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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视域下的成公绥《啸赋》研究

2023-03-22

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陆机士人公子

●王 维

(温州大学音乐学院,浙江·温州,325000)

序 论

成公绥(231—273) ,字子安,东郡白马(今河南滑县)人,西晋著名文学家。①据《晋书》记载,成公绥“幼而聪敏,博涉经传。性寡欲,不营资产,家贫岁饥,常晏如也。少有俊才,词赋甚丽,闲默自守,不求闻达。”[1](P1582-1585)东晋史学家干宝曾指出西晋学者常常“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2](P87),但成公绥却没有以超然世外的老庄精神为宗旨,而是通过“博涉经传”来建立他的儒学根基。成公绥性格寡欲,不营资产,这又与西晋时期的奢靡风尚形成反差。[3](P19-21)既不以老庄为宗,又“不营资产”“不求闻达”,那么成公绥如何确立自身的处身位置呢?

《晋书》中言成公绥“少有俊才,词赋甚丽,闲默自守”,这句话实际上已经表明成公绥在文辞诗赋的审美境界中找到了自身的价值所在,《文心雕龙·才略篇》称“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其撰写的词赋被时人称许赞美;[4](P701)《诠赋篇》称“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4](P136)是说陆机与成公绥在文章的流品制作方面取得了佳绩。《晋书》收录了成公绥的《天地赋》与《啸赋》②两首作品,其中《啸赋》又被萧统辑录于《文选》之中。

当代学者对成公绥的《啸赋》研究,多集中于探讨《啸赋》的文本依据、儒道思想、美学内涵以及“啸”的艺术表现等等方面。而本文的研究主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成公绥在《啸赋》当中以“啸”作为审美对象的表达,究竟意味着什么?二是《啸赋》中的审美结构品质是什么?三是如何反思这一结构品质?

在回答上述问题之前,首先说明一下“啸”的艺术形式是怎样的?古今学者对“啸”的表现方式有着众多解释。许慎在《说文解字·口部》中写道:“啸,吹声也。从口,肃声”[5](P58)。段玉裁注:“啸,蹙口而出声也”[5](P58)。当代学者范子烨借助“互文性”理论与蒙古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方法,认为长啸“就是至今仍然在蒙古民族中流传的呼麦艺术”[6](P210-219)。相关研究可参看范子烨所著的《自然的亲证——啸音与乐诗研究》[7]等文献。本文主要对成公绥《啸赋》中的乐论思想进行研究,因此有关“啸”的具体表现形式此处不再赘述。

在论述《啸赋》的乐论思想之前,需要对成公绥的思考方式进行一番探讨。成公绥曾在《天地赋》的序文中写到:“赋者贵能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1](P1583)是说赋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够描述万物分析事理,铺陈推演而没有边界,天地之盛况都可以在词赋中加以思想。可见成公绥将“赋”看作是一种理性化的建构过程,在这样一种建构过程中成公绥认为天地之道是可以被人所把握的。在《天地赋》的结尾处他这样写道:“坤厚德以载物,乾资始而至大,俯尽鉴于有形,仰蔽视于所盖,游万物而极思,故一言于天外。”[1](P1584)成公绥站在形上之域来看待天地万物,俯仰之间一切尽收眼底。“赋”在成公绥眼中不仅能够“分赋物理,敷演无方”成为一种理性化的建构过程,而且站在“天外”的视角,成公绥还以赋的方式将天地万物整合成一个独立自足的有机系统。③“赋”所建构的世界是否真实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足自在的辞赋世界为成公绥的写作提供了感性表达的自由语境。如果说《天地赋》偏重于形上哲理层面的客观表达的话,那么《啸赋》更倾向于主观情感结构的内在描述。

一、《啸赋》中的乐论思想阐释

(一)

《啸赋》可以分为四个部分来解读。首先成公绥在《啸赋》的开头设定了一个“逸群公子”的角色。“逸群公子,体奇好异”,这位飘逸超群的公子不喜欢平庸的事物并且“傲世忘荣,弃绝人事”透着一股脱离凡俗的高贵气质。他“晞高慕古,长想远思”思慕远古、希求寻找着生命的意义。紧接着成公绥引用了许由隐居箕山以及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8](P57)的典故写道“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可以看出逸群公子尽管超越世俗、弃绝人事却没有脱离政治维度,在探究生命之源的过程中依旧试图重建人世的价值秩序。“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此时的逸群公子站在世路与天衢中间“乃慷慨而长啸”。啸声从逸群公子的身体发出又在时间中延展,在啸声的绵延中与其说有限的身体被遗忘,不如说易逝的时间被忘记(“邈姱俗而遗身”)。逸群公子以长啸的方式构筑了一个自足其性的审美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限的身体与流逝的时间形成同构,有限与无限在啸声中达成了和解。

