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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历史话语体系重构
——乌克兰危机以来的康·阿克萨科夫研究*

2023-03-25刘雅悦

俄罗斯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斯拉夫科夫话语

刘雅悦

【内容提要】话语体系蕴含着一个国家特定的思想文化和价值观念,关乎该国的软实力及其国际话语权建设,而历史话语体系在其中占据着基石般的地位。当代俄罗斯的历史话语体系,包含了对于俄罗斯自身历史的认知与评价。苏联解体后,该体系在历史虚无主义的思潮中一度面临解构的危机。而伴随着后冷战时期国际政治格局的“钟摆式”变迁以及“东西方”问题在俄乌冲突背景下的日益凸显,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逐步进入重构阶段。在这一过程中,作为19 世纪俄国斯拉夫派代表人物的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的思想遗产格外受到当代俄罗斯学界的关注与挖掘。“阿克萨科夫共同体”的成立,以及安年科娃、德米特里耶夫等权威学者的论著,推动了对于康·阿克萨科夫的思想研究与话语解读。新时期的康·阿克萨科夫研究,着重强调斯拉夫派历史理念的当代定位、俄罗斯历史文化传统的整体叙事、以及俄罗斯独特历史使命的话语回归。尤其在2022 年俄乌冲突升级之后,康·阿克萨科夫在19 世纪克里米亚战争背景下有关俄罗斯历史使命的诸多话语,被俄罗斯学者解读为当今俄罗斯历史使命及其在战争中话语合理性的思想依据。通过梳理当代俄罗斯学界对于康·阿克萨科夫的接受与阐释,能够窥见当前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方式及其基本架构。

历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曾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并解释道,“只有现在生活的兴趣才能促使我们探究一个过去的事实,……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①[意]B.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田时纲译,《世界哲学》,2002 年第6期,第7-11 页。。的确,与其说人们似乎总能发现某种历史惊人的相似抑或冥冥中的轮回,不如说人们往往倾向于选择性地搜寻历史中那些格外具有当代性及现实性意义的人物、事件及思想,并在其与当代视域的重合中构建出新的、富有生命力的阐释性话语。这或许便可以解释当代俄罗斯学界对于19 世纪斯拉夫派代表人物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К.С.Аксаков, 1817-1860)的浓厚兴趣。然而,如何定义和看待“当代俄罗斯学界”及其历史观,却是一个略显复杂的问题。

如果说“当代俄罗斯”是指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联邦的话,那么这并不算长的30 余年的历史却充满了曲折与悖论,颇具沧海桑田之意味。学者赵华胜曾用“历史的钟摆”②参见赵华胜:“历史的钟摆——苏联解体30 年以来的国际政治变迁”,《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 年第6 期,第1-15 页。来形容苏联解体30 年以来的国际政治变迁,可谓恰如其分又一针见血。俄罗斯曾在苏联解体后近乎彻底而全面地倒向西方,却又在普京执政后与西方渐行渐远,直至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步入“冷战回潮”的局面,甚至自2022 年起在俄乌冲突中与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代理人(乌克兰)展开“热战”。相应地,在思想界和学术界,当代俄罗斯的历史话语体系也经历了“钟摆式”的命运。“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苏联解体前后,在西方和平演变下蔓延开来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解构了苏联时期原有的历史话语体系,使得20 世纪90 年代的俄罗斯学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面对自己的历史文化呈现出“失语状态”。自2000 年以来,这种态势逐渐得到扭转,历史虚无主义的危害以及重构历史话语体系的必要性与迫切性愈发凸显。无论是当代俄罗斯的政治精英还是学界人士均认识到,若想重塑大国形象和国家认同、重拾对于自身历史文化的自信,必须重新构建一套言说和评价自身历史传统、思想文化和价值观念的理论与知识体系,并将其外在表达为历史话语体系。

当代俄罗斯的斯拉夫主义思想以及学界对于康·阿克萨科夫等人的研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复兴的。那么,在当代俄罗斯,尤其是2010年代以来,学界在康·阿克萨科夫及其代表的19 世纪俄国斯拉夫派的文化遗产中,挖掘出了哪些重构当代历史话语体系所必要的文字、观点与思想?又是怎样整合并构建出新的、与当下现实息息相关的叙事话语与思想表达?此即本文试图探讨的主要内容。

一、永恒的“东西方”问题与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重构

提及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自然会浮现出关于他的一系列身份标签与思想标签。从身份标签上看,康·阿克萨科夫身兼哲学家、历史学家、政论家、文学家等多重身份,譬如俄罗斯当代学者叶莲娜·安年科娃(Е.И.Анненкова, 1946-)便形容其为“热忱的历史学家和毫不妥协的政论家”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这种多重身份首先是“阿克萨科夫家族”成员的共性。尽管他的父亲谢尔盖·阿克萨科夫(С.Т.Аксаков, 1791-1859)更多地以文学作品闻名于世,兄弟格里高利·阿克萨科夫(Г.С.Аксаков, 1820-1891)与伊万·阿克萨科夫(И.С.Аксаков, 1823-1886)又分别以社会活动和哲学思想见长,但家族成员们实则在上述各领域均涉猎广泛,当代的研究者们也时常将“阿克萨科夫家族”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而推而广之,阿克萨科夫们的多重身份,实际上也反映出19 世纪俄国知识分子普遍所具有的“积极入世”的、热衷于探讨与当下社会乃至国家命运密切相关的问题的心态。因此,尽管康·阿克萨科夫的首要身份是哲学家,但由于俄国知识分子的如此特征以及俄罗斯哲学素来对历史与现实问题的观照,围绕这一人物的研究和讨论,显然也就很难局限在单一的哲学、历史或政治学科之中了。

从思想标签上看,康·阿克萨科夫与基列耶夫斯基、霍米亚科夫等人一道,是早期斯拉夫派的代表人物,是最早一批系统而深入地探讨“东西方”问题的俄国知识分子中的一员。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究竟属于西方还是东方?应当走西方式的发展道路,还是走本民族独特的发展道路?这一系列被赫尔岑喻为“斯芬克斯之谜”的问题,对俄罗斯而言是如此由来已久而又令人困惑,以至于它们“成为俄罗斯民族文化认同的症结,成为主导民族精神文化传承的‘俄罗斯思想’的核心问题,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无数俄国社会精英毕生探求的历史疑问,也是国家当权者始终力求破解的外交难题。”①孙芳:“反西方主义:俄罗斯对西方‘恐俄症’的历史回应”,《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1 页。因此,在19 世纪俄国斯拉夫派与西方派的思想对峙中,两个派别并不只是谈论各自主张的“斯拉夫问题”或“西方问题”,而是在“东西方”抑或“俄罗斯-西方”问题的框架下,在“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这一预设问题的基础上,进行各自的立场阐发与论证。

以康·阿克萨科夫为代表的19 世纪斯拉夫派的思想,便是建立在“俄罗斯与欧洲之间具有原则性的差异”这一出发点上的。斯拉夫派认为,这种差异体现在社会(奉行个人主义的西方,有别于遵循村社制度的俄国)、政治(因相互入侵和征服而形成的欧洲国家,有别于和平形成的、人民对政治权力不感兴趣的俄罗斯国家)、宗教(信仰理性化的天主教的西方,有别于具有完整基督教信仰的俄国)等各个方面,继而形成了“批判西方文明并捍卫俄罗斯,即批判市侩思想、天主教与新教,并为东正教及在其基础上形成的聚合性而辩护”的基本思想特征。②См.Аксаков К.С., Аксаков И.С.Избранные труды (сост., авт.вступ.ст.и коммент.А.А.Ширинянц, А.В.Мырикова, Е.Б.Фурсова).М.: РОССПЭН, 2010.С.5-6.

可以说,“俄罗斯与西方”的二元对立架构,贯穿了历史上围绕“东西方”问题所产生的浩如烟海的事件与讨论,从伊凡四世与库尔勃斯基的争论,到阿瓦库姆的殉教、彼得大帝的改革,再到19 世纪俄国知识分子的论战、20 世纪的美苏争霸及冷战,直至今日。无论在斯拉夫派、西方派抑或后来的欧亚主义者那里,几乎所有的讨论都是在这组二元对立之上展开的。它好似一则关于俄罗斯永远向往着西方、却又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西方的谶言,推动着俄罗斯历史走向如别尔嘉耶夫所描述的“钟摆式”的进程,使得俄罗斯不断地摇摆在东西方之间,很难在某一端真正安心地栖息停留。这一进程发展到当代,便呈现出“后冷战历史……像钟摆一样,在有力地冲向高点后又向回摆动。诸多因苏联解体而出现的重大国际政治改变都没有延续,相反都不同程度地发生逆转,甚至回到起点”①赵华胜:“历史的钟摆——苏联解体30 年以来的国际政治变迁”,《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 年第6 期,第1 页。的局面。

