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叶草的内卷（外一篇）

徐 云

窗外的榆树叶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慢慢飘落到地面，又被秋风卷起。在这个漫长的静默日子里，能听到的声音，除了从窗外传来的社区工作人员的几声吆喝，就是那树叶被风卷起时跳舞的声音。

楼下有说话的声音，是两个女人，一边扫树叶，一边聊天。羡慕她们那片刻的自由自在，直到目送她们走远。收回脑袋的瞬间，感觉右侧脸颊被利器刺了一下，摸了摸，没有出血，拿镜子照照，只是发红和微微隆起，皮肤没有破。是虎皮兰的叶子尖刺到了我。

虎皮兰宽大的叶片镶着金边，从最初的小花盆到大花盆，再到这个大花缸，已经养了五年，到现在还没有发出新苗，那叶子有点发蔫。是啊，好久没有浇水了，怪不得那叶片的尖像箭一样锋利。算一算，也该给它换土了。居家的日子，为生计掐指度日，哪里还有心思侍弄花花草草。眼前一盆一盆的绿植，任由它干枯下去。今天，虎皮兰叶子的尖刺到了我，更加激起我一个念头，要把它们清理掉。

有一株不大的金枝玉叶，圆圆的叶子，翠绿翠绿，像含着水的绿珍珠，羞怯地躲在窗台的角落，那样子着实惹人怜爱。我留下它，把它从小花盆移栽到一个桶形的白瓷花盆里，想象它枝繁叶茂时，那长长的枝条垂下来，挂在白色花盆壁上，清新又优雅。

清理后的窗台变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桌子。暖暖的阳光下，拿个小凳，捧着《笨花》，坐在金枝玉叶前。间或，我会放下书，用小铲子松松土，浇点水，我能感觉到它在认真地生长。

有一天，我发现在金枝玉叶的枝条下长出了两棵草，它们并列在一起，一模一样。这两棵草的叶子是两瓣一层，叶子饱满，椭圆形，经络清晰，再长出一层刚好和前面长出的两片叶子形成十字形。有点像四季梅的叶子，我想是一种花的种子发出来的。长到第四层的时候，叶子越发宽大，不像是四季梅，也看不出像别的什么品种的花。换作其他任何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薅掉它们，就像平时薅去花盆里不相干的植物。一种好奇心的驱使，我想看看这两棵植物到底能活多久，它们能不能长到金枝玉叶那么高，或者它们的叶子是不是更宽大，或者它们能否开出艳丽的花朵。

金枝玉叶的枝条挡着，移栽起来并不顺利，我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子把它们抠出来，每棵根部带点土，要栽的时候，其中一棵的土还是不小心碰掉了。我用一个草编的小篮子作花盆，按照合适的间距，将两棵草移栽了进去。

在背光的地方，草编花盆已经放了两天，我把它挪到窗前晒太阳。等下午再看时，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只见这两棵草的叶子卷起来，卷得紧紧实实，像一根根细细的缝衣针。不忍心就这样将它扔掉，我又把草编花盆移到背光的地方，心想就放这里吧，活过来就好，活不过来就扔到垃圾桶。

过了一周，又要给金枝玉叶松松土，浇浇水，顺便看了看那个草编花盆。哇，活了，有一棵竟然活了。一棵草的叶子舒展开来，是根部带土的那棵，我特意做了记号，在它旁边放了一颗南瓜子。小时候，在家里看母亲栽菜苗，为了防晒，用小树枝给栽好的菜苗支个凉棚。一般也就两三天，三天过去没有缓过苗，就拔了重新补栽，而这棵小草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我心里想，要不是带了些根土，估计它是活不成的吧。我一高兴，又把草编花盆放到阳光下晒了。第一天过去，没有发蔫；第二天，正常生长。啊，是真的活过来了，真好。根部掉了土的那棵草，叶子卷得更紧了，拽一拽，土压得有点紧实，那就暂且不动它吧。

窗外，榆树枝条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抖动。屋里窗台上的金枝玉叶发出的一根枝条垂到了白瓷花盆的边缘。两叶草的叶子油亮油亮的，它们像一群好伙伴，相伴着快乐生长。

