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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去哪里

2023-03-22杨天河

回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孙儿老娘英子

杨天河

老婆婆背搭着手,站在院子里巴巴儿地望着。

院子很大,东边是一道高大的梁坡,像被切刀砍下来一样,齐整地成了院子的东墙。沿着南墙边,是早先起的一溜儿旧平房,北墙一溜儿是盛杂物的草棚。紧挨西面的大门处,对称地坐落着两排清新的砖木结构房子,是老汉当年专门为娃儿们回来时盖的,娃儿们一走,带进门的左侧房子老两口就住着。

老婆婆在院子里挪着步,用手摸一摸暖暖的东院墙,望着严实的大院,轻声喃喃自语:“死老汉,把这院子捣弄的,用了多大心劲儿哪!”

老婆婆轻轻叹了口气儿,愣起神儿来。满眼望去,除了空落落的院子,就剩下草棚下的一辆毛驴车,一个盘在大门右侧角落的锅头,还有近旁的一张方桌,不远处矗着的一棵奓起皮的粗硕老榆树。这老榆树还是当年老汉起这院房子时栽的哪!不过东院墙上边的那个大坡,就像快要把院墙胀下来一样,叫人觉得有些挤压。好在大门西边凹下去的宽大河滩上,白杨树高高大大地蹿上来,叫人觉得长心气儿。天热时,白杨树洒下碎片似的影子,像是摇晃着和人说话,叫人感到不太着急。

老婆婆正百无聊赖,近旁的女邻居突然进来了,老婆婆高兴得不得了,拉着老妹子坐下说会儿话,上下眼皮笑吟吟地挤成了一条缝儿。两人说一阵柴米油盐的琐事后,老妹子瞅着老婆婆道:“这日子晃悠着快呢,你转眼也七十岁过的人了。”老婆婆这才想起,哟,自己都这个岁数了,怕真是老了。老妹子聊了一会儿要走了,老婆婆拉着她的手让再唠会儿,老妹子说还得拾掇下屋子,就笑着抬身走了。

老婆婆有些失望,转身回了屋里,想起点儿什么,看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镜子。这镜子可好久没照了,拿过对在脸上一看,瞧,可不是嘛,真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了。不过还行,身子骨还有点儿劲儿。

老婆婆放下镜子,轻吁口气。她庆幸自己,好就好在没有病疾,身子底儿还耐实着,头疼感冒时,吃几片去痛片就好了。眼下,每月还能领一份城镇低保费,好着呢,比前些年好到哪儿去了。油盐酱醋和米面买一次能吃好些日子,也不馋肉,碗里能漂些油花儿就行,用不着花更多的钱。只是,眼下动着有些迟缓了,耳朵也有些吃力,不过呢,这都无大碍。

老婆婆在空旷的大院子里望着,肚里寻思着,难免就想起儿女来。

养了一炕的娃儿,就老大是儿子,当初老汉总是亲热地把他叫大娃。后来大娃在南疆娶妻生子后,孙娃就是由她带大的。小孙娃强强调皮,一天到晚爬高上低不安生,孙娃跑哪儿她跟到哪儿,幸亏她先前身子骨好。眼下,强强早该到谈对象的年龄了。大娃一家人早些年大老远回来,总是不安闲,砍拾晾晒河床上白杨树林子里的干柴火丫杈,码好供老婆婆烧火做饭;老汉吆的毛驴车轮胎撒了气儿,就动手补好;儿媳妇帮她干家务活儿,给她做绣花拖鞋,临走时,还给她硬塞下零花钱。大娃大媳妇好,可惜太远了,这不,多久都未回来过了。

“唉!”老婆婆叹口气,望望树梢上面。白杨树的影子早也收了起来,灰暗的大院子里又剩她一个人了。

快到晌午时,老婆婆提了小凳,坐到大门口。微风夹杂着细尘,她觉得眼睛有些涩,轻轻揉了下,眼角让风吹出了一点儿泪水。

看着白杨树摇曳的树梢,老婆婆掐着指头数起来。眼下算来,只身待在院子里的时光有十年了。她想努力地算清楚,一年中哪个娃回来的次数多,加起来有多少天。算了半天,也算不清楚,总归娃们回来的天数,统共一年怕也没一个月吧。儿女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即使他们回不了家,过好了就行。