该局面中的一个重要表征,是“从东西方体系的消失到新东西方体系的再现”②同上,第7 页。,其中包括在文化软实力层面的“话语体系”。话语体系即思想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的外在表达形式,受到思想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的制约。“话语体系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化密码,蕴含着一个民族国家特定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乃至意识形态,是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际话语权的前提和基础”③杨鲜兰:“构建当代中国话语体系的难点与对策”,《马克思主义研究》,2015 年第2 期,第59 页。。而“历史话语体系”则是围绕历史思想理论与知识体系所进行的话语表达,在整个话语体系建设中占据着基石般的地位。当代俄罗斯的历史话语体系,包含了对于俄罗斯自身历史的认知、思索与表达,对当代俄罗斯意识形态的支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苏联解体后,东西方话语体系相互抗衡的局面不再,伴随着西方意识形态的“入侵”和虚无主义思潮的蔓延,苏联时期的历史话语体系被西方“吞并”了,或者说,它被里应外合地解构和消除了。

于是,自苏联解体后至今,当代俄罗斯的历史话语体系经历了十分明显的从解构到重构的转向过程。我们可以将这一过程分为以下三个时期:

1991—2000 年为解构期。在这一时期,历史虚无主义的余波仍在延续,该风潮起初以抹黑歪曲甚至全盘否定苏联历史为表征,但很快波及了对于其他历史时期的俄罗斯历史传统、思想文化和价值观念的解读与阐释,并导致该时期的史学界及社会观点对整个俄罗斯历史的阐释出现种种谬误、断层与自相矛盾之处。从这一意义上讲,解体后的俄罗斯看似全面地“拥抱”和“融入”了西方,却付出了“消解自身”的代价。

2000—2014 年为转向期。普京执政以后,历史话语体系的解构趋势逐渐得到遏制。在这一时期,反对篡改历史的相关立法的出台、“俄罗斯历史年”活动的举办、历史统一教科书的重新编写等标志性事件,均意味着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已发生重大转向,重新审视历史、构建历史话语体系的进程逐步开启。

2014 年至今为重构期。2014 年的乌克兰危机与克里米亚事件,意味着俄罗斯与西方国家在政治诉求与价值体系层面已然分道扬镳,随着2022 年俄乌冲突升级,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更是恶化到了冰点。同时,在俄罗斯国内,2014 年也是《俄罗斯历史统一教科书新教学法总体纲要》正式发布之年,还是六卷本集体著作《20 世纪的“俄罗斯世界”》出版之年。因此可以说,自2014 年以来,在历史话语体系领域能够看到“钟摆”的回摆,看到新的东西方体系对峙的形成,看到重构期的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的基本面貌——当前俄罗斯的历史话语体系作为当代俄罗斯国家话语体系中的重要一环,以保守主义价值观为基调,以历史主义、爱国主义为特征,以“俄罗斯世界”为认同空间,是一种致力于契合当代俄罗斯国情的历史话语体系。

目前看来,俄罗斯依然在对其历史话语体系进行积极的重构,且随着国内国际局势的变化,不断夯实和发展着以下几个目标:

第一,扫除苏联解体后历史虚无主义的阴霾。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经历了一段“自毁长城”的创痛历史,而当代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无疑旨在扫除历史虚无主义的消极影响,引导当代俄罗斯人正视苏联时期的重要历史人物与重大历史事件,认可苏联时期的文化成果与历史意义,并弘扬作为有机整体的俄罗斯历史文化。正如我国学者冯绍雷所总结的,“对本国历史的敬畏与拥抱,而不是虚无主义式地全盘否定,看来乃是当代俄国主流精英的一个显著特点”①冯绍雷:“大历史中的新定位——俄罗斯在叙事-话语建构领域的进展与问题”,《俄罗斯研究》,2017 年第4 期,第6 页。。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对于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并不是“推倒重建”,而是注重修复历史、重拾历史,在被破坏的体系废墟上建构出历史应有的样貌。

第二,以作为文明认同空间的“俄罗斯世界”话语体系与西方话语体系进行对抗。从“俄罗斯—西方”的两极架构看,冷战结束后,当西方学者提出“历史终结论”,宣告西方价值体系已取得历史终结性胜利的同时,也近乎轻视地宣告了俄罗斯一方在历史观和价值体系上的崩塌。然而时过境迁,在如今俄罗斯重建“小帝国”阻击西方的跨大西洋“大帝国”,并愈加升级“帝国反击战”①参见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 年第3 期,第40-48页。的过程中,2007 年由俄罗斯官方牵头提出的作为“文明的、社会文化的、准民族的空间”②冯绍雷:“大历史中的新定位——俄罗斯在叙事-话语建构领域的进展与问题”,《俄罗斯研究》,2017 年第4 期,第21 页。的“俄罗斯世界”(Русский мир)这一概念,在2014 年之后愈加发挥出构建文明认同和话语体系的重要作用。“东正教、俄语和俄罗斯文化、共同的历史记忆、对社会发展的共同的观点,乃是‘俄罗斯世界’的最主要支柱”③同上。。显然,若能形成“俄罗斯世界”共同的历史记忆、对于历史的统一言说与确认,便有可能打破“历史终结论”,与西方历史话语体系进行积极的对抗。

第三,为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在政治和军事上的一系列行动提供历史正当性与合法性。“俄罗斯所要构建的,是基于自己历史特性和当下现实需求的、文明结合部大国的叙事系统”④同上,第32 页。。而具体到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过程与方法,如何从众多的叙事话语中进行搜寻筛选并“为我所用”,以使构建出的体系尽可能地符合俄罗斯的现实需求与国家利益,甚至迎合俄罗斯民众的当下期待,是一个颇具现实性乃至功利性的问题。我国学者张昕便指出过俄罗斯官方通过塑造史观来为当下对乌行动提供合法性的尝试:“在此次军事行动前,俄罗斯最高领导人多次几乎是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在乌克兰问题上做了对内对外塑造史观、‘正本清源’、统一思想的努力。2021 年,普京发表长文《论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重申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为同一个民族,而现代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包括当下的疆域领土)实为苏联的产物。”⑤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 年第3 期,第44-45页。

当代俄罗斯学者鲍里斯·梅茹耶夫在谈及俄罗斯与西欧之间不可调和的价值及话语冲突时曾经指出,“俄罗斯似乎一再被要求:如果它要求融入欧洲世界,它首先必须从根本上重建其价值体系,但这无法做到;如果出于全欧洲的和平与福祉,那么,俄罗斯还必须首先放弃政治独立,这更是天方夜谭”①Boris Mezhuev, “Modern Russia and Postmodern Europe”,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March 2, 2008, https://eng.globalaffairs.ru/articles/modern-russia-and-postmodern-europe/。十分巧合的是,在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于1856 年克里米亚战争期间所写的讽刺短文《五个要点》(пять пунктов)中,曾有一段颇为类似的论述:

列强的联盟希望,俄国能够如此珍视欧洲的福祉,以至于心甘情愿地同意为了欧洲的福祉而矮化、弱化、阻断自身通往荣耀与强盛的道路,甚至做出如此的自我牺牲,以至于推翻和否定掉自身,——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欧洲的福祉。②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71.注:引文中的斜体字为康·阿克萨科夫标记。

事实上,此类表述并不是19 世纪俄国知识分子谈及俄罗斯与西欧关系时的唯一立场及话语,但显然,它是当今许多俄罗斯人更倾向于挖掘并传播的话语。以上述文字及其所属的短文(短文题目“五个要点”,指的是克里米亚战争中西方列强向俄罗斯提出的五点要求)为例,俄罗斯当代学者德米特里耶夫(А.П.Дмитриев, 1963-)等人从档案馆的手稿中搜集整理出这些文字,并编入于2016 年首次出版问世的阿克萨科夫家族的作品选集中;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德米特里耶夫本人以及叶莲娜·安年科娃——这两位阿克萨科夫研究领域的权威学者——又在各自的论文中引用了这些文字。③Cм.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28-39;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7-27.可以发现,在重构历史话语体系的过程中,为了更好地实现目标,历史上著名思想家的话语遗产能够、且需要参与其中,并作为历史正当性的来源,赋予该体系以话语凭据和思想支撑。这也是为什么2014 年以来,围绕斯拉夫主义的学术研究获得了相当的热度与关注。

二、斯拉夫主义的“复兴”与当代俄罗斯的康·阿克萨科夫研究

兴起并繁荣于19 世纪中期的斯拉夫主义思想,在20 世纪初逐渐淡出了思想论战的中心,尽管其与西方主义的对峙仍作为一种思想史脉络,潜在地贯穿于整个20 世纪。苏联解体后,斯拉夫主义几乎十分迅速地回到了热门学术话题之列,只是获得关注的原因在当代俄罗斯的不同时期不尽相同。

起初,斯拉夫主义的“复兴”是由于苏联解体后的“宗教热”。随着东正教重新回到了俄罗斯人精神生活的中心位置,信奉和推崇东正教传统的斯拉夫派思想家自然收获了学界热切的关注与积极的评价。而在当代俄罗斯,斯拉夫主义的真正复兴,是与20 世纪90 年代末西方自由主义在俄的衰落、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渐行渐远有关。此时的俄罗斯,重拾对于自主性道路的诉求,民族自我意识回归的热潮兴起,重构历史话语体系的进程开展,斯拉夫主义思想中有关俄国与西方的根本性差异、俄国道路的独特性等论述,愈发受到重视与研究。这种复兴趋势在2014 年之后逐渐走向高峰。

