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亚洲观与“转向东方”政策
——访谈亚历山大·卢金教授*
2023-03-25亚历山大卢金
亚历山大·卢金 崔 珩
【内容提要】将俄罗斯建成独立的欧亚权力和世界影响力中心,是克里姆林宫的官方政策,也是大多数俄罗斯外交战略专家思考的主要方向。尽管俄罗斯领导人和学术界早已意识到俄罗斯必须充分参与亚太地区日益增长的经贸合作,但是,俄罗斯转向亚洲十分缓慢,这主要是因为“西方中心主义”的阻碍。在俄乌冲突影响下,美国和欧洲彻底砍掉了俄罗斯朝向西方的“头”,迫使俄罗斯转向亚洲,以至于出现了“全面亚洲化”的观点。如果从只面向欧洲转变为只面向亚洲,对于俄罗斯来说没有意义。对俄罗斯有益的,是利用处于欧洲和亚洲中间的位置。世界经济中心转向亚洲并不意味着忽视欧洲。俄罗斯应该平衡两个方向,将自身从欧洲的“穷亲戚”变成欧亚之间的媒介,兼有世界不同部分的优势,成为一种文明和文化的融合。
崔 珩:卢金教授,您觉得俄罗斯如何看待“亚洲世纪”?
卢 金:早在20 世纪60、70 年代,包括苏联学术界在内的全球学术界注意到亚太地区开始高速发展,围绕日本经济奇迹展开了大量讨论并产生了一批论述,此后全球学术界又广泛讨论“亚洲四小虎”。当时的苏联国际问题学者提出,苏联可以在亚太地区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因为苏联是亚太地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过,这要求苏联必须投入大量精力发展俄罗斯的亚洲部分,才能充分适应新的形势。许多著名学者就此撰写了一批著作,包括叶甫根尼·普里马科夫、波格马洛夫院士(О.Т.Богомолов)、阿尔巴托夫院士(Г.А.Арбатов)、我的父亲弗拉基米尔·卢金,以及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哈巴罗夫斯克的一批远东学者等。苏联学者还注意到,中国自1978年实施改革开放以来,开始高速发展。但是,苏联学者的设想均未落到实处。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发展亚洲部分的想法很受苏联最高层青睐——1986 年,苏联最后一位领导人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著名演讲中明确宣布了一项庞大的苏联开发远东及融入亚太地区国际进程的计划。但是,戈尔巴乔夫忙于其他的事情。不久之后,苏联就解体了,该计划的大部分内容也便没有了下文。
1991 年以后,上述情形实际上没有变化。谁也不反对发展俄罗斯远东地区以及激活俄罗斯在亚太地区的作用,21 世纪将是亚太世纪的观念得到广泛传播的世纪。许多学者建言献策,其中,卡拉加诺夫教授领导的团队尤为活跃。国家计划也被通过,但是执行效率十分低下。
原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行政长官维克多·伊沙耶夫院士在其著作中提供了1930—2009 年苏联和俄罗斯发展西伯利亚和远东计划的实施结果数据,没有一个计划被完全落实,部分计划仅完成了10%~30%。
苏联的西伯利亚和远东政策分为几个阶段。首先,使用囚犯和军队建设城市和基础设施。不久,在中苏关系恶化后,勃列日涅夫时期的苏联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建设了一批大型军工企业,部署了重兵,并建立了相应的后勤系统。苏联给予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一些经济福利,以吸引其他城市的居民移居到这里。
与此同时,西伯利亚和远东的科研也在发展。早在1932 年,苏联科学院就建立了远东分支机构,之后发展为苏联科学院远东分院。目前(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拥有数十个科研机构,也从事俄罗斯东部发展的经济规划工作。
但是,开发计划执行得很差,一切都像俄罗斯谚语所说的“人们在打雷前不会画十字”(意为临时抱佛脚)。苏联解体后、直到今天仍是如此,俄罗斯转向与亚洲国家合作始终匆匆忙忙。
直到21 世纪第二个十年,情况才有所改善。在普京总统领导下,远东开发起死回生。第一条东向的油气管道——“东西伯利亚-太平洋”管道已经建成,该管道通向中国的支线,这便是“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道。
十分矛盾的是,尽管处于冷战时期,苏联仍然建立了西向的能源基础设施,因为国家经济主要面向欧洲。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因为苏联在当时的亚洲没有如同今日中国这样的战略经济伙伴。
