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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憧憬:日本江户汉诗文中的巴蜀

2023-03-23余鸿燕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关键词:江户巴蜀诗文

余鸿燕

日本汉诗文不仅是中华文化东渐日本的文化结晶,还是汉诗在域外发展的最大支脉。日本人在进行汉诗创作时,不仅模仿中国汉诗的韵律、写法等,对中国文学意象的引用、化用也是其重要的创作手法之一。日本汉诗除了吟咏日本的风物、人物外,还大量使用中国典籍中的题材、典故,吟咏中国的人物、意象。这些意象随着典籍传入日本,日本汉诗人虽未亲身体验,却能灵活运用于汉诗之中。

巴蜀自古有着“天府之国”的美誉,历史上不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了熠熠生辉的名篇佳作。这些诗歌有的吟咏巴蜀地方风物,有的歌颂蜀地杰出人物,随着汉籍东传,这些带有巴蜀印记的作品也传入日本,融入日本汉诗文创作之中。本文拟以江户时代日本汉诗文对巴蜀意象的接受为线索,考察巴蜀意象在日本汉诗文中的传播及接受,重点探究日本汉诗文对巴蜀意象的接受。

一、近世之前的巴蜀印象

平安时代,通过遣唐使和民间交流,大量的汉籍东传至日本,得益于中国文学的滋养,平安文学得以发展、隆盛。而引用或者化用中国典故、诗句则成为平安文学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平安时代与巴蜀有关的意象多为碎片化的“印象”式接受,故这一时期的巴蜀散见于汉诗的片段中,如“蜀人”“蜀雨”“蜀客”等。“蜀雨”源于典籍诗句中蜀地多下雨的气候风貌,如菅原文时“商风眇眇凝娇晓,蜀雨濛濛灑带晴”(《秋声胜管弦六韵》)[1]中用“蜀雨”对“商风”,也借此反映了蜀地烟雨朦胧之景。源顺《暮春于净闍梨洞房同赋花光水上浮》中的“欲谓之花、亦蜀人濯文之锦粲烂”[2]则描写了濯锦这一蜀地的代表性景观。此外,日本汉诗中还出现了“蜀江”“蜀锦”等意象。《白氏六帖》(《白孔六帖卷二·锦》)云“成都有锦城”“蜀有濯蜀江”,常璩《华阳国志·蜀志》云“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后即以锦里为成都之代称。《白氏六帖》与《华阳国志》皆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成为日本汉诗人了解蜀地的重要资料,通过对其内容的摄取,获得对蜀地的初步印象。藤原茂明《春日法轮寺言志》中的“秦筝高调古豀鸟,蜀锦旁飘深洞花”[3]“蜀江锦彩濯弥新”“或流为蜀江,红叶浮而濯锦”[4]等诗句皆继承了蜀人在江中濯锦这一巴蜀代表性景观,这些碎片化的巴蜀记载构成了平安时代日本汉诗人对巴蜀地区的初步印象。五山时期,巴蜀地区迎来了日本禅僧的足迹,雪村友梅成为第一位踏足巴蜀的日本人,我们从雪村基于巴蜀见闻所作的汉诗文集《岷峨集》亦可窥探五山文学时期日本人眼中的巴蜀意象。

《岷峨集》中的大部分诗歌创作于雪村友梅在巴蜀期间,从内容来看,较为真实地反映了元朝巴蜀地区的景象,其中有关巴蜀风貌的诗歌可以同当时元朝的诗文或史料记载相互补充,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写巴蜀之山时,突出蜀山之雄奇险峻,“大峨势不群,渥洼出天闲。奔腾六合表,一目穷海寰”(《无题》①文中选用的雪村汉诗参照李盈悦:《雪村友梅及其〈岷峨集〉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四川师范大学,2018,附录部分。)一句,以夸张的手法将峨眉山的气势化为动态,颇有李白狂放之风。又如“金鸡声里启重关,对面巍巍万叠山。一步步登孤绝顶,红轮初上海云间”(《晓峰》),则写出了晨晓之时高耸入云的山峰迎来一轮红日的壮美景观。写巴蜀之水时,则写出了蜀地因地势高差造成的湍急水势,如“龙泓即鸣鼍,乌尤仅如象。枯查逐浪来,巨石崩湍抢。奔骇劈箭机,湾澴旋车辋”“嘉州汇三江,潨发浮漭泱。千寻底莫穷,万里源而往”(《七月下旬嘉阳观水涨三十韵》),写出了七月江水涨潮时万江归流的磅礴气势。又如“一奏狮弦绝众弦,惊人妙语玉相连。净缘须了百八首,此话大行三十年。锦里光风中自数,湘山秀色里谁眠。寥寥灯火春寒夜,万象森罗对说禅”(《再韵答石桥》),则写出了繁华成都的烟火人间。

