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背景下俄罗斯的社会韧性*

马 强

【内容提要】“社会韧性”中的“韧性”这一概念，来自物理学，后被生态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借用，用来分析社会-生态系统。“社会韧性”是指社会结构中具有的在遭遇破坏性力量时维持社会整合、促进社会有效运行的特质。俄乌冲突已持续一年有余，军事冲突、西方制裁和部分动员令引起了社会波动，造成了社会风险，但俄罗斯社会总体上保持了稳定的局面，这说明俄罗斯具有较强的社会韧性。政权稳定、经济韧性、统一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是社会韧性生成的宏观外部环境和保障条件。同时，从社会网络的互惠互助、社会结构的分化整合和社会心理的形成等微观视角，可以呈现俄罗斯社会韧性的生成机制。这些社会基础设施和积极的社会行动构成了具有韧性的社会之网，用以应对、阻隔、回应俄乌冲突带来的各种冲击。在这个意义上，透过俄乌冲突这一事件，可以看出俄罗斯的社会结构、社会运作机制、国家与社会关系等方面的情况，值得持续观察与深入研究。

2022 年2 月24 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俄乌冲突迅速成为各界关注的热点问题。学术界热烈讨论俄乌冲突下欧亚地区地缘政治格局的演变，以及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博弈如何重塑世界秩序等问题。实际上，俄乌冲突在重置俄罗斯和外部世界关系的同时，也与俄罗斯国内政治与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俄罗斯政治学者卢基扬诺夫在谈及俄乌冲突的原因时，特别强调，这是俄罗斯内部政治的因素，是俄罗斯的发展道路问题。①第一个层次是俄对冷战后世界政治和军事秩序不满；第二个层次是共同文明空间的民族国家建构问题。卢基扬诺夫认为，从前的全球化时代已经结束，自给自足的时代已经到来。必须切断旧时期产生的纽带，首先是对国家内部重新定位，包括重塑国家的基本设定和社会秩序。См.Федор Лукьянов: Какие три цели преследует Россия, проводя специоперацию на Украине.26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 ments/comments/kakie-tri-tseli-presleduet-rossiya-provodya-spetsoperatsiyu-na-ukraine/这些因素不仅是俄乌冲突爆发的原因，也是俄乌冲突的结果。俄乌冲突对俄罗斯社会产生了普遍而又深刻的影响。与特别军事行动相伴而来的西方制裁、“部分动员令”等，与每个俄罗斯家庭、个人息息相关。俄罗斯社会经济状况的恶化与危机，被西方国家视为民众反抗俄罗斯现政权的重要原因，认为这会带来政权危机，甚至造成政权更迭。

俄乌冲突持续一年多来，俄罗斯社会情绪“悲观且团结”②马强：“2022 年俄罗斯社会形势：俄乌危机下的波动与稳定”，载孙壮志主编：《俄罗斯发展报告（2023）》，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 年，第52 页。，基本维持了社会稳定。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之初和“部分动员令”出台以后，俄罗斯各地爆发了反战抗议运动，俄罗斯人（主要是精英）大规模地离开俄罗斯，形成了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最大的移民潮。③俄联邦统计局称，2022 年上半年有9.6 万人离开俄罗斯。据俄其他消息来源称，在2022 年夏季结束时，移民的数量达到15 万至80 万人之间。См.Страны бывшего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захлестнула волна эмигрантов из РФ: Уезжающих из-за СВО и частичной мобилизации граждан чиновники пытались остановить то угрозами, то льготами.24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ng.ru/itog/2022-12-24/02_8623_05.html俄罗斯民众对2022 年做出了非常悲观的评价，④根据列瓦达中心的社会调查数据，超过一半的俄罗斯人（53%）认为他们的家庭比前一年更困难（作为比较，2021 年该数据为44%）。四分之三的俄罗斯人（76%）认为对整个俄罗斯来说，2022 年比前一年更加困难（2021 年的数据为55%）。这种困难程度与1990 年（苏联末期的社会动荡）、1998 年（经济危机）和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相当。Итоги 2022 года в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и россиян.26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levad a.ru/2022/12/26/strong-itogi-2022-goda-v-predstavlenii-rossiyan-strong/同时，人们对未来收入状况的预期也是非常悲观。⑤2022 年，俄居民收入水平下降，居民的实际收入要比2013 年低8%～9%。根据俄政府的预测，即使在2025 年之后，居民收入也要比战前低6%。Доходы населения упали и не вернутся к уровню 2013 года в обозримой перспективе.24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ng.ru/economics/2022-12-24/04_8623_03.html从总体上来看，俄罗斯民众收入降低，消费降级，生活品质下降。与此同时，俄罗斯社会反战的情绪和抗议行动逐渐平息，没有形成西方国家预期的反对现政权的社会力量。各类民调数据显示，俄罗斯民众对现政权、总统普京的支持率不降反升，①列瓦达中心的民调显示，普京总统的支持率在2022 年2 月特别军事行动发起之后增长幅度超过10%，至2023 年9 月，一直维持在80%左右。Одобрение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Владимира Путина.https://www.levada.ru/indikatory在外部威胁的条件下，俄罗斯社会形成了团结和凝聚的力量。俄罗斯社会学家在2014 年克里米亚“脱乌入俄”后便发现了相似的社会情绪，称其为“克里米亚共识”，作为比较，称当下俄罗斯社会情绪为“顿巴斯共识”。

上述社会事实可以说明，俄罗斯社会具有“韧性”（Resilience）。“韧性”是近年来被学术界广泛使用的概念，用以解释自然灾害、生态-社会危机中保持原有系统或建立新秩序的能力。俄乌冲突带来的俄罗斯社会危机，恰好给了我们观察俄罗斯社会的机会，从“韧性”的概念出发，研判俄罗斯“社会韧性”的强弱及作用方式、生成机制，以此更为深入地理解俄罗斯社会运作机制乃至“社会何以可能”的问题。

一、“社会韧性”：有关俄罗斯社会的新解释框架

韧性（Resilience）原是物理学、工程学的术语、概念，用于描述一个平衡系统对外来干扰的抵抗能力和回到原初稳定状态的速度。②周永明：“道路研究与‘路学’”，《二十一世纪》，2010 年8 月号，第120 期，第75 页。理论生态学家霍林（Crawford S.Holling）将韧性这一概念应用于系统生态学和生态保护学领域。霍林认为，“韧性决定一个系统内在关系的持久性，同时也是一种能力的衡量，即这些系统吸收状态变量、驱动变量和参数变化并且仍然维持自身的能力”③C S.Holling, “Resilience and stability of ecological systems”, Annual review of ecology &systematics, 1973, Vol.4, No.1, pp.1-23.转引自汪辉、徐蕴雪、卢思琪、任懿璐、象伟宁：“恢复力、弹性或韧性？——社会-生态系统及其相关研究领域中‘Resilience’一词翻译之辨析”，《国际城市规划》，2017 年第4 期，第31 页。。在这个意义上，韧性也是指一个系统转变重构之前能够承受消化的外部干扰的大小。霍林成功地将韧性引入生态学领域，为韧性成为一种理论导向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作为学术概念的韧性进入了心理学、社会学、国际政治、国际关系等领域。

在社会-生态系统研究的语境中，韧性具有非线性、不确定和不可预测的特征。①R.Biggs, M.Schlüter, L.Schoon, Principles for Building Resilience: Sustaining Ecosystem Services in Social-Ecological System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43.以往，学术界对韧性的认识还是狭义的，认为一个系统只有一个平衡状态。但霍林否认了这种认识，认为系统可以存在多个平衡状态。②H.Lance, S.Holling, eds., Panarchy: Understanding Transformations in Human and Natural Systems, Washington: Island Press, 2002, pp.23-30.因此，社会-生态系统中的韧性并不是指系统恢复到原来的稳定状态（如弹性、回弹、恢复、抗逆所表达的意涵），而是要达到一种新的平衡。在这个意义上，韧性不仅代表吸收扰动并恢复原始状态的能力，更包含了复杂的社会-生态系统在应对扰动时所产生的持续不断地学习、创新、适应和改变等方面的能力。③B.Walker, S.Holling, Carpenter S R, et al., “Resilience, Adaptability and Transformability in Social-Ecological Systems”, Ecology and Society, 2004, Vol.9, No.2, p.5.“韧性”在中文里最基本的含义是“物体受外力作用时，产生变形而不易折断的性质。”④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第1103 页。这与社会学在社会-生态系统中界定的“社会韧性”的意涵是一致的，即“社会韧性”是社会结构中具有的、在遭遇破坏性力量时所显现的、维持社会整合、促进社会有效运行的特质；⑤王思斌：“社会韧性与经济韧性的关系及建构”，《探索与争鸣》，2016 年第3 期，第5 页。“社会韧性”是社会的结构性、社会各部分之间的连接性，是维系社会结构和发展的力量与特性。⑥王思斌：“后脱贫攻坚中贫困群体经济-社会韧性的建构”，《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1 期，第4 页。