肚里思忖着,她又把小凳提起来,折回院子,瞅一眼墙壁旮旯处的锅头,不知该吃些啥。做少了没做头,做多了又剩下了。吃什么好呢?想了一下,她又提起小凳,重新坐回到大门口。指不定,望白杨树的工夫,会有一种意外出现哪,或许,哪个女儿猛然就来到眼前,说道:“妈,我回来了。”兴许大娃会突然出现……可定神望了半天,没个人影儿。就算是从门口走过几个邻居也行啊!好一阵子过去了,熟悉的人一个也没闪面儿。不要说过路人,天上连个麻雀也不见,就连狗叫的声音也听不见。老婆婆只好勾着腰提起小凳,回到院子。唉,现今的人都忙哪!

老婆婆看了看空空的院落,又恨气起老汉来。这老汉啊,也走得太早了。

十年前,老汉和她的日子才叫滋润呢。老汉就是腿脚不太灵便。老汉吆了毛驴车,她坐在车上,带了城里买的水果罐头和水葡萄、橘子,到城郊生产队走老亲。大家围到一起说东道西,兴致浓浓地唠了一下午,然后老亲戚们给装了金黄的甜瓜和园子里的蔬菜,老两口晃悠悠地坐着毛驴车回来。走到半路上,老汉切开一个甜瓜,老两口坐到路边,边聊边吃,惹得路边的行人眼热着直望。那时光多好啊!回来后,老汉架火,她炒菜,“滋啦”一声,菜进了锅里,菜香味儿升了起来,老婆婆的美好心情也升腾起来。饭做好后,老两口在外面的饭桌上头对头吃起来,太阳晒过来,把桌子挪到阴凉处。邻居过来了,老汉使劲儿地让着,“来,进来吃饭。”太阳落山时,老两口提了小凳,坐到门口消闲地看外面,有时邻居过来,大家就凑到一起说笑。这时的老婆婆才不在乎有没有白杨树的影子洒下来。

当然,这快乐的时光还不止这些。她当时闲着,租住后院邻居家的一对年轻人有了孩子。他们请她当保姆,老婆婆快乐地答应了。叫亮亮的小孩长得憨厚可爱,亮亮的妈妈小张有时来接孩子时,还带来单位分的水果或是白砂糖给老婆婆。平时老婆婆把娃娃抱到邻居家或附近小商店聊天,还不等街坊邻里夸,她就先在亮亮的小脸蛋上亲一口。邻居们都夸娃娃长得稀罕,老婆婆脸上笑得像朵花儿似的。还不等回到大院子,老汉就瘸着腿走出来,接老婆婆和亮亮到了院子。有时正吃着饭,下班后的小张进了院子,也不客气,就和二老一起边说话边吃起饭来。老婆婆疼爱亮亮,爱把他抱到方桌上,看着他站在上面,睁着黑亮的眼睛望望他望望你。但有一次,亮亮正站在方桌上憨笑着,没站稳,从桌子上摔了下来,喊了半天才哭出声来,把老婆婆吓得手直抖。老汉怒骂道:“死老婆子,不把娃娃管好。”

不久,小张一家人搬走了,后来还常到大院来看他们。老婆婆掐指算着,现在,亮亮应该上初中了吧,小张现在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听说小张也调到了市里,不知她和英子、梅子,还有丫子见过面没有。大女儿英子早就去了二百公里外的州府所在地谋生,没过多久,二女儿梅子也被带去了,这不,小女儿丫子也由英子带去好些年了。

老婆婆想着往事,又回望了一眼空空的院落,再看看大门口来去的小路,一个人也没有。半天过去了,过来一个人,却是陌生人,她想喊着说句话,嘴巴嘬了嘬,没叫出声来。今天那老妹子也不见影子,她去哪里了呢?也难怪,房前屋后的邻居们各有各的事,这些日子,遇见最多的还就数老妹子了。有时,几个邻居好不容易围到一起,大家说南道北,说东家的猫西家的狗。老妹子说她:“老姐啊,人都说,人一回忆过去的事儿,就老喽,你眼下做得最多的就是想过去的事儿了,可不就老了嘛。”老婆婆眼睛眯着笑了,“可不是,老了嘛。”想起这些话题,老婆婆心里又笑了。

