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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亭杂录》史料价值浅析

2023-03-23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白 烨

一、《啸亭杂录》的作者及创作背景

《啸亭杂录》作者爱新觉罗·昭梿(1776—1830)是清初铁帽子王之一——和硕礼亲王代善的后裔。其家族袭礼亲王爵,至昭梿已是第九代。昭梿从小受到父亲永恩的影响,好读诗书,酷爱文史,不仅通读了宋元明清史书,还广泛涉猎了小说笔记、杂录逸闻。其一生跨越乾、嘉、道三朝,以“通宾客,矜赏鉴”闻达于世。其虽身为满洲天潢贵胄,却好与汉族文人学士结交,上至八旗王公贵族,下至市井黔首,有才情者皆不吝相谈。当时文人名士如龚自珍、袁枚、王士桢、魏源等皆是其好友。龚自珍谈及昭梿时曾道:“王于天聪、崇德以降,琐事丕事,皆说其年月不误,每一事辄言其原流,正变分合作数十重,问答不倦。自珍所交贤与不贤职掌故者,自程大理同文而外, 莫如王也。”[1]

虽然昭梿身份高贵、锦衣玉食,但其一生却并不平顺,二十九岁受封礼亲王,两年后王府失火,家产藏书付之一炬。嘉庆帝为此赐白银万两供其重修王府。即使如此,昭梿的生活还是日渐拮据。嘉庆二十年(1815 年),一封匿名揭帖被御史果良额拾获上呈皇帝,控诉昭梿私刑凌虐田庄庄头,以及公然侮辱朝廷官员景禄、景安。自此,昭梿的人生开始跌宕。

当时第一桩案情并不复杂:昭梿的田庄上有个叫于大海的,觊觎庄头程建义的差事欲取而代之,于是请见昭梿,赠以资财并表示自己可以为其多增佃租。昭梿便让他取代程建义,并命程建义按于大海所说之数多补两年的租银。程建义的父亲程幅海提出抗议,昭梿即命侍卫到程家抢割庄稼,拆毁房屋,将其及子侄圈禁,还亲自将瓷瓶掷地,用瓷片割伤程家兄弟乃至流血昏厥。

出身高贵的王公肆意对待下人虽屡见不鲜,但根本原因是日渐拮据的生活使昭梿对财帛格外执着。案发后,因其行违反了自康熙时制定的“永不加赋”政策,加之在府第中动用私刑,“性情褊急”,“终以暴戾致愆”。[2]嘉庆帝谓之“以酷济贪, 虐我赤子, 实出情理之外”,“仅止革去王爵, 不足蔽辜。俟结案时, 仍当治以应得之罪”。[3]

按照以往之例,苛待下人虽会被惩治,却不至于严惩,昭梿却被革去王爵,交宗人府圈禁,九百六十亩地产也悉数被没收。如此重责,并非全因为此次私刑之事,而是因其另一条罪状:凌辱大臣。被昭梿“凌辱”的大臣共有两位:工部左侍郎景禄、户部尚书景安。其中景禄因性好贪墨一直为昭梿所恶,在匿名揭帖被呈递御览后,嘉庆帝向其质询。景禄认为昭梿对他的“凌辱”大概是一日其当值并未迟到,却因迟到遭到昭梿斥责;而昭梿则说因厌恶景禄贪墨,二人早有嫌隙。但二人同为从二品官员,并不存在恃强凌弱的倾轧之说,与其说是“凌辱”不如说是争执。而真正导致昭梿获罪的是其对户部尚书景安的斥责。

景安是满洲镶红旗人,钮祜禄氏,乃是和珅的族孙,此人才能平庸,靠讨好和珅平步青云,和珅倒台后其沉浮宦海,仍官至从一品。昭梿对和珅的厌恶由来已久,且溢于言表,在《啸亭杂录》中屡次提及,对曾依附和珅的景安自然也不会有好脸色。在被景安冒犯后,昭梿当众骂他是自家的奴才,盖因景安是镶红旗人,而昭梿祖上第一代礼亲王代善是正红旗旗主,而代善之子岳托是镶红旗旗主,因此景安祖上论起来便是昭梿祖上的属下。且昭梿自认自己是宗室贵胄,自然是臣子们的主人。殊不知时移世易,彼时昭梿因祖荫得爵,但其权力、资历甚至年龄都远不及从一品大员景安。且不说景安不是正红旗之人,其实早在雍正时期,皇帝便已下谕教导下五旗应该心中只有君上、无其管主,强调皇权的绝对集中与绝对权威。而昭梿此举恰与此相悖,触及了嘉庆皇帝的逆鳞。皇帝判之为“与景安争论王府属下,名分綦严,此语甚属狂妄,妄自尊大,目无君上,失为屏为翰之义”[4]。骄狂自持也好,口无遮拦也罢,对皇权至尊的忽视才是昭梿获罪的本因。