现有的研究和文献通常将“社会韧性”理解为社会适应复杂冲击的过程，“社会韧性”意味着个人和社区在面对内部和外部冲击时的适应、伙伴关系和自力更生。⑦J.Tapio, A.Hyvönen, “Resilience,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Processes”, Resilience:International Policies, Practices, and Discourses, 2014, Vol.3, No.2, pp.195-209; C.Humbert,J.Joseph, “Introduction: the politics of resilience: problematising current approaches”,Resilience, 2019, Vol.7, No.3, pp.215-223; P.Bourbeau “Resilience, security and world politic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international resilience, New York: Routledge, 2017,pp.26-37.因此，探讨社会韧性的生成机制，考察对象社会的互惠机制、结构特征、社会情绪与心理尤为关键。同时，也需要将源自社会自身的韧性与意识形态和权力等联系起来。①B.Anderson, “What kind of thing is resilience?” Politics, 2015, Vol.35, No.1, pp.60-66.这说明，“社会韧性”具有政治性，即政权能够基于充分的防御意识出台应对措施来抵御潜在的危机，并在这方面对公民和公民社会承担责任。②P.Bourbeau, “Resilience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Premises, debates, agenda”,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2015, Vol.17, No.3, pp.374-395.政权通过创建新的控制和管理领域来维护政权系统，促进系统各个层级的灵活性、适应性、创新性和自我组织。③D.Chandler, Resilience: The governance of complexity, N.Y.: Routledge, 2014, p.268.其基本理念是“试图赋予人们以权力，使他们自己成为减少脆弱性的代理人，以便在紧急环境中做出正确的选择并避免无法适应的局面。”④K.Grove, “Agency, affect, and the immunological politics of disaster resilience”,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2014, Vol.32, No.2, pp.240-256.因此，拥有更多资源、旨在维系社会稳定的政治体系和经济系统也会通过赋权、加强基础设施建设来增强社会韧性，这一点对于理解俄罗斯社会韧性的生成和增强尤为关键。

回到俄乌冲突背景下的俄罗斯社会场景，俄罗斯人面对“特别军事行动”、西方制裁、“部分动员令”带来的社会-经济危机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有人选择了抵抗（反战运动）或逃避（移民国外），大多数人选择了适应，即根据环境的改变来调整生活策略。俄罗斯社会没有进入失范状态，政治反对派力量也没有因此而壮大。俄罗斯社会形成了新的生态与秩序的平衡。从这个意义上讲，俄罗斯社会具有很强的韧性。而俄罗斯的社会韧性是如何生成并发挥作用的，是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

社会学研究表明，“社会韧性”来自人们的社会性，来自人们生活的共生性或人们之间的相依性，来自人们对基本生活逻辑的认识。⑤王思斌：“社会韧性与经济韧性的关系及建构”，《探索与争鸣》，2016 年第3 期，第6 页。这为我们理解俄罗斯的“社会韧性”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路径：哪些因素体现了危机状态下社会的共生与相依性；当社会情绪发生分化、社会结构撕裂之时，又是如何形成共识性认识的。

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以个人为中心的社会网络（家庭、社区）、市民社会的互惠互助行动，为俄罗斯人（特别是弱势群体）提供了基本的社会保障和心灵慰藉；俄罗斯社会分化为持不同政见的群体，分化之后又迅速整合，并形成了支持现政权和特别军事行动的共识；而危机条件下的社会团结也是当前俄罗斯最为重要的社会心理机制。本文试图通过社会互助、社会结构和社会心理等微观路径解析社会韧性的生成。为了更全面、更深入地认识俄乌冲突背景下社会韧性的生成机制，还需要将其置于宏观的社会体系维度之中进行观察。俄罗斯政权体系的稳定、严苛的管控、面对制裁的有韧性的经济系统、统一的文化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共同构成了社会韧性生成的基础设施。

二、俄罗斯社会韧性生成的宏观社会背景

俄乌冲突不只是改变了地缘政治格局，对俄罗斯社会体系的影响也是广泛而又深刻的。政治体系加强社会管控维系政权稳定，经济系统因西方制裁进行深刻调整，文化领域塑造统一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这些因素都构成了俄罗斯社会韧性形成的制度环境。

（一）俄政权的管控与政权稳定

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俄政权将政治稳定视为重中之重。政治稳定以“政治秩序”为表征。“政治秩序”可以使社会在混乱的条件下有能力通过变化和适应来保持稳定。政治秩序的核心包括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政权合法性和统治阶级。①Сулимин А.Н.Нелинейная динамика российских 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порядков сквозь призму 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 процесса// Genesis: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2015.№5.С.338-364; Колин К.К.Социальная стабильность общества как фактор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и глоб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ие приоритеты.2018.№2.C.4-11.政权合法性与主要的政治精英、官僚体制的有效性、社会稳定性相关。俄罗斯政治社会学家列瓦绍夫认为，俄罗斯政治和社会发展具有“稳定”的特点，政治体系为当前的稳定发挥作用，内部监管和应急机构应对政治和社会体系的失调。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为确保稳定的政治秩序，俄政权主要有两个着力方向：一是加强社会管控，二是塑造意识形态共识。

1.加强社会管控

俄政权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出台了一系列严苛的社会管控措施。俄政权通过2012 年以来出台的一系列政策措施，迅速平息了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初期以及“部分动员令”发布后爆发的社会各阶层的反战抗议运动。

面对俄乌冲突爆发后的社会形势，俄政权抓住重点，对信息空间进行严控。在特别军事行动发起的第一天，俄联邦通信、信息技术和大众传播监督局（Роскомнадзор，以下称“通信监督局”）就发布了一份公告，命令俄罗斯媒体只能发布可靠的信息，故意发布虚假的信息将会承担行政责任。①Вниманию средств массовой информации и иных информационных ресурсов.24 февраля 2022 г.https://rkn.gov.ru/news/rsoc/news74084.htm2022年3 月4 日，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了《刑法典》和《俄罗斯联邦行政犯罪法》的多项修正案，规定传播有关特别军事行动的虚假信息的行为将会被罚款或监禁。②Федеральный закон от 04.03.2022 № 32-Ф3 «О внесении изменений в Уголовный кодекс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и статьи 31 и 151 Уголовно-процессуального кодекс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4 марта 2022 г.http://publication.pravo.gov.ru/Document/View/00 01202203040007?index=1根据这些法律修正案，通信监督局对一些传播俄罗斯军队虚假信息的反对派记者、博客作者和政治家提起刑事诉讼。他们被指控基于政治仇恨公开传播关于俄联邦武装部队虚假信息。③Яшин приговорен к 8,5 года колонии за распространение фейков о ВС РФ.9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tass.ru/obschestvo/16551323; Суд приговорил Владимира Кара-Мурзу к 25 годам колонии.17 апреля 2023 г.https://www.rbc.ru/politics/17/04/2023/643d06e19a79478d 1ac079af自2022 年3 月初以来，一些外国电视频道（如BBC、美国电视新闻网、德国之声、法国24、日本NHK 等）主动或在通信监督局要求下在俄停播。④Зарубежные телеканалы ушли из России.24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ng.ru/tv/2022-12-24/15_8623_01.html俄罗斯境内的反对派媒体也被取缔。

俄乌冲突中的反战运动与境外势力向俄渗透关系密切，煽动民意、组织抗议活动是西方国家发动“颜色革命”的惯用手段。2022 年7 月14 日，俄出台联邦法《关于受外国影响人员活动监督法》。⑤Федеральный закон от 14 июля 2022 г.N 255-ФЗ «О контроле за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ю лиц,находящихся под иностранным влиянием».14 июля 2022 г.https://rg.ru/documents/2022/0 7/19/document-inoagent.html该法将“外国代理人”的范围扩展至“从外国获取资金，并从事为外国利益服务的”个人和法人实体。废除了外国资金来源与政治活动的强制性联系，任何俄罗斯或外国法人，不论组织和法律形式如何，是否拥有公民身份，都可以成为外国代理人并接受惩罚。12 月1 日，俄司法部公布了各种类别的“外国代理人名单”（非营利组织、媒体、自然人），并统一了针对外国代理人的各种制裁和措施。加强应对外国对俄罗斯的干涉也是新法的应有之意