坐了半天,老婆婆觉得腰有些酸困,就提着小凳进了院子。她抬起头,望了一圈院子;侧起耳朵听,连半个声响也没有。她想,英子待的市里怕是不冷清,一定很热闹吧。

英子当年去州府所在的市里打拼了几年后,跟了市里的一个帅气小伙子。记得她早先在一家企业跑销售,后来又做什么销售主管,把她那个小家经管得有模有样。英子的女儿是保姆带大的,倒把他们老两口疼省下来了。英子一年中总有几次要回家来看看的,但待不了两天,她的电话就响个不断,有时老总也打电话催她回去。有那么几次,英子接她去市里住了一段日子,但她嫌城里热,住不惯。县上的平房大院再土,也觉着舒心凉快。

想了半天英子,她又想起了梅子。二女儿梅子恐怕也闲不住。听英子上次打电话说,梅子快要生了。丫子呢,她应该好着吧?老婆婆想着,望一眼空落落的大院子,望到了那棵老榆树,眼里又钻进了躺在草棚下已经有十年的毛驴车,老婆婆眼眶里不觉涌出了一汪眼泪。

过了些日子,梅子来电话了,说她已经生了,想请老婆婆来伺候月子。老婆婆寂寞了好久的心猛地活络起来。她赶紧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临出门前,老婆婆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院子。走吧,留下自己一个人,又怎么过活呢?自己本来就应该和女儿待到一起的。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平添了一些快乐,摇晃着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出了院门。

想起梅子,老婆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揪心,也有些心疼的。梅子结婚时,家里给陪了电视和冰箱,这还是她和老汉省吃俭用买的。但好像梅子的家梅子做不了主,她丈夫说啥,梅子就得听啥。梅子今年有次回家来,没待几天,丈夫就开始催她了。当时梅子正帮着老婆婆洗被单,电话响了,梅子赶紧擦干手,跑到一边去接电话,但她没留心碰了免提键。老婆婆虽然耳朵听着有些吃力,但还是听见了。梅子的丈夫声音很大地说着:“多少天了,还不回来,不回来以后就待着去。”梅子才回来几天哪,老婆婆心里想着。梅子不好意思地望望老婆婆,老婆婆说:“中午吃过饭后就回去吧。”

老婆婆来了,几个女儿都很高兴,英子和丫子一家都聚到梅子家,和老婆婆高高兴兴地吃了饭。这之后,老婆婆很快进入了保姆的角色。

年轻人不太会管孩子,孩子爱哭闹,梅子常常没办法。没招儿了,就不耐烦,对着孩子呵斥:“哭,哭,一天就知道哭。”

老婆婆知道怎样管孙儿。孙儿闹哭,不是饿了,就是小肚肚不舒服,或是被捂着痒得难受。老婆婆看见孙儿闹,就让梅子喂一下奶;再哭,就给孙儿喂一点藿香正气口服液,助肠胃消化,或者给洗个澡,娃就舒坦了。管孙儿的这段时间,老婆婆觉得不那么着急了。

晚上,老婆婆趁着孙儿睡着了,坐到小凳上,赶紧把孙儿的尿片子放在盆子里,吭哧吭哧地洗起来。梅子靠在沙发上,抻着懒腰,拿着手机划弄着。老婆婆想,那东西能有多好玩啊,那么小,还不如看墙上挂的大电视。快到中午时,老婆婆把孙儿哄睡着后,赶紧开始做饭,看见梅子仍在那里捣鼓手机,老婆婆也不忍心让她帮忙。饭熟了,女婿也进了家门。吃完饭后,女婿不知是因为嫌家里人多,还是嫌娃娃聒吵,和梅子打个招呼后,径自就出了门。晚上临睡前,孙儿哭闹,老婆婆抱起来耐心地哄着,梅子划拉着手机,偶尔凑到跟前问:“又咋了?”女婿躺在卧室呼呼大睡,有时不耐烦地翻一下身子。老婆婆心里倒不觉着什么,心想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是在自家空落落的大院子里,还不就一个人连啥响动都听不见嘛。