俄罗斯开始采取统称为“转向亚洲”的一系列措施。尽管俄罗斯领导人十分重视亚太地区,但不足以使俄罗斯迅速而充分地参与亚太地区日益增长的经贸合作。尽管俄罗斯的经贸合作也开始转向亚洲,但是这种转向非常缓慢。2022 年2 月之后,形势突变,乌克兰冲突的升级导致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几乎完全崩溃。在此情况下,俄罗斯别无选择,只能调整其对外经济关系,不仅仅转向亚洲,也转向未参与美国和欧盟对俄制裁的友好国家。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等美国盟友在2014 年后要么根本没有加入制裁,要么只实施轻微的制裁,而上述国家现在采取更加强硬的立场,意味着它们不再是俄罗斯的伙伴。因此,尽管俄罗斯迅速转向东方,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也不是转向整个东方,仅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与苏联时代以来主张积极发展与亚洲国家关系的人士的基本思想矛盾,他们认为俄罗斯应该平衡自身与东西方的关系。在西方的麻烦应通过转向亚洲来弥补,而且转向亚洲应该有助于俄罗斯远东的发展。俄罗斯的优势在于成为欧亚的桥梁。叶甫根尼·普里马科夫早在1996 年首次提出中俄印三边合作,在他去世前几个月的最后一次演讲中讲道:“能否说俄罗斯转而定位为东方?我认为并非如此,俄罗斯期望与美欧的关系正常化,但是忽视重要性不断提升的中国以及亚太经合组织其他国家是不明智的。”也就是说,在普里马科夫看来,俄罗斯应该与高速发展的亚洲国家发展关系,但是不应牺牲与欧洲关系,而应将其作为对俄欧关系的补充。普京总统也曾多次这么讲过。2016 年6 月,在提出大欧亚伙伴项目时,他指出,该项目“对欧洲当然是开放的,也是有利的。”所以,对俄罗斯有利的是,利用该国处于欧洲和亚洲中间的位置。俄罗斯由片面面向欧洲转变为片面面向亚洲的一部分,对于俄罗斯来说没有意义。俄罗斯将无法发挥过境通道的作用,国内发展也将缺乏动力。如果俄罗斯将所有的精力强行从欧洲转向亚洲,不仅无助于加速发展,还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停滞,因为过去所有的重大经济突破(如日本、韩国和中国的“经济奇迹”)都是在与世界先进国家合作的条件下实现的,而其中大多数的先进国家仍然是西方国家。
我一再批评俄罗斯外交思想的西方中心主义,不过,这里的问题相当深刻。不是说俄罗斯从未发展与亚洲国家的关系,而是只有当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恶化并希望向西方施压时,俄罗斯才会发展与亚洲国家的关系。我们的一些政客和公众人物怀有极端荒谬的蒙昧和仇外心态,他们的目的是恐吓西方和报复西方,因为西方不承认俄罗斯是它们中的一员。这也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只不过表现方式全然不同。只有当俄罗斯的政治家和外交官明白,发展与亚洲的关系对俄罗斯自身有利,并不涉及与西方的关系,与世界各国发展顺畅互利的关系对俄罗斯有利,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不特别对待任何一个国家,不特别亲近,也不特别疏离,俄罗斯才能真正摆脱西方中心主义。
崔 珩:俄罗斯是否做好了迎接“亚洲世纪”的准备?在宏观政策上,自普京在其第三个总统任期开启“转向东方”以来,已有较长一段时间。那么,在思想和学术研究方面,俄罗斯学者有哪些回应?
卢 金:将俄罗斯建成独立的欧亚权力和世界影响力中心是克里姆林宫的官方政策,也是大多数俄罗斯外交战略专家思考的主要方向。2013 年9月,普京总统在“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会议上指出,“欧亚一体化是整个后苏联空间成为全球独立发展中心的契机,后苏联空间不是欧洲或亚洲的外围”①Заседание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19 сентября 2013 г.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9243。
大约十年前,转向欧亚和反西方主义实际上是边缘化的,而现在已经成为俄罗斯外交政策思想的主流之一。这样的转变反映出,对20 世纪80 年代选择的欧洲新自由主义的失望以及俄罗斯新的欧亚取向。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过程的结果,也是对国际形势的反应,并来源于普京总统或者整个俄罗斯精英阶层与生俱来的“反欧洲主义”。由于西方在苏联解体后的政策,俄罗斯实际上陷入绝境,面临着抉择:要么完全屈从于美国及其盟友的地缘政治目标,并放弃自身的安全关切;要么抛弃亲西方立场而转向其他政策。这种处境不符合俄罗斯对自身作为大国在世界事务中作用和地位的认知,决定了俄罗斯逐渐放弃以亲西方取向为特征的20 世纪90 年代政策,转而将俄罗斯变成“独立的权力中心”。就像普京总统在2019 年2 月国情咨文中所谈到的,“如果俄罗斯没有主权,那么俄罗斯将不再是一个国家。某些国家可以没有主权,但是俄罗斯不可以”①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20 февраля 2019 г.http://www.k 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9863。
上述俄罗斯不可能成为非主权国家的论断尚未讲透。俄罗斯的军事力量大体上符合该愿景,但是经济发展明显滞后。如果俄罗斯要成为欧亚大陆独立的权力中心,俄罗斯领导层和统治精英必须至少在以下四个方面改变其传统思路。
第一,必须了解并从战略层面上思考该地区(亚洲)的重要性,而非出于形势需要利用非西方的外交和对外经济政策,例如,向西方展示其他机会,从而向其施压。俄罗斯必须理解欧亚地区对于自己国家的重要意义。2014年以来,形势有所变化,看起来大多数政治和经济精英都认识到,俄罗斯与欧洲的关系将长期严重恶化,俄罗斯有必要重新调整,至少将部分联系转向非西方国家。俄罗斯领导人越来越多地将本国定位为欧亚国家(而不是欧洲国家)的表态,以及近年来俄罗斯外交政策纲要内容的变化,均表明了上述变化。