随着管控信息空间和切断外部势力影响的政策措施的出台和实施，持反战态度的社会主体和政治反对派失去了外部势力的支持，并受到了更严格的审查和更严厉的镇压。俄罗斯社会中一些最活跃的公民或离开俄罗斯或被监禁，反战者和政治反对派已经没有政治空间煽动民众抗议，更没有实现推翻现政权的力量。俄罗斯民众必须小心地表达对乌克兰和俄乌冲突的看法，甚至是在朋友和同事之间也是如此。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时持反战态度的官员（多为技术官僚），如今也转变态度，或被禁言。在新的社会现实中，从官员到民众都将现政权视为集体生存的最佳依靠。①“The West shouldn’t underestimate Russia’s resilience”, September 15, 2023, https://www.themoscowtimes.com/2023/09/15/the-west-shouldnt-underestimate-russias-resilience-a8 2480

在这样的背景下，俄罗斯官方信息和话语在封闭的信息空间居于主导地位。俄政权开动宣传机器，对发动特别军事行动的合法性进行充分论证和广泛宣传。俄方将发动特别军事行动的合法性表述为：北约利用“乌克兰纳粹”来打击俄罗斯，俄罗斯进行的不是针对乌克兰的战争，而是与试图消灭俄罗斯文明的价值观、传统、文化的集体西方的战争。俄罗斯政权不仅通过媒体将这种关于合法性的话语传播至社会各阶层，还特别将此理念深植于青少年一代。2022 年3 月，俄联邦教育部编写了一份教师教学参考手册，解释特别军事行动的原因。②Учителям прислали ответы// Коммерсантъ.2 марта 2022 г.该手册的内容是阐述普京2022 年2 月24 日讲话的基本要义：特别军事行动的原因是西方对俄罗斯的主权构成了根本威胁；防止北约扩张至俄罗斯边界；保护居住在乌克兰的俄罗斯人；使乌克兰中立化和非军事化。③Обраще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24 февраля 2022 г.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7843

这一套话语能引起俄罗斯人的共鸣，加强俄罗斯民众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支持，提升俄罗斯政权的合法性和声望。以普京为核心的俄罗斯政权获得了大多数俄罗斯民众的信任。从民调数据中可以看到，俄罗斯民众对总统和政权体系的信任度都因俄乌冲突而升高（后文将会详细分析这种社会情绪产生的社会心理）。这种现象，无论是政治技术操控的结果，还是民意的真实反映，实际上都达到了实现政治稳定的作用。

2.塑造共识

根据全俄舆论研究中心2022 年12 月的调查结果，超过一半的受访者（61%）认为，特别军事行动团结了俄罗斯人，从焦点小组的访谈结果来看，多数人表示，“他们给我们的压力越大，我们就越强大”。①Резчиков А.Россия добилась в 2022 году исторически значимых результатов.30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vz.ru/politics/2022/12/30/1192885.html俄罗斯社会学家指出，在2014 年也观察到类似的具有凝聚力的社会情绪。②Доверие общественным институтам.20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https://www.levada.ru/20 22/09/20/doverie-obshhestvennym-institutam-2/当时，这种现象被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称为“克里米亚共识”，这是“主权”价值、民族团结和俄罗斯社会精英国家化的体现。③Эксперт: Крымский консенсус сохраняется и пять лет спустя.14 марта 2019 г.https://vz.ru/news/2019/3/14/968413.html?ysclid=lb3m27kh1i975688385俄罗斯社会学家古德科夫指出，战争状态、西方制裁和俄罗斯的孤立将不可避免地被大多数人接受为新常态。在俄乌冲突爆发后，部分民众对冲突持恐惧、批评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呼声开始升高。俄罗斯民众围绕政权、总统形成了广泛的社会-政治联盟，以及同仇敌忾的社会气氛，这被俄罗斯社会学家称为“顿巴斯共识”。

“顿巴斯共识”最为基本的“共识”，是多数俄罗斯民众相信俄领导层和军方正在采取正确的行动，即上文讨论的特别军事行动的合法性。“顿巴斯共识”还体现在社会凝聚力和对现政权及领导人信任度的增强。俄罗斯善于将外部压力转化为内部团结的动力，俄罗斯政权将“西方的打压”说成是俄罗斯一切苦难的来源。俄罗斯社会营销研究所政治分析主任波图列姆斯基认为，社会的这种反应是可预期的，社会凝聚力形成于面临重大威胁的时候。对总统信心的增长也是自然的。“如果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我们就要围绕领导者团结起来”。④Резчиков А.Россия добилась в 2022 году исторически значимых результатов.30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vz.ru/politics/2022/12/30/1192885.html“顿巴斯共识”还包括俄罗斯走上了正确道路的信念。政治学家亚历山大·鲁达科夫认为，相比于克里米亚共识，顿巴斯共识不只是情感，而且是基于对所选道路正确性的有意识的信念。多数公民期待公正的世界秩序和社会发展模式，89%的受访者认为俄罗斯应该按照自己的规则生活，而不是向西方看。①Политологи и социологи проанализировали «донбасский консенсус».5 мая 2022 г.https://www.kommersant.ru/doc/5340245

俄罗斯政权内部决策并不透明。从瓦格纳事件来看，俄罗斯政权内部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但从外部来看，俄罗斯政权仍十分稳固，支持者众多，因此反对俄政权的风险很大。列瓦达中心社会-文化研究部负责人莱温松对俄罗斯政权稳定的评价最为精当，他认为俄罗斯政权的稳定得益于俄罗斯审查机制、新意识形态的形成以及民众对当局的忠诚，“普京时代只是在大多数人中强化了这样的想法，即我们的生活方式就是我们应该生活的方式。少数人不这样认为，但审查制度已经让少数人闭嘴。”②Левинсон А.«Невеликость жизни должна быть компенсирована величием державы»:зачем власти цензура.28 февраля 2023 г.https://www.levada.ru/2023/02/28/neve likost-zhizni-dolzhna-byt-kompensirovana-velichiem-derzhavy-zachem-vlasti-tsenzura

（二）俄罗斯经济韧性

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的初期，许多著名的经济学家（包括谢尔盖·古力耶夫等）预测，到2022 年秋季，俄罗斯将发生经济灾难，GDP 将下降8%到15%，家庭收入严重下降，失业率可能激增至10%。③Реальность повседневной жизни: социально-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е практики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населения после начала СВО.9 сентября 2023 г.https://sociodigger.ru/articles/articles-pa ge/realnost-povsednevnoi-zhizni-socialno-ehkonomicheskie-praktiki-rossiiskogo-naselenija-po sle-nachala-svo但事实上，俄罗斯经济并没有在特别军事行动和西方国家最严厉的全面制裁下崩溃。我国经济学者徐坡岭认为，俄罗斯经济在欧美制裁压力下表现出韧性，“一方面来自俄罗斯过去的进口替代战略和经济安全战略，另一方面则根植于俄罗斯经济运行和发展的模式之中”④徐坡岭：“美欧制裁压力下俄罗斯经济的韧性、根源及未来方向”，《俄罗斯学刊》，2022 年第4 期，第22 页。。俄罗斯的经济韧性具有很强的传导效应，有利于俄罗斯政治和社会稳定，从经济韧性转化为社会韧性。在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下，俄罗斯确实经历了一场危机，失去了获得发展繁荣的机会。但俄罗斯政权依然可以通过油气等自然资源的出口，获取收入维系经济和社会运行和对战场的投入。俄罗斯人的生活水平低于战前，但仍然存在经济机会，使他们有理由忽视政治，专注自己的职业和家庭生活，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会谨慎地表达不满。

1.适应危机的社会和经济实践

面对俄乌冲突和西方制裁背景下的社会和经济状况，多数俄罗斯人选择适应性的反应和主动性的实践，这是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于2022 年10 月进行的“俄罗斯如何应对新危机？民众的社会和经济实践”项目得出的基本结论。①См.Радаев В.В.ред.Как россияне справляются с новым кризисом: Социально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е практики населения.М.: Издательский дом НИУ ВШЭ, 2023.该项目考察了危机对俄罗斯人的物质福利、就业水平、金融和消费行为、心理、生育和日常生活计划的影响。

研究结果显示，和许多假设相反，至少到2022 年秋季，俄乌冲突、西方制裁并没有对大多数俄罗斯人的日常生活产生重大影响。近三分之二的受访者（64%）表示，“他们和以前一样，生活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大变化”。五分之一（19%）已经“适应了变化，尽管他们不得不改变很多”。只有十分之一（9%）的受访者面临“无法应对的情况和困难”。没有结婚（恋爱关系）的受访者、失业者、年轻人以及最不富裕的社会群体适应水平较低。

