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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还有一乾坤
——试谈《西游补》的空间书写与情道的表达

2023-03-23倪红霜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关键词:乾坤悟空青青

倪红霜

《西游补》,就题目看是《西游记》的派生著作,还是较少见的“嵌入文”,在六十一回孙行者“火焰芭蕉”之后,六十二回唐僧“洗心扫塔”之先,故就常理而言其当较一般续书与拟作更容易,也试图去楔入《西游记》原本。更兼《西游记》是一个葫芦串式结构,由一次次的降妖除怪串成九九八十一难,而每一次都是“受难—化难”的基本程序,每一节故事都具有独立性,从而也为新一节降妖故事的融入提供了可能。而《西游补》就其内容而言,恰是降“鲭鱼精”时孙行者从“入情”到“破情”的磨炼。故从表面形式来论,《西游补》完全可作为“西天取经”这根木签上的又一葫芦,在“补”之一节上可谓名副其实,且其在行文中常常映带前书,如盐溶水,不觉割裂,然而《西游补》的阅读体验却与《西游记》很不相同。其虽从《西游记》的著名情节之后以补作架切入,但它不是在《西游记》限定的框架中亦步亦趋的“八十二难”,而是宕开笔去酣畅淋漓地加以发挥,天上地下,梦里镜中,其做法被论者认为“离奇倘恍,不可方物”,其立意也获得了独立于《西游记》的阐释①对于《西游补》而言,天目山樵认为“是书虽借径《西游》,实自述平生阅历了悟之迹,不与原书同趣,何必为悟一子之诠解”,认为其补叙者主观上没有将自己的作品与原作合二为一的动机。游国恩在《中国文学史》一书中认为:“作者的意图,并非为补《西游记》而作,实际上是借孙悟空等几个形象和虚幻的情节,对明末的朝廷权奸和追求富贵功名的文人等进行嘲讽。”林佩芬在《董若雨的〈西游补〉》一书中认为《西游补》中途演化出另一个体系、另一种局面的多彩多姿、奇幻绝妙的故事来,它“是创作,而非吴承恩《西游记》的续作”……对其主旨解读虽不同,但都认为其借补续的形式以抒胸臆,别有寄托,又开新面,风格大不同。。其中最为“恍惚善幻”“奇突惊人”的当属其故事中时间与空间的大腾挪,也由此与《西游记》的主故事线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断裂——在其连环梦(幻)境里,孙悟空在“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青青世界”间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穿梭往来,并能变成虞姬与绿珠、西施、项羽等耍乐,能代替阎罗审判秦桧、拜师岳飞,能化名孙悟幻与所谓自己的孩子小蜜王大战……怪怪奇奇,迷迷幻幻,自由写来,无所拘束,这种恣肆的思绪不禁使人将之与“现代”小说的一些特征相勾连。然而反思该小说所谓的“现代”因素,诸如变形、陌生化、怪诞、超现实、冷幽默、意识流等,说到底都从夸张的时空感生发;其所谓“平生阅历了悟”与“讥弹明季世风”,也都是借时空转切与颠倒下产生的幻灭感以及荒诞感来实现“小说”的表达效果,时间与空间都是最直观的工具。而相对于时间而言,书中一个个闻所未闻的“世界”构成的空间就更为离奇,时间空间化以后外在表现出的形式也是空间,因此对《西游补》的空间艺术做出澄清与讨论就成为必然。

前人当然有对《西游补》的时空关系作出论述。他们主要是对《西游补》文本表现出的超现实因素的探索,以作为对该书寓意寄托、整体艺术研究的有机环节,或者放在更大视阈下作为典型案例。如李鹏飞、王美惠、徐银萍等都认为《西游补》的实际故事时间几近停顿在一个物理原点,而借梦境(幻境)将叙事时间无限拉长,又将历史时间空间化以形成古今错综、多重跳跃的意识流效果;空间上,其将《西游记》的六合三界、海外异域进一步向梦幻空间拓展,并以“唐”自居,构造出闻所未闻的青青世界、古人世界和未来世界,借寻唐僧师徒与驱山铎两条线索串联其在诸时空内的穿梭,以乱序来显示梦的真实,从而形成小说奇幻的艺术风格。总其要旨皆大同小异,即彻底打破现实的时空秩序。但他们集中于对时间与空间的外在艺术表现,对其与作者的主题表达之间存在的关联则注意不足。