在此处有必要对当代俄罗斯的斯拉夫主义与反西方主义进行一定的辨析。一方面,斯拉夫主义确实是对西方主义的反拨,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反西方主义。当今,斯拉夫主义的确是俄罗斯与西方在政治、外交、文化等领域对峙乃至对抗中重要的思想来源。但另一方面,也不能简单地将斯拉夫主义与反西方主义完全画上等号。①参见孙芳:“反西方主义:俄罗斯对西方‘恐俄症’的历史回应”,《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6 页。如果说反西方主义的重心在于反对他者,那么斯拉夫主义的重心则在于构建自身,二者是“破与立”的关系。因此,斯拉夫主义在批判西方的基础上延伸建构了更多的内容与主张。正如哲学家瓦西里·津科夫斯基在《俄国思想家与欧洲》(1955)一书中所指出的,“斯拉夫主义者从此变成了反西方主义者。但是,这并不是他们思想趋向中的主要方面和关键点,斯拉夫主义者只是俄国特色的坚定捍卫者,而他们认为这种特色的核心和创造基础是东正教……斯拉夫派的主要热情在于感知他们所找到的那个支撑点——民族意识和东正教真理的结合”②[俄]霍米亚科夫、赫尔岑等著:《俄国思想的华章》,肖德强、孙芳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35 页。。

也就是说,斯拉夫主义在面对西方时,并非全然否定西方,也并非一味地冥顽不化、因循守旧。相反,该思想提倡在俄国传统的基础上构建出与西欧不同的、新时期的道路。正是这一点赋予了它对于当代俄罗斯思想的建设性意义。具有较强宗法观念和家庭意识的典型斯拉夫派的代表人物,往往都是“家族式组合”①刘文飞:《伊阿诺斯,或双头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29 页。,阿克萨科夫家族即为其中最重要的家族之一。当代俄罗斯的康·阿克萨科夫研究,一方面是整个“阿克萨科夫研究”(аксаковедение)的一部分,能够由此出发对阿克萨科夫家族乃至斯拉夫派的整体思想进行共性研究;另一方面,康·阿克萨科夫的观点在斯拉夫派中具有鲜明的特性。安年科娃认为,康·阿克萨科夫的观点“总是直截了当地被表达出来(即使站在斯拉夫派的立场上来看,有时他的观点也显得出奇地尖锐),这使得他既能揭示彼时社会生活中俄罗斯与西方问题的实质,又呈现出对于这一问题本身的认识过程。”②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0.康·阿克萨科夫的这一特质,使其思想十分适合被当代俄罗斯学者在新的时局下所捕捉和阐释。

在当前从事斯拉夫派与阿克萨科夫研究的俄罗斯学者中,叶莲娜·安年科娃是该领域最具权威和影响力的学者之一。这位学者既深耕作为整体的斯拉夫主义思想,也单独关注过康·阿克萨科夫在内的代表性人物。自20 世纪70 年代末以来的40 余年中,她在此领域进行着不懈的研究,发表了近200 篇学术成果,“这些作品不仅为斯拉夫主义的学术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其自身也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历史文献,讲述了自20 世纪后半叶至21 世纪初期斯拉夫派遗产的研究史”③Непоклонова Е.О.Рецензия на книгу: Анненкова Е.И.Константин Аксаков.Веселье духа// Вестник Свято-Филаретовск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2019.№31.С.243.。而她的专著《阿克萨科夫家族》(Аксаковы,1998)与《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精神的欢乐》(Константин Аксаков.Веселье духа, 2018)更是突出体现了当代俄罗斯阿克萨科夫研究的成果与特色。安年科娃对于康·阿克萨科夫的研究,在客观标准的学术研究方法之外,往往试图以斯拉夫派的理论精神浸入式地理解和阐释其思想内涵,或者借用学者涅波克罗诺娃对于专著《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精神的欢乐》的评论来说,该书充满了“对话式的相遇”、“朋友式”的感性研究,而非提炼式的逻辑分析。“作者深入阿克萨科夫统一的内心世界,感受相近的心灵之融合所带来的欢乐”①Непоклонова Е.О.Рецензия на книгу: Анненкова Е.И.Константин Аксаков.Веселье духа// Вестник Свято-Филаретовск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2019.№31.С.244, С.253.。学者彼罗什科娃(Т.Ф.Пирожкова, 1938-)也长期从事斯拉夫派的研究,尤其是斯拉夫派在19 世纪的期刊与出版物研究,②См.Пирожкова Т.Ф.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ая журналистика.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97.后来延展至对于阿克萨科夫家族的书信研究与史料挖掘,比如文章《农奴制改革前后的阿克萨科夫家族》,便通过分析家族通信揭示出阿克萨科夫家族在农奴制改革前后的经济状况变化——尽管改革使家族的收入近乎减半,甚至不得不抛售庄园,但该家族成员皆一如既往地坚定支持农奴制改革,并延续了家族节俭的传统。③См.Пирожкова Т.Ф.Семейство Аксаковых до и после крестьянской реформы//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17.№5.С.225-246.由此可窥见斯拉夫派对农奴制改革的推进作用。

此外,学者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在近年来的阿克萨科夫研究领域也占据着特别的地位。德米特里耶夫的教育背景与人生经历十分丰富,有在克里米亚地区军校学习和在扎波罗热附近参军服役的经历,因此,虽然德米特里耶夫的研究涉及俄罗斯经典文学的多个领域,但自2014 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他对于斯拉夫主义与战争主题表现出愈加显著的兴趣。2016 年,德米特里耶夫与费奥多罗夫共同编纂出版了文集《俄罗斯历史及斯拉夫派家族生活中的克里米亚战争》④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其中收录了战争期间阿克萨科夫家族内部的大量通信及文章手稿,包括康·阿克萨科夫的长篇政治宣言《俄罗斯与西方》《俄罗斯大地上的敌人》等未曾正式出版的作品。2022 年,德米特里耶夫在第二届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上作主旨发言,以该发言为基础的文章《俄罗斯应接受西方的挑战:阿克萨科夫父子论与欧洲的武装对抗》⑤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28-39.,后来随会议论文集发表。这篇文章的观点在当代俄罗斯学界颇具代表性和现实意义,我们在后续的论述中会重点关注此文。

可以看出,近年来俄罗斯学者普遍更加关注康·阿克萨科夫等人的社会政治主张及其与现实的联动关系,巴拉诺夫的文章《斯拉夫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作为无政府主义理论家的康·阿克萨科夫》①Баранов И.О.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 и анархизм.К.С.Аксаков как теоретик анархизма//Наука в мегаполисе.2020.№9.、阿列克谢·希什金的《康·阿克萨科夫论国家与社会的力量平衡》②Шишкин А.Е.Баланс сил общества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по К.С.Аксакову//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литературно-эстетическом контексте цифровой эпохи», Материалы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12 ноября 2020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0.С.130-144.及其与阿格尼娅·尤苏波娃合写的文章《一致性安全语境下的斯拉夫派与恐俄主义者》③Шишкин А.Е, Юсупова А.С.Славянофилы и русофобы в контексте консциент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83-394.等,均属此列。而从宏观上看,“阿克萨科夫研究”这一学术领域本身,也被赋予了愈来愈强烈的社会政治属性,与此相关的许多学术机构的成立、学术活动的组织,往往都由官方牵头,且有政府官员出席参与。如今,“阿克萨科夫遗产研究中心”遍布俄罗斯各地,其最主要的中心分布在莫斯科、圣彼得堡、乌法、萨马拉、乌里扬诺夫斯克等地。2017 年是康·阿克萨科夫诞辰200 周年,俄罗斯学术界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其中包括全俄罗斯规模的学术会议,论文集《阿克萨科夫家族遗产与当代文化中的价值选择问题》随后于2018 年出版。④«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и проблемы ценностного выбора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культуре», Материалы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14 ноября 2017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18.