半数以上家庭（57%）表示，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在2022 年没有变化。七年以来经济衰退、国际制裁和新冠肺炎疫情让大多数俄罗斯家庭物质生活状况一直不佳。近三分之一（28%）的受访者认为物质生活状况恶化，只有14%的受访者认为生活水平改善。多数俄罗斯家庭对物质生活状况的评价是非常消极的。

超过一半的受访者（57%～58%）表示，2022 年以来，他们的身心健康状况并没有改变。与此同时，三分之一的俄罗斯人身体健康状况恶化，三分之一的人心理健康状况恶化。2022 年，大约三分之一的俄罗斯人经历了精神紊乱、抑郁或情绪不佳。

在面对危机的社会和经济实践方面，俄罗斯人最为担忧价格上涨、商品短缺、质量恶化和假货传播导致习以为常的商品和服务得不到满足。对收入减少和失业感到担忧的受访者比例较小。低收入群体担心生活成本上升，特别担心政府在教育和医疗等社会保障领域投入降低。

面对经济压力和未来预期的不确定性，俄罗斯人调整了他们的消费和工作习惯，以改善财务状况。三分之二的受访者（64%）不得不减少一些商品和服务的消费。超过三分之二（69%）的受访者为改善物质生活状况进行更仔细的财务记录，受访者中男性和城市居民开始找额外的工作，农村居民、中老年人和人均收入较低的人从事与土地相关的副业。这是大多数人在家庭财务状况恶化和心理预期不佳的情况下做出的反应。在经济衰退、西方制裁、新冠肺炎疫情和地缘政治因素累积的条件下，俄罗斯民众表现出很强的适应能力。

2.对弱势群体的支持

西方制裁的影响是具有不均衡性的。从社会结构来看，西方制裁对上层精英和底层贫困阶层的影响最大，尤其是贫困阶层抵御社会风险的能力较差。西方制裁对不同产业的影响也是有差异的，对于高科技领域影响最大，而对保障基本民生的食品和日用品生产和供应的影响较小，俄罗斯民众基本温饱可以解决，但生活品质下降。与此同时，俄罗斯政府出台了一系列针对低收入群体、贫困阶层的社会保障政策，提升弱势群体抵御风险的能力。

为解决贫困阶层的收入问题，从2022 年6 月1 日开始，俄罗斯政府将养老金、最低工资和最低生活收入水平提高了10%。①Доходы населения упали и не вернутся к уровню 2013 года в обозримой перспективе.24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ng.ru/economics/2022-12-24/04_8623_03.html在2023 年的预算中增加了社会保障的份额。从2023 年1 月1 日起，俄罗斯最低工资水平增长了6.3%，达到16242 卢布，最低生活收入水平提高了3.3%，达到14375 卢布。养老金也增长了4.8%。2023 年2 月1 日以来，一些福利和津贴、补贴，如丧葬补贴、工作事故赔偿金、参加战斗的退伍军人津贴、残疾人津贴均增长了11.9%。此外，还加大了对有子女家庭和新生儿父母的资助力度。②Социальные программы и политика РФ в 2023 году.18 апреля 2023 г.https://w ww.kommersant.ru/doc/5493765

在民调机构的访谈中，认为“国家正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俄罗斯人通常会提及社会支持的增加，如养老金和社会福利水平有所提高，感受到来自国家的照顾等。显然，俄罗斯政府向最贫困的阶层提供的有针对性的援助发挥了作用。经历困苦的俄罗斯人都会将当下与过去进行比较：“商店里有商品已经很好了”；“我们在（20 世纪）90 年代都能幸存下来，我们将度过这些困难”。与更艰难的年代比较会降低俄罗斯社会对现状的焦虑感。

面对西方制裁，俄罗斯社会甚至还有一种乐观的认知：进口替代将有利于国内生产发展和国内工业、农业复兴，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加强国家在经济中的作用。中老年人多持这种观点，他们对苏联有着特殊的情结和情感，认为在西方制裁下，俄罗斯正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回到苏联。①Волков Д.Ресурсы спокойствия: почему для россиян 2022-й не стал самым страшным годом.30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levada.ru/2022/12/30/resursy-spokojstv iya-pochemu-dlya-rossiyan-2022-j-ne-stal-samym-strashnym-godom/

诚如俄联邦社会院委员格里戈里耶夫所言，对于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领土的回归是俄罗斯发展必要的条件，他们支持总统的行动，俄罗斯人有信心克服制裁。已经很明显，这些制裁无法发挥作用，没有灾难性的结果，对公民的福利也不会有重大打击。②Политологи и социологи проанализировали «донбасский консенсус».5 мая 2022 г.https://www.kommersant.ru/doc/5340245

（三）意识形态的塑造

俄罗斯官方并没有提出明确的意识形态，本文将国家的发展道路和未来愿景作为意识形态来理解，在这个意义上，经历了三十年转型的现代俄罗斯仍在寻找发展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基础。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季诺维耶夫（А.А.Зиновьев）指出，现代俄罗斯的国家构建混合了苏联的、西方的和革命前的因素。③Зиновьев А.А.Фактор понимания.М.: Алгоритм, Эксмо, 2006.С.421-422.这种混合结构被称为后苏联的国家建构，它能维系数十年的稳定，但却不会有助于向更高水平发展和过渡。

当前，塑造具有共识性的意识形态是俄罗斯国家构建非常紧迫的任务，这是维系政治和社会稳定的基础。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这一塑造进程在逐渐加快，俄政权提出了“文明-国家”和传统“精神-道德价值观”的理念。

1.“文明-国家”

俄罗斯社会有一个普遍的共识，即俄罗斯国家的自由-民主模式在苏联解体后第一个十年是不成功的。在20 世纪90 年代末和21 世纪初，宽容和自由造成了混乱和无政府状态，社会情绪有了新的转向，即需要一个“强力的手”来加强国家的作用。④См.Делягин М.Г.Светочи тьмы.Физиология либерального клана: от Гайдара и Березовского до Собчак и Навального.М.: Книжный мир, 2016.俄乌冲突背景下，俄政权面临的军事-政治压力和西方制裁导致了垂直权力体系的进一步加强。

苏联解体被现在的俄罗斯政权认为是“地缘政治的悲剧”，而俄罗斯要实现社会和政治稳定，需要形成新的政治秩序。季诺维耶夫认为，地缘政治环境和人的物质资源蕴藏在俄罗斯社会历史-文化基础之中。从历史上看，如果没有一个能够将欧亚大陆北部团结在一起的强大国家，俄罗斯社会的稳定是不可能形成的。俄罗斯的国家地位来自欧亚草原混乱局面的结束和小民族传统、文化的保存。①Семченков А.С.Социаль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стабильность в доктринальных документах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оссии// Философия и общество.2016.№2.С.20-38.“颜色革命”、北约东扩以及当前的俄乌冲突破坏了这种稳定的形式。因此，俄政权认为应该奉行社会正义的思想，形成对生活在后苏联空间人民的吸引力。在文化-价值观领域将所有使用同一语言、奉行传统价值观和有共同体经验的人民纳入进来。

转型三十年来，俄罗斯不断对自己的发展道路进行反思，寻找适合本国的发展道路和定位。这种纵向上强调国家权力集中、横向上强调传统价值观凝聚力（在俄罗斯以及整个后苏联空间）的意识形态，在俄乌冲突之后变得更为明晰。

2023 年3 月出台的新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对国家定位有着更为清晰的表述：“一千多年的独立建国经验、文化遗产、与欧洲传统文化和其他欧亚国家文化有着深厚历史联系、几个世纪以来发展起来的能确保在其领土上各个民族、种族、宗教和语言群体和谐共存的能力，使得俄罗斯作为一个独特的文明-国家，即广阔的欧亚和欧洲-太平洋强国，能够将俄罗斯族和其他组成俄罗斯世界文化-文明共同体的民族联合起来。”②Концепция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31 марта 2023 г.https://www.mid.ru/ru/detail-material-page/1860586/

俄罗斯总统普京在2023 年“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第二十届年会的发言中对“文明-国家”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认为“文明-国家的主要特征是多样性和自给自足。当代世界是相异性的统一，每个国家和社会都希望有独立的发展方式，基础是在地理、久远的和当代的历史经验、民族价值中不断被强化的文化和传统。这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独特的文明共同体。异质性、多样性是可持续性和发展的关键。几个世纪以来，俄罗斯已经成为多元文化、宗教和民族的国家。俄罗斯文明不能被简化成为一个共同点，也不能被分化，因为它的存在只是因其完整性和精神文化的丰富性。保持这样一个国家的完整统一并非易事。”①Заседание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принял участие в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юбилейного, ХХ заседан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Валдай».5 октября 2023 г.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72444