一个早晨，我把鸡蛋壳扣到白瓷花盆的土壤里，据说这样可以补钙，除了这个原因，我想让花盆的里外只有两种颜色，白色和绿色，确实，白的底色下，娇嫩的金枝玉叶，垂下它长长的绿色枝条，像嫦娥的云袖一般，煞是好看。

我犹豫着，草编花盆和土的颜色接近，要不要也扣上鸡蛋壳呢？在琢磨花朵颜色和花盆颜色是否协调的片刻，我看见有一片宽大的叶片盖住了另一棵草的叶子。我赶快扒拉叶子，看到大叶子的这棵下面没有南瓜子。原来，沉寂已久的那棵草，叶子终于舒展开了。感觉它的叶子是“啪”的一下子就打开了，好奇怪啊，怎么会是这样呢？整整有一个多月了吧。呵呵，这小家伙，是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要自己偷偷地生长，偷偷地趁我熟睡的时候打开呢？今天不小心让我撞见了，我倒要看着你会不会再卷回去。整整一天里，我几乎没有离开这个草编的花盆，我怕漏过每一个细节，我要看看这棵草的叶子卷回去的样子。

确实没有再卷回去，这棵草伸了一个大懒腰，叶子伸得平平展展，伸出来的两层叶子就是当初卷回去的那两层。这些日子，第一棵的叶子已经长到了第四层。

要说第一棵草的叶子已经长到第四层第二棵草才活过来，那么接下来的日子真的是不可思议。我忽然发现，这棵最后活过来的草每天都在使劲长，使劲长，仅仅过去了一周，它的叶子已经长到了第七层，而前面的那棵叶子还在第四层，并且，那宽大的叶子也已经把前面那棵遮盖住了。这奇特的一幕发生在一棵植物上，是我目光所及，看得真真切切的。这时候，我已经不能单单地把它们当作一棵植物。我在想，它们一定是在和我交流。这些时日里，它们陪伴我读书，看我精心呵护它们，金枝玉叶也好，两棵草也好，一定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某种意思。特别是最后活过来的这棵草，这棵幸运的草，它对生命是如此渴望，对成长是如此迫切。

我把两棵草奇特的一幕告诉儿子，我想让他有和我一样的惊喜。“就一棵草而已，你是想告诉我，一棵草尚且如此努力，我又为何不努力学习，是这个意思吧？”他总是非常敏感，我给他说的话，总是被理解成在教育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真的只是想和他分享我的喜悦。看我发蒙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有个词叫‘内卷’，我看这棵草有点那个意思。”

“内卷”，两棵草，两棵草也“内卷”？

和儿子的聊天倍感无趣，但又觉得他说的“内卷”值得深思。当今社会，教育和就业方面都有一定的“内卷”现象，孩子的学习压力很大，年轻人的就业压力也很大，他们对“内卷”现象非常厌倦，对“内卷”这个词也比较敏感。但是我认为，一棵草对生命的顽强与执着，用“内卷”这个词来诠释，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棵最后张开叶子的小草，叶子卷了一个多月，还能活过来，真的是奇迹。这期间，有多少次我试图拔了它，每次都是拽一拽，感觉有个拉力和我较劲，于是就放了手，就这么留下了这棵草。这棵小草，是在感谢我的不杀之恩，是在和我捉迷藏，还是不让我发现它的秘密，等有一天给我个惊喜呢？这棵小草，真的是让我万分惊奇，太神奇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植物和人类一样，对生命也有着强烈的渴望。一棵卷起叶子的草如枯死了一般，却不知道原来是在默默地努力生长，这棵草用超过同伴两倍的速度生长，其长势之快，令人为之惊叹。也许，最后成活的这棵草，知道自己的不容易，比如它没有根土，它要适应陌生的土壤环境，要付出比其他植物更多的努力，汲取更多的营养，积蓄更充沛的能量，等待那一个合适的时间点，爆发出勃勃生机。

我将两棵草分开来，变成了一大一小的两棵。从养一棵不起眼的两叶草，到两叶草带给我的一段大彻大悟。我不再盼望尽快结束居家的时间，也不再伸长脖子看窗外。那个宽大的窗台上，《笨花》压着一个笔记本，我在笔记本上记下：“第六章，39，笨花村有四道街：前街、后街、套儿坊和向家巷。”