唯有王厚怀在此议题下的论述角度最为新颖,能将文本的形式美与其深层寓意联合起来考察。空间上的“走上西方”到“走下东方”被他的锐眼发掘了由“佛国”而返“青青世界”的象征意涵,为方向赋予了文化意义;时间空间化又使《西游补》中的时间失去了方向性与流动性,从而借空间的贯通实现了伸缩、并置、变形等超常变幻的“梦境时间”,正为悟空最后“心迷时不迷①董说:《西游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207 页。”的禅语作注。但是其文的空间视角铺架得比较宏观,是站在远处对《西游补》整体文本意义做的统贯观照,借《西游记》“西天取经”的成佛过程为《西游补》“鲭鱼扰乱,迷惑心猿”的主线情节赋予意义,而对《西游补》中引起众多关注的奇异空间着墨不多,仍可从具体细节处做些补充。

论及章回小说的主题,开场诗通常是一个很好的引子,其俱一书之关捩所在,亦常耐人寻味。此书开卷即云,“万物从来只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它表达的是对个人与外界空间(乾坤与乾坤中万物)关系的一种参悟,颇有玄言理趣。当然其后“敢与世间开明眼”显然在文本中可以被理解为对辨明“鲭鱼”、破除情根的提示,也更明示了此诗在全篇中“眼”的作用。

“万物从来只一身”是对邵雍“一物其来有一身”与汤显祖“万物从来有一身”的改写,而静啸斋主人通过小大数的对比与“只”字的改易实现了对“一身”的强调;而“一身还有一乾坤”却直接是邵雍《观易吟》成句,并被认为是邵雍“道本体”“人性本体”思想最典型的体现,其原意为万物皆备于我之一身,所以人身中也像是一个小天地,从我生发出世界。这种“一即一切”“我即一切”的主观唯心思想,与心学“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佛教华严宗“毛孔现大千”“须弥纳芥子”都极其相似。作者在此引之,不仅是为在开场即为小说笼罩一种心学和佛学的氛围(以尊重其承《西游记》的总风格),其中人心(“一身”)与外在空间中万事万物(“乾坤”)的关系,更成为《西游补》行文的理路,成为其主旨表达的重要工具。

先说“一身”,对“一”与“我”的强调是《西游补》较《西游记》的新颖处。首先,《西游补》中主角数量的约减是十分明显的,体现了由“多”到“一”的创作思路。《西游记》中取经的固定队伍是一行五人(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而其对手是西天路上沿途分布的、随空间推移而逐次相遇的形形色色的妖怪。若说猪八戒、沙和尚与白龙马在取经道路上相对是陪衬,但唐僧与孙悟空在每次的“受难—化难”过程中简直是不可缺少的组合,妖怪对唐僧肉的垂涎一直是直接的受难来由,而每次最关键的以各种方式破局的人物也都是孙悟空。而静啸斋主人对《西游记》略显模式化的葫芦进行了高明的改造,受难的不再是唐僧,而成了悟空,化难的也是悟空自己——使整体故事情节高度集中于一人,孙悟空成为这一故事的主角。唐僧、八戒等只在回目前后要与《西游记》相串接时方才出场,表现的是故事中现实空间的变化情况,是为悟空梦境的“心迷时不迷”作参照的;在主体梦境中,真唐僧的动作就只是一个简单的“春睡”。“一身还有一乾坤”正是此书诸世界之来源,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等皆是从悟空一人之心所生;而一人心猿的驰骋,总比多人的心猿驰骋更为自由,这或许也是此书得以如此飘逸不羁之故。

