自己的事业。由薇薇安的婚姻观可以看出,非裔女性在完善自我对婚姻认知的同时,勇敢地肯定非裔女性拥有婚恋自由权。黑人母亲之所以会成为非裔女性作家们的书写对象,是因为她们代表着新一代生活在城市里的非裔女性。正如安吉罗在诗歌《非凡女人》(“Phenomenal Woman”)中所描述的那般,她们自信勇敢、受过良好的教育、善于交际。这些女性通过努力奋斗探求自我身份,进而实现人生价值。安吉罗有意逆转以往逆来顺受、缺少自我意识的非裔女性形象,成功塑造了以玛格丽特、乔伊斯和薇薇安·约翰逊为代表的敢于跨越传统女性空间、追寻身份认同、掌握空间自主权的新非裔女性形象。
结语
安吉罗在《笼中鸟》一书中突破了美国非裔男性作家以男性人物为中心、以宏观事件为主线的叙事模式,以非裔女性的第一人称回溯性视角描写她们的日常生活体验及外出旅行经历,并对其进行适时客观的评价。以玛格丽特、薇薇安· 约翰逊、亨德森夫人和乔伊斯为代表的非裔女性在旅行叙事的实践中逐渐掌握空间自主权,不再囿于家庭等传统的女性空间,而是勇于进入商店、医院、公共交通系统等公共就业场所,在争取职业选择权的同时不仅提升了自身的经济实力,更扩大了非裔女性的空间流动范围。玛格丽特等人在旅行叙事的实践中还构建了多元化的非裔女性形象。在美国男性作家的作品中,美国非裔女性大多被限制在家庭等私人空间,按照社会主流意识的期待被刻画成任劳任怨、性格温顺的仆人形象,抑或是作为男性角色的陪衬。非裔女性在文学作品中长期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但美国民权运动时期的非裔女性作家们以独特的视角和生活经历纠偏受到误读的非裔女性形象。其中安吉罗在《笼中鸟》里创新性地运用了生活片段式书写与布鲁斯自传笔法,颠覆了过去刻板、失真的非裔女性形象,以玛格丽特等黑人女性在性别空间上的突破为切入点,借助旅行叙事重塑拥有自我意识、敢于追寻梦想、打破空间局限的新非裔女性形象,说明非裔女性有能力独立处理公共空间事务,确立坚实的自我身份认同。不仅如此,安吉罗还将玛格丽特个人的成长经历与旅行叙事有机结合,以黑人女孩玛格丽特的个性化体验映照美国非裔女性群体的共同诉求,将失语的非裔女性从无言的状态解放出来,表达非裔女性对性别歧视的不满与非暴力抗争的意愿,恢复非裔女性的话语权和空间流动自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