孙儿五个月时,梅子给他断了奶。

梅子上班后,中午就不回家了,女婿中午也不回来了,白天就只有老婆婆和孙儿待在家里。

早晨起来,趁着孙儿还未醒来时赶紧烧水、炒菜。饭做熟后,孙儿也醒了,老婆婆就赶紧抱起孙儿,看着小两口吃饭。等他们走后,老婆婆先喂孙儿,孙儿吃过后蹬着小腿在床上玩儿,她再吃。开始老婆婆不知他们中午都不回来。快到中午时,老婆婆哄着孙儿睡觉后,赶紧做饭,等着小两口回来。过了中午,他们还不回来。她把饭又热了一遍,抱着孙儿边哄边发呆。到了晚上,老婆婆寻思,他们该回来吃饭了。她仍旧做好了饭等着,可更多的时候是梅子回来吃一点儿。老婆婆听梅子说过,女婿娃子是单位管点儿小事的,应酬多。老婆婆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女婿晚上回来后很少吃饭。她不想管那些事儿,只要他们回来就行,回来后家里就有了说话的声音。

天热了后,老婆婆也抱着孙儿到楼下去转转。楼和楼之间都是匆匆来去的人。手里拿着手机看的小年轻们经过老婆婆时,连头都顾不上抬。老婆婆也遇见过几个老人,她指望他们能停下脚步和她絮叨一阵儿,但他们最多望老婆婆一眼,再望一眼她怀里抱着的孙儿,就晃悠着闪过去了。有时,几次照面熟了的几个老人,经过时冲她点点头,表情很俭省地望着她笑一下。老婆婆只好抱着孙儿在楼前楼后挪移着步子。她暗想,这里毕竟不是农村县城哪!老婆婆这样想着,就抱牢了孙儿,走稳步子回到楼房,等着梅子两口儿下班回来。

梅子两口儿回来得仍然很晚,老婆婆已经挨惯了这种生活。英子和丫子有时也来,来了后逗一会儿娃娃,但她们来得少些。老婆婆想,不打紧,有孙儿和奶奶互相做着伴儿哩!

孙儿睡着时,老婆婆端详着孙儿,笑眯眯地说:“看这娃娃,睡得多沉。”孙儿睡觉时,老婆婆想找个人说话,又不敢出去,想打开电视听听里面的人说话,回头望望熟睡的孙儿,就免了这念头。然后,老婆婆就望着墙壁发一会儿怔。她又想起了自家的大院子,想起了院子角落的锅头,还有亮亮爱站的方桌。老婆婆禁不住又回头望一眼孙儿,嘴里自说道:“你妈妈就快回来了,妈妈回来家里就有了声音,哦,哦,哦……”

老婆婆在梅子家待了三年多,孙儿也渐渐长大了。终于有一天,孙儿发开了小脾气,说了一句大人话。

一天晚上,天都黑透了,还不见梅子两口儿回来。孙儿睡着后,老婆婆给他盖好了被子,习惯地坐在小凳上缓缓神儿。过半个多时辰,老婆婆到厨房又把凉了的饭菜打火热了起来。热好后,又坐回到小凳上,端详着睡熟的孙儿。这时,孙儿醒来了,眨巴着眼睛问奶奶:“奶奶,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吗?”老婆婆望着孙儿摇摇头。孙儿嘟着嘴又睡了。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同时回来了,边脱鞋边说着话。老婆婆听见他们是喝完酒后又出去唱歌了。这时,孙儿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小嘴嘟囔出一句话:“家里就我和奶奶,我不要你们了。”老婆婆赶紧嗔怪道:“娃娃咋说这种话哪!”女婿扑到床边来,吓唬道:“不要我们,我和你妈也不要你了。”孙儿吓得哭了起来。

这年的秋天,孙儿三岁八个月了。女婿通过关系,把孙儿办到了市属幼儿园。一天,梅子小心地对丈夫说:“那,就让我妈再待一阵子,让她接送一下孩子……”女婿声音有点儿不悦地说:“幼儿园中午根本就不用接,连这点儿都不懂。”梅子再未敢吱声。老婆婆会听,孙儿上幼儿园,就用不着她了。