在全球化浪潮中，身处社会转型中的俄罗斯经受着西方价值观体系和消费文化的影响和冲击。社会学家认为，新一代俄罗斯人正逐渐远离俄罗斯传统文化价值观，是“失去的一代”，俄罗斯社会内部已出现价值观分歧。随着俄罗斯和西方国家的关系从亲密到冷淡，甚至走向对抗，俄罗斯开始反思苏联解体以来“全盘西化”的教训，推崇俄罗斯社会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传统价值观。特别在俄乌冲突的当下，俄政权在意识形态上统一思想，肃清西方价值观的影响，传播俄罗斯的传统价值观，灌输并努力夯实俄罗斯作为“文明-国家”的理念。这有利于增强对俄罗斯文明的认同，提高社会凝聚力。

2.传统“精神-道德价值观”

“文明-国家”意识形态的核心是俄罗斯传统的“精神-道德价值观”。树立传统的“精神-道德价值观”在2020 年俄罗斯修宪的进程中便已现端倪。这一建议由总统普京提出，俄罗斯公众参与进行了积极的讨论。最终，修改后的俄罗斯宪法将巩固并保护家庭制度和传统家庭价值的准则视为基本的价值观，要求保存历史记忆，反对伪造历史，在立法上巩固、保护文化遗产。宪法修正期间的公民讨论形成了全国性的共识，宪法中传统价值观的重要性被公众普遍认同。

按照俄罗斯宪法的精神和理念，2020—2021 年，俄罗斯出台了一系列国家战略，②如《国家文化政策基础》（Основ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культурной политики）、《俄罗斯联邦2025 年前教育发展战略》（Стратегия развития воспитания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на период до 2025 года）、《信息社会发展战略》（Стратегия развития информационного общества）、《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Стратегия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等。都体现了保护和保存传统价值观的要求，将传统价值观作为俄罗斯社会的基本价值取向。特别是2021 年版《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③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РФ от 02.07.2021 N 400 «О Стратеги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2 июля 2021 г.https://www.consultant.ru/document/cons_doc_LA W_389271/提出了“文化主权”的概念，重申俄罗斯传统文化、价值观对于俄罗斯的重要意义。

俄罗斯文化部根据2021 年版《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起草了《保护和加强俄罗斯传统精神-道德价值观国家政策基础》①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от 09.11.2022 г.№ 809 «Об утверждении Основ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политики по сохранению и укреплению традиционны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духовно-нравственных ценностей».9 ноября 2022 г.http://www.kremlin.ru/ac ts/bank/48502，并就“传统精神-道德价值观”在公众中间进行了广泛的讨论。最终，《保护和加强俄罗斯传统精神-道德价值观国家政策基础》于2022 年11 月9 日以总统令的形式颁布，将“传统精神-道德价值观”确定为生命、尊严、人权和自由、爱国主义、公民意识、对国家的服务和责任、崇高的道德理想、牢固的家庭、创造性工作、精神优先于物质、人道主义、仁慈、慈善等。

历史文化遗产和文化政策在传统的“精神-道德价值观”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②Федякин А.В.Приоритет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культурной политики РФ и императивы укрепления общ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идентичности// Вестник 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ции.2021.№4.С.9-45.2022 年是“俄罗斯民族文化遗产年”，俄罗斯文化部门举办了诸多旨在加强和拓展宗教和民族间对话的科学、文化、教育活动。这项工作的意义不言自明——外部力量试图通过不同的民族、宗教和文化的特征分裂俄罗斯社会，传统的“精神-道德价值观”有助于保持多民族国家的团结。

在俄罗斯确定的传统的精神-道德价值观中，爱国主义被置于突出地位，俄官方支持的爱国主义价值观宣传和教育的项目也是最多的。其中，尤其注重公民爱国主义和军事爱国主义教育。总统普京指示俄政府在规范爱国主义教育问题的法律中统一“精神-道德价值观”和“精神-道德教育”等概念的定义。③Перечень поручений по итогам заседания Совета по реализации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политики в сфере защиты семьи и детей.15 октября 2022 г.http://kremlin.ru/acts/assignme nts/orders/69622在俄罗斯，爱国主义教育被民众广泛接受，民意调查显示，67%的受访者认为应该在学校实施对青年的爱国主义教育。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实践基础，2022 年新的俄罗斯儿童和青年运动“第一运动”成立，将26 个大型的儿童和青年社会组织整合起来。该运动的主旨是：加强爱国主义教育、确立公民认同、加强民族团结、杜绝极端主义和仇视。①Путин подписал закон об аналоге пионерии.14 июля 2022 г.https://www.rbc.ru/politics/14/07/2022/62cff58c9a7947fab7541e66

随着俄乌冲突的加剧，西方国家对俄罗斯文化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攻击，目的在于“取消俄罗斯文化”，并对俄罗斯文化进行污名化和诋毁。从俄政权的视角来看，树立俄罗斯作为文明-国家的地位，加强和保护俄罗斯的传统价值观十分必要。在塑造统一的意识形态的过程中，传统的“精神-道德价值观”逐渐深入人心。

三、危机条件下俄罗斯社会韧性的微观生成机制

在俄乌冲突背景下，俄罗斯政治体系、经济系统和价值观-意识形态为俄罗斯社会韧性的形成提供了条件性因素。若止步于宏观系统的分析，会忽略社会韧性生成的具体社会事实。为此，我们还需要从微观视角去探究俄乌冲突背景下社会韧性生成的具体机制，包括社会网络、社会结构和社会心理三个重要维度的内容。同时，社会韧性的微观生成机制嵌入宏观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系统之中，这也为我们理解俄罗斯“国家-社会”关系提供了有效路径。

（一）社会网络与社会支持

在社会危机中，个人获得社会支持是度过危机的重要方式。除政府、经济部门给予的保障和补贴，以个人为中心延展的社会网络构成了社会支持体系，这个体系可能是正式的，也可能是非正式的，表现为家庭的、社区的乃至市民社会的体系，这构成了社会韧性生成的基本网络结构。当然，社会韧性的强弱还取决于个人社会资本的富集程度以及社会网络和社会支持的运作效率。

1.私人社会网络

家庭是私人社会网络的基础。家庭作为一个生活系统，通过共同的感受、目标，能够相互协调，彼此承担责任，以及享有共同的历史，保持共同的文化。正因为如此，家庭能“忍受最严重的痛苦和损失”，并在危机中表现出很强的适应性，这被认为是确保家庭作为一个系统正常运作的最重要的属性之一。家庭往往将家庭成员概念化为一个整体，在面对危机和挑战时不断寻找机会来减轻和克服其对家庭生活的影响。①F.Walsh, “Loss and resilience in the time of COVID‐19: Meaning making, hope, and transcendence”, Family Process, 2020, Vol.59, No.3, pp.898-911.

民意调查中绝大多数受访者（83%）表示，俄乌冲突带来的危机并没有影响家庭关系，②См.Радаев В.В.ред.Как россияне справляются с новым кризисом:Социально-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е практики населения.М.: Издательский дом НИУ ВШЭ.2023.家庭在应对外部冲击中发挥了支柱作用。拥有一个可靠的家庭后方，有利于人们更加积极地评估正在经历的风险。

实际上，在社会生活中，以家庭为意象提供社会支持的范围还能扩展至家族、社区，这种以亲缘和地缘的亲密关系构筑起来的共同体往往会有更强的韧性。正因如此，在新冠肺炎疫情和俄乌冲突引发的社会危机中，多数人都认为亲人、朋友和邻里是帮助其度过危机的最重要的力量。俄罗斯社会转型的民族志研究表明，在苏联解体以后的社会和经济危机中，亲人和朋友构成的社会网络是个人度过危机最为重要的社会资源。

2.市民社会

除了传统的家庭以及私人的社会网络，现代社会还形成了以市民社会为基础的互助互惠的社会网络。市民社会的发展和志愿者运动的兴起是苏联解体三十年来俄罗斯社会最为重要的转变之一。据统计，2013 年至2021 年，俄罗斯的志愿者数量增加了8 倍。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俄罗斯的志愿服务获得了长足发展，更多的人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不同年龄的爱心人士为自我隔离的人提供食物、药品和生活必需品，还有很多志愿者在医疗机构值班并帮助病患。

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俄罗斯的市民社会更是表现出积极性与能动性。在社会领域，地方政权体系往往应急反应速度较慢，受到诸多限制，而非营利组织则更为灵活，更具能动性，可以迅速调动志愿者提供社会救助、救援。