2020 年,阿克萨科夫研究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是大型文化和学术组织“阿克萨科夫共同体”(Аксаковское сообщество)的成立,该组织获得了来自各地方政府、高校、研究机构、全俄博物馆协会等诸多政治、文化及学术机构的支持。在该组织的框架下,2021 年,第一届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召开。俄乌冲突背景下的2022 年9 月,第二届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在萨马拉召开,会后出版的论文集《俄罗斯文化、历史及社会生活中的阿克萨科夫家族遗产》充分反映了阿克萨科夫研究的最新成果与指向。根据大会的主要讨论内容、总结与提议,我们可以发现当前研究的以下特点与趋势:

第一,对于阿克萨科夫研究的兴趣持续升高,近年来涌现出一批高水平的学术成果,充分挖掘阿克萨科夫家族遗产,着力展现该家族及其思想对当代世界的现实影响。“阿克萨科夫家族”俨然成为一种“新的社会-文化现象”①«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492.出现在当代学术和社会意识中。2022 年的大会论文涵盖哲学、历史、政治、美学乃至自然科学诸多学科领域,许多对于之前未发表的阿克萨科夫家族信件、手稿的研究(比如对于康·阿克萨科夫早年的幻想小说《瓦尔特·艾森伯格》的分析②Кривонос В.Ш.Мотив оживающего портрета в «Вальтере Эйзенберге» К.Аксакова и «Портрете» Н.Гоголя//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00-309.等)均随论文集的出版首次进入到学术视野。大会讨论的主题之一是“阿克萨科夫价值观与当代世界:阿克萨科夫家族遗产对于俄罗斯精神生活发展的意义”。学者们纷纷致力于从斯拉夫派的精神遗产中寻找当代以及未来俄罗斯道路的发展指向。

第二,阿克萨科夫研究在当代俄罗斯被赋予了“教育和培养俄罗斯青年一代的崇高精神和爱国主义思想”③«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493.、促进历史话语代代相传的特殊意义与使命。大会提议将高校学生、青年创作者乃至中学生等群体吸引到阿克萨科夫作品的学习及研究中来,保证其思想在俄罗斯当代青年中的影响力及传播力。从某种程度上讲,阿克萨科夫研究已成为当代俄罗斯话语体系建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三,除较为“核心”的学术研究领域外,围绕阿克萨科夫研究的社会和自发性组织的数量增多,各类型、各层面的组织及活动协作开展。当前,有关阿克萨科夫家族的各类博物馆、图书馆、基金会等机构均致力于相互合作、信息共享。而在社会层面,围绕阿克萨科夫家族的大众文化活动、纪念性文化地标(如主题街心公园、纪念碑、雕像等)日渐增多,这些都能够间接提升各种形式研究工作的效率,更有利于促进阿克萨科夫遗产中冷门问题的研究。

第四,俄罗斯政府机构对于阿克萨科夫研究在当代社会中的角色与意义更加关注。包括地方政府官员出席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以格里高利·阿克萨科夫命名的国家奖章的设立等,均能体现出当代俄罗斯的“阿克萨科夫热”不仅是学术界、文化界的一种自发行为,更是受到了俄罗斯政府的大力肯定、支持与推行。

当今俄罗斯阿克萨科夫研究如火如荼的发展态势,不禁使人愈发好奇,在阿克萨科夫的思想遗产中,具体有哪些理论、话语及观点,能够如贝奈戴托·克罗齐所说,激发起“现在生活的兴趣”,并促使俄罗斯学界去“探究一个过去的事实”?而在对“旧历史”的探究中,又产出了哪些书写“新历史”的话语?

三、康·阿克萨科夫思想新论与话语重构

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在进行重构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对于以下三方面问题的“再思考”:首先,该体系中应包含何种基本的历史理论框架?——这涉及如何看待历史以及身处历史中的俄罗斯的基本理念与视角;其次,俄罗斯从何处来?——对于俄罗斯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应当如何认知与评价;再次,俄罗斯向何处去?——这一经典问题至今仍显得迫切且悬而未决,并关乎对于当今世界中俄罗斯历史使命的锚定与展望。在康·阿克萨科夫的思想遗产中蕴藏着不少上述问题的线索与答案。因此,在近年来俄罗斯学者对于其思想的论述和话语的解读中,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的基本架构或可见一斑。

(一)何谓真正的“历史”——斯拉夫派历史理念的当代定位

冷战结束后,日裔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史观一度在俄罗斯盛行,这种本质上富有“西方中心主义”色彩的历史观认为,“自由民主的理想则已尽善尽美”,而作为这一理想体现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之为人的本性的发现”,并得出结论,自由民主或为“人类意识形态演化的终点”和“人类政体的最后形式”,因此构成“历史的终结”。①参见[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陈高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9 页,第71-72 页;陶富源:“福山‘历史终结论’的历史观剖析”,《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 年第9 期,第129 页。事实上,早在19 世纪,类似持有“西方中心主义”立场的历史理念便已在俄国思想界出现,譬如以谢·索洛维约夫等人为代表的“西方派”历史学家,强调俄国历史与西方历史发展的统一性以及俄国学习西方的必然性,认为俄国与西方是“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将西方描述为“文明福音”传播者,并相信俄国最终也将按照欧洲基督教国家的形成模式来构建自己的历史叙事。②参见郭丹、周巩固:“谢·米·索洛维约夫的俄国史理念及其价值”,《史学理论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118 页,第123-124 页。

而与这种“西方派”历史理念相对立的,恰是彼时以康·阿克萨科夫为代表的斯拉夫派历史理念。正如学者马寅卯所指出的,“斯拉夫主义者面临的任务,是如何从价值论的层面颠覆西方和俄罗斯的关系,把看似占据着强势地位并象征着完美历史模式的西方解释为脆弱的和残缺的,把看似脱出了历史之外、对人类毫无贡献的俄罗斯解释为伟大的和完美的”③马寅卯:“作为他者的俄罗斯——早期斯拉夫主义中的俄罗斯和西方问题”,《社会科学辑刊》,2006 年第4 期,第18 页。。在这一过程中,康·阿克萨科夫的两个观点尤其得到当代俄罗斯研究者们的关注。

第一个观点是,应当构建具有“连续性”的历史观。这显然与斯拉夫派拒绝将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看作某种历史的“革新”和“飞跃”的总体立场有关。“斯拉夫主义者对历史的理解重在连续性而非变化性,重在永恒性而非即时性,重内在价值而非时间的先后”④同上,第19 页。。安年科娃在2022 年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上的主旨发言中强调,“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将真正的历史性时刻建立在数世纪的历史进程中,聚焦传统的连续性(непрерывность традиции),只是他认为,这种连续性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往往暂时显得薄弱”⑤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16.。的确,彼得改革所带来的西化的新气象,似乎一度削弱了这种历史的“连续性”,甚至使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忘记了与过去历史的联系,而聚焦于超越过去的、一系列显著的进步与革新。然而在19 世纪50 年代西方派与斯拉夫派论战正酣之时,俄国与英、法等西方列强在克里米亚地区所发生的不可调和的争斗以及最终俄方在战争中的失败,却将相当一部分俄国人对于告别旧俄的陈腐过去、融入象征着启蒙与进步的西欧文明的幻景打碎,并将其拉回到俄国的历史与现实中。正是在这一情形下,康·阿克萨科夫发现了重构“连续性”历史观的可能,即“悲剧性事件重建了这种联系,使当代人能够在祖国历史的语境中感受到自身。”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16-17.

安年科娃所提炼的康·阿克萨科夫的这种观点实则颇具现实意味和当代指向。正如身处19 世纪的阿克萨科夫所敏锐洞察的,在和平年代,人们其实更容易忽略历史的连续性,忽略传统的不可断绝,甚至反而会期待革新与突变,期待彼得大帝式的“否定过去”,亦即对历史及传统的挑战与颠覆。然而直到某些悲剧发生后,人们对于“连续性”史观的重视才被激活。甚至可以说,恰是一些突发的悲剧性事件,能够触底反弹式地、强力地联结当代人与其祖国的历史,激发人们对于历史传统之无法割裂的共识。这种观点似乎均在苏联解体前后的俄罗斯得到了历史性的证实,甚至在近年来愈发紧张的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中获得了更为具象且泛化的表征。譬如学者张昕认为,在最近20 年俄罗斯领导人的史观塑造中,能够发现“构建从(前现代)沙俄、苏联到当代俄罗斯的历史延续性”的尝试,“普京在乌克兰问题上不断调用‘历史的俄罗斯’‘历史上的俄罗斯土地’等说法,就是这种史观的具体体现”。②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 年第3 期,第44 页。

第二个观点是,应当用俄罗斯自己的历史概念及话语体系去阐释俄罗斯历史,解读俄罗斯人民。与刻板印象中斯拉夫派的所谓“尚古守旧”、“难以接受新事物”等特征相反,实际上,斯拉夫派的历史理念充满了对于当时欧洲史观的突破与颠覆。在此之前,俄国并未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史学观念,并且,在长久以来欧洲的史学视野中,俄国“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发展过程和文明开化的滞后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经常被排除在外,一直无法完全融入欧洲人的整体观念认同之中,始终游离在‘欧洲’的边缘。”③孙芳:“反西方主义:俄罗斯对西方‘恐俄症’的历史回应”,《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0 页。当时的谢·索洛维约夫等西方派史学家们接受并沿袭了这种“中心-边缘”的定调,试图通过阐析“由西方至东方的宗教传播历程”,来证明作为“中心”的欧洲文明启蒙了作为“边缘”的俄罗斯文明。①参见郭丹、周巩固:“谢·米·索洛维约夫的俄国史理念及其价值”,《史学理论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127 页。于是,俄罗斯在由欧洲主导的历史叙事中显得无所适从,在历史中的身份与地位并非由自己掌控,而是由西方来“启蒙”与“定义”。然而,在康·阿克萨科夫等人的历史理念中,俄罗斯恰恰实现了从“边缘”到“中心”、从“被阐释者”到“阐释者”的身份突破。“斯拉夫派知识分子以俄国东正教为中心,勾画了一种以俄国为中心或将俄国作为一个历史发展过程顶点的俄国史观念”②同上,第123 页。。康·阿克萨科夫在《论俄国历史的基本法则》(1850)等文章中反复指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具有如此多的本质性的差异,以至于用西方的话语体系是无法阐明俄国历史及俄罗斯人民的存在特质的。例如,在涉及“国家”的概念范畴时,阿克萨科夫发现,“我们所有人都想在这些西方概念的基础上去看待每一个国家,于是只能在俄罗斯身上看到要么革命的、要么保守的因素”③Теор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у славянофилов.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6.。但是,俄罗斯国家的发展并非全然遵循这种简单化的、二元对立的历史叙事思路,而是保有“自愿、自由与和平”④[俄]霍米亚科夫、赫尔岑等著:《俄国思想的华章》,肖德强、孙芳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61 页。的国家基础,甚至常常以宗教精神消弭政治理性,以“内在的人”取代外在的国家机制,并构成国家发展进程的核心线索。