通过《啸赋》第一部分的描述,可以看出成公绥直接从主体视角(逸群公子)来构筑其外部世界。那么“逸群公子”这个角色的生存依据是什么,他何以能够拥有“独超然而先觉”的能力?成公绥给出的理由是“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即源自于士人对于生命之本的理性精研。由于有了对于生命本体的确认,所以成公绥敢于让逸群公子站在世路与天衢的中间直面世界的堕落并哀叹于流俗的无知(“愍流俗之未悟”)。如何让有限的身体融入到无限的自然之中并以此重建个体乃至世间的秩序?成公绥以潇洒而慷慨的“啸声”提供了一种审美化的自由范本。长啸因此成为了逸群公子由己身生命向着无限自然扩张的津梁。

(二)

在阐发了逸群公子之所以发出长啸的原因之后,成公绥进入了《啸赋》第二部分的书写。在这一部分中,成公绥对“啸”之创声机制进行了描述。成公绥在描写啸声之前,先把逸群公子们置于一片斜阳美景之中,“于时曜灵俄景,流光濛汜,逍遥携手,踟跦步趾”,此时日影倾斜,流光微茫,逸群公子与友人们自在逍遥地携手走来,他们“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在啸声中逸群公子们实现了“大乐与天地同和”[9](P1087)的审美升华。“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这里成公绥运用“云”“风”这类修辞手法表达出一种轻盈自由的生命意象。“曲既终而响绝,遗余玩而未已”曲终响绝的啸声与有限的生命在审美的意境中实现了永恒。

成公绥将啸声称之为“自然之至音”,是因其不假它物、“役心御气”的自足性,④啸声被成公绥赋予了本体意义上的价值。由于士人身体与啸声处于一种“触类感物,因歌随吟”的互动关系中,因此啸的自由特质也可以看成是士人个体生命所拥有的生存品质。成公绥对啸声进行了这样的描述,“大而不洿,细而不沉。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啸声的声音结构中自带一份规约原则,音量适度、情感适中。成公绥正是以啸声内在结构的形式有序性来表达出士人的个体生命所具有的自足其性、自律有序的精神品质。

紧接着成公绥将啸声的审美价值进一步提升到了超验的神性位置,“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此处士人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被完全寄托在了啸声所表征的感性状态之中。拥有了神圣力量的啸声不仅可以整饬历史时间里的“哀荒”“奢淫”,还能化解自然世界中的“洪灾”“亢阳”,于是便有了成公绥“收《激楚》之哀荒,节《北里》之奢淫。济洪灾于炎旱,反亢阳于重阴”的描述。不仅如此,成公绥眼里的啸声还能够深入到人的内心情感之中“情既思而能反,心虽哀而不伤”并且为人的感性生命提供边界,“总八音之至和,固极乐而无荒”。可以看出成公绥已经将“啸”的审美性作为了一种新的伦理价值运用到人世间。

(三)

在《啸赋》的第三部分,成公绥围绕士人的主观感受生成了啸声的结构要素,这些结构要素可以概括为:距离感、无常感、创造性、直观性。首先成公绥将士人视角置于高处,“登高台以临远,披文轩而骋望”,这一登高临远的距离感既彰显了士人的独特存在性,又让啸声在这一距离感中维系了个人与自然、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无常感”体现在啸声不断变化的感性样式上,“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这些变化无常的声音状态成为了士人生命的感性依托,成公绥也在这些声音的行状中抒发着自由的想象,“逸气奋涌,缤纷交错。列列飚扬,啾啾响作”。

啸声之所以能够带给士人如此自由的精神感受,其原因就在于在啸声中能够体验到创造性的快感,“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士人们“应物无穷,机发响速”,无需思考,不受约束,啸声的发出就是士人感性直观的体现。此时的啸声再一次被成公绥赋予了神圣超验的能力,呼风唤雨、振动穹苍,⑤它不仅可以重整宇宙自然之秩序,还能够改变社会人生之伦理,“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