第二,必须制定并积极推行经济政策,确保经济高速增长,以支持争取世界政治大国地位的努力。在这方面成功的希望很小,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存在。俄罗斯经济的增长指标明显滞后于全球平均水平,也低于其他世界中心竞争者——印度和中国以及部分后苏联国家的水平,这不利于俄罗斯提升对本地区国家的影响力。经济效率问题不仅关系着如何在当前困难的条件下发展与欧洲国家的经贸合作,也涉及如何加强目前与大多数亚洲国家相对薄弱的经济联系——这将有助于加快俄罗斯的发展速度。如何促使与中国的合作更加平衡的讨论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今天,许多人寄希望于欧亚经济联盟在对接丝绸之路经济带重大倡议框架下与中国开展合作。
第三,必须对中国奉行巧妙而平衡的政策,既与这个最重要的伙伴维护紧密合作,又不过度依赖中国,俄罗斯才能成为独立于中国的影响力中心。当前,俄罗斯的平衡外交路线是正确的,但是缺乏足够的经济成就作为支撑。俄罗斯依旧主要向中国出口原材料,使得一部分专家担忧俄罗斯将成为中国的原料附庸,假如俄罗斯没有其他的出口产品,那么俄罗斯主要向中国出口原材料的情况不可能有所改变。
第四,欧亚地区其他国家理应承认俄罗斯是该地区的领导者。在这一方面,俄罗斯拥有足够的实力。大多数中亚和高加索国家清晰地认识到,俄罗斯是该地区唯一的安全保障者。在发生严重的恐怖主义袭击或者伊斯兰极端主义分子试图夺取政权时,除了俄罗斯,任何其他国家都不太可能援助当地的世俗政权。例如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虽然彼此之间存在冲突并对俄罗斯多有怨言,但仍然争先恐后地与俄罗斯发展军事和战略合作,这就是原因所在。中亚国家更是清楚俄罗斯支持其打击恐怖主义的重要性,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均是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员。俄罗斯在欧亚地区的文化影响力可上溯到苏联乃至沙皇时代,至今仍然十分强大。中国在经济领域越来越多地挤压俄罗斯的影响力,但是不会威胁俄罗斯的安全,尽管俄罗斯作为欧亚地区独立的经济中心的地位存疑。
俄罗斯作为欧亚国家的历史经验也不多。受到19 世纪上半叶欧洲革命的刺激,俄罗斯寻求独特发展道路的想法刚刚萌芽。在彼得一世之前,几乎没有人讨论过首都在莫斯科的这个国家属于亚洲还是欧洲。自从接受东正教以来,俄罗斯自视为基督教文明的一部分,尽管基督教文明既在欧洲,也有一部分在亚洲。正如普希金恰如其分地评论,彼得一世寻求打开“一扇通向欧洲的窗户”。在普希金看来,这使得俄罗斯在当时以欧洲为舞台的世界政治中成为主要玩家。彼得一世选择欧洲不是为了让俄罗斯融入更加先进的欧洲,而是为了使俄罗斯变为一个大国。1767 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在《起草新法典委员会命令》中指出,“俄罗斯是欧洲大国”,正式明确革新后的俄罗斯属于欧洲。只是在尼古拉一世时期,由于害怕欧洲革命的影响,俄罗斯提出了“东正教-专制-民族性”三位一体的意识形态,强调俄罗斯原生的社会和政治结构,包括绝对独裁者抛开中间人直面人民、在完全不同的精神基础上关心人民。这种理念反对将社会划分为彼此对立的群体,也不认为代议制机关应该在最高权力面前保护社会群体的利益。其他思想流派的代表同样强调俄罗斯的特殊性、非欧洲性,其中包括非官方人士和公开的反对派:斯拉夫主义者、泛斯拉夫主义者、民粹派以及脱胎于民粹派的社会革命党等。
弗拉基米尔·列宁及其继任者并没有认为苏联社会在文明程度上与西方社会有什么不同,他们只是认为在自己社会发展的阶梯上取得了领先。另外,苏联禁止或者不鼓励强调俄罗斯社会有别于西方的思想,特别是在20 世纪20 年代移民群体中产生的“欧亚主义”理念或马克思主义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苏联领导人批评资本主义西方以及与苏联阵营相对抗的帝国主义北约,但是,苏联领导人和西方自由主义者相信,历史朝着共同理想统一运动,苏联领导人不认为苏联是发展道路不同于欧美的某种特殊文明。
苏联解体和俄罗斯“民主运动”的胜利,根本不表示俄罗斯放弃西方向度和不再相信俄罗斯是世界历史单线进步的一部分。区别在于,俄罗斯现在不被视为先进国家,而是世界进步等级远低于西方“文明世界”的落后国家,即将成为依附西方的学生。这种观点是对苏联实验失败的反应,根本不是转向另一种意识形态范式。不过,上述观点显然与积累了彼得一世改革和其他类似改革经验的俄罗斯西方主义传统相矛盾,历代改革的目标都不是使俄罗斯从属于西方大国,而是利用西方的成就将俄罗斯改造成为与西方并驾齐驱的大国。
以依附他人意识形态为基础的政策不可能持续很久。俄罗斯的幅员、历史和政治文化要求国家更加独立。客观安全利益被西方忽视,促使俄罗斯转向更加积极的政策。西方正在变化,少数人的权力支配着西方的世俗意识形态,导致西方以“政治正确”为借口,出现不正常社会形态的专政和限制言论自由。然而,俄罗斯普遍接受以传统的宗教方式解决问题。这两种方式的分歧越来越大,进而也成为俄罗斯重新思考外交政策的重要原因。最终,世界地缘政治形势发生变化——世界政治和经济中心开始转向亚太地区,许多国家也开始转向亚洲:美国、欧盟国家、澳大利亚。