同时,先行研究也指出《岷峨集》在对中国文学地理景观进行描写时,表现出对中国集体生产出的“象征地景”的隔膜心态。[5]即不同于典籍之中惯有的吟咏,而是基于自身经历对文学经典产生的集体记忆进行再体验。在《次韵石桥六偈(其二)》中,雪村这样写道:“逸兴怜君老未疏,巴山楚水独游时。杖头多少闲风月,乞与闲人闲作诗”,提及“巴山楚水”,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刘禹锡“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这样的悲凉情绪,然而在相似的境遇下,雪村却还保有“独游”和“闲风月”的兴致,除可窥见雪村乐观豁达的心态之外,这种对既定的文学意象产生的隔膜与差异也值得留意。《岷峨集》以一位异国之人的视角记录了其在元朝的生活体验,其从自身视角出发,观察元朝巴蜀地区的风土人情,为我们探究古代巴蜀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岷峨集》从作者自身的经历、真切的情感出发,以“他者”的身份与视角审视巴蜀,并从这些真实的体验中获得感情的慰藉,且能够抛开中国典籍中文学意象的习惯模式,用自己的身心感受彼时真切的、生动全面的巴蜀,这与平安时代日本汉诗人从中国经典诗句中截取对巴蜀的碎片式印象有所区别。

二、江户时代的“巴蜀”风尚

江户时代,巴蜀作为《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的舞台而为日本人所熟知。江户时代初期,《三国演义》就已出现在儒学家林罗山的书目中,说明《三国演义》在江户早期就已经传入日本,但原版因用汉文书写,只有少部分精通汉文的知识分子能够阅读,因此并未广泛流通。直到1962 年第一个译本《通俗三国志》出版,《三国演义》才在日本广为传播,深受日本人喜爱[6]。其中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关系,更是为当时的人们所称颂。如江户时期汉学家赖山阳《咏三国人物十二绝句》中就有“幢幢一树柔桑绿,展到蜀山青万层”“刀边一块收龙肉,留续岷蛾半段云”等化用《三国演义》典故的诗句。林鹅峰《孔明赞》中云“至忠哉,以日月光”[7],以日月之光辉形容诸葛亮的忠义。

除《三国演义》的流行外,同巴蜀相关的陆游的《入蜀记》和范成大的《吴船录》也在日本刊行,这对江户时期的日本人了解巴蜀具有重要意义。江户时代,庶民文艺的兴盛带动了印刷产业发展,许多汉籍在这一时期出现和刻本,大大促进了汉籍在江户时期的传播。天明三年(1783 年)《吴船录》和《入蜀记》和刻本问世,之后被多次刊印,至宽政六年(1794 年)两部游记的合印本刊印,其人气经久不衰。对于两部游记在江户时代的评价,或可从其序文中窥见一二。现存《入蜀记》和刻本中,有柴野栗山(1736—1807)作序之版本,其序中云陆游的文风“雅驯而不险通畅而不俚”[8],这与清代《四库全书》评价《入蜀记》“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的评语相类似。江户时期的日本人通过阅读《入蜀记》和《吴船录》,加深了对巴蜀地域人情的了解。这两部游记在明治时期依然影响深远,明治时期的著名外交家、汉学者竹添井井①竹添井井,原名竹添进一郎,明治时期外交家,精通汉学。1875 年受胜海舟举荐作为公使进入中国,历任天津领事、北京公使馆书记官,后任朝鲜辩理公使一职。其在巴蜀一带的游历载入《栈云峡雨日记:苇杭游记》中。(1842—1917)游历巴蜀时所作《栈云峡雨日记》亦参考了《入蜀记》及《吴船录》中的记载。

三、江户汉诗文中的巴蜀:以“巴蜀”代写日本

奈良、平安时代,日本人学习汉诗文以《昭明文选》和白居易诗为主。五山文学时期,由于宋代文人对杜甫诗的推崇,中世文学受杜甫影响颇深。明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明确提出“论诗以李杜为准”后,江户时期的汉诗人受此影响,“李杜合集”出现了各个版本的和刻本。[9]日本汉诗人在对李杜诗集的研读中,诗中的巴蜀意象自然也深入他们心中。他们在创作汉诗文的过程中不仅引用或化用李杜诗句中的典故,还直接以巴蜀意象书写日本之景。如江户中期的狂诗作者大田南畝的汉诗集《南畝集》[10]第十五中,就有如下的诗句:

满天烟树绿荫荫,曲径青苔白日深。

唯有峨眉山色在,闲云一片醉余心。

——《夏日过饮西山大慈庵》

秋天何处避炎晖,乍听鸣泉入翠微。

自有峨眉山上月,殷勤能送醉人归。

——《游鸣泷过彭城氏清音洞》

在《夏日过饮西山大慈庵》中,作者描述长崎大慈庵绿树参天、曲径青苔的清幽环境时,用“峨眉山色”形容其郁郁葱葱之美。《游鸣泷过彭城氏清音洞》一诗为作者到长崎彭城氏的宅邸拜访时所作。彭城氏全名彭城仁左卫门宣义,彭城家于1618 年左右从福建省福州渡海至长崎,并代代担任唐通事名门,其中第二代仁左卫门宣义于1655 年被选为唐僧隐元禅师通事,万治二年(1659 年)晋升为大通事,与林道荣一起形成双璧。浮世绘文献资料馆的资料显示,大田南畝与仁左卫门宣义有交游关系,本诗为作者游览其宅邸所属清音洞时所作。诗中用峨眉山代指鸣泷的山,化用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并与首句中的“秋天”相呼应。作者接连使用“峨眉”意象,以巴蜀之景写日本之景,更体现出大田南畝对巴蜀风光的憧憬。在作者心中,巴蜀之景似乎已经成为“潇湘八景”“西湖十景”这般能够代表中国地景的象征性景观之一。

如前所述,江户时代,与巴蜀有着深厚渊源的李白、杜甫、陆游、苏轼等人的诗文集在日本出现和刻本,乘着江户汉诗隆盛之东风,这些带有浓厚巴蜀印记的诗文也为日本人所学习、模仿,从而生出对巴蜀之地的憧憬。同时,江户后期,记载各地风土人情的地方志得以大肆出版,除了日本本土的地方风物,日本人也十分关注中国的地域风物。如文化三年(1806 年)由心斋桥龙章堂出版的《唐土名所图会》中就记载了中国各地名胜古迹,其参考书目中就有明代李贤等编的《大明统一志》和曹学佺编撰的《大明一统名胜志》等中国地方志。①李贤等撰、方志远等点校:《大明一统志》(全8 册),巴蜀书社,2017。另有严绍璗编著的《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上册)》(中华书局,2007)对此书往来日本的船舶记录、幕府公家大名旧藏书文库及图书馆的收藏现状、书志等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大明统一志》在江户时代也刊印过和刻本。可以推测,江户时代的汉诗人在品读吟咏巴蜀的汉诗文或阅看方志中的巴蜀记载时,心中一定是对巴蜀无限神往的,所以才会借用峨眉这样带有巴蜀标记的地理意象来表现眼前令人惊叹之景。

四、巴蜀意象的异域传播之路

巴蜀因其独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与历代文人墨客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李杜到陆游,从《华阳国志》到《三国演义》,巴蜀与中国古代文学的交融不可谓不深。众所周知,古代中日之间的交流是以典籍作为主要媒介的,中国对古代日本最显著的影响体现在文化上。随着中国典籍大量传入日本,巴蜀逐渐为日本人所知晓,巴蜀意象在日本的传播及日本对巴蜀的认知在不同时代也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特点。

近世之前,日本汉诗人主要通过《昭明文选》《白氏文集》等学习汉诗文的创作手法,散见于这些典籍中的巴蜀意象主要为唐代汉诗及汉籍中的巴蜀书写,如“蜀雨”“蜀客”“蜀锦”等,这些蜀地特色景观参与构建了平安时代的巴蜀意象。五山文学时期,禅僧雪村友梅实地到访巴蜀,其作品《岷峨集》使巴蜀以更加具象化、更加真实的形象展现在日本人面前。江户时代,除《三国演义》外,陆游的《入蜀记》和范成大的《吴船录》亦被多次刊印,为江户时代的日本人更为全面地了解巴蜀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在此背景之下,江户汉诗文兴起“以华(蜀)代日”之风尚,在创作时亦多用巴蜀之景代写日本之景,虽未到访巴蜀,却用巴蜀的地理风物作比拟,足见巴蜀的地理人文风物已然深入江户汉诗人的心中。巴蜀意象在日本汉诗文中的接受过程与巴蜀在中国历史上的发展与地位转换相一致,更与作为接受国的日本的国内需求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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