由此可见,“距离感”使得啸声成为了沟通士人与自然、士人与他者的中介(比如阮籍与孙登就是通过啸声实现了情感的沟通,详见后文)。成公绥从登高临远的主体视角出发,在嘹亮的啸声中达成了个人与自然的完美衔接(“喟仰抃而抗首,嘈长引而憀亮”)。“无常感”则让啸声与士人的生命感受形成同构(“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尽管啸声是无常又易逝的,但此时此刻的声音却是真实而清晰的(“横郁鸣而滔涸,冽飘眇而清昶”⑥)。没有外在的限制与约束,啸声时而舒展又自反,时而徘徊又释放,士人们在这种感性直观的状态中找到了属己的快乐与自由,士人的生命价值也在此时所发的啸声中得到了真实的确认。造成士人这份快乐与自由的真正驱动力是“因形创声,随事造曲”的创造性,士人们在创造啸声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如神般的力量彰显,上至穹苍,下落尘埃,无不以士人的主观感受出发来建构整个宇宙人间(“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

(四)

在《啸赋》的第四部分,成公绥进一步从士人的主观感受出发,将啸声视为化解内心郁结与外部阴霾的生命力量。如果说第三部分的开头是以登高临远的历史人文视角来展开叙述的话,那么成公绥在第四部分的起首则营造了一幅以山、泉、兰、竹为自然语境的优美画卷,“游崇岗,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盘石,漱清泉。藉皋兰之猗靡,荫修竹之蝉蜎”。啸声所引发的精神意象也从“胡马”“北朔”“鸿雁”“沙漠”⑦的外部世界转向了士人的内心世界与声音的内在形式当中。

“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啸声能够消解士人心中的缠累,使其处于一种飘然自在的状态之中而无需与世俗相涉。“假象金革,拟则陶匏”“众声繁奏,若笳若箫”,啸声不仅能够模拟八音的音色,还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奇伟声响,“磞硠震隐,訇磕㗦嘈”。啸声所具有的超验能力甚至可以改变春夏秋冬的自然秩序,“发徵则隆冬熙蒸,骋羽则严霜夏凋。动商则秋霖春降,奏角则谷风鸣条”。此处成公绥所描述的啸声与士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似士人是发出啸声的使动者,实则啸声成为了引领士人的主导力量。

音均不恒,曲无定制。行而不流,止而不滞。随口吻而发扬,假芳气而远逝。音要妙而流响,声激嚁而清厉。信自然之极丽,羌殊尤而绝世。[10](P3578-3580)

成公绥认为啸声所具有的价值意义已经超越了儒家雅乐,更不用说郑卫之音了,“越《韶》、《夏》与《咸池》,何徒取异乎郑卫?”成公绥由于将啸声放在了形而上的终极意义的位置,所以在他看来一切在历史时间当中创造和听闻音乐的人们都将在啸声面前葆有一颗敬畏之心⑧,这也是成公绥在文章结尾发出“乃知长啸之奇妙,盖亦音声之至极”的原因所在。唐人李善曾用阮籍与孙登的故事来揭示此句的内在涵义,这个故事也为我们理解啸声的审美价值提供了参考。李善的这个故事注引自《晋书》: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尤好庄老,嗜酒能啸。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栖神道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于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古,乃登之啸也。[10](P3584)⑨

故事中说到阮籍曾试图与孙登商讨上古时期的王道政治以及栖神道气的修身方术,但孙登“皆不应”,于是阮籍“长啸而退至于半岭”,正是这一距离感的产生使得阮籍用长啸的方式与孙登建立了情感联结。如前文所言,啸声需要一种距离感才能建立起一个独立自足的声音世界,士人也需要在距离感中保持一种个体生命的真实感觉。孙登之所以对阮籍“商略终古,栖神道气之术”皆不应却以啸声来回应阮籍,就是因为啸声所具有的超验力量远远超越了三皇五帝的王道政治以及栖神道气的方术方法。啸声让阮籍与孙登两位士人都回到了属己生命的终极依托当中。

二、“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

刘勰在《文心雕龙·铨赋第八》中指出“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11](P136),学者赵立生在《文心雕龙辞典》中对此话的解释是:“陆机的《文赋》和成公绥的《啸赋》在论流品和制作上都获得成就”[12](P304)。“流制”被解释为流品和制作。所谓“流品”就是将人事物做出清浊高下的价值判断。[13](P138)那么流品如何体现在《啸赋》当中?陆机与成公绥的辞赋在流品制作上又有哪些关联性?