在经历了20 世纪90 年代的经济和政治动荡后,俄罗斯开始更加关注安全,至少是周边地区的安全。尽管西方声称任何国家无权建立势力范围,但是莫斯科官方至少从21 世纪初就开始意识到,美国以普世主义和单向发展(однолинейный прогресс)的理念遮掩自己那想要将全世界纳入自己势力范围的意图。①См.Выступление и дискуссия на Мюнхен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по вопросам политики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10 февраля 2007 г.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24034多极化构想和不同文明发展道路的多样性理念,变得更加符合俄罗斯和其他不满西方压迫的大国的利益。世界发展的多中心和文明多维度理念在非西方国家被普遍接受,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上述趋势在俄罗斯的体现,20 世纪20 年代产生的欧亚主义理论开始流行起来。欧亚主义最初在哈萨克斯坦广受欢迎。在那里,它成了十分有争议的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俄罗斯人与包括其他斯拉夫民族在内的欧洲人不同,因为俄罗斯人与神话中的草原“图兰人”元素杂糅在一起,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明。欧亚主义将草原部落提升到文明的层次,由此形成古典的欧亚主义学派。该学派的集大成者、苏联历史学家列夫·古米廖夫成为被崇拜的对象(哈萨克斯坦用古米廖夫的名字命名欧亚国立大学;在古米廖夫一百周年诞辰之际,哈萨克斯坦发行了一张印有其肖像的邮票;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总统经常在著作和讲话中引用古米廖夫的语句)。后来,随着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恶化,欧亚主义在俄罗斯流行起来。欧亚主义的经济理念不完全是西方类型的市场经济,而是国家自上而下的调控,同时允许农业和小型工业中的个人创造性,这一点十分重要。欧亚主义理念起源于俄罗斯移民论证布尔什维克的高效政策——新经济政策——的必要性,欧亚主义学派希望新经济政策持续下去,并走向否定共产主义。欧亚主义的模式符合建立大型国有企业的普京经济政策以及大多数中亚国家的模式。早在20 世纪90 年代,欧亚主义话题便在知识分子群体中迅速传播开来,但是,认识到欧亚地区对于俄罗斯复兴的实际意义,而不是浪漫神话的价值,以及俄罗斯在与西方国家关系恶化的背景下能够融入欧亚地区,尚需时日。
俄罗斯的欧亚主义思想有一系列优势。第一,致力于成为世界政治的独立一极,符合俄罗斯历史上确立的对本国在国际事务中角色和地位的认知。普京时代俄罗斯领导层始终强调,俄罗斯一直是独立国家,从未受制于外部政治操纵,即便俄罗斯曾自认为是欧洲的一部分。这确实符合俄罗斯外交政策的历史传统。苏联历史也使得俄罗斯人习惯于生活在一个大国,因此,20世纪90 年代从属于西方的境地,使得大多数居民和很大一部分精英愤愤不平。目前俄罗斯的经济体系在很大程度上也符合欧亚主义理念。历史上历次突破性改革都是在国家的支持下实现的,国家在经济中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亚历山大二世时期、维特和斯托雷平改革时期以及新经济政策时期,情况均是如此。
俄罗斯转向本国所在的区域并更加关注亚洲,有助于俄罗斯实现发展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战略任务。虽然俄罗斯多次宣布开发西伯利亚和远东,但是仍然远未实现。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俄罗斯转变为欧亚大陆团结和一体化的中心,有助于保障俄罗斯的安全和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从而为俄罗斯争取到和平的政治发展和高效的经济发展。欧亚经济联盟的进一步发展和潜在扩员、欧亚经济联盟与中国“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的对接、上海合作组织效率的提升以及与中国开展大欧亚伙伴项目的合作,在俄罗斯转变为欧亚大陆团结和一体化中心的进程中应当发挥重要作用。
显然,俄罗斯外交政策的长期趋势是转向构建世界政治中的欧亚独立一极。俄罗斯外交政策的决策者和知识界现在形成了一种共识:俄罗斯外交政策的转向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早在20 世纪90 年代下半期便应该调整,至少在北约轰炸南联盟后,西方的意图昭然若揭,它们没有将苏联解体作为构建所有人普遍接受的世界秩序的机会,而是视其为夺取世界绝对霸主地位的大好时机。但是,由于西方主义的惯性过于强大,俄罗斯领导层在经历了几次危机后(2008 年格鲁吉亚危机、2014 年乌克兰危机)才意识到必须调整外交政策。在此期间,欧洲和美国在很大程度上不仅丧失了在意识形态上的领导地位,也不再具有技术优势,欧美国家受到中国和其他非西方国家的强力挤压。因而,假如彼得一世活到今天,他很可能不会打开通向欧洲的窗户,而是朝向亚洲,只不过他的行事风格将更加果决。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必须砌死通向欧洲的窗户。相反,俄罗斯的前进方向是欧洲和亚洲两个方向的平衡,将俄罗斯由欧洲的“穷亲戚”转变为结合世界两部分优势的、代表着文明和文化交融的欧亚中间人。
崔 珩:普京总统在2022 年的东方经济论坛上强调,亚太地区的国家已成为新的经济和技术的增长中心,也是人才、资本和产业的吸引区。俄罗斯学者如何理解亚洲对于俄罗斯的意义?在您看来,“亚洲世纪”的概念是否已被俄罗斯学者接受了?