过了两天,老婆婆卷好了行李和换洗用品,离开了梅子家。临走时,老婆婆在孙儿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眼睛有些湿润。梅子望着,眼睛淌出了泪水,抱着娃把老娘送到了车站。

之前,英子要接老婆婆到她家住一段时间,但老婆婆不想去,她住不习惯,况且,出来时间长了,县城家里的大院子也空着。丫子那里她也不想去打扰,她和女婿娃过得正热火哩。

丫子还在县城大院时,娘儿两个有说有笑,院子里一片生机。丫子被英子带到市里后,也就带走了老婆婆的最后一片笑声。又过了几年,听说丫子谈了对象,还听说那小伙长得很好看。老婆婆跟前的邻居老妹子在市里见过丫子,回来后对老婆婆说:“有一次,我看见丫子坐在一个摩托后面,双手抱着前头的小伙,那神情别提有多幸福了,那小伙长得还蛮好看嘞!”老婆婆听了后,心想,怪不道呢,丫子回家的次数少了。再后来,老婆婆取出积蓄,给丫子陪了嫁妆,由英子操持着热热闹闹把丫子嫁了。老婆婆这样想着,心里也觉得怪满足的。

离开梅子家后,老婆婆又回到了久别的县城平房大院。

回到大院后,老婆婆舒了口气。在炕沿上坐会儿,望望窗台的镜子,瞅瞅房子里的摆设,又站起来这里摸摸,那儿瞧瞧,心里轻松了不少。出来到院子里,又细细地将角落的锅头擦了一遍,将零乱的碎东西往顺里拾掇了一番。

听说老婆婆回来了,房前的老妹子来了。老婆婆高兴地牵着她的手到屋里,亲热地唠起来。看着快晌午了,老婆婆要留老妹子一起做伴儿吃饭,老妹子要回去,老婆婆急了,硬拉着她的手让留下。老婆婆和老妹子一起,和面择菜剥蒜炒菜,饭做好了,两人一起边唠边吃饭。下午,几个老邻居知道老婆婆回来了,也到院子里来看她。老婆婆只觉得屋里一阵暖洋洋的,心里觉着快活。

之后,跟前的街坊邻居们,又都各自忙东忙西了,老婆婆又像过去一样,回到了一个人过日子的世界。望望东边刀削的高墙和院子里孤挺的老榆树,一股空荡荡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吃过饭后,她仍旧提着小凳,来到大院门口。天气有些凉了,她穿得暖和了些。老汉在世时,棉衣都是她亲手装的棉花,就连老汉套的那头灰驴,也盖上了用麻袋缝的厚披衣。老汉穿着棉衣,赶着毛驴车出去办事,回来后一点儿看不出冷,还直夸老婆婆好。想着这些事儿,老婆婆舒心地笑了。

老婆婆坐了半天,很少看见路过的熟人,就只好望望前面的邻居老妹子家,还好,老妹子碰巧在家。两人坐在炕沿上,拉着话头唠了半天。聊了一阵子,老婆婆心情宽松了好多,又折回到大院子里。

天阴了,飘起了雨点。老婆婆望了一眼草棚下的毛驴车,踮着碎步子回到放杂物的屋里,找了一块大塑料布把车辕条盖好,嘴里念叨:“老东西,我还得天天陪着你。”看着毛驴车,老婆婆心里暖和了不少。又拿出单子把锅头和大方桌也盖住,她想起了这个锅头和方桌上的许多往事,舍不得雨点下来把它们冲溅得脏兮兮的。雨越下越大,老婆婆坐在廊檐下,看着哗啦啦倾下的雨点,心头浮上一层愁绪。大娃和几个女儿,对了,还有小张家,他们都住的楼房,他们的房子应该都很严实吧。