面对这种斯拉夫派与西方派历史理念的差异,当代俄罗斯学者的评价并未厚此薄彼,却也有所侧重。安年科娃援引苏联著名历史学家奥司波瓦特(А.Л.Осповат)的观点——“索洛维约夫写下了第一部学术意义上的俄国史,而阿克萨科夫书写的则是‘神圣罗斯’的历史”⑤Осповат А.Л.К характеристике 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 мышления К.Аксакова// Труды по знаковым системам.Т.22.Тарту, 1988.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3.,并进一步评价道:“阿克萨科夫所关注的中心,不是所谓的国家性与历史的洪流,而是人的命运,……有着哲学-人类学的指向”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3.。从“以国家为线索”到“以人为线索”的转变,体现了斯拉夫派自主阐释俄国历史、解读俄国人民的思想主张,即意味着,可以不再使用从他人那里移植来的理论与话语,而是“依照俄罗斯自己的理念和需求”②Там же.С.16-17.去看待历史以及身处历史中的俄罗斯。

康·阿克萨科夫有关历史观的连续性、历史话语的自主性等基本理念,无疑在当前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重构的语境下被赋予了愈发清晰显著的价值定位。在政治场域中愈演愈烈的领土及权力纷争的背后,是思想场域中不断升级的话语权争夺。正因为如此,构建一套坚实深厚的、能够如康·阿克萨科夫所言“支撑起不同时代的联结与统一”③Там же.С.17.的历史理论框架,便不再仅是老生常谈的前人旧论,而是任重道远的当下议题。

(二)“内在统一的必要性”——俄罗斯历史文化传统的整体叙事

回望苏联解体前后和当代俄罗斯“钟摆式”发展的30 余年,再读1854年康·阿克萨科夫写给奥博连斯基信中的文字,或许更能察觉此中的深意:

真正的危险在我们内部,在于信仰的缺失,……真正的东西方之间、俄罗斯与欧洲之间的战斗,不在我们的边境上,而在我们自身之中。……外部的战斗取决于这种内部的战斗。俄罗斯人抑或外国人,谁在这场内部斗争中取胜了,谁就会在外部的战斗中取胜。④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62-263.

阿克萨科夫强调内在信仰与一致性话语的构建,唯恐俄罗斯民族会因缺失它们而从内部瓦解。然而历史无情地应验了阿克萨科夫的担忧,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从何处来?”这一问题的答案一度变得面目模糊,苏联时期的历史话语体系坍塌之后,新的历史叙事众说纷纭,迟迟无法得到统一。在此境况下,重新挖掘与探讨阿克萨科夫等人对于俄罗斯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认知与评价问题,便在学界显示出充分的迫切性。

正如当代学者安年科娃所概括的,康·阿克萨科夫始终将“内在统一的必要性”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17.视为俄国赢得与西方之间博弈的重要因素。而这种“内在统一”至少应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涉及俄罗斯的“来处”,需对俄罗斯文化及历史渊源的统一作出界定;另一方面围绕俄罗斯的“现状”,需对俄罗斯民族的自我意识进行整体认知。

在康·阿克萨科夫看来,一方面,应当充分承认俄罗斯与西欧在文化及历史上的共同渊源。这一点体现出了康·阿克萨科夫反文化虚无主义的一面,也即我们在上文中所说的,斯拉夫主义与反西方主义在“建构”与“解构”上的最大区别。当代俄罗斯学界十分看重阿克萨科夫的此类观点。安年科娃在《康·阿克萨科夫理念中作为俄罗斯主题的俄国与西方》(2016)一文中指出,即使在俄国与西方最为激烈对峙的时刻(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康·阿克萨科夫也从未否定过俄国自身文化中的西方元素,并强调俄国认知西方世界及其智慧成果的重要性。安年科娃同时援引斯拉夫派其他代表人物的观点(如基列耶夫斯基在致霍米亚科夫的信中曾承认自己“爱西方、习惯于西方、受教于西方”),以证明“众所周知,斯拉夫派没有推翻西方文化和历史,也不否认彼得改革的历史意义。”②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8.此种倾向是与当今俄罗斯主流政治观点相吻合的。显然,当代国际关系的亲疏与历史文化渊源的远近不可混淆而论。俄罗斯总统普京、外长拉夫罗夫等人近年来均明确表示过俄罗斯对于欧洲文化的认同,强调“俄罗斯的文化和历史与欧洲不可分割。”③Путин В.В.«Быть открытыми, несмотря на прошлое».22 июня 2021 года.htt 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5899; 参见赵华胜:“历史的钟摆——苏联解体30年以来的国际政治变迁”,《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 年第6 期,第14 页。

然而颇为有趣且与当下现实遥相呼应的是,康·阿克萨科夫对于美国及美国文化是不以为然的。安年科娃在文章中特别将同属“西方”的“西欧”与“美国”进行了区分,点明了阿克萨科夫对于二者截然不同的态度。如果说阿克萨科夫对于西欧的种种批判虽断然,却不乏共情甚至温情,只因其始终珍视西欧与俄国在文化上的亲缘;那么对于美国这样一个在其眼中“未曾经历过民族文化塑造的历史进程”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2.的国家,阿克萨科夫则完全显露出一副尖锐直白甚至轻视淡漠的态度。他断言:“北美完全被利己主义的冰冷元素所贯穿,其联结人与人的社会契约僵化且坚硬,丧失了一切的爱,而仅建立在自私利己的基础上。”②Аксаков К.С.Эстетика и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критика.Москва: Искусство, 1995.С.443.此类认知倾向自19 世纪一直延伸到了当下现实中,不断印证着在所谓“俄罗斯与西方”的二元关系中,“西方”并非铁板一块,对于历史上以及当今的俄罗斯人而言,同属“西方”的美国与欧洲始终具有两种迥然不同的存在特质。但无论如何,俄罗斯都需要在与此二者的相互比较与映照中,厘清并确认自身。

在19 世纪50 年代与友人波波夫的通信中,康·阿克萨科夫正是在这种对比之后,提炼出了“俄罗斯世界的基本原则”——“既与西方世界、也与美国世界截然不同的‘人民性原则’”③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2.,并进一步将其解释为“真正具有人民性的、保守主义的原则”。这一原则关乎上述“内在统一”的另一方面,即对于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的整体认知。显然,康·阿克萨科夫与同时期其他斯拉夫派思想家一道,均强调要从古罗斯人民的世界观中寻找19 世纪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应有的内核,并判定:

俄罗斯人民的历史是世界唯一的基督教民族的历史。不仅从信仰上来说,而且从人民自身生活的追求上来说。……俄罗斯人民有能力保留祈祷的宁静与谦恭,而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至于堕入傲慢之中。④Аксаков К.С.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5.

康·阿克萨科夫围绕古罗斯历史和俄罗斯民间文学所撰写的一系列文章,均得到了当代俄罗斯学界的充分关注。在这里需要提到安年科娃的另一篇重要文章《作为俄罗斯自我意识之化身的阿克萨科夫世界》⑤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认为康·阿克萨科夫在挖掘并描述古罗斯生活的同时不断地将其美化、理想化,从而展示出古罗斯人世界观是统一、完整且神圣的——这实则也是康·阿克萨科夫本人意识主张的映射。