卢 金:俄罗斯的亚洲部分占全国领土面积的三分之二,但是,与欧洲相比,亚洲部分没有充分发展。鉴于世界经济中心逐渐向亚太地区转移,早在苏联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利用上述情况发展西伯利亚和远东的想法。由此,俄罗斯亚洲部分的经济应成为亚太地区经济的一部分。
20 世纪70 至80 年代,苏联学术界开始关注上述观点。我的父亲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卢金曾积极参与讨论。在苏联学术界向国家领导提供大量学术著作和报告后,苏联国家领导人发表了政治宣言。1986 年戈尔巴乔夫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著名演讲就是其中之一,他提出将亚太地区纳入建立全面国际安全体系的总的进程。戈尔巴乔夫的演讲部分采纳了我父亲撰写的内容。叶甫根尼·普里马科夫、奥列格·博戈莫洛夫院士以及其他当时著名的西方问题学者也支持转向亚洲。他们完全不主张与西方决裂,但认为俄罗斯应该更积极地发展东部。
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关系自20 世纪90 年代开始恶化,到今天达到(对抗)巅峰,这是俄罗斯转向亚洲的另一个因素。由于对俄罗斯按照西方模式西方化的能力感到失望,在过去的二十年间,美国及其盟友无视俄罗斯的态度,将俄罗斯推向东方,近期又断绝了所有可能的联系。
长期支持转向亚洲的人士对此情形感到沮丧,他们是爱国者,认为俄罗斯应该像双头鹰一样同时朝向西方和东方,这曾经是20 世纪90 年代末到21 世纪初流行的口号。但是,今天美国和欧洲实际上已经砍掉了俄罗斯朝向西方的头,导致俄罗斯被迫地、无可奈何地转向亚洲,以至于原本在俄罗斯十分边缘的“全面亚洲化”支持者崛起。
崔 珩:您长期关注、研究中国,围绕21 世纪以来的中俄关系发表了一系列在国际上很有影响力的文章,基于您对中俄关系的理解,您如何认识中俄关系的当代意义?
卢 金:中国和俄罗斯的走近显然是长期的,因为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中俄接近时间很长,早在苏联末期,以著名的1989 年戈尔巴乔夫访华为标志。中俄接近首先带来两国关系正常化,并且一直持续至今达到互信的战略伙伴水平,即便领导乃至政权更迭也未对其产生影响。
在客观条件上,中俄是拥有超过4000 公里国境线的大型邻国。中俄正在积极发展贸易(2010 年后中国成为俄罗斯最大的贸易伙伴),投资于彼此的经济,并且在国际舞台上进行合作。
在客观条件之外,当然还有主观原因,包括美国及其盟友对中俄的敌对政策造成的主观意愿。在我看来,哪怕是从美国国家利益出发,敌视中俄的政策也十分奇怪。
尼克松与基辛格、卡特与布热津斯基等实用主义者在掌权时通常试图分化中俄同盟,让两个国家相互疏远,再拉拢较弱的国家(当时是中国)对抗较强的国家。至少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迫使中俄联手来应对施加给两国的压力,这就难以理解。而西方仍旧一意孤行。显然,这是因为西方政策过度意识形态化——缺乏任何理性思考,更遑论地缘政治考量。
正是西方政策在促使中俄走近,并且中俄走近的速度大大加快,许多人已经声称,中俄事实上已经结盟。不过,我不能苟同,因为正式的结盟包括共同防御义务,俄罗斯和中国这样的大国不太可能接受这样的义务。
不过,中俄之间存在着相当广泛的相互关系体系,实际上这在盟国间都很少出现。中俄设有五个政府间委员会负责副总理层次的会晤;中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每年举行会议;所有的政府部委间均建立了联系;大学和科研机构拥有直接联系;数十个城市和地区签署了合作协议;在俄罗斯已经很难找到任何一家与中国伙伴无关的组织或企业。我们将这种紧密的相互关系称为战略伙伴关系。即便中俄关系恶化,总的来说目前没有任何理由,破坏这样的体系依然十分困难。
中国投资不太被允许进入俄罗斯市场、俄罗斯优先考虑壳牌和英国石油等西方企业的情况已经终结。在第一轮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遭受制裁,许多西方企业退出了俄罗斯市场。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中国企业开始受到欢迎,现在中国企业在俄罗斯采矿业正在投入数百亿美元。当然,这对俄罗斯很有吸引力。