雨过天晴后,老婆婆心里想着事儿,想到外面转转。她不想到处胡转,转多了脚疼,她想到了人们提说过的养老院。走着走着,她转到街上不太远的一家养老院对面,站在马路这边,远远地端详了好一阵子。院子里有的老人在慢慢散步,有的像在闲聊,有的围坐着玩牌,有的在铁架子一样的东西上伸腿弯腰,看起来蛮好的。

老婆婆回家后,脑子里时不时地晃悠出养老院里那些老人的影子。他们互做着伴儿,肯定不急啊。

突然有一天,老婆婆接到了通知,说是她家所在的沿河岸的这片地方要被征收,修建水河沿岸景观带。老婆婆痴呆呆地看着大院子,想起了老汉,看着刀削般的齐整的东院墙,望了一圈毛驴车、锅头,还有方桌,眼角涌出了泪水。

过了一个月,补偿款下来了。老婆婆得知,家里的院落,南墙边那溜儿简陋平房,北边一溜儿草棚,西面两排砖木房子,包括当年老汉种的白杨树,还有这个大院子的占地,共补偿征地款七十八万元,搬迁时间定在三个月内。

老婆婆之前已给儿女们打了招呼。补偿款下来后,大女儿英子迅速通知南疆的哥哥和同在市里的梅子和丫子,要他们回到县城家里开家务会。

约定的这一天,儿女们都到齐了。院子里房子多,娃们都畅快地分开住到两排干净的砖木房子里。

大哥厚道,大姐有主见,这家务会开始后,英子就成了当仁不让的主持人。英子开门见山说道:“今天的家务会主要议题有两个,一个是征地补偿款怎么分配,再一个是老娘应该怎么办。”

英子说完后,大家都不吱声。

老婆婆听着,眼睛眯着,露出慈爱的目光,望了子女们一圈儿。说到征地补偿款要分,她一点儿也不意外,也不吃惊。这大院落虽是在老汉手里创下的基业,但儿女们都有份儿。按理说,她是第一继承人,她拿得最多,这道理她还是揣得懂的,但钱这个东西,够花就行,她一个死老婆子,要那么多,人去屋空,有啥用,让娃们说吧。

这时,大娃抠了一下头,闷闷地说道:“给老娘这里留大头吧,大院是老爹和老娘的,没有老娘的,哪有我们的?”

老婆婆听着,心里只觉得热热地涌出了一股暖流。

英子望了一眼梅子和丫子,问:“你们看,怎么办?”

梅子看了一眼大姐,眼珠转了转,伸了伸舌头说道:“那,老娘不得有人管吗?要不……一人一份,看谁养活老娘的话,大家另外再出工资给谁。”

英子又扫了一眼丫子:“丫子,你看呢?”

丫子低头捣鼓着手机,头也不抬,嘴里说道:“怎么都行,大哥、大姐,还有尕姐,你们看吧,我好说。”

英子听了大家的话后,望了一眼老娘,说道:“老娘,你说说看。”

老婆婆咂了下嘴唇,慢慢说道:“娃们,都好说,你们看着办吧。”

英子一听,说道:“看吧,这就是我们的老娘,多好啊!对这补偿款的事,大哥和梅子有争议,丫子没意见,怎么办呢?”然后略一沉思,出口说道:“好,我看这么办,综合大家的意见,每人分十万,连老娘这里也算一份,剩下二十八万,先由我代老娘管着,先就这么办。”

英子三下五除二地说完后,兄妹几个听了,都不免有些紧张,就连玩手机的丫子也停住了。大家都听明白了,谁代管了,谁就可能拿到这二十八万块钱。这可是二十八万呢呀!

英子环视了大家一圈儿,脸色一沉,爆出一串话:“当初,大哥的强强是老娘带大的,老娘可是没少尽心血。梅子,你的娃娃也是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抓大的,老娘也费尽了汗水。就连丫子,你结婚时老娘出了多大力。大家说,谁结婚时家里这样帮过,没有。大家再说说,有谁为家里尽的力多,而她的娃娃老娘没带过?没有,除了我。大哥帮家里多,他都不吭气,你们两个妹子还有啥说的,啊?你们都巴挣着自家的小日子,我还要看着老娘的养老事情,你们都不要再长啥心眼了,先就这么定了。”