康·阿克萨科夫在叙述古罗斯历史时采取了极富特色的、整体性的方式。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关于俄罗斯民族之“英雄主义”的阐释。他首先在壮士歌体裁与古罗斯勇士①康·阿克萨科夫有过十分精彩的对于“古罗斯勇士”的形象分析,且这种分析是在与“西方骑士”的对比中展开的。他认为西方骑士的高尚行为大多出于外在的义务与责任;古罗斯勇士则并不受此类义务的束缚,而是依照内心深处的善,自由地行事。См.Аксаков К.С.Эстетика и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критика.Москва: Искусство, 1995.С.102.的文学主题中,采掘出具有神圣性的英雄主义因素。然而众所周知,在后来的蒙古桎梏时期,大量哭泣与牺牲、忏悔与拯救的动机开始在文学作品中涌现。于是,阿克萨科夫选择将这种悲剧性与之前的神圣性有机融合,共同组成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中的重要方面——兼具神圣性与悲剧性的英雄主义。与此同时,这种英雄主义与阿克萨科夫所处的19 世纪中叶俄国的时代特质极为契合。彼时,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与牺牲,随着塞瓦斯托波尔失守等悲剧性历史事件的发生,作为有机整体的、融合了神圣性与悲剧性的英雄主义,更加适合被接受为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以说,阿克萨科夫所叙述的这种“英雄主义”特征,伏脉千里地贯穿于古罗斯、19 世纪的俄国乃至当今俄罗斯的各个历史阶段。当代俄罗斯学界从事阿克萨科夫研究的学者们,赞同并秉承了阿克萨科夫的这种“连续性”历史观与“整体性”叙事方式,主张对俄罗斯历史文化传统进行贯穿历史的整体叙事。安年科娃在《作为俄罗斯自我意识之化身的阿克萨科夫世界》中直言,她希望借此文章呼吁当下俄罗斯社会的内在精神团结。为此,作者不止分析了康·阿克萨科夫一人的思想理念,而是将阿克萨科夫家族的文字遗产之整体,看作“俄罗斯/西方语境中民族自我意识的显著体现。”②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8.其中,作者选取和引用最多的,是克里米亚战争期间阿克萨科夫家族的通信、日记与文章。这种选择在2022 年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的场合、在当年的时事背景下,显然是别有寓意的。

(三)从克里米亚战争到克里米亚事件——俄罗斯独特历史使命的话语回归

如果说在“俄罗斯从何处来?”这一问题上,康·阿克萨科夫等斯拉夫派思想家并未否认俄罗斯与西方的历史渊源,并常常在俄罗斯与西方的二元关系中展开对于自身历史文化的认知与叙事,甚至认为欧洲有珍贵的文化传统,可以对抗美国式的、冰冷的利己主义,那么,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二者既然有着如此的亲缘,又为何屡次在“向何处去?”的问题上分道扬镳甚至水火不容?

显然,在斯拉夫派看来,与文化传统的“初心”渐行渐远、逐渐“堕入傲慢之中”的是西方;由此傲慢产生出狭隘的仇恨、成为双方冲突升级的始作俑者的也是西方。康·阿克萨科夫对于西方的批判言辞向来犀利,但真正使其创作风格从学术探讨转向思想论战、真正激发了其对于西方的彻底失望乃至无情决裂的,是1853—1856 年间的克里米亚战争——这一分水岭式的历史事件。①1853—1856 年间的克里米亚战争也称第九次俄土战争,是英法等欧洲国家所组成的联盟与俄罗斯帝国为争夺小亚细亚地区而展开的一场军事冲突,主战场在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亚半岛。该战争被视为19 世纪中叶欧洲最重要的战争之一,最终以俄罗斯一方的失败而告终。正如康·阿克萨科夫本人所说:“我的学术活动被伟大的事件所惊搅。”②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0.而对所谓“伟大”,阿克萨科夫本人有这样的阐释:

当前的时代可以称之为伟大的,……因为它如今揭开了苦涩的真相,揭示了西方人所有的低微鄙俗、贫乏空虚……哦,这对于已经一只脚踏上了西方道路、踏到了深渊的边界的俄罗斯来说,是多么重要、多么有教育意义的一课!③Аксаков К.С.Голос из Москвы.Западная Европа и народность// Литература и история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процесс в творческом сознании рус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 XVIII–XX вв.).СПб.: Наука, 1992.С.310-311.

俄国与西欧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直接冲突,使得阿克萨科夫等当时的斯拉夫派思想家惊觉: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对立,已经愈发不可调和,甚至成为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对立,即本质上的、涉及存在本身的矛盾冲突。安年科娃在谈到这一对立关系时指出,阿克萨科夫等人“在一系列展开的历史事件中看到了本体论的意义。……俄罗斯与西方的不相像被视为本质上的对立,并在某种意义上被理解为世界历史进程中善与恶的两极之体现。”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0.基于此,康·阿克萨科夫在这一时期坚决主张与西方决裂。他的文字风格变得更加尖锐、断然、主观,无法不动感情地进行冷静分析。在整个19 世纪50年代,康·阿克萨科夫于愤怒之中写下了不少激烈的、未能通过当时书刊审查的文字,因而部分文章未能完整出版,或仅留存手稿的形式,其中包括写于1854 年的长文《俄罗斯与西方》②当代学者安年科娃认为,这篇文章标志着康·阿克萨科夫文章风格从学术到政论的彻底转向。在该文中,阿克萨科夫使用得更多的不是学术词汇,而是政论词汇,其文风非常直截了当,感情充沛且极富倾向性。、写于1856 年的讽刺短文《五个要点》,以及《什么是当今的我们?》《俄罗斯大地上的敌人》等作品。

在这些文章中,阿克萨科夫反复强调俄罗斯与西方的两极性,并通过两极对比的方式揭露出西方的敌意、伪善与傲慢。阿克萨科夫将克里米亚战争的爆发视为西方对于俄罗斯之敌意的最明显的佐证,甚至断言“俄罗斯恒久不变的、但又不总是公开明显的敌人——是正在用尽全力、毫不退让地仇恨着俄罗斯的西欧。”③Аксаков К.С.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4.这种西方对俄罗斯的仇恨是“本质上的、方向上的、原则上的、人民精神上的仇恨”,而结合当时的战争局势,阿克萨科夫认为,“局势的危机性还在于,……这种‘仇恨’不仅来自政治和意识形态,还来自西方人民自身,这是全欧洲联合起来反对俄罗斯”。④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4-15.而为了抨击西方的伪善与傲慢,阿克萨科夫从俄罗斯历史与西方历史的对比着手,将历史看作一种“美学现象”,并将俄罗斯历史与西方历史看作是“内在的美”与“外在的美”之对立。俄罗斯历史的内在之美被形容为一种“深刻的简单”、“内在的力量”;相反,阿克萨科夫认为西方历史的外在之美看似华丽、考究,但却充满了“精致的兽行”。面对在俄罗斯的历史进程中同样具有的罪恶与污点,阿克萨科夫坦言:“当然,这是一个有罪的民族,……但自始至终作为堕落后忏悔着的基督徒,俄罗斯民族认为,罪永远是罪,而非善行。他为此忏悔,而非骄傲。”①Аксаков К.С.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5.此番解读显然映衬了西方,后者恰恰相反,常常把罪行美化为善行,甚至还为此感到骄傲,怀揣着粉饰后的历史在其他民族面前摆出傲慢的姿态。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康·阿克萨科夫以上观点及作品的集中挖掘,均出现在当代俄罗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出现在2014 年之后,即如我们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所划分的,属于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期。显然,这里作为分水岭事件的是2014 年3 月克里米亚“脱乌入俄”的“克里米亚事件”。新的历史事件促动了新的历史话语体系的构建。②这也是为什么在围绕阿克萨科夫思想新论与话语重构的整个当前部分的讨论中,本文所选取的均为2014 年以后俄罗斯学者的代表性作品。而更具现实性及迫切性的思想观点,自然需要在2022 年2 月俄乌冲突爆发之后的学界文章中进行搜寻。随着俄乌冲突的不断升级以及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日趋紧张,愈发能够在康·阿克萨科夫于19 世纪所表述的观点与当下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的主张之间,发现惊人的相似性。

学者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相似性,并以“借古喻今”的方式阐明了自己对于当下俄罗斯军事行动的支持态度。德米特里耶夫早在2016 年便将康·阿克萨科夫的《俄罗斯与西方》等上述未能完整出版的作品汇编在文集《俄罗斯历史及斯拉夫派家族生活中的克里米亚战争》中出版,又在2022 年9 月的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上宣读自己的文章《俄罗斯应接受西方的挑战:阿克萨科夫父子论与欧洲的武装对抗》。正如文章题目所点明的,此文旨在通过梳理阿克萨科夫家族对待俄罗斯与西欧之间战争的态度,为当下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寻找话语依据。作者甚至在文章开头就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认为“阿克萨科夫家族对于战争的态度”这一主题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具有极强的现实性意义。③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28.

虽然阿克萨科夫家族中的这四位思想家及社会活动家各自耕耘的领域不同,但他们在这一主题上的观点却十分一致。德米特里耶夫发现,阿克萨科夫家族成员普遍认为“克里米亚战争形成的原因,乃是俄罗斯的存在这一事实本身,她强大、独立,同时又谦恭、虔诚,而这让欧洲恼羞成怒,激起了他们难以抑制的憎恶,产生了来自他们一方的武装挑衅。”①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31.的确,正如康·阿克萨科夫在《俄罗斯与西方》中所断言的:

如今长久隐藏的仇恨浮出水面,……这是全欧洲的联盟与我们对抗,……这是原则性的敌意(вражда),它深植于西欧世界与斯拉夫世界的根基上。它本就应在某个时候爆发,而它果然爆发了。但先挑起事端的不是我们。②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59.