在被圈禁半年后,昭梿即被放出,皇帝也归还了他的全部土地,却并没有恢复他的王爵。也许是失去先王之爵的愧疚悔恨,也许是官场种种令他心灰意懒,又或是兴趣使然,从此他开始远离朝堂、潜心创作的下半生,十数年间笔耕不辍,终于著就这部集文学、史学、艺术价值于一身的《啸亭杂录》。

二、《啸亭杂录》的史料价值

《啸亭杂录》虽是个人所著笔记,但一直是研究清史的重要史料之一。其独特的史料价值不仅体现在独特的视角、翔实的内容中,更体现在独立于乾嘉考据史学之外的独特史观之中。

(一)独特的视角与信息来源

昭梿的独特身份,让他比在故纸堆里探索史料的学者拥有更丰富、更多层次的记述视角。身为清朝皇室的天潢贵胄,昭梿没有需要生产劳动的负担,又有殷实的经济基础与深厚的家学渊源。他上可接触皇帝大臣、勋贵官宦,下可俯察民间,结交文人名士、优伶侠客。这就让他在丰富信息的同时,能不困于自身认知,察知社会各阶层的故事与想法。通过不同视角的记述,生动地勾勒出当时社会生态的全景图。

而在《啸亭杂录》中,所记当代之掌故、重大事件,大都是昭梿或亲身经历、或与当事人对谈而得到的直接内容,可以说是获得了第一手资料。而自小的家学渊源让他在遍览史籍的同时,也深谙写史著书时求真、求实的严谨态度,对于并非自己亲历亲闻之事,亦会注明信息的来处。如在记述嘉庆年间著名的天理教起义(癸酉之变)时,昭梿即以亲历者的视角描写了贼人如何入侵皇宫,众人在皇子旻宁(后来的道光皇帝)的带领下奋力抵抗,以及自己鼓励海兰察的儿子安成英勇作战的细节,简洁生动,令人印象深刻。而在描述刘墉其人时,便是“余初登朝,犹见其风度”,并记述了他与刘墉之间的简短对话,以及自己对刘墉所言的看法,寥寥数语,便将其人的形象立于读者眼前。而在记述康熙捉拿鳌拜一事时,便直言“余尝闻参领成文言”,即表明是从道光皇帝和妃之父辉发那拉·成文那里听来的有关鳌拜作威作福的传闻,来龙去脉,源头清晰。《啸亭杂录》虽是笔记,亦可看出史家之严谨。

(二)包罗万象的翔实内容

《啸亭杂录》留给后学最丰富的部分,就是其包罗万象的内容,可谓补正史之缺、录正史之所未录。综观全书,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

1.历史类笔记

《啸亭杂录》中所载历史方面的相关内容多是以片段故事的形式呈现,主要内容为清开国至乾隆年间的历史事件,如太宗伐明、诛袁崇焕、年羹尧骄横终被处置等。而言及清以前的历史,如宋、金、元、明史,则以考据与评论为主,间或论述历史人物。从其对史学理论的论述中,也不难看出其相对严谨、客观的治史态度。

式中:Qm,i为实测径流值,为实测径流平均值,m/s;Qs,i为模拟径流值,为模拟径流平均值,m/s。

例如在谈到稗史时,昭梿一方面认为这些伪史在民间传播,让乡野之民听到,以讹传讹则可颠倒黑白,如关羽私放曹操、潘美陷害杨业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却屡为百姓津津乐道以至奉为圭臬,任此等野史传播,官方并非没有责任;另一方面,认为稗官野史却又是正史的参考或补充,譬如《水浒传》中的人物王伦,在欧阳修的奏折中也有提及;在杂剧中提到的南唐妖道惑人心智,令军队自相残杀这样荒诞的事,在《北史》中亦有记载,这客观上说明了稗史的参考价值。但他也提出,稗史记载之事亦可出现同一事记载完全相反的情况,这便是因为盖棺定论的视角不同。如《明史》对以藩王篡位的朱棣采取宽容的态度,如果以成王败寇论,则史上作乱的奸臣皆可洗清罪名。由此可见,昭梿对于历史的视角的冷静、客观之处,颇有其自成一派的理论认识。

2.人物传记

《啸亭杂录》之中的人物传记大致可分为帝王传记、士大夫传记以及民间人物杂记三类。昭梿擅长通过短小精悍的片段描写呈现人物的思想与神魂。

在描写皇帝的片段中,有对其修养的侧写,如喜书画、爱钓鱼、通翻译、崇理学、擅天文等,烘托皇帝全面的个人素质;也有通过处理政务、任用大臣、言语行止展现皇帝的高尚德行;间或有一些趣事,拉近读者与帝王的距离。其中的精彩片段众多,如描写康熙解《易经》占卜的一段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噶尔丹叛乱时,兵势危及,康熙令李光地占卜吉凶,结果大凶。李光地面色大变,康熙却坦然笑曰,噶尔丹违背天意,自蹈危机,此凶兆意在应他,而非应我,因而下召亲征,果然大胜。昭梿用短短几十字将康熙强大的心理素质以及非凡的眼界与气魄刻画得入木三分。