“流品”最初的由来与曹魏时期的九品中正制有关,据历史学家钱穆考证,九品中正制的施行是为了让“官吏之任命与升降,比较有一客观标准。而此项标准,则依然是依据各地方之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依然仍保留有汉代乡举里选之遗意。……中国传统观念,总谓贤人可以代表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13](P61-62)可见“流品”与选拔官员的客观标准有着密切关系,这里涉及到群众舆论和公众意见。“流品”既然关系到选拔官员的客观标准也自然关系到政治立国之根本,顾炎武在《日知录·流品》中指出:“晋宋以来,尤重流品,故虽蕞尔一方,而犹能立国”[14](P742)。刘勰之所以称赞成公绥的《啸赋》在流品制作上获得成就,说明《啸赋》不仅仅是一篇“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刘勰语)[15](P674)的音乐佳赋,其中一定潜藏着成公绥关于政治理念的表达。

在《啸赋》中成公绥这样形容啸声“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这与陶渊明所引述的“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渐近自然”⑩仿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与之不同的是,成公绥的“自然之至音”比陶渊明“渐近自然”的表述更为强调啸声的本体地位与绝对性,丝竹与啸声在成公绥看来并不具有可比性(“非丝竹之所拟”)。成公绥如此抬高啸声的本体地位,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动唇有曲,发口成音”的士人身体也同时具有本体论的价值意义,可以说逸群公子们既创造了啸声,又成为了啸声。

成公绥的啸声世界并不是散漫肆意、自由无度的,啸声的发出是基于一种自制力下的自由,而非遵循一种身体的原始冲动。成公绥说“大而不洿,细而不沉”是说啸之声音品质中蕴含着内在的规律原则,他又云“情既思而能反,心虽哀而不伤”是在描述啸声的情感表达中具备着自我调节性。那么,这份身体的自制力源自哪里?成公绥言“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啸声与神灵之间具有一种意向性的关联,这种超验意象能够引领士人身体的内在力量。那么士人的身体又是如何与之建立联系的呢?

成公绥在前文已经埋下伏笔,“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即士人们在精研创生的奥秘中,通过认识生命之真理建立了与超验意象的连接,正如成公绥在《天地赋》所指出的:“统群生而载育,人托命于所系,尊太一于上皇,奉万神于五帝,故万物之所宗,必敬天而事地”[1](P1583-1584),士人君子们将万物的创生孕育之道归结于上天的超验力量。而这份力量又通过啸声的方式被士人所禀有,所以成公绥才敢于如此自信的表达“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在成公绥眼中能够参透上天奥秘的士人君子们所发出的啸声具有自足自性的完整意义,在啸声中能够成就上天之法在世间的显明,因此也有了“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的表述。

由上所知,成公绥《啸赋》中的价值标准体现在啸声本身所具有的自性原则上,“总八音之至和,固极乐而无荒”。他又将啸声的自性原则与超验的意象存在相联系,啸声仿佛拥有了重建宇宙秩序与世间伦理的超验能力,“南箕动于穹苍,清飚振乎乔木。散滞积而播扬,荡埃蔼之溷浊”。可以说成公绥在《啸赋》中的政治隐喻就体现在以啸之审美形式来重设自然与社会的价值秩序上。那么,成公绥的《啸赋》与陆机的《文赋》在“流品制作”上又有哪些相似之处呢?

首先,成公绥的《啸赋》从逸群公子的主体视角出发构筑了一个自足自在的啸声世界,而陆机的《文赋》也与此相似,陆机先是指出写作之先一定要“收视反听”,即从主体的内在感受出发来体验和解释世界。一切外在事物都将被融入到内心的流动形式当中,比如陆机在描述文章的选辞布局时这样写道“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16](P7),而成公绥在形容啸声的内在结构时也有着“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的自性表达,二人都将围绕士人的内在感受为中心通过写作和啸声的方式建立了一个自体自限的审美世界。

其次,陆机与成公绥都从音乐感受出发对文辞与啸声的内在结构进行了细致描写。陆机以“应、和、悲、雅、艳”[16](P17-19)这五个音乐审美范畴的表述激发了人们对于写作问题的思考,而成公绥也以登高临远的距离感、缤纷交错的无常感、因形创声的创造性、机发响速的直观性来说明士人与啸声之间既是一种创造关系,又是一种同一关系。士人“动唇有曲,发口成音”,啸声“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托起士人的生命感觉。陆机与成公绥不仅对文辞与啸声的内在形式进行描写,还由内而外将这一审美形式逐步扩张到了社会道德的层面加以阐述。陆机强调无论文辞体裁多么丰富,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实现“禁邪而制放”[16](P10)的德性目的,成公绥也言啸声虽然带给士人们自由与快乐,但其属世价值依然在于“移淫风之秽俗”。