憎恶也好,仇恨、敌意也罢,总之西方的这种“恐俄症”,或者说与俄罗斯的对抗情绪,在19 世纪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爆发过之后,又在2014 年的克里米亚事件之后爆发了。2023 年1 月,俄军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В.В.Герасимов)在接受俄罗斯主流媒体《论据与事实》采访时指出,“我们国家及其武装力量如今正在与整个西方对抗”③Герасимов: такой интенсивности военных действий 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Ф еще не знала.23 января 2023 г.https://aif.ru/society/army/gerasimov_takoy_intensivnosti_voennyh_deystviy_s ovremennaya_rf_eshche_ne_znala?ysclid=ljjmj2wnx6337738539。这种近乎重合的话语表述,恰恰反映出在相似的历史境况下,康·阿克萨科夫等人有关俄罗斯何去何从的历史话语正愈发明显地在当前的俄罗斯产生回响。

那么,面对西方如此的敌意以及不可调和的冲突局面,俄罗斯应当锚定的行动方向、也即俄罗斯在当今世界中的历史使命又是什么呢?可以看到,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等当代研究者们,从阿克萨科夫的思想遗产中提炼出了以下三个方面来支撑俄罗斯历史使命的话语。

首先,俄罗斯负有领导“俄罗斯世界”乃至“斯拉夫世界”的历史使命。在当代俄罗斯的语境中,“俄罗斯世界”这一概念是在2007 年由俄罗斯官方所提出的,此概念对历史上斯拉夫派的思想因素自然有所借鉴,如前文所提到的,早在19 世纪50 年代,康·阿克萨科夫便在与友人的通信中提出了“俄罗斯世界的基本原则”等诸多理念。在19 世纪的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康·阿克萨科夫对于战争中俄罗斯的使命的定位是:

如果俄罗斯能够以她实质性的面目出现——即神圣罗斯、斯拉夫强国、斯拉夫部落的领袖——那么俄罗斯将必胜。①Аксаков К.С.Ты древней силою полна, или Неистовый москвич.М.: Русский мир,2014.С.298.

这一定位除了涉及相对狭义的“俄罗斯世界”,更将俄罗斯的使命外延至更加广义的“斯拉夫世界”中。该指向也是“斯拉夫派”之所以被如此命名的要因。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阿克萨科夫等知识分子的重要诉求是“将所有斯拉夫人从不合法的土耳其桎梏下解放出来。”②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5.而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他们甚至创建了专门的“斯拉夫委员会”(Славянские комитеты),“目的就在于帮助处在土耳其和奥匈帝国压迫下的斯拉夫人。……这不仅强化了各斯拉夫民族间的文化联系,也使得俄罗斯人建立统一斯拉夫大家庭的‘泛斯拉夫主义’理想变得更加强烈了。”③刘文飞:《伊阿诺斯,或双头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36 页。由此也可看出,在这种对于斯拉夫民族的关切中,俄罗斯始终占据着独特的、中心的、领导性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有观点认为,“在斯拉夫主义学说中,斯拉夫问题只占据着较小的位置”④吴哲:“当代俄罗斯社会中的斯拉夫主义”,《俄罗斯文艺》,2013 年第2 期,第135 页。。“斯拉夫主义学说的本质因素是俄罗斯的,它根植于俄罗斯民族精神生活的深处”⑤白晓红:《俄国斯拉夫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48 页。。可以说,对于俄罗斯自身所具有的弥赛亚式的“拯救”与“解放”之能力的笃信甚至迷恋,不仅构成了阿克萨科夫那个时代有关俄罗斯历史使命的定位基础,还与如今俄罗斯自诩的作为乌东地区俄罗斯族人乃至乌克兰全境的斯拉夫族人“解放者”的身份相契合与呼应。⑥2022 年2 月,在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前的讲话中,普京从三个层面论述了发动此次行动的理由。其中的两个层面就包括“乌克兰政府在克里米亚事件之后的八年里对乌东地区的压迫,限制乃至剥夺了该地区俄罗斯族裔的文化语言权利和选择自己政治命运的权利”;以及“基辅政权自身已经蜕变为法西斯政权,因此俄罗斯开展的‘特别军事行动’是将乌克兰(人民)从法西斯政权下解放出来的一场‘解放战争’”。参见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 年第3 期,第46-47 页。

其次,俄罗斯负有巩固自身文明、抗衡西方文明的历史使命。为了实现解放“斯拉夫世界”的上述使命,接下来必然要进行的行动,便是与站在对立面的西方相抗衡。根据德米特里耶夫在文章《俄罗斯应接受西方的挑战:阿克萨科夫父子论与欧洲的武装对抗》中的总结,“康·阿克萨科夫坚持认为,俄国的神圣使命是与欧洲开战直至最后的胜利——为了保护和拯救被天主教徒和土耳其-伊斯兰教徒所压迫的、具有共同信仰①这里指共同的东正教信仰。的人民(斯拉夫人、希腊人、叙利亚人)。”康·阿克萨科夫在这里特别强调,为此应当“勇敢地投入与欧洲的战斗中,不给欧洲留下使我们陷入最困难境地的时间。”②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32.此处德米特里耶夫所发掘的阿克萨科夫的言论,几乎又与当前战争中俄罗斯的主张如出一辙,即2022 年2 月普京所论述的“特别军事行动”的第一层理由——“过去三十年北约五次东扩给俄罗斯带来了安全威胁,这种不断积累的威胁已经关乎俄罗斯的生死存亡”③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 年第3 期,第46 页。。而康·阿克萨科夫对于西方更为一针见血的认识,来自其写于1856 年1 月的讽刺短文《五个要点》。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西方对俄罗斯提出各种傲慢要求,使阿克萨科夫愈发深入清醒地意识到欧洲在政治企图上的贪得无厌与居高临下。我们在本文的第一部分就曾将短文中的段落与当代俄罗斯学者梅茹科夫的观点共同列出,作为历史与当代思想相互呼应的鲜明例子。阿克萨科夫对于欧洲逐渐失望的心路历程,恰似冷战后俄罗斯曾一度希冀的大欧洲理想破灭的历程。历史以其惊人的轮回带来了诸多叙事话语的回归,阿克萨科夫家族曾经将19 世纪的克里米亚战争看作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全球性的对抗”④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28.,如今的俄乌冲突,亦可看作是“俄罗斯文明(或者斯拉夫—东正教—欧亚文明)对西方文明及其代理人(乌克兰)的生存危机式的自卫反击。”⑤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 年第3 期,第47 页。而这一切对抗与反击的根本出发点,在当代学者安年科娃看来,早已被康·阿克萨科夫归结为一个迫切而必要的问题,即“从自身出发,以及为了自身,俄罗斯需要做什么?”阿克萨科夫在此给出了回答:“不要服从于那个与自己相对立的世界,而是巩固自身——为了保持存在本身的势均力敌。”安年科娃认为,这一回答“不仅在彼时的历史阶段,而且对于全人类的命运亦至关重要。”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

最后,俄罗斯负有捍卫其在当前战争中话语合理性的历史使命。无论在19 世纪的克里米亚战争,还是当今的俄乌冲突之中,寻找并凸显俄罗斯在当前战争中所具有的历史及文明层面的话语合理性与正当性,是推崇斯拉夫主义以及如今的新斯拉夫主义、政治保守主义等思想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共同尝试。为了构建并捍卫此种话语,首先需要强调的是当前战争的必要性。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特别举出了未能通过书刊审查的、仅在档案馆中留存草稿的康·阿克萨科夫的以下言论:

战争对于国家而言往往是必要的,甚至是一种义务。……当人类尚未达到那种没有任何外在的、粗鲁的、强迫性的暴力表现的完美境界时,战争经常是必不可少的。②Аксаков К.С.«Война, – пока человечество не достигнет той степени совершенства…»: статья// РО ИРЛИ.Ф.166: Л.Н.Майков.Оп.6.Ед.хр.12.2 л.转引自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34.

甚至在谈到克里米亚战争中各帝国之间互不退让的艰难战斗时,阿克萨科夫在1854 年8 月的文章《俄罗斯大地上的敌人》中写道: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用防御性战争的条框来束缚自己是很可笑的,应当以最有效益的方式推进战争……即使在一个据点上取得进攻的态势,也可能需要投入大量的战斗。③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65.

此番种种引用看似与传统印象中信奉东正教、主张人类间兄弟般友爱、谦恭的斯拉夫派的形象大相径庭,但在德米特里耶夫看来,这实则体现了战争的一体两面。一方面,阿克萨科夫家族“绝没有将战争理想化,而是相信将来的人类是能够改变的,能够在非战争的、兄弟友爱的原则上建立生活”,而另一方面,“出于捍卫和拯救自己的祖国以及其他友好民族,战争的途径是不可避免的。”①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4.德米特里耶夫在借此解释克里米亚战争的必要性的同时,也暗示了当下俄乌冲突的必要性。他在文章的结尾径直指出,“阿克萨科夫家族的代表者们完全意见统一地将与敌对的西方的战争看作往往是唯一的拯救和捍卫祖国与信仰的手段。……关于战争与国家的斯拉夫派的学说,……保留有自己的现实意义,并能够被我们当今所取用”②Там же.С.38-39.。由所谓“拯救和捍卫祖国与信仰”的说法也可以看出,为巩固俄罗斯在战争中的话语合理性,还需强调当前战争中俄罗斯一方的正义性与神圣性。阿克萨科夫赋予了克里米亚战争以极强的宗教和文化意义,认为这场与西方的武装对抗“带有宗教-道德性质”,在人民眼中是“自觉而伟大的英勇行为”、“拯救并捍卫祖国与信仰的手段”③Там же.С.28.。除了外御强敌,这种爱国主义的功绩还体现在对内进行的自我批判,即建立“道德净化”的功绩。尽管承认“战争仍然是一种灾祸”,但康·阿克萨科夫明确表示:

我相信,伴随着外部的战争,将会进行对于俄罗斯内在的净化。④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7-18.