以上所述并不意味着俄罗斯看不到与中国合作的难度。俄罗斯很少有人相信中国会突然大发善心地动用自己的资金拯救陷入财政困境的俄罗斯,或是搞出对自己不利的合作。相反,中国捍卫本国利益是自然而然的,有时候还表现得十分强硬。中俄在石油天然气供应谈判期间就条款和价格拉锯很长时间。俄罗斯清楚,过度依赖作为单一买方的中国可能会给俄罗斯带来问题。此类问题已经出现,例如,在“蓝溪”管道启用后,土耳其就要求俄罗斯降低天然气出口价格。受到俄罗斯针对欧洲的反制裁措施的影响,俄罗斯向欧洲出口的农产品有相当一部分转向中国。在此情况下,中俄贸易额将进一步提升,然而俄罗斯对中国市场的依赖也将增加。莫斯科也意识到,中国有自己与西方的关系。出于经济发展的考虑,中国需要与西方开展合作,中国不会为了俄罗斯的利益破坏与西方的关系。一个蓬勃发展且有政治上差异的中国对于经济停滞不前的俄罗斯构成一定的挑战。俄罗斯还注意到,近期中国积极的外交政策部分来源于国内民族主义抬头,这里也包括军方。
俄罗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不同情况下,俄罗斯可能会主张更加克制的政策。俄罗斯领导层和精英看待中国和西方的态度一直存在差异。但是,西方国家的反俄路线严重削弱了亲西方派的地位,巩固了反西方派的影响力。举个例子,即便西方取消制裁(在可预见的未来几乎没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对俄政策、俄罗斯的“亲西方”派得到加强,并部分恢复被破坏的关系,俄罗斯与西方也不可能回到俄乌冲突前的状态。首先,俄罗斯与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积累的关系是不可逆转的,没有人会拒绝与中国伙伴签订利润丰厚的合同。其次,西方国家的信誉严重受损,几乎没有人愿意与随时可以用政策决策给自己带来严重损失的国家签订数百万美元的合同。再次,社会舆论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大多数俄罗斯人开始认为美国和欧盟怀有敌意,蓄意危害俄罗斯。
上述因素和俄罗斯领导层中各派力量的平衡,决定了未来五到十年的总体战略,但是,总体而言,与中国关系的显著提升和深化是不可避免的。西方的敌对政策使得俄罗斯别无选择。北约东扩和北约的军事组织逼近俄罗斯边境;在西方支持下,在乌克兰掌权的反俄激进分子支持北约东扩,只是因为北约承诺使乌克兰脱离俄罗斯的势力范围。这一切在莫斯科看来都是对俄罗斯现实而直接的威胁。面对西方的经济讹诈、威胁以及毫不掩饰地强迫俄罗斯改变其确信无疑的国际问题立场,俄罗斯别无选择,只能转向亚洲,主要是转向中国。另外,可以说,制裁在这里发挥了非常明显的作用,因为制裁推动了这一早该落地却至今受到习惯于西方倾向的精英阻挠的进程。
俄罗斯精英认为,在目前形势下,来自中国的挑战远少于来自西方的挑战。中国积极与包括邻国在内的亚洲其他国家发展经济、政治合作,中俄双方从合作精神出发真诚交换意见,中国经常关照俄罗斯的愿望和关切,这些足够弥补来自中国的挑战。
总之,目前还看不到俄罗斯恢复与西方全面合作的前景,因为双方相互误解太多。俄罗斯和西方的世界观分歧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只能寻求某种“和平共处”。这个苏联术语意味着:第一,不讨论理念问题,因为这只会加深分歧,每个人仍然会坚持己见;第二,只讨论避免武装对抗的问题(例如乌克兰停火条件、军事领域建立信任的措施、裁减军备等),在对俄罗斯和西方均构成威胁的国际问题(例如国际恐怖主义)上可以合作;第三,开展互利经贸合作的谈判,避免可能被用于政治施压的长期项目。
“和平共处”的关系体系在中国和西方之间早已存在(至少从20 世纪70 年代末开始)。西方在1989 年对中国的一些制裁持续至今。各方在意识形态上的争论没有意义,在理念问题上只是各说各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中国和西方开展大规模的经贸合作,尽管其中有不少问题。这也不会阻碍中国和西方在一些国际问题上开展合作,尽管在其他一些问题上双方分歧严重,经常相互指责。如果没有“和平共处”,将出现新冷战,并且在俄罗斯战略利益区边缘(如乌克兰)和俄罗斯影响力仍存在的世界其他地区,时不时地升级为武装冲突。
面对中国,俄罗斯别无选择,只能加强全方面合作。目前,西方对俄罗斯的威胁是真实的,而中国对俄罗斯没有任何威胁。应该考虑到未来可能出现的挑战,并尽可能缓解挑战。
崔 珩:俄乌冲突是否会成为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彻底改变世界历史的走向?俄乌冲突极大地影响着现存的国际秩序,您认为这场危机之后,国际秩序的走向会是如何?