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前后，志愿服务有了新的方向。志愿者奔赴前线、留守后方，提供了积极有效的社会服务和支持。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之前的2 月18 日至23 日期间，顿巴斯地区就有10 万人越过俄乌边界进入俄罗斯寻求保护。①Мизинцев назвал гуманитарный кризис в Донбассе предшественником спецоперации.25 марта 2022 г.https://iz.ru/1310693/2022-03-25/mizintcev-nazval-gumanitarnyi-krizis-v-do nbasse-predshestvennikom-spetcoperatcii这些难民被当地的非营利组织安置在临时住宿设施中。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后，俄乌冲突使许多人流离失所，针对受害者的援助和资助规模也随之扩大。和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一样，市民社会的力量迅速团结起来，形成统一战线，开展支持帮助顿巴斯居民的人道主义项目和倡议。在顿巴斯，为数众多的非营利组织、教育和慈善机构、志愿者实施了很多社会救助项目，筹集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展开积极工作以帮助难民和无家可归者。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的四个月内，俄罗斯的社会力量向顿巴斯地区发送了3.5 万吨必需的食品、药品和医疗用品，开展了1197 项人道主义行动。②Россия отправила порядка 35 тысяч тонн гумпомощи на Украину и в Донбасс.21 июня 2022 г.https://ria.ru/20220621/gumpomosch-1797171154.html

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创立并发挥重要作用的“我们在一起”平台，开始专注特别军事行动以来的社会救助。作为网络平台，“我们在一起”汇集了全俄志愿者组织的力量，如全俄社会组织“俄罗斯红十字”、支持家庭、母亲和儿童慈善基金会“为了生活的女人”、全俄卫生医疗领域的志愿者社会运动“医疗-志愿者”、全俄青年社会组织“全俄大学生救援团”、慈善基金会“给予阳光”等。非营利组织、志愿者、积极公民构建起的社会援助、救助体系，为顿巴斯居民以及逃离故土进入俄罗斯的难民提供就业、适应新的环境、住房、临时住宿等方面的帮助。截至2023 年7 月中旬，“我们在一起”志愿者平台共筹集了77 万吨人道主义物资运往顿巴斯地区。③“我们在一起”志愿者平台网站：https://мывместе.рф

3.国家对市民社会的支持

在西方市民社会理论中，市民社会是政治、经济部门之外的“第三部门”，具有独立性。而在当下的俄罗斯，独立的、对政治和经济部门具有监督作用的市民社会并不存在，市民社会成为国家政权进行社会服务的抓手和工具。

在俄乌冲突爆发初期，推动反战声浪高起的力量并不来自俄罗斯的市民社会，反而是俄罗斯官方组织和动员市民社会力量支持政权的行动带来的。2022 年2 月28 日，俄罗斯大型非营利组织的领导人们呼吁签署名为“与总统和国家在一起”的公开信，超过1.5 万非政府组织的代表、积极公民表示支持。①См.Доклад о состоянии гражданского общества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за 2022 год.М: Общественная пала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2022.https://report2022.oprf.ru/

在俄罗斯，市民社会对政权高度依赖。社会-非营利组织的志愿者服务获得了政权的大力支持，运转经费主要由国家提供。2022 年4 月，作为促进志愿服务的一部分，俄罗斯总统签署了《关于在顿涅茨克共和国和卢甘斯克共和国提供志愿支持》的总统令，指示俄青年署和志愿者中心协会共同培训志愿者。②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от 30.04.2022 № 247 «О поддержке волонтерск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на территориях Донецкой Народн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 и Луганской Народн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30 апреля 2022 г.http://www.kremlin.ru/acts/bank/47805由于市民社会在俄乌冲突中实施人道主义援助和社会服务的突出贡献，2022 年总统基金资助非营利组织和志愿者从事社会、慈善、教育、环境等项目共计493 个，金额达20 亿卢布。其中，121 个项目致力于在顿巴斯地区实施人道主义援助，234 个项目旨在支持被迫离开家乡的难民。这些项目鼓励医生、心理学家、康复专家等类别的志愿者在当地工作。③Определены победители специального конкурса Фонда президентских грантов.2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https://президентскиегранты.рф/public/news/opredeleny-pobediteli-spetsia l%27nogo-konkursa-fonda-prezidentskikh-grantov

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志愿者和社会工作者的作用得到全社会更多的重视和认可。民调显示，20%的受访者提到了志愿者在特别军事行动和“部分动员”中发挥的重要作用。④Итоги 2022: события, герои, планы на новогодние праздники.22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ciom.ru/analytical-reviews/analiticheskii-obzor/itogi-2022-sobytija-geroi-plany-na-no vogodnie-prazdniki在国际志愿者日举行的“我们在一起”奖颁奖典礼上，普京总统称，“俄罗斯有2100 万志愿者，占俄罗斯人口的15%以上，这是一支完整的、庞大的军队，志愿者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支持尤为重要，支持顿巴斯和新俄罗斯的人民，为打击新纳粹主义做出贡献”⑤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наградил волонтера года и отметил поддержку участников спецоперации.5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rg.ru/2022/12/05/vladimir-putin-nagradil-volontera-g oda-i-otmetil-podderzhku-uchastnikov-svo.html。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基里延科称赞这些志愿者是“保卫祖国的英雄”⑥Там же.。

（二）社会结构的重组与整合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以来的社会经济改革导致了俄社会分化。社会学分析表明，在当前的社会结构中存在着显著的价值分裂，对具有社会意义的价值观和思想缺乏共识。①Задорин И.В., Зотова В.А., Хомякова А.П.Ценностные ориентации россиян в условиях фрагментированного общества// Неформальная экономика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е доверие в России: материалы круглого стола.Сер.Библиотека института «Справедливый мир».Москва: Ключ-С, 2020.С.66-78.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俄罗斯社会因对俄乌冲突的不同认知和表现而分化，随着冲突的持续，在各种条件的作用下，俄罗斯社会又呈现趋向整合的结构。

1.“四个俄罗斯”

俄乌冲突发生以后，俄罗斯社会爆发了反战游行，也有人逃离俄罗斯，但大多数俄罗斯人选择支持特别军事行动。明琴科咨询公司（Минчеко Консалтинг）主席叶甫根尼·明琴科在接受360 电视台采访时，提出“四个俄罗斯”的概念：战争的俄罗斯（Воюющая Россия）、离开的俄罗斯（Россия уехавшая）、都市的俄罗斯（Россия столичная）、深层的俄罗斯（«глубинная»Россия）。②«Есть четыре России».Политолог выделил основные глубинные слои государства.13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360tv.ru/news/obschestvo/est-chetyre-rossii-politolog-vydelil-osno vnye-glubinnye-sloi-gosudarstva/“战争的俄罗斯”是指卷入战争的军队以及生活在边境的每个人，他们确实感受到了严酷的现实。“离开的俄罗斯”包括那些在特别军事行动发生后、“部分动员令”出台之后逃离俄罗斯的人，在意识形态和政治观念上不接受特别军事行动的人，还有那些深度融入全球化的人。“都市的俄罗斯”则代表大城市中的一些人，他们不想接受现在的现实。他们是生活水平较高、具有专业技术技能、丰富社会资源和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深层俄罗斯”是指生活在乡村的俄罗斯人，他们更关心的是生存问题，主要通过电视获取信息，对总统和国家十分忠诚。

全俄社会舆论调查中心主任瓦列里·费多罗夫（Валерий Федоров）在接受《俄罗斯报》专访的时候引用了“四个俄罗斯”的观点。他认为，四个俄罗斯中的三个已经团结起来，并不同程度地站在了总统和特别军事行动这边，寄希望于总统和军队，只有“离开的俄罗斯”在对面的阵营里。③Гендиректор ВЦИОМ Валерий Федоров в интервью «РГ» – о «четырех Россиях» и трендах 2023-го.11 января 2023 г.https://rg.ru/2023/01/11/chetyre-rossii-ishchut-sebia.ht ml

在形成了社会团结的三个“俄罗斯”之中，置身前线的“战争的俄罗斯”立场较为明晰一致，即对特别军事行动坚定支持。而其他两个“俄罗斯”，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态度有摇摆，且西方制裁对这两个“俄罗斯”的影响最大。

“都市的俄罗斯”的情况最复杂。在2022 年2 月24 日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后的两个星期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集会，主要参与者便是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都市的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和“部分动员令”开始前后向外国移民的主体也主要是“都市的俄罗斯”。这部分人成为“逃跑的俄罗斯”。“都市的俄罗斯”是高学历、高收入、高职业技能群体，也是网络媒体的使用者，他们在面对社会危机的时候有着更多规避社会风险的选择。