当然,以上观点并不代表当今阿克萨科夫研究者们看待俄罗斯历史使命的全部视角。仍有部分学者对于“俄罗斯向何处去”乃至整体历史话语体系的构建表达出不甚相同的主张。阿列克谢·希什金与阿格尼娅·尤苏波娃在《一致性安全语境下的斯拉夫派与恐俄主义者》一文中仍对全球化和俄欧一体化持乐观态度,并认为应当致力于消弭“斯拉夫主义”(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与“恐俄主义”(русофобство)之间、“东西方”之间绝对的二分格局。⑤См.Шишкин А.Е, Юсупова А.С.Славянофилы и русофобы в контексте консциент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83-394.但总体而言,在借用康·阿克萨科夫的思想遗产进行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重构的这一过程中,更加鲜明迫切、并得到官方默许及认可的,是对于西方历史话语体系的挑战与对抗意图。①这一点从2022 年阿克萨科夫共同体代表大会全体会议上主旨发言的选择与安排便可见一斑。安年科娃的《作为俄罗斯自我意识之化身的阿克萨科夫世界》与德米特里耶夫的《俄罗斯应接受西方的挑战:阿克萨科夫父子论与欧洲的武装对抗》分别为首要和紧接其后的主旨发言。尽管这种对抗从哲学的话语场域走向了现实,从一种思想史中的观点走向了一种政治军事中的以暴制暴的方式,但它无论在形而上的思辨方式上,还是形而下的行动方式上,都未摆脱诞生于斯拉夫-东正教文明的帝俄气质,且始终肩负着有如一条红线般、从历史中绵延而来的独特的使命感。而回顾当代俄罗斯学界对于康·阿克萨科夫思想及话语的整体挖掘与重构过程,亦可明显地看出带有以上特质的、对内及对外的双重诉求。对内而言,这一过程致力于构建与俄罗斯自身相契合的历史理论与观念,构建对于俄罗斯历史文化传统的整体认知与叙事;对外来说,俄罗斯从未放弃其在斯拉夫世界乃至世界舞台上的领导力和影响力,坚信其历史使命的独特性以及话语的正当性。从某种意义上讲,当代俄罗斯学者们几乎是携带着这些预设的立场,在面对“何谓真正的历史”、“俄罗斯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等问题时,从康·阿克萨科夫等人那里寻到了历史所埋下的参考答案,并在历史与当代关切的交融中选择认同和相信这些答案。

四、结 语

斯拉夫主义对于俄罗斯哲学史与思想史而言,是一个甚为宏大的思想主题。它脱胎于19 世纪俄国斯拉夫派面对具有深刻历史文化渊源的“东西方”问题的独特立场,百余年来深刻影响了俄罗斯社会政治的变迁,并在苏联解体后的当代俄罗斯,伴随着东西方格局的钟摆式转向,日益彰显出新的生命力。新斯拉夫主义、保守主义、欧亚主义等当代俄罗斯社会政治思想中颇具影响力的思想流派,均不同程度地从历史上的斯拉夫主义汲取思想养分,并试图为当下构建新的历史话语。通过分析梳理当代俄罗斯学界对于康·阿克萨科夫这一俄国斯拉夫派代表人物的接受与研究,本文可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从时代背景上看,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在苏联解体后经历了“解构-转向-重构”的演变阶段,并由于俄乌冲突加剧后“东西方”问题的再度凸显,在当下的重构期面临新的建构目标,亟需新的话语支撑。在经历了1991—2000 年的解构期、2000—2014 年的转向期之后,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自2014 年至今处于重构期,并伴随着时局的变化,在当前具备三点目标:扫除苏联解体后历史虚无主义的阴霾、以作为文明认同空间的“俄罗斯世界”话语体系与西方话语体系进行对抗、为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在政治和军事上的一系列行动提供历史正当性与合法性。以上目标意味着,当代俄罗斯学界需要在斯拉夫派等思想家的历史遗产中为该体系的重构寻找话语凭据和思想支撑。

第二,从展开途径上看,当代俄罗斯的康·阿克萨科夫研究看重斯拉夫派围绕俄国与西方的本质差异、俄国独特的发展道路等问题的思考,并通过代表性学者的深入研究、“阿克萨科夫共同体”的广泛影响,在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重构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 世纪的斯拉夫主义主张在俄国传统的基础上构建出与西欧不同的“俄国式道路”,这一点赋予了该思想对于当代俄罗斯的建设性意义。康·阿克萨科夫作为斯拉夫派中思想观点最为鲜明的人物之一,他的作品得到了叶·安年科娃、安·德米特里耶夫等当代学者在新时期的挖掘与阐释。2020 年,大型文化和学术组织“阿克萨科夫共同体”成立,2021—2022 年,在该组织框架下召开了两届阿克萨科夫共同体全俄代表大会,这更加扩大了康·阿克萨科夫研究的规模及社会影响力。

第三,从思想成效上看,当代俄罗斯学者结合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进程,有针对性地在康·阿克萨科夫的思想遗产中,从看待历史的理念视角、对于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认知、对于当下俄罗斯历史使命的定位三个方面,寻找到当代俄罗斯所需要的话语表达与思想阐释。当代俄罗斯学者强调历史观的连续性与历史话语的自主性;认为应当构建对于俄罗斯历史文化传统的整体认知与叙事;与此同时,坚信当下的俄罗斯肩负有以下历史使命——首先是领导“俄罗斯世界”乃至“斯拉夫世界”,其次是巩固自身文明、抗衡西方文明,最后是捍卫俄罗斯在当前战争中的话语合理性。而康·阿克萨科夫的文字,无疑为上述观点提供了有力思想佐证,并助力搭建了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的基本架构。

第四,从深层启示上看,俄罗斯思想所具有的深刻的内省性及其所执着追求的独特性,可以视为促使当代俄罗斯拨开虚无主义迷雾、重构历史话语体系的关键性因素。一方面,深刻的内省性能够不断地将俄罗斯人拉回到历史的宝贵遗产中,以历史之连续性、传统之整体性等严肃理念,提醒俄罗斯人在反思历史的同时务必珍视历史,纠正否定、割裂、曲解历史等虚无主义的错误倾向;另一方面,从19 世纪至今,俄罗斯的思想家们一直怀有对于俄罗斯文明之独特性的执念与追求,可以说,正是“这种‘自视不凡’的意识始终在顽强地保护着俄罗斯文明圈的精神基础,”①祖春明:“斯拉夫主义与欧亚主义:俄罗斯文明圈重构的两种范式”,《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2 期,第26 页。使当代俄罗斯能够在这一未曾塌陷的地基上,重启历史话语体系的建构之路。

有趣的是,学者安年科娃曾将俄罗斯思想的上述特点合二为一进行了例证。她在《作为俄罗斯自我意识之化身的阿克萨科夫世界》中曾提到伊万·阿克萨科夫的一篇文章《为什么在俄罗斯过日子这么难?》。这一题目自然而然地使人联想起之后尼古拉·涅克拉索夫的名篇《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此种相近并非偶然,安年科娃指出,“很难想象某个法国或者英国的政论家抑或文化历史学家能够写一篇题为《为什么在法国/英国过日子这么难?》的文章。之所以很难想象,倒不是因为在所有的欧洲国家过日子都很轻松,而是类似的问句极富问题意识,这是一种内省,而它更有可能出自我们俄罗斯人”②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7.。言外之意是,西方人较为缺乏此类深刻的自省,此即俄罗斯相较于西方的独特之处。

俄罗斯人似乎总是如此强调自身的独特性,以至于有学者认为,“俄罗斯哲学患有一种追求独特性的‘神经病’。”③马寅卯:“作为他者的俄罗斯——早期斯拉夫主义中的俄罗斯和西方问题”,《社会科学辑刊》,2006 年第4 期,第22 页。而此“病”的“症状”显然绵延至今,正如安年科娃在《康·阿克萨科夫理念中作为俄罗斯主题的俄国与西方》一文的最后选择引用康·阿克萨科夫的箴言:“对于俄罗斯而言只存在一种危险——即当她不再是俄罗斯的时候。”①Аксаков К.С.Ты древней силою полна, или Неистовый москвич.М.: Русский мир,2014.С.410.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

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坚信:“依托于深厚的信仰和精神的内在力量,俄罗斯才不至于衰败。”②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РО ИРЛИ.Ф.3.Оп.8.Уд.Хр.15.转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而无论是对于内省性的秉持,还是对于独特性的追求,都蕴含着来自历史传统的绵长脉络,支撑着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的塑造方式,推动着当代俄罗斯历史话语体系的重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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