我从两叶草那里，似乎看到了自己这些时日里的平庸和懒惰。除去照顾孩子，就是侍弄这两盆绿植，看书也是一目十行，只是找有故事情节的部分看看。和这两棵草相比，我为何不在闲暇的时间里，用食材多做一些储备的食物，或是提升看书的质量呢？总是抱怨孩子学习不够努力，我又何尝努力过呢？植物尚且努力求生，我又有什么理由消磨时光呢？

每年的冬雪刚刚消融，麦地里还非常泥泞，母亲穿着一双长靴去地埂上转悠，问她这个时候去地里干什么，她说去看看荠菜长出没有。荠菜羊肉饺子是我们最爱吃的，只有麦地里的荠菜才能放心吃，因为这个时候的麦子还没有喷农药。雪化完麦苗返青的那几天里，才能采到鲜嫩的荠菜，稍不留意就错过了关于荠菜的美味，所以母亲早早踏着泥泞寻找荠菜的影子。荠菜是可以叫得上名字的野草。母亲告诉我，有些植物和荠菜一样，适应干旱的土壤环境，生长时间很短，看上去像是枯死了，给点水就又活了过来，这些叫不上名字的草就被称为野草。那个年代，没有现代信息网络，能叫上名字的植物比较少，一般根据它们的生长特点和植物形状，称之为节节草、野西瓜、野薄荷等。养在花盆里的两棵草，我是按照母亲的这个办法称它们为野草，却又不甘心它们真的没有名字，对照图片查阅了好多资料，给出的名字是长春花。按照介绍，这个花确实能开出粉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

两棵植物有了名字，并知道它们能开出艳丽的花朵，我更是精心呵护。当最后成活的长春花长到第八片叶子，前面那棵也已长到了第五片叶子，这个时候，两棵草再也没有往上生长。想起母亲说的，它们生长的时间很短，不忍心它们那么快就离开，我期待它们能开出美丽的花朵。每天给它们滴糖水，滴一些维生素，还给它们滴稀释发酵过的羊肉汤，但是，它们叶子的绿色开始发暗，又变黑，在一个我沉沉睡去的夜晚，它们垂下了宽大的叶片，留下结结实实的秆儿立在花盆中。我在想，是什么原因让它们还没有开花结果就凋谢了呢？也许是花盆太小了，它们需要一个大的花盆；也许是它们喜欢在野外风吹日晒；也许是温暖的屋子的温度不适合，或者是我浇水太多？又想起不久前的停暖，三天的时间，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一样，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钻在有电热毯的被子里，全然忘了只有一层玻璃的窗户，还有窗户四周的缝隙。查了一下北方冬天里养长春花的要领，里面有一条是怕冻。

每棵植物，一定有它开花结果的时候，而我无意中养的两棵长春花，却是在蓬蓬勃勃生长着的时候，突然就凋零了。失去了它们，我的心里涌起无限悲伤。既然是长春花，它们却没有开花，我还是叫它们两叶草吧。

想起哲人的一句话：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使命的。和金枝玉叶、两叶草相处的日子，已经把它们当作和我一样的生命体，那么，这两棵草一定是为了完成一种使命而来，当这个使命完成后，就回到了属于它们的世界里。相信哲人的话，相信两叶草是为我而来，当我悟到它们的努力时，它们选择了离开。

白色的花盆壁上，又挂上了一枝云袖般的绿色长枝。金枝玉叶如经受了洗礼一般，精神抖擞，沐浴着每天的灿烂阳光，每一片叶子都晶莹剔透。

铁鸡蛋

秋日的阳光，渐渐向南移去。树叶渐次褪去那抹绿色，变为黄色，开始纷纷飘落。打开窗户，一阵寒风吹进来。不觉间，居家已有两个多月。浅下去的米袋子总是提醒我，买米，买菜，还有各种买买买。和其他居民一样，我加入到团购的队伍中，开始为一日三餐忙碌。