英子这一打一拉的一长段话,轰得大家乱了心思,都哑了口。

英子说话后,老婆婆没吭气儿。人老了,到了天年,钱也背不去,只要大家和和气气解决了这事儿,全家还不就一片祥和嘛。

老婆婆这样想着,脸色又慈祥下来。只听英子又说道:“还有第二个问题,老院子没有了,老娘怎么办?”大家一听,都望向老婆婆。英子说:“老娘,您老就自己说说吧,看到谁家去,总得有个归宿吧。”

老婆婆轻轻搓弄着衣角,肚里思忖:大娃眼看快要当爷爷了,他们一家就更忙了,去了就是拖累。英子一天忙东忙西的,连家都顾不上,怕是也不好顾我一个死老婆子吧?梅子那里,到她家去,一个人成天望着墙壁发呆,这滋味你说……丫子那里,她和那个女婿娃一天恩爱都顾不过来,我一个老婆子去了,你说……想到这里,老婆婆望着英子,说道:“还是你来说吧。”

英子扫了大家一眼,说道:“那好,老娘不说,看来谁家都不愿去。那就这样,不是还有刚才我说的代管的二十八万吗?你们别以为我要一个人独吞啊,看把你们的眼睛睁得瓦砣子大。老娘总得有个归宿吧?由我负责,就用这二十八万在市里给老娘买套房子,给她老人家来养老。”

英子说过后,老婆婆默不作声,轻轻点了点头。是啊,只要有个窝儿就行了,只要身体好着,不拖累儿女,比啥都强。

会开到这里,英子拍了板:“好,就这么办。回去给自己的家人,嫂子,还有妹夫们讲清楚,谁有问题,找我来说。”

离规定的拆迁时间还有近一个月时,老婆婆搬了家,离开了住了一辈子的大院子。

临离开时,老婆婆看见外墙上已经有人写上了红色的“拆”字,那个“拆”字被画了好大的圆圈。老婆婆在院子里慢慢转悠了几个来回,走到草棚底下的毛驴车那里,轻轻地摸着,摸了好一阵儿。又踱到老榆树前,手摸着老树皮愣了会儿神儿,又摸了摸暖暖的东墙,踅到那张方桌和锅头前,愣怔了许久。然后站在门边,让白杨树的影子在身上晃闪了好一阵儿;轻轻移了下步子,让从大门口吹进的微风,在身上轻轻地拍了一阵儿。

随后,她站在大院当中,和前来送别的老妹子,还有几个老邻居合了一张影,又让老妹子为她单个儿照了最后一张相,她安顿道:“把毛驴车、老榆树,还有那张方桌和锅头都照进去。”照完后,老婆婆回望了一圈儿大院,又一一抚摸着邻里们的手,眼睛里簌簌地淌下了眼泪。

英子如期在市里靠近她家小区的地方给老婆婆买了一套二手房,刚好二十八万,五十来平米。英子说在她家附近,好照料老婆婆。英子过户时,房产证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英子给老婆婆说了这事后,老婆婆迟疑了一下问:“那,房子算是……”英子接过话:“算啥?就算你的房子呀,你可以住一辈子呀,有我呢,你放心好了。”

就这样,老婆婆正式住到了市里。才住自个儿的楼里时,老婆婆觉得蛮新奇的,一个人住一套房子,起坐自由,不受人打搅,也不打搅人。

可住了一段时间后,老婆婆慢慢觉得闷得慌。想当初县城边儿上自家的大院落,虽只她一个人,但走转得开,宽展敞亮。可这间房子,走过去是小屋子,转回来是小客厅,再转过去是小卫生间,挤得就像小鸽子笼一样,把人圈着转不开,只觉得心里有些堵。

房子小了都不要紧,只是……只是,一个人住到小笼子里,成天见不到人,心里闷得慌。女儿们也都来着,就是来得次数有点儿少了。唉,都忙嘛,时间长能来一次就不错了。

老婆婆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枯黄的树叶,向后望一眼,身后是白墙壁,向前望一眼,走几步,对面的墙就贴到了脸上。房子大小不说,还是空落落的。