除了抵抗和逃避，“都市的俄罗斯”中的大部分民众还是选择适应，这也是苏联解体以来面对数次社会危机的“惯习”①惯习（habitus）是法国思想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实践理论的核心概念，强调社会生活的生产性。惯习既是认识性机制，又是激发性机制。一系列共同的社会规则、团体价值内化于个体，并以下意识的、持久的方式体现在个体行动上，进而形成具有文化特色的思维、知觉和行动。参见刘欣：“阶级惯习与品位：布迪厄的阶级理论”，《社会学研究》，2003 年第6 期，第33-42 页。。积极的适应方式是在新的环境中寻找自己的定位，改变休闲和消费方式。例如，当与国外的联系被切断时，只能专注于国内事务；不能再去欧洲国家购物和旅行，而是选择去对俄相对中立、友好的国家（如埃及、土耳其等）。还有一种消极的独处内观的适应方式，如对信息进行过滤，对媒体上的关于俄乌冲突的新闻“不听不看”。很多俄罗斯人脱离政治议程退入私人生活，专注日常问题。②Денис Волков: Ресурсы спокойствия: почему для россиян 2022-й не стал самым страшным годом.28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forbes.ru/mneniya/483091-resursy-spokoj stvia-pocemu-dla-rossian-2022-j-ne-stal-samym-strasnym-godom

西方制裁对与国外有经济联系的“都市的俄罗斯”和生活在贫困线附近的“深层的俄罗斯”影响最大。而“深层的俄罗斯”处境最为艰难，生存状况堪忧。如得不到改善，定会影响社会稳定。诚如上文所述，俄罗斯政府适时地提高了“深层的俄罗斯”的收入水平。这些措施有效地稳定了“深层的俄罗斯”，“深层的俄罗斯”不仅没有成为社会稳定的破坏力量，反而成为拥护政权最坚定的社会群体。

2.代际冲突

在俄罗斯的社会结构之中，代际的差异较为明显。苏联解体以后，大多数年轻人秉持个人自由的价值观和国家不干涉私有财产利益的观念，而在另一极，退休年龄左右的公民保留着家长式的思维和对国家的期待。①Задорин И.В., Зотова В.А., Хомякова А.П.Ценностные ориентации россиян в условиях фрагментированного общества// Неформальная экономика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е доверие в России: материалы круглого стола.Сер.Библиотека института «Справедливый мир».Москва: Ключ-С, 2020.С.66-78.

俄乌冲突爆发以后，代际之间的认知冲突被放大，不同年龄段的受访者的观点会有统计学意义上的差异性。民调结果显示，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态度与年龄密切相关：受访者越年轻，越反对特别军事行动。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的最初几周里，年轻人表现了不理解和恐惧的状态。年轻人是最融入国际环境的群体，与世界隔绝造成了职业、教育、消费等领域机会丧失，从而激发了他们对生活计划、世界图景以及对自己和国家的失望和失败感。

民调显示，俄罗斯民众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态度与情绪与他们所依赖的信息来源密切相关。在俄罗斯，社会学调查中都会区别从传统媒体（电视、广播、报纸等）和网络及社交媒体获取信息和新闻的人群。传统媒体的受众更倾向于支持官方的观点，而网络媒体的受众更具独立性。这两个群体恰好具有代际特征，中老年群体依赖传统媒体，而年轻人则更倾向于从网络媒体获取信息。即使在信息管控非常严格的当下，年轻人也能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不同于俄罗斯官方的信息。与此同时，由于无法真实表达自己的观点，社会认知的代际差异虽然存在，但已经不具有显著性。

3.精英的分化

在俄罗斯，一直存在着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的对立。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以来的改革让俄罗斯形成了垄断各类资源的具有统治力的精英阶层，包括经济精英、政治精英和社会精英等。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俄精英阶层已经变成了一个异质性的实体。新的统治阶层（精英阶层）与俄罗斯社会联系不多，他们在西方国家储蓄资产，并不能代表普通人的利益和表达他们的愿望。这些精英出于自己的私利行事，并不受道德规范约束。因此，在俄罗斯社会中产生了反精英主义和反建制的情绪，成为俄罗斯政治和社会的现实。这也造成了俄罗斯普通民众的政治冷漠和对未来缺乏积极的态度。

在俄乌冲突背景下，特别是在西方制裁的影响下，俄罗斯精英阶层出现了分化，部分亲西方精英与俄罗斯切割，而部分留在俄罗斯的精英则要断绝与西方的联系（很多俄罗斯精英成为西方国家制裁的对象），要与俄罗斯社会建立深入联系，对社会负责任的、新的具有爱国精神的精英群体逐渐形成，这被俄罗斯社会学家称为“精英的国有化”。

（三）社会心理

当前俄乌冲突背景下的地缘政治局势、与此相关的外部冲突和危机、以及社会内部各体系之间复杂的矛盾关系所形成的社会背景主导着各种社会进程。与此相关，克服上述因素造成的负面后果首先要求社会稳定，这是国家正常运转的主要条件。在这当中，公众对政权的信心尤为关键。诚如前文所述，民调显示，俄罗斯民众对政权机构的信任度不降反升。公众信心的急剧上升并不表明公民与政权的信任关系稳步提升，而是地缘政治局势下的社会心理。在俄罗斯归并克里米亚之后，也出现了相似的社会情绪，但在政治和社会形势回稳的情况下，公众对政权的信任水平又开始下降。俄罗斯社会学家指出，在外部威胁和全球不稳定的背景下，公民开始更加信任国家的政治和社会机构。①Люди стали больше доверять политическим институтам страны на фоне внешних угроз: доклад по итогам заседания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палаты по итогам 2022 года.9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vedomosti.ru/society/articles/2022/12/09/954450-grazhdane-stali-bolshe-d overyat-politicheskim-institutam俄罗斯民众在社会和经济状况恶化的条件下仍然对政权予以支持，②Доходы населения упали и не вернутся к уровню 2013 года в обозримой перспективе.24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ng.ru/economics/2022-12-24/04_8623_03.html这是危机条件下俄罗斯社会韧性生成的重要条件。但与此同时，这里也存在经济理性和政治选择之间的张力。因此，我们有必要在此用更加微观的视角来解析这种社会心理生成的逻辑。

1.沉默的螺旋

害怕孤立是人类的一种基本心理特征。一个人如果觉得自己属于少数，就不太可能发表与主流观点不同的意见。由于害怕孤立，人们更倾向跟从大多数，有时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思想。德国传播学者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所提出的“沉默的螺旋”效应描述的正是这种社会心理现象。“这样的现象不断自我循环，一方大声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而另一方可能‘吞’下自己的观点，保持沉默，从而进入螺旋循环——优势意见占明显的主导地位，其他的意见从公共图景中完全消失，并且‘缄口不言’。这就是被人们称为‘沉默的螺旋’的过程”①[德]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著：《沉默的螺旋：舆论——我们的社会皮肤》，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5 页。。俄乌冲突背景下社会舆论的形成过程也包含“沉默的螺旋”效应。

根据全俄社会舆论调查中心的数据，俄罗斯社会大多数人沉浸在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信息环境之中：60%的受访者经常听到周围的人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言论，11%的受访者听到的是反对的声音；60%的受访者在新闻媒体、互联网和社交网络获取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信息，只有9%的受访者接收的是反对的声音。如果按照“沉默的螺旋”效应，在支持特别军事行动占绝对优势的舆论场中，反对特别军事行动的声音将会越来越小。

俄乌冲突背景下，俄罗斯民众对各种媒体的信任度悄然发生变化。②Интернет, социальные сети и блокировки.20 мая 2022 г.https://www.levada.ru/2 022/05/20/internet-sotsialnye-seti-i-blokirovki2022年3 月，俄罗斯人对电视的信任度急剧上升（比2021 年年底提高了10%），大多数俄罗斯人认为电视是“官方信息”来源。类似的趋势也发生在2014年，当时对俄罗斯官方媒体的信任在俄乌危机的背景下快速增长。③Волков Д.Родина вне критики// Ведомости.17 марта 2016.许多受访者指出，俄罗斯和西方媒体以及俄罗斯电视和网络媒体在如何报道冲突方面存在差异。西方对俄罗斯发动了“信息和意识形态战争”，网络媒体和西方媒体正在传播假新闻。在这种情况下，多数民众认为，“听取官方信息至关重要”，“应该关掉为敌人工作的所有媒体”。

与此同时，俄政权对信息空间进行了严格管控。现实中有一部分俄罗斯人通过各种渠道接收境外媒体、网络媒体上有反俄、反战性质的新闻，其本人也对特别军事行动持不同的观点。但持不同政见人士也很难将这些观点传播出去，因为在对信息空间严格管控的条件下，传播这些新闻和信息不仅会面临刑罚，还会在社会舆论中被冠以“叛国”的“罪状”。在多重压力之下，俄罗斯形成了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舆论场，“沉默的螺旋”效应会更加突出。