其次,《西游补》中妖怪的内化,使得人与妖、“悟空”与“鲭鱼”成为一体之两面,同在一身,所谓“也无鲭鱼者,乃是行者情②董说:《西游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205 页。”“迷人悟人,非有两人”。神魔小说中的魔,有表面上较为“客观”的、生于山野湖泊的或天上下界的“外魔”,如《西游记》中的黑熊精、玉兔精、树仙等各种野性生物变成的精;也有看上去即“玄之又玄”无法想象的、由人世种种“情感之虚”范畴幻化而来的“内魔”。如在《西游记》中出现并被《西游补》映带提及的六贼(“六欲”)。《西游补》中最关键的一个妖魔就是“鲭鱼精”——其题名颇似“外魔”,但其实际上却谐音之“情欲”;鲭鱼是其外相,情欲是其本质,故静啸斋主人在《〈西游补〉答问》中指出这个妖魔正是“无形无声,不识不知”隐身在悟空之内的“内魔”。而且其在做法上也颇为特殊,前十五回皆不说有妖,卒章方才点出;妖也很特别,迷悟空时并不现身,也不出外作恶,表现在眼前的就是悟空的心猿出魔,层层陷入幻境,可见其完全是内魔,是悟空的自我迷失。由此,“斗战双方”也就变成了悟空与自我情欲的交战,“斗战胜佛”也就变成了入情悟幻而后的空情成佛。因此这部书形式上虽为神魔小说,但其受难与化难的主角皆为孙悟空,其难也在于孙悟空自身,化难的过程也与外在空间无涉,只是一个“悟”的过程。故而为其空间的内化提供了可能,有了个人的突破意味,或也可看作是成长小说,把自己写进了佛教看破情根、悟幻悟空的大主题中,因而具有某种启蒙意义,真正具备了“开明眼”的深意。这种启蒙也正如其在《〈西游补〉答问》中引《孟子》“求其放心而已矣”的自陈自悟,而佛教色彩结合小说情节的表达(尤其是通过各种大胆想象的空间对情欲的极力渲染张扬,而后的一当头棒喝)使孟子简单的“求放心”更有一种大彻大悟之感,也更为明晰地展现了一条成长的线路——“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

最后,其“成长”的时机也抓得颇为巧妙。论理《西游记》既作为葫芦式结构,早一环补、晚一环补差别应不太大,但《西游补》却偏偏选择了三借芭蕉扇以后——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一路有众多千娇百媚的女人(或妖怪变化成的女人)想嫁给唐僧,招他动凡心;而悟空向来是用慧眼识破,直接用金箍棒打去,绝不同情、绝不多缠,并且有时还要扮成对唐僧佛性意志的考验者角色,看似对“情”之一节是无懈可击,而唯独三借芭蕉扇是个例外——为借芭蕉扇,悟空被迫扮成牛魔王,与罗刹女周旋。静啸斋主人凭着敏锐的眼光,找到了悟空与情根接触最密切的时刻,从此为孙悟空补上“情”这一课;又在剧情中接住罗刹女,以罗刹女生子为最后“大愤大怒”的突破前的高潮。而且“鲭鱼”的字面也恰与悟空之意相对,不得不说静啸斋主人借了个好壳,其名其时,皆可见文人之意匠经营。

再说“乾坤”。乾,天也;坤,地也,乾坤是天然的广袤空间的象征,而对空间的超现实化、意识化书写是《西游补》迷离惝恍风格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国古代小说在现实世界之外对空间的拓展大致有两大途径:一是神仙体系的创建(尤其是在佛教的地狱景观与道教的飞升文化之后),在叙写上仿佛实有其处、煞有介事,故事中的人物几乎将之当作现实世界,一如《西游记》之正文;二是以梦境为载体的架构,通常显得迷离惝恍,不以其为真。所谓“世事一场大梦”,在故事中人的认知也是与现实世界相分隔的——同时这两大途径都给时间留下了足够的余地,故事叙述的时间都可以无限拉长,不管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西游记》第四回),还是“南柯一梦”(《南柯太守传》),其空间的拓展都不会影响地面上现实世界的时间流转。而《西游补》不是二择其一,它是将神仙体系嵌套入梦境中,从而实现了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时空。就空间形态而言,它是神仙体系“天宫—人间—地府”的贯穿与梦境架构“梦境—现实”的水平铺展的集合,使空间同时存在于横纵两个方向上,在虚实两个层面上做到了无限的延展——对空间的无限铺张也正是他对情的无限铺张,对“走入情内”的无限敷衍——孙悟空只有陷入青青世界的无端纷扰中,随波浮沉,尝尽辛苦,才能“悟空”,才能蜕变。入得越深,其醒后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阅历领悟也就越透彻,其看破情根、走出情外的决心就越坚定。