她还是想到外面走转走转。

于是,老婆婆又提了小凳,来到楼房外面。她坐到门口有树荫的草坪旁,希望有几个脸熟的人能停下来,同他们说说话,哪怕几句也行。可是,大家好像很忙,谁也不会主动去和她这个老婆子闲站在那里拉话。

倒是有一个看样子像农村来的老妇人和她搭了话。这位老妇人路过老婆婆时,老婆婆满脸和蔼地望着她,老妇人也望着她,两人都像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老乡有感应似的,搭上了话。听着老妇人也说着一口地道的家乡话,老婆婆觉得亲切,像遇见了老邻居一样,殷勤地靠上去,说了好一阵儿话。离开时,老婆婆又用眼光追着那老妇人,直到她走得看不见,老婆婆眼睛里涌出许多的开心和满足。

第二天,老婆婆又提了小凳出来,仍旧坐在昨日坐过的地方。她期待能看见昨日的那个老妇人,但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老妇人也未出现。这时,老婆婆想起了县城老院子的邻居老妹子,这会儿,她好想她。

到现在,老婆婆还不知对门住的是谁。英子给她安顿过,别和对门,还有楼上的人胡来往,这里的人和县上农村的人可不一样。

老婆婆想起英子的叮咛,心里就不免把自己收着些。

不过,她还是想找人说说话。这样想着,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看看附近是不是有养老院,但转了一上午,也没打听到养老院的地方。

中午转回家时,英子来了电话,问老婆婆上午转哪儿去了,家里电话也没人接。老婆婆说过后,英子发起火来,“一天就养老院、养老院,你安安稳稳家里待着。养着一群儿女,进养老院,让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

老婆婆听完英子的话后,手一松,砰地放下电话,望望四周空荡荡的墙壁,一行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一天,老婆婆正坐在墙角的小凳上发呆,突然听到了敲门声。老婆婆赶紧起身,使劲搓了搓耳朵,挪着步子来到门口。

打开门后,看了半天。来人是一女一男,手里拎着大包东西,女的问她:“老姨,你再看一下,能不能认出我来了?”老婆婆再细看一遍,嘴里颤着声道:“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小张,小张,快进来。”小张和她丈夫一起来看老婆婆了。

老婆婆满脸笑着,眼睛里流下了眼泪。她用手擦一擦,赶紧抓着小张的手,紧拉着她坐到布沙发上。

小张一说,老婆婆才知道,有次英子在街上遇见了小张,说她已经搬来了市里,并说了准确的地址。

老婆婆一会儿摸着小张的手,一会儿凑到跟前端详着她的脸,紧一声慢一声地问着小张家的情况。老婆婆听着,脸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老婆婆眼睛里闪着光,和小张絮叨着以往在大院子里的生活。老婆婆问:“亮亮大学毕业了吧,快上班了吧?”小张说:“毕业了,已经工作了。”老婆婆听了,满脸涌起了笑,半天合不拢嘴。老婆婆只顾扯着小张的衣角说话,竟然忘记了让他们吃茶几上的水果。

晚上,小张和丈夫,连同自己的父母,把老婆婆接上,一起去老婆婆喜欢的家乡人开的地方风味饭馆吃饭。亮亮小的时候,小张的父母看自己的外孙子就常常到老婆婆家的大院去,原本就熟识。老婆婆看着小张父母斑白的两鬓,声音哽咽着说:“我们都老了。”小张父母笑道:“是啊,我们都老了。老了,就得有个归宿,你的几个女儿现今都在市里,你在这里养老,女儿们都在身边,这也算是好归宿了。”老婆婆满脸笑着,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儿,说道:“娃娃们都好,都能时常抽时间来看看我,就是,现今的年轻人都忙哪!”说着话,眼角边有些潮湿。看着小张给几个老人取餐巾纸,小张的丈夫给大家倒茶,老婆婆望着小张的父母,心中荡出一阵眼热不已的暖流。小张父母一定过得很舒心,看得出,小张和他们常在一起,说不定另外的子女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心里一定不空落。

吃过饭后,小张两口儿和小张父母送老婆婆回去。小张出小区大门时,回头一看,老婆婆还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

第二天,老婆婆又走到街上,她想去打听一下,市里的养老院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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