卢 金:乌克兰冲突不是现代世界正在发生的主要进程,而是美国和西方无可争议的世界霸主地位逐渐被削弱的众多表现之一,但却表现得十分突出。今天我们看到的还不是霸权交接的阶段,而是西方中心世界分裂的开端。多个中心同时崛起,有能力对抗旧霸主的统治。这就是多极化的确立——将取代20 世纪90 年代确立的“单极时刻”。崛起的中国与美国的对抗只是上述进程的明显表现之一。“修昔底德陷阱”模式是在不考虑世界体系的情况下讨论中美对抗,但真实的情况远比“修昔底德陷阱”复杂。
正在我们眼前发生的进程的结果很难预测。历史经验表明,在大多数情况下,多极化带来战争,以新的霸主胜出终结。上述前景在核武器时代十分危险。不过,在此类情况下并非总是发生武装冲突。有时,在一个多极世界,通过达成国际协议,能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维持相对稳定并避免一场大战。《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后、维也纳会议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一段时间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均是如此。只能寄希望于国际“主要玩家”找到办法创建一种考虑到新崛起者利益、并被各方接受的争端解决机制。
崔 珩:您认为中国和俄罗斯应该如何看待国际秩序变迁?
卢 金:世界最重要的新中心之一是以中俄为基础的,正出现在欧亚大陆。那些一贯支持加强大欧亚地缘经济稳定的学者,通常将大欧亚视为一个国际社会。
形成上述理念的模式和灵感的源泉,过去和现在都来自美国及其欧洲盟友在北大西洋形成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国际关系状态。上面所提到的准则——对话、共同的行为方式、制度——均被遵守,并且对国家间政治关系的发展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因此,如果我们使用英国学派的术语,将大欧亚视为一个新兴的国际社会,那么研究者的假设是,大欧亚参与者间的关系和互信水平应该达到现在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水平。虽然一些研究者认为欧亚国际体系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例如,他们援引中俄伙伴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为例证),但是,这一趋势的稳定性是不确定的。这也是本文(要探讨的)关键问题之一。
在传统的西方研究框架下分析国际社会形成和发展问题,许多假设实际上都否定了国际社会可以出现在欧洲-大西洋以外的地区。地缘政治理论的创始人认为,欧亚大陆的统一似乎只能通过主要大陆强国的军事政治扩张来实现,“谁控制了中心地带谁就能控制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谁就能控制世界。”①译者注:这句话出自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一书:“直到最近为止,有影响的地缘政治分析家们还在争论陆地力量是否比海洋力量更重要,以及欧亚大陆的哪个具体地区对控制整个大陆最为关键。最有名的分析家之一哈罗德·麦金德(Harold Mackinder)是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的先驱。他在20 世纪初就提出一些相连的欧亚‘支轴地区’(据说包括全部西伯利亚和大部分中亚地区)概念,稍后又提出中东欧‘中心地带’概念。这些地区被认为是取得欧亚大陆主宰地位的重要跳板。他的中心地带概念通过以下著名格言得到广泛传播:谁统治了东欧谁就可以控制中心地带;谁统治了中心地带谁就能控制世界岛;谁统治了世界岛谁就能控制世界。”[美]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33 页。而主要大陆强国建立起了世界统治地位,也就意味着西方的失败。
按照美国主流学者的观点,苏联解体为美国提供了主宰欧亚大陆的唯一机会。布热津斯基认为,美国的主要地缘政治奖品是欧亚大陆。500 年以来,欧亚大陆的国家和民族拥有对世界事务的支配性影响力,他们为争夺地区主导地位而相互争斗,并试图获得全球权力。今天,一个非欧亚国家在欧亚大陆发挥着主导作用,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取决于美国能否长期有效地维持在欧亚大陆的支配地位。
所以,美国学者立即对俄罗斯的发展设置了地缘政治限制。美国不允许俄罗斯(以及中国、德国)过度加强在欧亚大陆的影响力,即便这些国家是出于善意的;除美国外,任何大国的影响力都应该是有限度的。基辛格曾直截了当地表达过上述观点。
因此,西方学界的文献通常对中俄的接近持批评态度。中俄关系失衡加剧的论点广为流传:假如中国不断强大,俄罗斯将成为中国的小伙伴和卫星国,如果俄罗斯不接受上述地位,将导致中俄两个大国的冲突。大多数西方学者认为,中俄合作的主因不是渴望合作和区域一体化,而是对本国在世界秩序中的地位的不满以及联手对抗美国的统治。这种基于对抗的同盟无法形成“通过对话、采取规范关系的共同规则和制度、思考共同利益建立的体系”,即国际社会。大欧亚是一种地缘政治建构,便不可避免地成为地缘政治矛盾的牺牲品。