第三,陆机与成公绥都是一边强调主体心性的感性自适,一边不忘士人对于宇宙真理的理性探知。成公绥在《啸赋》的文首推出逸群公子“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陆机也在老子“有生于无”的基础上刻意凸显文人对于宇宙真理的主动寻求,“课虚无以责有,叩寂默而求音”⑪。二人又都以文辞和啸声的审美方式弥合了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社会、情感与道德之差异。陆机与成公绥不仅在士人主体与审美形式之间建立了联系,同时又将审美形式进一步推进到了形而上的超验层面。陆机在描写文辞构思时曾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6](P5),是说文辞所构筑的审美时空能够使无时间性的此在成为永恒。成公绥说“济洪灾于炎旱,反亢阳于重阴”,意为啸声发起之时,阴阳自然都将为之翻转。正是因为陆机与成公绥都将文辞与啸声的艺术形式提高了形而上的超验层面,所以使得那些写作文章、发出啸声的士人君子们不仅拥有了对于现世政治的评判权利,也建立了维系自身与超验意象的神圣连接,由此才有了刘勰“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的历史评价。

结 论

综上所述,成公绥的《啸赋》首先设定了逸群公子的士人视角,逸群公子一方面超越世俗的生活,“傲世忘荣,弃绝人事”,一方面又未脱离政治的维度“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最关键的是逸群公子能够“精性命之至机”,向着生命之本的纵深层面不断地精研思考,成公绥塑造了超越世俗又不弃道德的士人“流品”,这就为他下一步对啸声审美形式的描述奠定了基础。

成公绥排除了丝竹与啸声的比拟性,将啸声放到了自然本体的位置“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因为其“声不假器,用不借物”的自足性质,使得发出啸声的士人身体也同时具有了本体价值,“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有限的身体也因此具有了无限的自由,“触类感物,因歌随吟”。但啸声的内在形式当中具有着生命的规约与尺度,“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在上述基础之上,成公绥又将啸声的审美视域进一步提升到了超验的神性层面,士人也在啸声中仿佛获得了对于宇宙真实的洞见,“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在成公绥的眼中,啸声的审美形式不仅弥合了有限与无限的鸿沟,也拥有了重设世间次序的伦理价值,“收《激楚》之哀荒,节《北里》之奢淫”。

成公绥在接下来的段落中,先是从历史人文的角度描写啸声的结构特征,无论是登高临远的距离感,还是“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的无常感,亦或是“因形创声,随事造曲”的创造性,以及“应物无穷,机发响速”的直接性,成公绥都是围绕士人的主体感受来建构啸声的世界,在士人的啸声世界中不仅能够呼风唤雨,还能够整饬世风,所以就有了“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的表达。成公绥顺着这一书写逻辑,在后面的描述中依然以士人主体为中心,将啸声的内在结构向着自然宇宙乃至社会人间进行整体建构,其最终目标是将啸声的审美形式作为终极实在的方式予以确认,“信自然之极丽,羌殊尤而绝世”。

通过对比成公绥的《啸赋》与陆机的《文赋》可以看出,两人之所以被刘勰评为“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即在流品制作上取得了伟大的成绩,是因为他们都试图通过审美的方式实现士人政治品质的彰显。无论是《啸赋》还是《文赋》,这些艺术形式当中都具有着自足其性的内在规律,而这一自律原则正是成公绥与陆机试图塑造的士人流品。然而在现实世界当中西晋士人的精神品质是否有如两位作家所愿呢?据干宝记载,西晋政治与社会风气相当败坏:

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1](P87)

通过干宝的评述可以看到,西晋士人在精神上的超越诉求与当时世人对于名利的热切迷恋似乎有着某种合谋的意味,无论是超世意识的营造,还是现世物质的索取,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为努力最终在历史的真实面前都归于幻灭。西晋的社会现状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思考,以审美形式作为士人生活的终极依据是否具有可信性?以士人自身的审美感受为中心所建构的自然宇宙乃至社会人间的新秩序能否具有恒常不变的绝对性?尽管成公绥将啸声的审美形式提升到了超验的神性层面,但这种意识本身是否仅仅是魏晋士人的主观想象?这些问题依旧值得我们继续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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