从团购群里买到了两盘鸡蛋。其中有一枚小小的鸡蛋，表皮很薄，皱皱巴巴，可以看得见里面的蛋清，它的存在，让排列整齐的鸡蛋队伍中间豁出一个口子。试着用手拿，很软，要破的样子，我便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出，放在小碟子里，还好，有鸡蛋里面的一层膜保护着，蛋液没有流出。这枚小鸡蛋，让我想起了一个名词：铁鸡蛋。母鸡在第一次产蛋时会下这种蛋，个头非常小，也就鸽子蛋那么大。有时候，这样的鸡蛋非常硬，砸不烂，不管能不能砸烂，都俗称“铁鸡蛋”。

小时候，家里养的鸡产了这种蛋，我们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母亲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母亲说：“这种鸡蛋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会变成哑巴。”后来知道，变成哑巴的说辞是母亲哄骗我们而已。以前的人们很迷信，总以为铁鸡蛋是不祥之物，遇到了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没有读过书的母亲定是相信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是真的，分分钟就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代科学早已解开了铁鸡蛋的秘密， 那是因为母鸡初次产的鸡蛋里激素含量很高，小孩子吃了会影响发育。

驻村时，常去村里的一个养鸡场。养鸡场大门边有个凉棚。夏天，客人去了在凉棚下喝茶聊天。冬天，凉棚下放两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刚刚宰好的鸡。我每次去，会看到凉棚下那个用榆树条编的小筐里放满了鸽子蛋大小的鸡蛋，有红皮的、白皮的，还有绿皮的。主人说这些都是铁鸡蛋。怕我不知道，又解释给我听：新母鸡初次产的蛋是不卖的，我会各样颜色选了拿回宿舍，煮好后放在桌子上当饰品，或是送给单位的同事们玩，并叮嘱一句，只能玩不能吃。

真的铁鸡蛋，是在动画片《铁鸡蛋》里虚构的。剧情大概是这样的：大山深处有一个全自动化养鸡场，这里的一切都由机器人管理，母鸡下了蛋，绿灯亮起，母鸡留下；没有下蛋，红灯亮起，这只母鸡会被管道吸走，直接扔进脱毛机，最后变成炸鸡。小花是一只工作了很久的母鸡，这一天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下出蛋，它吓坏了。机械臂对它伸出了冰冷的铁爪。就在它要被抓住的时候，下班的时间到了。小花躲过了一劫，但是它的心情沮丧极了。它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下五百颗鸡蛋的使命，将要被养鸡场抛弃。如果明天还下不出蛋，它就要变成炸鸡了。一群有知识的母鸡决定想办法让母鸡们永远不会再变成炸鸡。当天晚上，程序鸡先是设计出了一个鸡蛋的模型，然后让挖矿鸡把石头雕琢成鸡蛋的样子，再由打磨鸡把石头磨光滑，最后焊接鸡给石头做上一个结实的铁外壳。第二天，小花还是没有下出蛋，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跟同伴永别。就在小花被抓起的瞬间，同伴将做好的铁鸡蛋一下踢了过去，绿灯亮起，小花安全了，它们制作的这个铁蛋，顺利通过了机器人的检测。从此以后，每只母鸡上班时都会带上一枚铁鸡蛋，一旦发现同伴下不出蛋，就会立刻把铁鸡蛋塞进去。它还把这个方法告诉了附近的养鸡场，这里的母鸡再也没有变成过炸鸡。下不出蛋的母鸡再也不用担心了，从此过上了悠闲的退休生活。

这个动画片可以有多个寓意的理解，可以是母鸡为了活命的一种抗争，可以是人们对鸡蛋的依赖，也可以理解为当下鸡蛋价格为什么一路飙升。

有没有想过，那些铁鸡蛋都去了哪里，你有没有遇到过呢？

这枚铁鸡蛋初次带给我的是好奇，觉得挺好玩。过了一段时间，它缩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东西，但我还是不舍得扔了它。鸡蛋是老百姓的日常需要，里面有着普通人的人情冷暖。

我收到的这枚铁鸡蛋，和那群母鸡造的铁鸡蛋不同。它的出现，希望是个别，我只当它来到我的生活里，是为了让我有个胡思乱想的理由。

我把那枚铁鸡蛋放到窗前，让太阳光照射，想看看它最后干瘪的样子。可能是铁鸡蛋的原因，它干得非常慢。我用一根牙签捅破它，搅和一下蛋黄，一点动静也没有。想起铁鸡蛋煮熟后非常坚硬，原来是有道理的啊。