但“乾坤”不仅是无限扩大了的乾坤,它更是内化的、幻化的“乾坤”,它甚至失去了一些作为空间的性质,以此来提醒读者它的非真、它的意识化、它的“虚”。如它在框架上超越了方向知觉,《西游记》中生造的“四大部洲”即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瞻部洲、北俱芦洲,虽非客观世界的真实地名,但其中东、西、南、北云云,总还是现实可感的基本方向;而《西游补》十六回虚空主人点醒悟空时划分世界的造化三部“无幻部”“幻部”与“实部”,我们只知小月王居住在幻部,但已然无法以具体方向确认其位置,甚至连这造化三部究竟是各自并列还是有所交叉,“无幻”与“实”是什么关系,也都无法从文本中直接获知,惟独可以确认的是,它不以外在的空间而以个人内心的意识划分。虽是在幻觉世界开始的新唐世界(第二回),作者借孙悟空之口传达了“走下东方来”的意象,但显然这是与“西天取经”的《西游记》的主要线索相对而言的。作者在行文时也无法全然回避“往东花园扫地”(第二回)、“西北角上小月王领兵”(第十五回)等枝节上方向的表达,但其或大或小,我们都无法以此对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等的方向有大致的感知,只能存在于意识中。同时,它也超越了距离知觉——虽然《西游记》中取经路上所描写的国度与山川大都无法一一落实,且其中神仙妖怪等又常腾云驾雾,一下翻过遥远距离,仿佛空间距离并不是那么重要,但实际在行文中却又常常强调“十万八千里”的总距离,也常有“还有多远”之问,至少外在的距离仍是有意义的;其跨越空间的方式,也都还在认知的接受范围之内,勉强可以看作是换了个交通工具。而在《西游补》中,距离干脆不是实际存在的,其位移方式也是闻所未闻——他蛀穿镜子而从青青世界进入古人世界,又滚下玉门关进入未来世界,又被新古人推下绿水而跌回万镜楼青青世界中,恍惚有时空隧道之感,绝非一般现实相之空间。而且这些空间的关系也颇为巧妙:在叙述上这些世界是并置的,孙悟空一个一个地穿过;从空间角度看,古人世界与未来世界等俱从万镜楼中化出,而万镜楼在青青世界中,似乎也是层层嵌入的关系;而幻境首尾所伏的又是新唐世界,其与青青世界的关系微妙,又不知二者何以交叉。但无论《西游补》诸世界间关系如何复杂,层次如何搅扰,孙悟空总无处不在。

这也证明了其明面上是空间,实际上是意识,是孙悟空情欲的幻化。当然这种幻化也有过暗示,就是“镜”,万镜楼台的镜。“世出世间,喜怒哀乐,人我离合,种种幻境,皆由心造。心即镜也。心有万心,斯镜有万镜。”镜也是《西游补》中一个无可争辩的结构意象,入一镜而换一世界,也正与一念而生乾坤相照应。而失去了空间中方向与距离确认的“乾坤”,剩下的就只能是被情欲的意识填满,是情的幻象——《西游补》虽然暗示手法多样,但主要意思很明确,幻境不过一个“情”字,“青青世界”“鲭鱼精”等谐音一个“情”字,“小月王”是拆字的一个“情”字,“关雎殿”“高唐梦”“绿珠楼”更是用典的一个“情”字,其空间处处在写情。虚境写情,这些空间的虚无也正映衬了“走入情内,见情根之虚”的“虚”,而惟走出情外,脱离幻境,才能见到道根之实。

那么,乾坤又何以“一”?“一身还有一乾坤”,其空间的细节书写又何以成为《西游补》情道表述的线索?试曰:从孙悟空一人身上衍出一众世界,看似是“多”,其实皆可属幻部之中由“悟空”的另一面“鲭鱼”所生的大千“青青世界”,这些世界都是对“走入情内”的无限漫羡,所有空间都系于孙悟空一身与一心;同时又因其在“一身”之内,我们更可体悟其广袤无比的空间都只存在于意识化的梦中,空间的消失也就意味着梦醒,也就意味着“走出情外”的过程。是以这个“一身”也就更像邵雍那样具有了本体的“道”的意义,成为悟道之后的“道根之实”。

关于其开场诗,邵雍在后还有续云,“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天人焉有两般意,道不虚行只在人。”此亦人心与万物、一身与一乾坤关系之注解,“道不虚行”也正是《西游补》最后的归结,四人又坚定地重新踏上了西天取经之路。《西游补》给人的“恍惚善幻”感其实有很多重:它补的是神魔小说,写的又是一场幻境,幻境里更是一场极致的时空颠倒错乱;而除了这些非现实因素之外,其哲理的玄微,玄微之理与颠倒时空的交错,或也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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