与此同时,西方施加的外部压力迫使俄罗斯、中国和其他欧亚大国在一个更加复杂的政治组织中寻找新方法来协调利益。一些学者认为,在美国及其盟友同非西方大国对抗的背景下,对抗西方的政策将导致“欧亚极”的形成。这种对抗长期存在和大欧亚制度化环境的持续发展,将从实际上促使欧亚共同体的出现,就像冷战期间欧洲-大西洋共同体的出现一样。
中俄合作的结构基础是中国和俄罗斯的战略联系,这构成了中俄合作的地缘政治潜力。当今中俄的走近是现代国际关系体系转型的根本特征。在过去数年间,中俄关系的性质越来越多地被描述为战略伙伴关系,近似于没有共同防御义务协定的非正式联盟,但却是不断深化的、基于对共同威胁和必须协调联合行动的认知的战略同盟。在俄罗斯最坚定支持上述联盟的人的设想中,俄罗斯是世界上领土最大的国家和军事强国之一,可以在中俄关系中成为“硬实力”和“硬安全”的来源,而中国的经济实力可以成为经济增长的源泉。除了中俄关系本身的重要意义外,中俄走近也成为一系列多边机制出现和发展的前提——上合组织、金砖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和欧亚经济联盟等在地区和全球层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最终,合作在机制发展方面的顶峰也正是大欧亚共同体。
中俄接近的根本政治基础是两国在冷战后全球秩序问题上有相似的观点,两国都认为全球秩序存在缺陷,对于全球秩序理想的未来前景有着相似的看法。
今天,中俄关于世界秩序发展方向的共识不仅持续,而且进一步强化,构成了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思想内核。中俄对国际秩序变革有共同观点,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方面,两国拥有共同的多极化外交思想和塑造国际秩序的理想模式,其基础是美国教授吉尔伯特·罗兹曼提出的“平行的同一性”。另一方面,中国和俄罗斯对多极化的兴趣的基础,是渴望打破单极体系,也就是说,在由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掌控的世界中,中国和俄罗斯看不到实现其政治经济发展目标的机会。中国和俄罗斯作为最大的国家拥有独立的国际议程观和战略目标雄心,中俄相信它们可以在多极环境中有效活动,认识到理想的多极世界将不再有单一领导者,多极世界将由多个动力系统管理,并主要借助联合国平台就全球问题进行互动。安理会应该在多极化的世界秩序中发挥中心作用,正如20 世纪联合国正式成立前所设想的那样。
因此,从两个大国的视角出发,权力中心间的关系应该是竞争性的,而不应是对抗性的,这样,国家才能保留其独特的经济模式、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中国的“新型大国关系”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类似的观点。“新型大国关系”最初是为中美关系设计的,不过,中国理论家认为,它也可适用于中国与大多数(即便不是全部)二十国集团(G20)国家的关系。
然而,直到现在中国和俄罗斯观念上的接近也没有披上地缘政治的外衣,这是因为,一方面,中俄没有动力采取更加积极的行动;另一方面,在地缘政治方面没有具体的适用合作领域。中俄在欧亚大陆拥有共同目标和共同利益,主要是维护自身安全,因而,欧亚大陆出现的不稳定和社会经济衰退成了中俄观念上接近的基础。上海合作组织成立于2001 年,作为拥有广泛议程的一般性政治对话平台,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爆发后,将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作为该组织活动的中心内容之一。不过,上合组织框架内发展经济合作的议程长期停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俄罗斯和其他成员国担忧中国经济实力快速增长。
不过,在21 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初,提出和推动区域发展议程对于中俄来说都变得明显必要。俄罗斯开始在后苏联空间积极发展自己的一体化项目,在2010 年成立了关税同盟,2012 年转变为欧亚经济联盟,现在涵盖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这一组织与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上海合作组织一道为中亚的后苏联共和国和后苏联空间的其他国家,提供保障安全和经济发展的制度性基础。在俄罗斯看来,这些机制无疑将俄罗斯的领导地位制度化,成为近邻国家安全和经济发展的源泉。
中国在2013 年启动了其主要的经济倡议“一带一路”,迄今为止,该倡议已经发展成为实际上覆盖整个欧亚大陆的最为宏大的经济项目之一。“一带一路”起初有多个维度,除了在中欧陆海通道框架下发展交通物流基础设施和发展陆上沿线经过的中国西部省份等官方公开的目标外,这个宏大倡议也有一系列政治任务。比如尝试在欧亚大陆建立友好安全的环境。在中美地缘政治冲突日益加剧的情况下,欧亚大陆作为可靠的、非敌对的后方特别重要。“一带一路”将是决定欧亚大陆广阔大陆空间一体化进程的主要经济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