而在士大夫传记中,则不像皇帝传记中形态各异的英明神武,而是无论忠奸都各有各的鲜明特点:有千金不受、夜访不见的忠直之臣刘统勋;有廉洁清正、敢于对抗和珅的王杰;有趋炎附势的“三姓门生”探花郎;有脖子被割仍杀敌,巨绳缝起又是一条好汉的“巴图鲁”,更有出现在多篇背景中贪婪而气量狭小的和珅,以及作威作福、戕害百姓的宗室贵戚。同为宗室,敢于如此直抒胸臆、不讳言之,不难看出昭梿本人性格中的正义感与任侠之气和身为史家的直书胆魄,也为后世研究历史人物提供了翔实而真切的参考资料。

除却帝王将相,昭梿也表现出对民间的深切关怀,和尚道士、侠客商贾、优伶小民、三教九流皆是其描绘的对象。以人物为主导,逸闻趣事穿杂其中,寓理于事,寓情于物,在他的描绘中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生态、货殖民风,也是研究清代民俗、宗教、经济与戏曲的重要参考资料。

3.军事、方志与典章制度

《啸亭杂录》中除去人物传记,篇幅最大的便要数典章制度的记述。上到开国初官制、八旗军制、关税、理藩院外事、国家祭祀典礼、贵族爵位承袭等重要制度,下到内务府设置、木兰秋狝、宗室定例待遇、官员服饰、内官制度、战士抚恤以及皇宫内各处的设置及功用,甚至连民间祭祀跳神的流程、满人嫁娶婚俗、年节例赏、房屋建造规制、官员骑马乘轿的规矩等,事无巨细地均有记载,可以说是清代典章制度的一部百科全书。

(三)独立于乾嘉考据的史学复兴

史料从来不是对时间与社会的机械记录,如果说丰富的内容是《啸亭杂录》史料价值的表面,其间蕴含的史学态度就是内核。昭梿生活在乾嘉考据之学盛行的年代,由于清前期雍正朝伊始对思想和学术的高压统治,学者多转向无尽考据,向故纸堆里求学问,虽取得了丰硕成就,思想却始终受到禁锢,对历史的研究与社会现实脱节。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下,昭梿却仍未放弃著史之志,可以说是追随司马迁的不渝之心。

人生遭逢大变后,晚年的昭梿欲将一生所历诉诸笔端,其志趣也始终在书写当代之史,但为免犯忌讳,他选择了政治与著史的折中之法:以笔记抒史志。不同于一般掌故之书的“道听途说”,《啸亭杂录》除了真实丰富的内容,还带有浓厚的个人学术观点与倾向性。

由于其所处的社会阶层和时代,昭梿对于清代的制度有超乎寻常的自信,认为清代典制远迈汉唐,皇帝英明神武、朝堂人才辈出可谓空前,几朝盛世可谓实至名归。而提及前朝的多篇史论中,则多有臧否。譬如提到宋金形势,由于满族自认是金人后裔,昭梿的立场自然是扬金抑宋,虽也因宋朝皇帝昏庸无能断送大好河山而唏嘘,但谈及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则品评其虽为良法,却因兵权过于集中导致武将无权无兵,乃至出现后世靖康之耻。及至元明史也可见一斑,多是评议明代后期政治黑暗、阉党为祸、亡国之示等,又以当朝先进之处予以对比,或诫勉应吸取教训而不重蹈覆辙。

认知局限也好,政治需要也罢,昭梿的厚今薄古却并非毫无思考的阿谀之辞。从《啸亭杂录》中毫不讳言地记述本朝奸臣嘴脸,揭露官场汲汲营营、八旗纲纪废弛、世风日下的篇章,都可看出他对盛世之后社会内忧外患、由盛转衰的忧心忡忡。他希冀后世能从自己的笔记中认识到前车之鉴,希望扭转世风,令天下重抖擞,恢复往日荣光。这可谓是作为历史学者对现实社会的关怀,更可谓是独立于乾嘉考据之学之外的史学学术复兴。

三、结语

《啸亭杂录》作为当朝人撰录的笔记文献,因其内容广阔翔实,且大多为作者亲身经历或直接获得的第一手资料,使其足可以作为信史,成为后世清史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除此之外,《啸亭杂录》的史料价值更在于其体现了作者昭梿的史学思想与对社会隐忧的关怀,虽有其时代局限性,但亦是乾嘉学派考据之风后中国著史传统的一次复兴,也为后世研究19 世纪初叶中国知识界的思想方向提供了宝贵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