2.社会团结的需求

冲突会让一部分群体的社会团结需求增加，在人类学和进化心理学中对此有很好的研究。①D.Bzdok, R.Dunbar, “The Neurobiology of Social Distance”,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020, Vol.24, No.5, pp.717-733.其最重要的社会心理机制便是外部威胁越大，对归属感、认同感、支持的需求就越强烈（“我在自己人中间”）。

在俄乌冲突开始阶段，社会团结表现在情感上，如感觉、同情和同理心的层面上。“情感团结”是短暂的，它很快会被“价值观团结”所取代。社会舆论开始认同官方宣传的特别军事行动的目的——保护顿巴斯人民，防止北约在乌克兰建军事基地，实现乌克兰的中立化和非军事化。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支持与对政权当局的支持密切相关。如果一个人支持总统，就会支持特别军事行动。因为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人们往往倾向于支持自己熟悉的事物。所以，对特别军事行动的支持主要源于对总统的信任，即使不完全了解特别军事行动目的的人也是如此。冲突局势中，国家和社会置于平等的符号之上，人们面对的认知模式是“如果你不支持国家，那么你就是反对社会”，这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压力。

外来的威胁会促进社会团结的形成。一些民调数据表明，俄罗斯社会感受到外部对俄罗斯的批评和制裁，90%的受访者认为西方患有“俄罗斯恐惧症”，正在对俄罗斯发动信息战，目的是“取消俄罗斯文化”。在20 世纪90 年代末，社会学家已经发现，怨恨感可以促进某种“冒犯的爱国主义”的形成，也可以加强内部的团结。

俄罗斯大部分民众在官方的宣传攻势下与现政权的观点趋同，这在焦点小组访谈中表现明显。②Денис Волков.Ресурсы спокойствия: почему для россиян 2022-й не стал самым страшным годом.30 декабря 2022 г.https://www.levada.ru/2022/12/30/resursy-spokojstv iya-pochemu-dlya-rossiyan-2022-j-ne-stal-samym-strashnym-godom/对俄乌冲突最代表性的观点是，“这是（对俄罗斯来说）应该做的事情，因为俄罗斯有来自西方的压力，西方想摧毁我们”。任何与俄罗斯官方新闻不一致的信息都被视为谎言，被认为是“俄罗斯恐惧症”的表现或敌人的宣传。在大多数民众的认识中，“当下确实遇到很多困难，但这些危机都是来自外部，是西方国家造成的”。“只能支持现政权来反对共同的敌人，暂时接受强力管控和生活水平的降低”。俄政权获得了民众普遍的支持，这是因为“总统正在与之作斗争，以阻止俄罗斯被抹杀”，“保护自己免受北约欺辱”，“捍卫我们的独立”更为重要，“否则，西方不会让我们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不是批评的时候”。

3.心理保护机制

俄乌冲突与新冠肺炎疫情会让人产生相似的焦虑、失序感、无法改变局势的无力感。因此，很多人产生了逃避现实的心理状态，这也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

在俄罗斯一直存在着“政治冷漠”的现象，公众沉浸在日常生活之中，渴望与政治保持距离。据统计，在2022 年，对政治持冷漠态度的俄罗斯人占52%，在2023 年为50%。①Социально-психологическая адаптация к глобальной турбулентности: от тревоги к рутине// Социодиггер.2023.Т.4, Выпуск 9(28).7 сентября 2023.https://sociodigger.ru/art icles/articles-page/socialno-psikhologicheskaja-adaptacija-k-globalnoi-turbulentnosti-ot-trevog i-k-rutine持这种态度的人群专注于私人生活。他们通常是无动于衷的非政治性的观察者，对国家的领导层没有任何抱怨。他们在经济生活中也没有改变生活的计划，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最为关心的是自己和亲人的物质生活和健康问题。

政治动员技术并没有让所有人都感到卷入战争，“部分的”、“特别的”、“外国的”限定用语让多数俄罗斯人认为，“战争是由专业军队和志愿者在俄罗斯以外的地区进行的”。对于一些人来说，俄乌冲突仍是电视画面、新闻报道，他们试图与俄乌冲突保持距离，并且不会对俄乌冲突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使直面当下的俄乌冲突，大多数俄罗斯人认为，政权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小人物”的意见，“大人物将自己决定一切”。

四、结 语

俄乌冲突爆发以及随之而来的西方制裁、“部分动员令”等，都冲击、搅动着原有的社会格局和秩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会危机。通过一年多的观察，我们发现，俄罗斯社会并没有出现混乱、失范的局面。无论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等宏观维度俯瞰，还是从社会网络、社会结构和社会心理等微观层次分析，我们发现俄罗斯社会在应对风险和危机的冲击时，找到了一种适应性的策略，达成了再平衡和再稳定的局面，这便是俄罗斯社会韧性的体现。

俄罗斯社会网络在苏联解体以来的历次经济、社会危机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延续了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时家庭和亲友等私人社会关系网络的积极作用，这在俄乌冲突背景下的社会危机中也对个人提供了保护。近年来，俄罗斯市民社会的发展也为社会救助、社会保障、慈善事业提供了重要的支持，特别是志愿者运动方兴未艾，对受到特别军事行动直接或间接影响的民众都提供了重要的社会支持。这种社会关系的横向连接，是社会韧性非常重要的体现。社会结构在俄乌冲突之中也进行了分化和整合，形成了大多数人支持现政权、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社会结构。而在社会心理层面，社会危机下社会舆论的形成、同仇敌忾的社会气氛以及政治冷漠的倾向都为社会的稳定和秩序的恢复起到了重要作用。

与此同时，俄罗斯政权加大了社会管控的力度，构建起封闭的信息空间和统一的价值观、意识形态，并大力宣扬特别军事行动的合法性。俄罗斯经济部门顶住西方制裁的巨大压力，让民众能够继续享用基本的商品和服务，并增强弱势群体抵御风险的能力。这些政治的、经济的和意识形态的因素，都是支撑俄罗斯社会韧性形成的“基础设施”。同时，对俄罗斯文化因素的重视，包括互惠互助的理念、人道主义的观念、集体主义和强国主义的传统等，①普京在任期间，第二次车臣战争（1999—2000 年）、俄格战争（2008 年）、克里米亚“脱乌入俄”（2014 年）以及特别军事行动（2022 年至今）都受到了广泛的支持，这些也可以说是普京执政以来最受欢迎的事件，同时也说明俄罗斯联邦从苏联和沙俄继承下来的帝国身份的思想具有广泛的民众基础。“My Country, Right or Wrong: Russian Public Opinion on Ukraine”, September 7, 2022,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2/09/07/m y-country-right-or-wrong-russian-public-opinion-on-ukraine-pub-87803对社会韧性的生成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最后，我们还应该关注社会韧性的限度。物理学和工程学中“韧性”也是有限度的，当外部压力达到一定数值时，物体本身不会形成新的均衡，更不会“回弹”至原有状态。因此，谈论俄罗斯的社会韧性，其韧性的极限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前述社会韧性生成机制的紊乱、外部环境的变化，都会导致社会韧性的减弱。如社会结构再次分化、市民社会无法有效运转、社会情绪发生逆转、对政权信任的社会共识不再、信息空间紊乱、经济部门遭遇重创导致经济危机、政权内部发生矛盾等。

从目前来看，俄罗斯社会有如下风险因素挑战社会韧性的极限。首先，俄罗斯的维稳措施并未从根本上排除社会风险。这些措施主要通过自上而下的高压方式施行，并没有将俄社会反战和不满情绪释放，只是暂时将其压制下来。俄乌冲突以来的生活水平降低、社会保障缺失、人身及财产安全受到威胁等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相应地，社会不满情绪没有释放途径。而当社会管控力度下降、维稳措施不当时，这些矛盾和情绪释放出来的可能性很大。其次，俄罗斯社会韧性具有差异性。从社会调查数据来看，青年人与中老年人对当下局势有着不同的认知。在反战集会示威活动、部分动员令出台后逃离俄罗斯的主体也是青年人。青年人是最为活跃的社会群体，对政局和社会稳定有着很强的冲击力，是最值得关注的不安定因素。再次，政治技术无法解决结构性矛盾。此次俄乌危机中暴露出的社会风险是历史形成的、结构性的，如果社会韧性来自政治技术操控的短暂平衡，那么，结构性矛盾的威胁将始终存在而得不到解决。如部分动员令引发国内民族共和国民众的反抗以及跨境民族的联动，俄罗斯民族主义仍有被点燃的风险。这些因素是政权安全最大的威胁，甚至无法通过增强社会韧性来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